后人如何骂,与他有何相干?
姜萱何尝不是他的想法,重重喘了一口气:“可这不仅仅是骂名的事!”
“两军交战,伤亡血腥在所难免,哪怕就算设计全歼敌军,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可是降卒不同,降卒卸了兵刃,他就不在战事之中,即便拘禁劳役,也不可再害其性命。”
“战场杀人为雄;战事之外再屠杀降卒,那又与屠夫何异?!”
“屠夫?”
这二字刺痛了卫桓,他倏地甩开她的手:“难道在你心中我就是个屠夫?!”
姜萱都不知怎么和他说,说也说不通,她直视他:“我不想承认,但若你真做了,那这种行为就是。”
真让卫桓这么做了,头一个她过不了自己那关。
再一个,这天下征战连连,谁敢冒大不韪坑杀降卒?即便是放肆荒诞如张岱,手段刚硬如彭越,他们都不敢。
这是个游戏规则,除非这么做后能确保绝对优势,否则,后续要面对的就是重重困难,名声贤才,敌卒反抗,百姓民心,等等等等,后患无穷。
姜萱放软声音:“阿桓,我知道你难过,我也感同身受,只这普通兵卒不过听军令冲锋,也是无辜的。”
“你莫要这样,好不好?”
“无辜?”
卫桓冷笑:“诈降还无辜?你可见那被骤不及防杀死数百军士?”
姜萱道:“诈降者当然罪不可赦,当尽数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再不济,你就把将领和营官都处置了。”
“可普通兵卒总是无辜的。”
卫桓冷笑一声:“他们当时可全都重新捡起了兵刃。”
在他看来,重新捡起兵刃,即是追随诈降者。
更有张骔讥讽他不配河间军降之。
他冷笑,河间军不配降他。
更何况,“当初颉侯府前重伤与我,追杀长达一月有余,就是这河间军!”
“还有我阿娘!”
卫桓目中闪过一抹血色:“张骔率兵大范围搜我母亲坟茔,掘棺鞭尸!焚骨扬灰!”
“可是一人所为?”
卫桓厉喝:“就是这河间军!!”
他冷冷道:“你还要阻我吗?!”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这般疾言厉色,冷声厉喝着,居高临下,高声质问姜萱。
从来没有过,两人第一次。
卫桓的气势是极摄人的,平素在她跟前柔和收敛,如今盛怒尽数释放,一种沙场血气陡逼面而下。
姜萱呼吸屏了屏。
她心里明白,如果继续说下去,恐二人会生罅隙。
可她不得不说。
她仰视他:“是!”
卫桓笑了一声,自讽,愤怒,受伤,种种情绪,他倏地转身,大步离去。
“阿桓。”
姜萱又一次拉住他。
她知道他这会情绪动荡,她也是额角生疼,可她心里很明白,寻常摆道理讲劝教这会是没用了。
然而等不得,徐乾那边等不得。
沉默半晌,她轻声说:“你不在乎名声,那你在乎我吗?”
夜凉如水,卫桓倏地转头看她。
姜萱真不想说这种话,她其实很厌恶用感情来要挟人的行为。但眼下,她已无计可施。
“我可以接受你战场杀万人为雄,且心下坦然;只我却不能接受你坑杀降卒,无论任何原因。”
……
石邑,衙署。
卫桓聚符石徐乾张济等文官武将,还有新投来的陈昭谭印,于前衙署大厅议事。
“自前夜遭败后,张岱率军一直退至百里外的临戈,于临戈驻扎未动。……”
诸人正静听姜萱详述大小讯报汇总。
张岱退出百余里停下,原地驻扎,并火速传令河间老巢并各关隘,严防死守,虎视石邑。
“至于彭越南三郡,并未见任何动静。
推测应打算作壁上观,毕竟彭越本人还率军在南边继续攻伐豫州,没停过。
张济点头:“如此说来,短期内并不会出现三方混战的局面。”
现在敌对的就一方,那就是张岱。
张岱吃了个大亏,但明显他一边休整一边虎视眈眈,随可能会卷土重来。
张济拱手:“主公,临戈城东邻黑水西依云岭,实易守难攻之地。我们初出冀州,当步步谨慎。当务之急,应牢守井陉,稳立石邑。”
其实他将卫桓和张岱的纠葛了解推测得八九不离十了,眼下实在很担心卫桓复仇心切,会立即挥军东去临戈。
这绝非什么好战策。
张岱选择临戈停驻,可见其地势之利,而冀州他盘踞多年,势力深厚根深蒂固。
他们初来,该仔细谨慎宁慢勿快的,先站稳脚跟再说。
姜萱附和:“张先生说得是,咱们的粮草辎重仍在运输中,井陉难行,如今后勤未稳,当以守为上策。”
“说的是。”
“标下附议。”
众人纷纷附和。
姜萱侧头看卫桓。
他端坐上首,神色冷峻一如平日,唯一和平时不同的,就是察觉了她的目光后,并未有任何反应,仍微微垂眸,倾听大家发言。
两人算是冷战了。
那日姜萱不得不开口一句后,卫桓没有接话,挣开她的手走了。
过后,他传令徐乾,改了坑杀降卒的命令。
姜萱松了一口气。
可再之后,他没回过院子休息,姜萱抽空去寻他,他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就如今日般。
暗叹一声。
众人已说得差不多了,意见一致,卫桓抬了抬手:“诸位所言不错。”
“接下来,固守石邑及东关口,加快粮草辎重运输。”
战策定下,卫桓随即安排众人任务。徐乾陆延等武将各自严防谨守,而符石张济姜萱等人留心井陉中的粮草辎重运输,两边配合,不许有失。
说到姜萱时,他语调神色与旁人并无差异,目光也没望过来,话罢:“辛苦诸位,且散了罢。”
说完,他率先站起,大步离去。
他回的外书房,姜萱跟着起身,紧走一段追进门,“阿桓!”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
姜萱三步并作两步跟上,“阿桓。”
温声说着,她递过方才从亲卫手里接的披风,卫桓的,她今早出门特地带上的。
如今已是暮秋,一日比一日寒,昨夜淅沥沥一场雨,温度陡降,卫桓披得还是薄披风。
“不用,我不冷。”
卫桓绷着脸说罢一句,外书房也不留了,转身大步离去。
“阿桓!”
姜萱追上,挡在他跟前,抖开披风硬给他换了。
卫桓立住,垂眸看她一双手在自己颚下动作,片刻,“你还在意我冷不冷么?”
冷冷低嗤,带质问。
“当然在意。”
姜萱解下他的薄披风,抖开厚的给披上,“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
这也全因在意他,“阿桓,你……”
“好了!”
卫桓打断,他眼下真听不得这些劝教,一听他立即想起当日那一幕。
那天夜里,是真伤了他的心。
有什么在胸臆间冲撞着,他想厉声诘问,只低头看见她温和一如平日的脸,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难受极了,他不想面对她,卫桓微微一侧身避开姜萱的手,他自己把系带系了。
“我还有事。”
他绷着脸说罢一句,转身离去。
薄钧等亲卫不敢抬头,忙忙跟了上去。
一行人迅速而过,转眼穿过穿堂消失不见。
秋天的风冷,呼呼地灌入,这么一吹,姜萱本来就有些疼的额角痛感更明显了。
揉了揉额角,她有些疲惫。
一路急行军,取下石邑后又忙着接手各种事务,夤夜不睡马不停蹄的,她其实是疲乏的。又加上季节变化,今晨起床就有些乏力头疼。
再加上私事不顺烦扰,她突然感觉很疲惫。
“要我说,你就是太惯着他了。”
程嫣在后头勾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头。
两人处得挺好的,除了公事上是上下级,私交也不错,因而程嫣很直接说:“男人不能太惯着他,否则自己会很累的。”
男女夫妻相处的经验,姜萱自然比不过程嫣,这道理吧,她其实也听得明白。
只她沉默片刻,微摇了摇头。
卫桓情况不同,他幼时坎坷,年少逢劫,偏拗孤冷,和寻常人却是不同的,她该更多一些耐性。
她笑笑,含糊几句把程嫣应付了过去。
心里还是记挂的,忙碌一天至晚间,她打起精神,吩咐备了汤膳,亲自提上食盒往前衙大书房去了。
只到了地方,却听亲卫禀,府君不在。
姜萱蹙了蹙眉:“不在?”
她先问过,卫桓回了大书房处理政务才过来的。
亲卫讷讷,低着头:“府君刚出去了,……”
姜萱忽有些泄气。
她是想着多给一些耐性的,可实在是疲惫,额角一抽一抽地疼着,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立了半晌,姜萱揉了揉眉心,也罢,先让他把这口气下了再说吧。
这口气不消了,就算谈心估计也谈不了什么。
唉。
先这样吧。
“好,我知道了。”
姜萱微笑安抚了惴惴不安的亲卫,将食盒交给对方,转身回去了。
唉,先不理了,她还是赶紧把公务都处理好了,粮草辎重,石邑政务,一大摊子事儿等着她。
……
姜萱收敛思绪,索性暂按下卫桓这事,先专心处理手头公务。
她其实也没有太多时间分神,敌军尚在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再兴起一场大战,并州军从上到下严阵以待,作为后勤一份子的她自是全力以赴,务必敦促粮草辎重以最快速度运抵井陉和石邑。
并州这边秣马厉兵,忙忙碌碌,而河间军亦然。
调度援军的军令已送抵,留守河间的五万精兵正急行军奔赴前线。而位于临戈的张岱,已召心腹臣将进行了多次商讨。
“看来,这卫桓也非鲁勇之辈。”
说话的是梁尚,他虽非张岱臣将,却是姜琨亲自遣来襄助前者的心腹,自然列席。
梁尚说话语调平缓,神色并未见惊诧,这也是他预料中事,他推敲过卫桓在并州参与的多场大战,对方显然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
没有选择急攻,而是先固守石邑和井陉关,先尽快立稳脚跟,也没什么出奇的。
糜广蹙眉:“只这么一来,伏击之策就落空了。”
他脸还白着,上半身虚虚披着大氅,底下缠了一圈圈麻布绷带。也算他命大,卫桓那一刀刚好劈中护心镜,挡了一挡,伤势不轻,但不致命。
因面临强敌,强撑着过来了,一语罢,重喘了几下。
张岱面沉如水,问梁尚:“梁先生有何良策?”
梁尚是姜琨首席谋臣,堪称智囊,往日攻城略地,他屡屡献策建功。
梁尚沉吟片刻:“此子虽年轻,然统军武力沙场指挥样样了得,并州军也是勇悍之师。他得了黑山军和石邑守军,即便援军至,我们兵力仍稍逊他一筹。”
“如此,强攻并非上善之策。”
梁尚道:“当智取。”
确实,智取固然是好的,但说时容易做却难,张岱等人忖度一番地形天时,迟疑:“若是用诱计,怕他不中。”
“诱计变化太大,一旦被识破,就前功尽弃。”
梁尚没打算诱,他眯了眯眼:“我以为,当用里应外合之策。”
“里应外合?!”
张岱等人霍地坐起,他急问:“公纪,你有内应?”
又惊又喜。
梁尚却摇了摇头:“尚未。”
“这……”尚未?
梁尚笑了笑:“如今没有,不代表接下来没有。”
在得悉卫桓姜萱的存在后,他就遣心腹亲赴并州,详细打探三人的过往现今,种种经过,处事作风,各种政令军事动向,不拘大小,不问缘由,相关的能打探得到的,都仔细探来。
他仔细研读并推敲过。
尽可能的知己知彼,方是旗开得胜的基础。
他心里已有些打算,让张岱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一番,“此事已有眉目了,张侯且先安排一个避人地方备用。”
他叮嘱:“为防细作,此事张侯当亲遣心腹去办,切记。”
张岱略略忖度,沉凝之色一扫而空,拍案起:“好!”
“事不宜迟,我马上安排。”
第75章 第75章
一处石牢被悄然开辟了出来。
偏僻, 残破, 极不起眼,看着无多少人迹, 却森然无声水泼不入。
九月中旬的一天夜里,这座暗狱再度被押进了一行人。
滴答滴答的水声, 昏沉黯淡的火光,阴沉沉的暗狱一脚踏入,森森寒意覆体,汗毛登时立了起来。
暗狱深处隐隐有什么动静,一阵若有似无的鲜血腥气。
同伴中有人开始两股战战, 姚安定了定神:“这,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
这些日子,他领着几个属下一直在城郊观察河间军的动静。
他们没有进城, 因为他们无法渗透进河间军内, 既如此,进不进城区别不大。上头程主事也传了话下来, 让他们隐于郊野, 暗中观察。
姚安一行都是些十三四的少年, 伪装成乞儿也十分方便,适逢战事起流民乞儿四处走动,他们混在其中最合适不过。
对于伪装成乞儿打探消息,他们几人经验十分丰富, 保证不会露出破绽。但谁知今日傍晚, 突然出现一行布衣汉子, 一言不发就将他们擒住。
捆住,快速扔进马车,天黑全后悄然无声进城,接着下车,就到了这地儿了。
一看这地方,姚安心下就是一沉,好在他到底也经历不少事了。
“你们是什么人?抓我们干什么?!”
惶惶惊呼,剧烈挣扎,表现和寻常的乞儿相比并无二致。
只可惜,提着他的甲兵动也不动,继续往下,暗狱里的守卫也是,个个面无表情,仿若未闻。
姚安心下更沉。
这回恐怕不好了。
仿佛印证他心中所想似的,后头忽一阵脚步声,有个中年男人答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语调稳缓,不疾不徐,姚安倏地回头。
只见后面来了一群十几个人,说话的是为首二人之一,四旬上下,三绺长须形貌清癯,看着道骨仙风。但很明显,这不是个什么道心至上的善人。
说话者身边另一人同时映入眼帘,姚安瞳仁登时一缩。
张岱!
今日遭遇他忖度过多次,但恐怕,他是陷入最糟糕的情况里了。
见对方行来,姚安立即垂下眼睑,遮住眸中情绪。
梁尚在他身侧停下,拍了拍他的肩,“我知你是并州眼线,你这是要吃敬酒呢,还是吃罚酒?”
“不,大人!我不是!”
不可置信,慌忙否认,不知所措又惊惶,脸色青白表现仍不见破绽,只姚安抬头对上梁尚一双眼,却不自觉了消音。
对方静静地看着,眸中有着洞悉一切的波澜不兴。
梁尚笑了笑:“看来,你是不想喝敬酒了。”
“公纪,不如就先让他们见见喝罚酒的下场罢。”
“也好。”
张岱挥了挥手,甲兵提鸡崽地将他们提到里面去了。
暗狱很深,越往里走越隐寒,那股血腥味就越浓重,耳边模模糊糊的人声。
很奇怪的声音的,似惨号痛呼,但又不对,声响仿佛是被压了泥沼之下,黏腻又含混,古怪又叫人无端胆下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