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丘瞭望讯兵必然也望见了,隐隐骚动自曲丘方向传来,不用怀疑,超过二万精兵正往这边疾奔而来,据卫桓徐乾判断,里面至少有一万骑兵。
“走!”
需立即走!
卫桓徐乾一拨马头,立即朝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甚至绕了一些路,既防止迎头撞上河间大军,也希望尽量拖延被锁定踪迹的时间。
所有人竭尽全力,能抢一息就一息,只奈何这一片地方实在太过狭窄,而三千骑兵目标又实在太大,只要遣出哨骑往四面一方,很快就暴露了。
粮草大营被焚,火光大盛无法相救,河间军自上而下异常悲愤,大将丁桥怒吼一声:“全力追赶!务必将卫桓一行全部歼灭!!”
马蹄声隆隆,如鼓点狂急,一万五千骑兵精锐自后狂追而上。
卫桓等人已把蹄铁裹布去掉了,全速打马前行,但奈何他们跨下膘马已疾奔了一整夜,难免疲乏,无法和养精储锐许久的河间战马相比较。
一点点,双方距离在拉近。
回头,黑压压的一大片,马蹄声疾如暴雨,而前方山麓,却仍有不短一段距离。
来不及折返原路了!
卫桓当机立断:“我们往南边去!”
南边是他们的备用退路,通往另一边,山道宽敞许多也无深渊,无法阻隔敌军追赶,但卫桓在另一边出口安排了援兵接应。
算算时间,援兵两个时辰内会赶到另一边出口了,只要他们支持到穿过山道冲出去,和援军汇合,就成功脱身了。
一行人咬紧牙关,全力疾冲!
只哪有那么容易?两个时辰放在这时,却是极其漫长的。疾冲入山道,后方丁桥穷追不舍,越逼越近,眼见只剩下五六里路。
徐乾倏地勒住马。
卫桓眉心一蹙,只不待他说话,徐乾蓦地转头:“卫兄弟!你们赶紧走!”
沉沉夜色中,他坚毅眉目异常清晰,“我率人断后!”
第94章 第94章
乌云蔽月, 夜色沉沉, 身后追兵声势如同滚雷, 徐乾声音不大, 却异常清晰:“你们走,我率人留下断后!”
卫桓定住,盯了他一瞬,“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种情况,留下来断后就是一个死字。
徐乾当然知道, 但他更知道, 继续这般下去, 谁也走不了。
他望向不远的前方, 那位置是个葫芦般的谷口, 据险而守,可挡住追兵一段时间,为卫桓等人撤退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呼呼山风中,他眉目坚毅:“我知道。”
他很清楚, 但他还是很愿意。
卫桓不但是主帅,还是他兄弟。
侧头看卫桓,二人距离很近, 徐乾忽倾身大力和他拥抱, 握拳如旧日般重重栽他背上一锤,大笑, 朗声道:“下辈子我们做亲兄弟罢!”
笑声豪迈, 这一拳重重砸在卫桓背心, 恰巧就是心脏位置,他整个心脏震了震。
蓦地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盯着眼前眉目一片坦然的徐乾。
远处火光熊熊,染赤一整片夜空,热汗顺着额角眉心淌下,这种生与死之间的豪迈之情,仿佛将人的血液都要点燃,身边的人高声急呼要留下,甚至有人哭了。
清冷如同卫桓,也不禁被渲染,胸臆间有人么鼓噪着,仿佛要冲破血脉喷薄而出。
只不待他理清这是什么,徐乾一把扯过他的马缰,“你赶紧走,说不定,还能率援军回来救我!”
他收住笑声,抽出匕首狠狠扎在卫桓的马鞧上。
膘马吃痛,嘶鸣一声,狂窜而出。
“都给老子走!”
徐乾怒喝符非何浑一声,符非何浑和卫桓是一队的,徐乾所在的一队也在怒喝另一队袍泽,纷纷如法炮制,驱赶他们离开。
一队人被驱赶着离开,另一对队人目送,紧握手中的兵刃。
“替我照顾嫣娘!”
“不!”
“你们自己照顾!”
符非何浑稳住身体回头怒吼:“挺住!我们马上就带援军来!”
徐乾哈哈大笑:“好!我等着!!”
“我们等着!!”
符非何浑泪水涌出,眼前模糊一片。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此时此刻,铮铮铁骨的汉子泪撒一片。
卫桓没有落泪,只喉头隐隐有一种哽热之色。
他倏地回头。
夜色中,徐乾身形渐远,只眉目异常清晰。
他重重喘了一口气。
他忽想起旧时姜萱情绪爆发时和她的对话。
“从前你没有的,现在都有了。”
“徐乾如何?贺拔拓薄钧如何,陆延又如何?”这就是兄弟情,战友情。
她手放在他的左胸膛,和他说:“阿桓,你用心去感受好不好?”
用心去感受。
他恍惚感受到了,这一刻胸臆间有什么在翻涌着,剧烈的,滚烫的,以至于越过了那层让一直让他束手无策的厚厚隔膜,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卫桓很清晰的意识到,他不想徐乾死。
也不想这一千五百命毫不犹豫留下来为他断后的兵士死。
马鞭“啪”一声重重抽在马鞧上,以最快速度往前急奔。
“快!”
呼啸山风中,马蹄落地又重又急,身后追兵的声息却停顿了下来,被截住凝滞不前。
“轰”一声滚雷骤起,在山峦间滚动而过,闪电照亮清晨的山林地,一阵狂风过,“噼里啪啦”的雨点急速打下。
雷鸣电闪,暴雨倾盆,浇得马匹睁不开眼,卫桓立即撕下一幅内衫,将马目蒙住,驱它全速飞奔。
马蹄踏翻泥水,溅得军靴污黄一片,下一瞬又被大雨冲净,只根本没人顾得上看它一眼。
一分一秒,都过得极其缓慢,瓢泼大雨中的宽敞官道,只觉太过漫长一眼望不见尽头。
符非何浑一抹眼泪,急声:“怎么还不到!怎么还不到!!”
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冲出山道。
陈拓率三万援兵刚刚赶至。
陈拓看清当先冲出的正是卫桓,才要迎上前急问,后者却一息不停直奔至阵前,
他一勒马缰,胯.下膘马直接倒地,急喘不起。
卫桓动作毫不停滞,直接扯下一员骑兵,翻身重新上马,一扯马缰:“众将士听令!”
“立即沿山道直入,救援徐乾等!”
符非何浑等人才出尽,他已一扬马鞭,直冲而入。
……
三万将士急行军,已最快速度原路折返,符非何浑等人心焦如焚。
一过去近一个时辰,再折返,又是近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就凭一个葫芦口。
不敢想,一想心脏就禁不住战栗。
他们急切要折返,但又很害怕,怕自己迎面撞的是河间军,徐乾等人等不及他们已全军覆没。
卫桓神色绷得极紧,连续被大雨浇了一个多时辰,他白皙面庞被浸润更显冰冷,唇角抿得紧紧的,越接近葫芦口,他唇角就绷得越紧。
“哗哗”暴雨声中,他侧耳倾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蓦地,他骤一抬首,高喝:“都快一些!”
说着,又狠狠一扬鞭。
隐隐约约,他听见前方还有战斗的声音,虽已绷得极紧,如强弩之末,但到底未曾全军覆没。
希望大生。
卫桓甩开陈拓薄钧等人,一马当先疾冲而上。
……
前方葫芦谷。
战况极其惨烈。
大雨冲刷着堆积一地的尸首,鲜血混着黄色泥水,褐红一大片,如同血泽尸谷。
徐乾率一千五百命精卫死守已将进两个时辰,第一个葫芦口他们守不住,已退至第二个葫芦口。
一千五百人,死伤九成,还能继续站起的只有百余人,刀砍得卷了刃,他们捡起同伴的,咬着牙,一个倒下后面立即补上,坚决不肯让出半步。
徐乾一直立马在最前方,铠甲划损,刀痕处处,上臂大腿各一支箭矢,雨水顺着他的头顶浇下,殷红雪水沿着他的铠甲下摆滴答流淌。
伤势多且重,失血过多,他已是强弩之末,仍在战在此处,全凭一口气。
他悍勇至极,砍杀河间精兵无数,即便这般伤势都未曾倒下,仍在死死立着。
丁桥大怒,再次抄起长弓,搭箭拉弦,瞄准徐乾心脏。
徐乾身上的箭伤,都是拜他所赐,长久厮杀下来,总有避不及的时候。
“嗖”一声尖锐箭鸣,徐乾察觉,只他已将近力竭,身躯力气渐渐流失,手臂开始有些抬不起,只咬牙提了一口气,勉力一侧身。
“噗”一声闷响,长箭正中他肩膀。
徐乾定了定,终挺不住,晃了晃,高大身躯轰地往后一倒,溅起泥水一大片。
“将军!!”
有人抢上前补了位置,另有人急急拖动他,他睁了睁眼,却觉得眼皮子沉重,难以支撑。
余光中,有银芒闪烁,是丁桥立即补上一箭,箭矢迅若奔雷,再次直射他心脏。
徐乾明知,只他却再无余力挪开。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将要死了。
战死沙场,于武将而言,是一个很好的归宿,他并无什么遗憾。只若问眼下记挂,却还是有的,他卫兄弟大概已于援军汇合了吧?希望援军不要出纰漏,这样就很好。
一瞬思绪,箭矢已激射而至,徐乾喘了一口粗气,勉力动了动,却挪不开。
身边有短促的惊呼声,身遭很吵杂,他脑内却很安静,垂死一瞬,心下一片坦然,无畏,无悔。
他眼眨也未眨,静静看那支利箭“嗖”一声已袭至身前,明晃晃的箭头直直插他心脏,已触及他的铠甲。
他坦然待死。
然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突兀 “啪”一声。
有三支强箭后发先至,自他后方而出,激射箭矢穿透雨幕,正中那支将将触及他的铠甲的箭矢,“啪”地一声锐响,将其一击而下。
“将军!”
安静如潮水般退散,吵杂重归耳内,身后亲卫大喜高呼,又狂喜:“援军来了!府君回来了!!”
隆隆的雷声暴雨声中,隐隐有一种地皮震颤的声浪接近,方才已有人听见了,只死死支撑的众人无暇回头,也不敢回头,杀得麻木的他们怕是幻觉,怕这一口气泄去了,就将立时如沙堡倾塌。
徐乾也是,闻声有一瞬恍惚,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挣而起,慌得亲卫赶紧去扶。
徐乾勉强回头,正见滂沱大雨中,一人一马,玄黑的铠甲乌色的膘马,熟悉的身影上尚手持弓箭,正在强硬穿透雨幕向他疾速而来。
他身后,是乌泱泱的援军。
一瞬大喜,他想大笑,胸膛震动两下,高大身躯一顿,他无力往后栽倒。
……
徐乾伤势很重。
卫桓急急赶至,正见他浑身浴血倒下,亲卫急急拖动他让到一边让援军冲上,徐乾已一动不能动,任由摆布。
不过他还撑着未曾昏迷,见卫桓冲到跟前一扔弓箭直接跃下,他高兴:“来啦!”
说话语调和平时一个模样,只声音却极小,强弩之末的虚弱感,已发白的唇色。
他其实还想说,下回快点,老子快撑不住了,只嘴皮子动了动,却听不大见声音。
“闭嘴!”
卫桓一个箭步冲上,俯身略略打量徐乾伤势,脸色极难看,手上一刻不停,立即接过油布包裹,撕开他铠甲给他按压止血。
薄钧等人抖开两块油布包袱皮,勉强撑在徐乾头顶挡雨,卫桓扯开药瓶塞子,他太急,竟扯了两次才扯得开,药粉微颤倒下去,他立即取包裹内的干帕子紧紧压住。
一连串止血急救,他神色绷得紧极。
徐乾笑,从未见过他卫兄弟这般急色,也算值了。
“我没……”事。
徐乾话到一半,眼睑一垂,再无声息。
卫桓呼吸一窒。
他立即探手试探徐乾颈脉,还好,还跳动,他是晕厥过去了。
众人大出一口气。
只情况也没好到哪去,徐乾脉搏跳动已极轻微,气游若丝,命在旦夕,或许在下一刻,他就会咽气。
“都快些,赶紧的!”
卫桓面露急色,赶紧将徐乾送回去让军医急救,还能有几分生机,不然就死定了。
他手上动作极快,和薄钧等人麻利给徐乾止血裹伤,而后用油布一层层缠住伤口遮挡雨水。
这边的战事就交给陈拓,卫桓立即翻身上马,薄钧等小心抬起徐乾,将他送上马背,卫桓托住,立即猛一扬鞭!
膘马吃痛,狂窜而出。
“撑住!”
一定要撑住!
徐乾面白如纸,眼睛再未睁开过,卫桓几次试他呼吸,连连扬鞭。
暴雨倾盆,打马狂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徐乾气息很微弱,却始终未曾断绝。
暴雨下了大半天,乌云退散烈日而出,水汽蒸腾,热汗滚滚,卫桓一刻都没停,终于在日暮时分望见土黄巍峨的并州大寨。
“你撑住,到了!”
卫桓独骑而归,亲卫骑兵远远落在后面,守兵看清惊诧,连忙放下吊桥。
卫桓狂奔至医帐,抱着徐乾翻身而下。
军医和医僮急忙抬着担架迎出,他俯身将徐乾放在上面,喘了一口粗气。
军医一见大惊失色,顾不上给卫桓见礼,一探徐乾颈脉,“赶紧的,快抬进去!”
呼啦啦一群人进去了,卫桓动了一步,被医僮战兢拦住。
里头急救,非医者进去只会妨碍。
卫桓顿住脚步。
连续狂奔,胸膛剧烈起伏,他一手撑住医帐的圆木壁柱,重重喘着气。
第95章 第95章
眼下的并州大寨繁忙且带几分乱, 十分吵杂。
前线不断有伤员送回, 夕阳映照下,大寨外的另一边正处于激战当中。
昨夜, 卫桓率人连夜奔袭怀邑, 并州大寨内军士三更即起, 整装无声等待着。卫桓那边一得手便放出讯号, 留在陡崖另一边的讯兵引燃响箭, 一段段地接回去,张济很快得迅。他立即吩咐打开寨门放下吊桥, 按原定计划猛攻河间大寨。
粮草大营被焚的消息一扬开, 河间当即军心大动, 虽梁尚张岱勉力维持镇定,只道此乃敌军扰乱军心之谋, 一时勉强按捺下去,但终究纸包不住火,慌乱情绪还是抑制不住重新蔓延了起来。
此时, 河间军颓势已现,兵寨快守不住了,正是大战的最关键时刻。
因此卫桓并不能久留。
他一把抓住姜萱的手:“阿寻, 伯潜这边就交给你了!”
汗水顺着他的眉心淌下, 浇了几个时辰暴雨的眼睛赤红一片, 卫桓的手极大力, 关节发白, 把姜萱掌骨都攥疼了, 他将徐乾这边托付给她。
“你放心,我会不错眼盯紧的!”
卫桓望了医帐一眼,一咬牙,转身重新翻身上马,往正门方向疾冲而出。
姜萱转回头来,定了定神,快步上前先将哭泣的程嫣扶住,“伯潜一定会没事的。”
昨日三更,她和程嫣甘逊等文臣僚属悄悄撤离鹿山一隐蔽处,怎知清晨暴雨雷声滚滚,头顶土石有崩塌之虞,诸人略略商议,决定重返大寨。
焚烧怀邑粮库成功,他们已得迅了,战事顺利,寨内安全性大增,他们索性回去医营帮忙。
一边帮忙指挥,一边引颈眺望,她和程嫣两人都心神不宁。
一直等到雨停日出,夕阳西下,才见卫桓出现,姜萱还来不及高兴,就见到重伤的徐乾。
素来开朗坚强的程嫣惶惶哭泣,惊慌不知所措,姜萱拍着她的背,告诉她也告诉自己:“会没事的,吴大夫他们医术极佳。”
军医署外伤最顶尖的几个大夫都急奔而来,医僮不断捧着热水药箱进出,她一把拉住要跟着往里冲的程嫣,眼下可不能添乱。
她吩咐人去端个椅子来,将程嫣安置稍离的帐门一侧坐下。
程嫣这才找到些主心骨,抱着姜萱的腰,痛哭失声。
姜萱拍着她,吩咐一个亲卫守着照顾,她赶紧上前指挥:“多端热水进去,还有干净的麻布!里头的医僮若无必要,赶紧退出来!不要都挤在帐前,你们去其他医帐……”
有些慌乱的场面这才控制住,多余人手撤出,医帐外这才有条不紊了起来。
甘逊等人闻讯急急赶至:“伯潜伤势如何了?!”
“还不知道。”
姜萱绷着脸摇了摇头,只方才惊鸿一瞥,她见徐乾面白如纸,包扎处处,只怕伤势极重。
卫桓的表现也侧面印证这一点。
她担心极了。
眼下这医疗水平,谁也说不好结果如何。
唯一能做的求神佛保佑,徐乾意志力过人,好歹能挺过这一边。
姜萱望一眼医帐,又望一眼另一边的战场,握紧双手,来回踱步焦急等着。
……
并州大寨外。
张济见得卫桓,大喜,忙驱马上前:“主公!”
他担心很久了,毕竟按照正常的脚程,卫桓等人若一切顺利的话早该回来了。
勉强按捺心焦专注着战场,听马蹄声一回头,卫桓正率亲卫打马而至。
来不及喜,心里就“咯噔”一下,因为他没看见徐乾,忍不住屏息:“伯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