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尚带了一大叠军务回去, 回去后去没有伏案处理,而是出神沉思。

家僮捧来茶盏,低声劝:“郎君,若是乏了不如先歇歇?”

梁尚摇了摇头,摆摆手让下去。

家僮不敢劝,轻手轻脚退下了。

梁尚盯着晃动的帘子,家僮以为他连日劳神公务疲乏了,但其实不是。

他这是想起了已去世的姜铄。

还有,姜钦。

姜铄被擒身死,已船过水无痕,就连姜琨也一再宽慰他,说当时情况如此,你已经尽力了,是孩子命不好,切切不要自责介怀。

那么隐秘的路线都被撞上了痕迹,姜铄的命是挺不好的。事实上也是他命不好,因为事后已反复审查过了,确实没有任何人为的疑点和痕迹。

只不知为何,梁尚总有一种莫名的违和感。

就是因为这种违和感,他反复回盘当日事情的经过,又把知情者们来回忖度了一遍。

这么一忖度,他不免注意起姜钦。

无他,因为整个事件当中,他是最大的得益者。

梁尚是姜琨承爵后才来的,他没刻意打听过什么前尘旧事,但是吧,老侯爷和前世子同一年病笃和意外身故,这么大的事他总是有所耳闻的。

再有一个,他发现姜琨对侄儿的态度有些微妙,是极疼爱极看重的,但始终拢在身边没有放出去。

梁尚是个聪明人,他隐有所觉。

在这种前提下,对于姜钦这个最大得益者,他难免生了几分疑心。

不过一直以来,他谁也没说,兹事体大又涉及主家阴私,在无任何佐证的情况他很快按了下来。

直到今天。

又是兵权。

当时一听他心中思疑不禁又多了两分。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是真的,加上娄兴那四万兵马才七万,翻不出什么大浪。

最终,他还是没打算将疑心透露,只招来亲卫,耳语吩咐几句,“仔细些,切切不许惊动。”

他让人私下留意一下姜钦。

……

再说姜钦。

中帐军令下,他和姜错持兵符去接掌了娄兴麾下兵马,由于事前通过气,所以很顺利。

娄兴麾下部属奔袭才归,二人紧接着忙碌起统计伤亡慰问医帐等等战后事宜。姜钦丁点没有把姜错撇下,而是很仔细地指点,又说了许多窍门,兄弟两个一起把军务处理妥帖。

姜错很感激,娄兴两个弟弟见了也满意。

二人忙到深夜,才算暂告一段落,姜钦把堂弟送回营帐,又笑着安慰和褒赞几句,才转身回去。

冯平一直压抑着喜色,入帐后再按捺不住,他有些激动:“事成了!”

他们的谋算,今日终于跨上了一个新台阶。

姜钦情绪也有些高,姜错一个小儿,他有自信能轻易摆布。今日娄兴四万,再有他明面上的三万,然后加上贾布三将手里的十万亲信军,共十七万。

已占据青州军的三分之一兵力。

到今时今日,终于达到他的预期,动手的成功几率提上来了。

只要操作得好。

他会如愿以偿的。

“姜琨。”

这个名字在唇齿中咀嚼而过,他摩挲着右手腕上的佛珠串,骤然收紧,“二十年了。”

冯平有些担心:“主子?”

姜钦很快恢复平静,手松开,一颗颗捻着珠串,问起其他事,“徐州那边有何进展?”

冯平禀:“暂无,徐州一切如常,并不见异样,裴大公子初十还去了常邑盐场,据探是盐场出了些乱子。”

这样吗?

姜钦皱了皱眉,难道真不是并州那边来信?

他直觉不是这样的。

且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莫名感觉,仿佛有什么出了些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这让他有些不安。

想了想,姜钦吩咐铺纸。

提笔蘸墨,他决定写一封信给裴文舒,试探一下。

“伯启贤弟,一别半载,愚兄思弟久矣,……”

信重有思念有感叹,情绪并不高。姜钦低叹,他不得不和姜萱姐弟为敌,痛苦,难受,有时候又觉得很茫然,夜里辗转不能寐,翻身而起,却是写了此信。

信重除了诉说苦恼,还忧心姜萱姐弟的安危,叹这个难解的局面到最后,他才勉强收敛,略问了两句裴文舒近况可好,年关将至可是在忙碌。

信中过半内容涉及裴文舒心坎上的人,不经意的试探就藏在字里行间,按照姜钦对裴文舒的了解,他的回信,很可能或多或少带回一些他想要的内容。

晾干,装封,用火漆,交给冯平,“走驿道。”

“是!”

……

这一封信走的青州军务驿道,先去了临淄,然后转往徐州。

抵达徐州后,明面转向常邑盐场,实际快马悄悄送往了卑邑。

裴文舒拆开一看,勃然大怒。

往日不知还好,如今洞悉姜钦真面目,这封信掩藏在底下的意图简直原形毕露。

他怒极:“姜钦!姜钦!!”

怒过之后,眉目一片冰冷,裴文舒面无表情回了一封信,将姜钦搪塞回去。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

“送回去。”

将笔一掷,他抄起案上最新发回的讯报,直接去了卫桓的外书房。

这份信报很详细,叙述了娄兴负伤后发生的所有事。

“很好。”

卫桓心下大畅,很好,条件终于成熟了。

他站起,环视在座的诸位心腹大将:“秣马厉兵,准备开春后的战事。”

……

年节过后,雪彻底停了,今年是个暖冬,不到元宵,堆积的霜雪开始消融,枝头隐见绿意。

这就意味着,全面大战开始了。

姜琨正蠢蠢欲动,卫桓即点兵全线压上。

连日来,各种兵马调遣粮草辎重押运,宣和的粮草军备库已经移至卑邑了。

明日,卫桓将率大军离开卑邑,东进和徐笙等将汇合。

卑邑的气氛一下子就绷紧起来。

大战在即,卫桓没有丁点惧意,反他浑身血液似沸腾了起来,战意,恨意,在这一刻都达到了顶峰。

他对姜萱说:“阿寻,若顺遂,此战我当击杀张岱姜琨!”

还有姜钦娄兴等等人。

将多年仇人踏着马蹄下,他手中的长刀劈在对方的脖颈间,用那腔浑浊的热血洗刷掉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

卫桓头脑越发清晰,情绪越发激昂。

只回到后院屋中,接着昏黄灯火看着姜萱那张柔美的脸庞,他却生出了浓浓的不舍之意。

姜萱怀孕已七月了,头胎不算大,但腹部也明显隆起。他在她跟前单膝跪下,侧脸贴着她的肚腹,里头的孩子动了动,一脚踢在他脸上。

这种实在又有力的动静,将他的心魂都整个吸引了过去。

轻轻抚摸良久,他才站起身。

他亲吻她:“寻寻,我肯定能及时赶回来的。”

在孩子降生之前,他会赶回来的。

在孩子降生之前,就能彻底解决这些前尘旧恨。

若顺遂,他们很快就要成功复仇了!

……

三更,卫桓就起了。

往日总睡得很沉的姜萱,他一动,她就醒了。

天黑着,卑邑内外火杖重重,照亮了整座城池。

徐乾刘振等臣将已经来了,正披甲跨马等在大门外,等待卫桓率大军而出。

姜萱垫脚,亲自为卫桓披上帅氅,帅氅艳色赤红,他肤白如玉眉目锐如刀锋,在火光熊熊映照下,俊美矫健,雄姿勃发。

他带着刀茧的大手落在她的脸颊上,轻抚片刻,又探臂往前一带,“我会每日给你写信。”

他看着她:“只你身子重了乏累,不用急回我。”

“回封信有什么的。”

姜萱整理好他帅氅系带,轻轻退后一步:“阿桓此战必胜!”

“好!”

他上前一步抱住她的肩,紧紧收拢,俯身在她眉心印下一吻,转身大步往外。

……

旭日东升。

姜萱乘车至东城门下,登上高高的城头,目送大军开拔。

金色晨光洒在黄土大地上,刃尖和铠甲折射出刺目亮光,黑压压的大军一眼望不见头,举目远眺浑然一体,已不能辨清熟悉的身影。

卫桓,还有姜钰。

姜钰方才特地来寻她,他十六岁了,肩膀宽了也厚实了,人晃眼就拔高,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

他单膝跪在姜萱面前,“阿姐,此战我必手刃敌寇,为阿娘复仇的!”

切齿之意,激昂情绪到了顶峰,微微哽咽,他仰脸看着她。

曾几何时,自己细心呵护的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了。

姜萱将手放在他的发顶,“好!”

阿姐不能上战场,手刃仇敌之事就交予你。

“愿你二人马到功成!”

她一托,姜钰站了起来,深深看了姐姐一眼,转身跟着卫桓大步而去。

戴甲少年翻身上马,一扬鞭汇入城外大军。

姜萱举目远眺,旌旗漫天,戈戟如林,漫天遍野的大军潮水般有序涌动,沉沉往东进发。

第113章 第114章

卫桓再一次和姜琨张岱面对面, 是在乍暖还寒的正月廿二。

酝酿堆叠了一冬,一上来就是一场正面大战。

玄黑铁铠和青黑甲胄泾渭分明, 双方陈兵的最接近处, 相距不过二三百丈。

姜琨张岱能清晰看到并州军猎猎而动的赤红帅旗。卫桓亦然。

张岱一见就暴怒,厉声大喝:“孽障!狗杂种!老子定教你挫骨扬灰,方泄我心头大恨!!”

阵前兵卒齐声呐喊, 将声音送至并州军前。

卫桓勃然大怒,只不用他开口, 徐乾已打马而出, 厉喝道:“连老巢也丢了的无能狗贼!可敢与你徐爷爷一战?!”

并州军前一阵哄然大笑。

张岱怒发冲冠。

只他好歹是副帅,应战自用不着他, 青州大将尉迟典大喝一声:“小子, 看你尉迟爷爷的厉害!!”

说着驱马而出。

一个手提红缨湛金大刀,另一个持虎头寒铁偃月刀,疾速打马,瞬间战在一起。

徐乾天生神力武艺过人, 尉迟典威猛刚烈悍勇闻名,双方缠斗火花四溅, 始终难分高下。

谁也压服不了谁。

姜琨眼见无法在阵前斩杀敌将以大振士气, 也不再拖,趁对战二将稍稍分开,鸣金召回尉迟典。

他当即暴喝一声:“卫桓小儿!好你个忘恩负义的贼子!血统不详, 张侯容你养你十数载, 竟敢恩将仇报?!今日我就将你擒而戮之, 以正天道!!”

卫桓冷笑:“你一个寡廉鲜耻,为些许薄名迫害嫡妻追杀亲子亲女之辈,有何面目说这般话语?!”

讽刺十足,“想替天行道?也看你配是不配!”

姜琨脸色涨成猪肝色,“锵”一声配剑出鞘,斜指敌军,暴喝:“将士们,全力冲锋!!”

卫桓也反手一抽腰间宝剑,沉声:“传令!全力进军!!”

鼓声隆隆,双军呐喊震天,瞬间战在了一起。

别看骂战这般畅快淋漓,但其实双方都非常谨慎的,阵势既攻且守,稳住自己的同时盯紧敌方。

姜琨用兵沉着老道,卫桓也不急,他唯一做的就是借着战时引着青州军四下进退挪移,不停地变换地形,战场渐渐从平坦简单的河阳平原转移到复杂的亥陵区域。

他是在给姜钦聚拢人手和寻找有利地形的是机会。

众所周知,野战开始的时候都是阵法战,主帅排兵布阵,将各部兵马及主将放到合适的地方去,各有各的位置,井然有序。

但战事到中后场,这个排位往往会发生变动的,可能根据主帅调整变动,也有可能因为突然情况主动冲上或退后。

战事初初拉开帷幕时,贾布三将是分散的,且不和姜钦在一起。卫桓这么频繁着引着青州军进退挪移,正是给姜钦不着痕迹聚拢兵马的机会。

不过,他和姜琨强弱差别还是很大的,且他谋求的是取而代之,而不是仅仅杀了姜琨。眼下正处于并州大军的鏖战之中,他可不敢明目张胆内战,否者卫桓一挥军,就全完了。

在卫桓不肯当借刀杀人那把刀的情况下,他就需要一个合适的地形,合适的时间,来创造一个合适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杀死姜琨。

然后,他临危受命,成为新一任阳信侯,新的青州军主人。

所以卫桓现在需要做的,除了给姜钦创造机会以外,就是密切盯着青州军内部情况。

以判断姜钦的动手时间。在他动手之前就抢先发兵。姜琨一死兵士哗然,在新旧主交替人心浮动那刻围攻而上。

裴文舒其他事情一概不理,他只全力监视姜钦贾布等人的位置挪动情况,尽可能早地取得第一手讯报。

而张济则紧着勘察青州军新营地附近百里内的地形详情,越详细越好。

这二者都是准确判断青州内讧时间的基础。

短短一旬,裴文舒张济人都瘦了,神色却越来越严肃。

因为姜钦已经成功将贾布三将聚拢在一起,他有意识地坠在后军,紧紧盯着前面的中军。

现在,他就差一个机会。

并州众人盯得越发紧,每日青州眼线将讯报送至后,第一时间就是分析商议。

终于在春回大地的二月初四,接过按讯报一一粗描并标注妥当的青州大营布防图后,他倏抬头。

“战机已至。”

……

“机会终于来了。”

漳水河畔,青州大营。

姜钦驻足缓坡上,眺视下方的连绵营地。暮色四合,篝火开始点起来,零星亮光点点。

而他身后,则是差不多搭建完成的将帐。

这半月来且走且战,日暮鸣金收兵后,则各自寻一合适位置驻下临时营寨过夜。

他沉住气等了足足七八天,终于等一处契合他心意的营地。

这是一处前宽后窄的营地,最前方是防守的重中之重,尉迟典陈池等几员心腹大将率重军驻扎,而中间则是姜琨所在的中军,再后面则由姜钦并贾布等将率军拱卫。

这处地形最妙之处,在于地势是中部微微凹陷的,后方则是一个缓坡,缓缓高上去,左手边还有滚滚漳水。

姜钦过来一见,心就狂跳。

而事实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中军不但驻扎在中间洼地,但为了视野更好些,姜琨的帅帐竟还挪了挪,已挪到缓坡边缘。

姜钦转身入帐,快速粗绘了一幅大营地形图,他在帅帐点了一点,笔尖直线一挪,在漳水河堤又点了一点。

冯平一直屏住呼吸看着,此时眼前一亮,“主子,您是想……夜半让人掘开漳水河堤?”

在合适位置稍稍一掘,河水瞬间冲入低洼,中军必瞬间大乱,又正正好阻挡了前军。姜琨一瞬失援落单。而这时候的姜钦,只要打着援救旗号直奔帅帐,正好趁乱将姜琨解决。

姜钦低低一笑,“正是。”

他这个叔父倒是很谨慎的,虽临时挪帅帐不好再调整中军,但他远离了自己,并将贾布吕德梁汤三将及其麾下十万后军安排左侧和后方,将他这个“器重”的亲侄放到最后。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琨此举正中他下怀,毕竟贾布等是他的人,贾布驻扎在漳水河畔,正正给了他私下动作的机会。

姜钦笑罢,翻转小图,在背后提笔疾书。

“口子够用即可,不可掘得过大。”足够引起惊乱即可,不能损伤兵马。

“四更丑初,切记,换上并州军服后再动手。”

战前,姜钦就让贾布三人偷藏了一些并州军服,正是打算嫁祸的。

“去吧,小心些,切切不能外泄半分。”

机会只有一次,成败在此一举,姜钦终于启动早已安排好的传讯渠道,将命令传到贾布手中。

“是!”

冯平接过,只罕见没有马上动身,面上露出些许迟疑。

“怎么了?”

“没,”冯平忙道:“小的,小的就是,……”

略略迟疑,他还是忍不住担忧:“主子,这漳水河堤,并州军怕是无法潜入啊?”

五十万大军驻扎,连绵望不见头,就算并州军绕到对岸泅水过来,也没什么意义啊!要掘开一道能淹数十万大军的口子谈何容易,这么大的动静,边上的青州军又不是死人。

逻辑不通,很让人生疑的。

姜钦听了一笑:“有些疑心又如何?”

二三两位公子已经没了,五公子今年才十四,这等鏖战之中的重要关头,除了拥他为主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这些“并州军”都会自尽的,死无对证,又生米煮成熟饭。且就算是陈池尉迟典这些大将们,他们也不是孤身一人的,他们还有家人老小。等战事结束以后,不管心里怎么想,权衡过后,绝大部分都会认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