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你说什么?”

如月小心地拎开他头发上混杂的碎叶子,巧笑道:“我说,我们办个晚宴吧!新官上任,其实这些规矩我都是晓得的,也晓得你是因为我不喜欢所以一直不曾办。但是江瑜,”她制止他说话,“知你莫若我,我知道你想要的并不只是一个军长,虽然我不能帮你什么忙,但至少我可以做到不拖累你。而现在,在这里,你有大把的时间和机遇来施展拳脚,为什么不从办一个晚宴开始?”

江瑜一把握住她的柔荑,摇头道:“没有,哪里有什么拖累?安安,你不要想太多。”

“江瑜!”如月反握紧他的手,认真地唤出他的全名,“你一定要答应,一定要!”

身在莫家又曾经嫁给林霍堂四年,她怎会不懂,如今这世道若是没有大手笔地疏通关节,怎么会成事?哪个达官显贵不是夜夜笙歌,哪个想成事者不是宴请各方,只为了同上流人士打好关系、往后能多个朋友多条路。

而江瑜初初从金陵调来重庆,人生地不熟,难免会有人不服或者故意不买他的帐。江瑜,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那样雄心壮志的一个人,她作为他的妻、他的枕边人,怎么能因为自己的喜好而拖累了他的仕途呢?能为他尽绵薄之力,她也是非常欢喜的。

相视静默。

片刻以后,江瑜嘴角一弯,眼眸深邃:“好,听你的。”

一周之后,江瑜的官邸里人影幢幢。西服旗袍,衣香鬓影,笙歌华舞,好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晌午的时候,官邸外头那巨大华丽的喷水池便打开了,阳光下折射出来的晶莹剔透的水珠芬芳了整座官邸的空气,水池中央的西洋圣母石雕像也愈发熠熠生辉。外头的树木枝繁叶茂,四季海棠、玉兰花、栀子花、八仙花,各种各样的花竞相怒绽,盛意满溢,馥郁的香气漂浮在空中,久久不散。官邸因为新砌不久,乌漆雕栏的新油漆味儿甚至还隐隐可嗅。

傍晚时分,宴请来的宾客开始陆陆续续地抵达。如月含笑着勾住江瑜的臂弯和他一同招呼客人,倒也在有意无意间记住了一些人。

赵伯平,似乎是当地很有名的商贾,富甲山城甚至巴蜀,矮矮的个头,剔着一个平顶头,右手常拄着一把上等纤皮玉蕊木手杖,走起路来左摇右晃,但话语间看得出是个利落爽快的人。

吴淑钧,江瑜这支部队的副军长,从前任职过参谋长,现今主管军事。不晓得是不是长年军旅生活的缘故,说起话来也带着一丝咄咄逼人,双眼瞪得很大。如月不太喜欢他,倒是对另外一位副军长——主管后勤的方鸣,印象尚好。

还有许许多多的名媛绅士,具是上流社会的贵宾,个个的来头都不小。

孟广南也携同妻女前来,顿时令所有人都恭敬中又带着几分对江瑜的惊佩和猜疑。如月也是后来才晓得,原来孟广南素来不参加此类宴会,在这样的场合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不要提他还以长辈的口吻对江瑜语重心长地道“任重而道远”,并拍了拍江瑜的肩。

江瑜到底是何人,竟能在上任没几日便有这样的面子?

猜疑归猜疑,忌惮大概也有几许,但更多的是恭维同道贺。

有人来,自然也会有人并未赴约。

现今的重庆,除了正规新军外,还有一路自发组织的军队,在当地的名声也是响当当。该路军队的领军人——瞿崶,送请帖那日江瑜曾吩咐过周仲晋给他也送上。传言,瞿崶做事向来利落,本身也是个真性情的人,因此江瑜希望能结交到这样一个领军人,毕竟,初来乍到自然不希望树敌。

只是从今日的状况来看,江瑜的这个希望怕是要落空了。

瞿崶,并不曾出现在宴席。

江瑜轻轻转了转手中的玻璃酒杯,琥珀色的香槟在杯中流动。忽而勾唇玩味一笑,江瑜仰脖,将香槟一饮而尽。

除却瞿崶的不曾出现,晚宴办得很是成功,待一切声色犬马结束、众宾欢宴客归时,已是夜半时分。

中秋节刚过没多久,既望之后的月色格外清辉幽碧,玉盘一般挂在苍穹。大概是应了“月明星稀”这句话,星子倒真的不多,就算有也是黯淡的,模糊看不清楚。

江瑜步入卧室的时候如月正倚着窗仰望天空,双手环抱在胸前,静静地。她穿着一身绸缎子睡衣,湖水蓝底的上好料子,上头错综印着成片的银丝羽毛亮光,脚上则趿了一双紫罗兰色的软缎拖鞋。

如月一早便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却一直没有出声。等他慢慢地靠近,直到从背后有力而温柔地环住她,如月即刻将自己的重心向后倚靠,这才问道:“都好了?”

江瑜埋首她颈间。如月刚刚洗过澡,沐浴过后的香气还未曾散去。他闻香呼气,话语有些模糊:“唔,都好了…安安你好香…”

如月不禁脸一粉,暧昧的空气在彼此间流动,灼热的呼吸令她喘不过起来,浅促道:“你,你说什么乱七八糟呢!快上床去!”

话刚出口如月即刻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多有歧义,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而江瑜怎么会放过这次揶揄她的机会:“既然娘子如此急切,为夫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往她脸上凑。

如月满脸通红,急得甚至都出汗了,却又越描越黑:“我…我是说你躺床上去…不是不是!我,我是说——”

江瑜一个俯身吻住了她,用力地吸吮如月的唇,又仿佛在描摹她的唇形——

但只是一会儿便放开了。

晓得她害羞,江瑜抱她在怀里等她慢慢平复,心里觉得既好笑又有种捡到珍宝的感觉:都这么久了,更亲密地事情也早已经做过,她居然还会因为亲吻而害羞。

晚风拂面,舒爽怡人,酒不醉人人自醉。

【拾叁】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这里是山顶上风声最呼啸的一座屋子,青瓦灰墙,灰白色的墙壁上海依稀还印着一道道水痕。灰黑色的屋檐下似乎还有只已然“人去楼空”的燕巢。屋子周围杂草疯长,有的甚至高有两尺,在不间歇的大风中左右摇曳。一节一节的石板台阶有些已经断裂开来了,从屋子门口一直蜿蜒到山脚。

推开门,江瑜在门口顿了顿才迈步进去。

瞿崶,已经坐在屋里正中央的桌子旁,手边一杯茶水。看见推门而入的江瑜,他缓缓地站起身,待江瑜快到他面前时才伸出右手,声音不缓不急:“江军长,久仰大名。”

这是江瑜第一次同瞿崶照面。但在这之前,该做的功课他自然是都做足了。瞿崶,现年二十九,土生土长的重庆人,十六岁时入伍,却在七年后忽然从军队里退出,从此自立门户。没有人说得清瞿崶突然退伍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毕竟,当时的他因为天资极高已然是中尉了,若是再过上几年兴许在重庆也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他自立门户之后,意图总让人捉摸不透。虽说不曾正面同新军做过对,但似乎隐隐中也在使劲儿。

只见他个头同江瑜相差无几,黝黑的脸庞上棱角分明,毅然透露出一股军人坚韧的气概。他的身姿亦是非常挺拔,一身戎装衬得他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愈加冷峻。若说有什么让江瑜小小意外的,便是瞿崶左脸侧的一道伤疤,从鼻翼左侧划向后,并不长,看上去似乎也已经有很多年了。

当然,这一切江瑜自然不会在神情上表露出来,他只是同样伸手跟瞿崶交握,礼貌性地回道:“能和瞿先生会面,是江某的荣幸。”

几句客套之后,两人在八仙桌旁相对而坐。

周仲晋给江瑜倒来一杯水,江瑜手指摩挲着杯口,任热气腾上来微微蒸润了他的掌心。彼此都安静了片刻,江瑜决定不再兜圈子:“瞿先生,看你也是一个直性人,那么我就有话直说了。我希望,我们两军能够合作。”

听了江瑜的话,瞿崶的脸上却丝毫没有波动,只是仍旧冷冷淡淡地说道:“合作,我为何要同你们合作?”

他的直言不讳并没有让江瑜恼怒,相反,江瑜却微微笑了:“以瞿先生的雄才韬略,又是为什么不同我们合作呢?”

瞿崶冷哼一声:“江军长倒是很会说话,只可惜,瞿某并无意与新军合作。早就听闻江军长的赫赫大名,此番不过是希望能与江军长会上一面。只是现在看来,瞿某大概是下错了决定。”

瞿崶的话可以说是毫不留情面,周仲晋在一旁早就忍不住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这样同军长讲话!”

“仲晋!”江瑜微侧头看向他,面色一沉,厉声道,“仲晋,是不是还要我教你如何说话?!给我收声!”

眼见江瑜竟似乎动了怒,周仲晋尽管心有不甘却还是乖乖噤了声。

瞿崶的这番话在江瑜听来自然还是有些刺耳的,但转瞬,江瑜却抚掌而笑起来:“是么?江某却未曾失望,因为瞿先生果真是个直爽的性情中人哪!”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能够同瞿先生合作是江某很诚挚的心愿,还望瞿先生能再考虑考虑。”

冷峻的脸上此刻才出现了一丝波动,只是这丝波动看上去并非松动——

果然,瞿崶沉下声:“江军长,你们新军到底想要搞什么名堂我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前任军长是色厉内荏地说要我们并入你们新军,最终却落荒而逃;而现在,江军长你是要我们同你们合作…怎么,新军到底是人才枯竭,还是走投无路了?”

“人才,从来都不会嫌多。”江瑜眯眼,“瞿先生难道不是这么认为么?”

瞿崶冷幽幽地笑道:“据为己有,并非就等同于任人唯贤,也非善用人才。”

说到这里,江瑜明白今天大概是不会谈论出任何结果了,瞿崶的态度如此坚决,似乎不容置喙。只是,究竟现在的他为何会这般拒绝新军、当年又是为了什么毅然退出军队,这中间怕是大有文章。

低头啜了一口茶水,江瑜抬头,勾唇淡淡一笑:“既然如此,那么今天打扰了。”

瞿崶接话接得很干脆:“好,江军长慢走,瞿某就不送了。”

车开始往官邸的方向驶去,江瑜坐倚在后座,闭目捏了捏眉心问道:“仲晋,今日会面的地方是瞿崶定的?”

周仲晋从前头微微回头:“是的军长!”

“那么,给我查查这处屋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以及瞿崶当年的离开,又到底是为何!”

“好的军长,这几天属下定会将这些都查出来!”

驾驶座开着车的周仲晋,没有注意到江瑜低下了头,自然也不会看到眼睑微垂的江瑜,此刻到底是怎样的神色。

这些日子以来,江瑜总是早出晚归,一连将近一个月过去,如月只有每天清晨若是醒得早了才会见到他。这近一个月里,几乎有一半的夜晚江瑜都是喝得大醉酩酊,非得要在周仲晋的护送下才能回家。

如月有几次问他最近究竟在做什么,他只淡淡道:“事情很多,忙。”

忙?

忙什么?至于夜夜笙歌、大醉而归吗?

有一次周仲晋送文件来,趁江瑜不注意,如月状似无意地轻声说道:“最近你们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吗?他…总是显得很忙。”

“这…这,属下不是很清楚。”周仲晋竟答得有些支支吾吾。

尽管只是一刹那,但敏感的如月还是听出了他的犹豫和迟疑。

他是江瑜的贴身秘书,怎会不清楚?

虽然心中充满疑惑与不安,但如月依旧不动声色地浅浅笑道:“平日里他工作辛苦,还要麻烦你多多照顾了。”

“哪里哪里,太太言重了,这是周某的分内之职。”

整座官邸里似乎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闷闷沉沉的低气压,甚至连周仲晋这个外人都嗅得一清二楚。未免出什么豁子,二来则是莫如月的要求,周仲晋往官邸跑得更勤了。

原本一切都只是深涛暗涌,直到那天晚上。

“那个…那个瞿崶!真是给脸不要脸,居然…居然给我…”未听关门声,却已闻江瑜含混不清的高声发狠,“下次再让我…让我碰到他,可别怪我…”

“军长,军长这里有一节台阶,您小心着啊!”周仲晋跟在身后,一边搀扶着早已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江瑜,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路。

酒醉后的江瑜却恁是叫人无法省心,不仅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甚至还一面大声地嘟囔,一面手臂乱挥,让周仲晋好生吃力!

“仲晋,方才那个、那个美人儿呢?”未曾等周仲晋为江瑜的这句话捏把汗,只听:

“哪家的美人儿?”

夜半时分,乌漆漆的一片,异常的静谧之下饱含怒气的女声在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只听“啪”的一声,客厅的大吊钻灯开关被人猛地用力按下,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江瑜眯起眼抬手遮挡。

正是莫如月,她穿着睡衣,也不知坐在那里到底多久了,竟连真丝料子的睡衣底都折起了一道一道的深褶子。

江瑜见是如月却丝毫不停顿,仍旧继续往前走:“原来…是、是你啊…”

“你站住!”眼看江瑜就快从自己身边走过去,如月一把拉住他。

喝了太多的酒,江瑜说起话来自然不够利索:“你…你怎么还在?”说着便欲上前,但醉酒的他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连带着如月都差点因他而摔倒,仍旧立于一旁的周仲晋见状忙上前扶住江瑜。

如月注视着周仲晋将江瑜扶坐到沙发上,于是迈步上前,盯着江瑜的脸,一字一字道:“我问你,这么些日子来你整天早出晚归,今晚又喝得这么醉醺醺,究竟有多么重要的事?”

脑子一片混沌,江瑜不耐烦:“公事!”

“公事?什么公事会需要和‘美人儿’在一起?”如月自然不信,紧追不舍地问。

醉劲和昏沉的头痛感令江瑜十分不耐烦:“说了你也不明白!再说…再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江瑜,你怎么不问问自己是怎么了!”如月凄然一笑,随后敛容,抄起几案上的一摞照片劈头摔到江瑜面前,“每次都说是公事,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那你看看,这些可是公事!”

照片如同雪花一般片片散落开,周仲晋斜着眼探头过去一看:竟是江瑜同孟莹莹在一起的照片!张张尽显两人的亲昵,孟莹莹笑颜灿烂,江瑜温和体贴,真真好一幅郎情妾意的景象!

周仲晋不禁讶然失言:“啊军长…这不正是…”

江瑜自然也看到了,这么一下他的酒醒了一大半,脸色突变,沉声道:“你跟踪我?”

这么一句话,等于对这些照片内容的承认——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砰地一声让她几乎站不稳。但如月仍旧挺直脊背:“我哪有这个闲工夫!”

“那么照片,从哪里来的?”他冷冷弯唇,诘问道。

如月尽管心里刺痛,面上却自持从容地反唇相讥:“照片得来的渠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其中的真假!江瑜…你明明告诉过我你和孟莹莹一直都是情同兄妹,那么现在…”

酒醉的消退并非一夕之事,江瑜的脸颊依旧带着酒酣的红,只是勾起嘴角后的神情却冷得令如月恍惚:“你也说了,情同兄妹,兄妹相见自然开怀,还是说,你希望我和孟莹莹有什么其他关系?”

“你——”被江瑜抢白却又无法反驳,心里的委屈让如月再也忍不住眼底强忍的泪了,“瑜…你在教堂里曾经许下过誓言,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现在…”

“现在,”江瑜再一次抢白,他霍地站起身直视跟前的如月,“已经是三更半夜,你若是还不累就继续在客厅,但是我累了,要休息。”

“江瑜!”见他举步就欲离去,如月一把紧紧攥住江瑜的袖口,几乎不忍再去看他嘴角已不复从前那样温柔的笑意,“江瑜…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过一次话了,这一个月来你总是早出晚归,我晓得你最近事务繁忙,但是、但是能不能哪怕抽一天的空回来跟我一起吃顿晚饭?每天都是一个人,孩子们也不在身边,我真的…很孤单…”

怕他会因为不耐烦而抽身离开,如月几乎是用了生平最快的语速将这一段憋在心里已经有很久的话全数倾倒了出来。生气,无奈,最终还是会化作一句幽叹,幽叹自己的不舍得。

然而今晚,如月的所有期盼终究还是要落空。

江瑜不曾回头,只是用另一只手拂开握住自己衣袖的柔荑,似乎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响起,却是寥寥几个字:“晚了,早些休息吧。”

他嘱咐周仲晋:“仲晋,明早老时间接我。”说罢,便停顿也不曾停顿地上了楼。

在江瑜没有回头地抬步离去的那一刹那,如月终于撑不住了,仿佛有谁猛然之间一下子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颓然跌坐到沙发上,如月紧紧怀抱住自己,然而眼泪却还是从茫然的双眼中肆无忌惮地淌了下来——初始,只是一两滴,她拼命地忍,想将它们努力地逼忍回去。然而渐渐,内心悲痛到快要麻木的钝感终于让她再也忍不住了,那些眼泪,它们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肆无忌惮地不受控制…

紧紧蜷缩在沙发的角落,深深埋首,是不是就会听不见他不带情绪的话语、看不到他毫不在意的离开…

看了整出闹剧的周仲晋尴尴尬尬地站在沙发旁,看着瑟瑟抽泣的如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提了提脚步又退回来,周仲晋最终还是向前跨了一步,吞了吞口水,试探性地喊了声:“太太,太太?”

见如月没有反应,周仲晋于是只好伸手轻轻地拍了下如月的肩膀:“太太?”

如惊弓鸟一般猛地一个哆嗦抬头,如月戒备地望着周仲晋。

眼见如月的这副模样,周仲晋也忍不住心里一阵唏嘘。这一个月来江瑜的一些变化周仲晋也是看在眼里的,从之前的日日早归,到渐渐地开始频繁应酬,再到现在的整日早出晚归。每回他应江瑜的吩咐回来取文件,总会看见如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树下,有时候是漫卷诗书,有时候是闭目养神,还有时候,却似乎在望着远方出神。

他跟在江瑜身边已经有三年了,却从来不曾听江瑜提起过“莫如月”这个人,直到三个多月前林霍堂在家举办宴会,他才头一回见到莫如月,也是从那之后才偶尔听到江瑜在谈论关于林霍堂的事情时略微带过莫如月。

魏晓云同江瑜在一起两年的时间都不曾将江瑜的心融化,因而周仲晋也曾自己暗暗想过,究竟何时,又是何样的女子,能够真正走进江瑜心里呢!所以,当他看到江瑜亲自为如月松绑、见到江瑜将莫如月带入从没有一个女子进来过的官邸、听到和莫如月刚刚重逢两个月的江瑜亲口同他说要迎娶莫如月时,他真的以为,原来,这样一个能真正走进江瑜心里的女子到底还是有的,否则,在莫如月昏迷高烧的那段日子,江瑜不会那样痛心疾首、形容憔悴。那是周仲晋从未见到过的江瑜——素来英姿勃发、面不改色的军长,竟然会因为一个女子而落拓仓皇到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般的模样!

那时的他以为,江瑜只是将一切的情感都埋得很深——四年的只字未提,该是怎样的隐忍?

而现在的他,却渐渐明白,也许,真的没有哪一个女子能走进江瑜心底。

或许江瑜根本就不曾爱过莫如月,一切都只是做戏、都只是为了彻底地将林霍堂踩在脚下;又或许,江瑜也是爱过莫如月的,只是这样的爱,终究抵不过自己的身价利益。

对于江瑜那样的人,卓尔不群又心怀雄志,怎会将身边的女子看得多重?若是真的爱得深重,又怎会在四年前毫不顾虑地抽身离开?

这般的男子,注定要彻底辜负身边的女子——

比如莫如月,比如…魏晓云。

转身前还是笑靥如花,转身之后,却是泪如雨下。

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安慰莫如月,也许她现在需要的也并非别人的安慰。周仲晋嗫嚅了几下,最后只是轻声道:“太太,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说罢,他也不再打扰地提步离开。

只是在旋开客厅门的那一刻,周仲晋忽而停顿了下来,转过头又说了一句:“其实太太,当初嫁给军长这样的男子,不是就应该有如今此般的心理准备么?”

音落,周仲晋旋门而出。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异常清晰,如月自然听到了。恍恍然抬头,泪痕还不曾揩去,只看到周仲晋关门离去的背影。

深夜里,那么暗。

翌日下午,阳光普照。

天气渐次凉了下来,即使是再明媚的阳光似乎也慢慢变得稀疏薄凉。外头的广玉兰早已不复之前的如玉洁白,大多数都泛黄枯萎。江瑜官邸里的名贵洋草的草尖也开始泛黄,随风而蹈。

江瑜处理完今日的事务,唤来周仲晋:“仲晋,昨天的那份文件我似乎放在家里了,你去帮我取来吧!”

周仲晋自然应声:“好,现在就去吗?”

江瑜抬头,双眼微眯:“若非现在,难道还是晚上么?”

自知失言,周仲晋脸上红白交接,低垂首行礼后就准备退出去。江瑜忽然又喊住他:“等下!”

不明所以,周仲晋回过头疑惑道:“军长,还需要再带什么吗?”

似乎欲言又止,江瑜神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开口:“回去后碰到如月,若是她问起我什么,无须多言。”

周仲晋立即明白了江瑜的意思,点头应下。

来到官邸,果真撞见了莫如月,而如月,也果真问起了江瑜的行踪。

“仲晋,来替瑜取文件的么?”今天的如月在素淡旗袍外头披了一件鹅黄色的流苏罩衫,愈加显得人淡如菊。

周仲晋恭敬道:“太太,您在家啊!对,是帮军长取昨天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