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电话,医生还要半个多钟头才能到达官邸,但以江瑜目前的状况来看,怕是撑不了那么久了。如月颤抖着打开医药箱,已经无路可走,她要亲手为江瑜取出子弹!

撕开已经血迹斑斑的上衣,当看到江瑜血肉模糊的那一块伤口时,如月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含着泪拿起消毒刀片和钳子,睇到江瑜惨白若纸的脸色,哆嗦了好几下却无法下手。

“没事的,其他什么都不用想,就当你从盘子里夹一粒花生出来…其他的,等医生来了就好。”

听着江瑜已经虚弱无力的鼓励,如月牙关咬紧,心一横终于动手了——

“嘶…”

尽管已经竭力压制,但江瑜还是多多少少低低呻吟。

然而接下来,他却咬紧了牙关,即使全身的青筋都因为疼痛而暴起,他却愣是不曾再发出丝毫声音,哪怕是一声轻轻的抽气。可他越是强忍,她的心却越是被狠狠揪起,仿佛被人死死攫紧,痛得她有如在剜自己的血肉一般。

“安安…安安,我们成功了,他们,应该已经对你卸下防备了…”他试图说话,气息却很不稳。

“不许你说话!你给我闭嘴!”她转眼瞪向他,眼里水光透亮,目光头一次如此坚厉,“我管什么成功不成功、防备不防备,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伤!”

她动怒了。

因为心疼,因为心慌,因为害怕,许许多多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她动怒了。

而他却笑了。

毫无血色的唇,微微上扬了。

“安安…这些天来,你演得真好。”

她演得真好。

是的,前面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戏。从办完晚宴开始,她和江瑜,还有孟莹莹,同演了这一出戏。

而看戏的人,若是不曾猜错,定是周仲晋。

【拾伍】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拾伍】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那天,在官邸里设宴会的晚上,当宾客都散去后,静默了少顷,江瑜凝视着窗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了口:“安安,有件事,我想你是时候该知道了。”

摊开手中的报纸,如月不可置信:“这…这些…”

一共有三张《金陵晚报》,每一张都是头版头条,黑黑的粗体字格外醒目:“林家少奶奶竟是江瑜情妇”、“金陵林少中弹身亡,其妻不见踪影”“江瑜已与林霍堂遗孀完婚!”

第三张报纸的内容最为不堪,占了晚报的整整一个版面!

如月双手颤抖,脑中无比纷乱:“是谁…谁竟然…”

“竟然会将事实添油加醋地爆料给记者、并且知道如此多的细节?”江瑜接着她的话替她说完。

“那天,那天去教堂的只有我们几个,也没有通知任何人,难道说——”脑中一个想法一闪,如月噤住不敢相信。

江瑜沉声:“有时候,越是身边的人,越是会暗中放冷箭。”

半晌,如月轻声问:“这些报纸是怎么得来的?”

“好几天前你父亲寄给我的,他对此很气愤,质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江瑜微微勾起右唇角,然而嘴角边的那抹笑意却阴鸷非常,“既然有胆妄想伤害我身边的人,就要有胆承受这一切的后果!”

“可是,”如月依旧不太置信,毕竟这样的冲击太大了,“这么做,他有什么企图…或者说,他又能得到什么?”

江瑜低沉:“不知道。”顿了顿又转头,“安安,虽然现在一切都没有头绪,你愿意配合我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么?”

如月点头:“当然。”

“那好…”他思考了片刻,之后道:“明天起,我来教你韵目代日法和一些部队里的基本知识吧,兴许以后会用得上。”

“韵…韵什么?木鱼,我没听明白…”如月不解。

江瑜见她双眼睁得乌黑圆亮,心中有再多的怒气此刻都烟消云散,不由轻笑:“现在听不明白无妨,明日便会懂了。”

凝视着那张因为有些不悦而冲着自己瞪眼的小脸片刻,他心中微痒的悸动又开始鼓噪,只觉得一股热气刹那冲遍全身——

江瑜抽掉如月手里的报纸,慢慢俯□来。

“你…你做什么…”尽管隐约晓得他的心思,那双炽热熠亮的眸子泄露了此刻他的情绪,如月还是不由地微微轻颤,因为自己内心那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情潮而轻颤。

他倾身向她,她微微后退,右手紧紧地反扣住桌沿。起初,他浅浅地吮上娇嫩丹唇,柔柔淡淡,宛如蝶栖般,绵密的护着,似在呵怜最易碎的珍宝…但渐渐,他长驱直入地触到她的香软舌尖,两舌相缠,莫名的甜蜜酥麻震颤了彼此的心扉——

他一把横抱起她,跨向几步远的软床,轻轻放下她,再次倾身。

伸出手,一用劲如月便跌到他怀中。他一个翻身,将如月压在身下,眷恋地在她脖子上轻啄着。他的唇,在她耳边啮咬着,在她颈项间来回流连。

如月双眸盈盈然,轻喘:“木鱼…瑜…”

他慢慢解开她的衣领,将唇转移到她的肩头辗转烙印:“如月,这是专属我的…”

她紧紧搂住他,一手摩挲着他浓密的发。

“如月…你,也是我的…只是我的…”

夜,越来越深了。

未曾关好的窗户让夜风吹进来,窗帘吹拂起一室的暖意,沉然若醉。

曾经,他放下个性,而她放下固执,都只因为他们放不下心里的那一个人。

而今,他们拿流年,乱了浮生。

那晚之后的一天,批阅完最后一份宗卷,江瑜抬手看了看表,竟然已经八点多了。

江瑜很快收拾好东西,一边套上外套一边向外头走,迈的步子又大又急:“仲晋!仲晋过来一下!”

周仲晋很快出现在江瑜跟前,见他这副架势问道:“军长是要回家了么?”

江瑜脚步未曾停下:“唔,不早了,如月还在家等我。”又忽然停顿住脚下,“昨天那些文案,我让方鸣交给你的,后来处理掉了么?”

周仲晋忙点头道:“好了好了,都处理好了。”

江瑜一听满意道:“那便好。”说罢转头就欲继续向前走。

“军长!”突然被周仲晋高声唤住,“军长,您确定明天要和那个瞿崶会面吗?”

江瑜似是归心似箭,不耐烦道:“怎么,不是都已经说妥了么,莫非有什么变动?”

周仲晋不迭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想,那个瞿崶说白了不过一个土匪头子,军长您竟然主动要约他会面岂不是…”

江瑜终于听不下去了:“仲晋,这些我们早先不是都已经谈论好了么!还是说你现在有什么‘高见’?”

见江瑜似乎是真的有些动气了,周仲晋于是毕恭毕敬:“军长言重了,我只是随口问问。既然这样,军长您慢走。”

只是,相背而行的周仲晋不曾看到,愈走愈远的江瑜嘴角渐渐地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鱼儿,要上钩了。

江瑜到家的时候,如月正窝在楼上的书阁里百无聊赖地翻着那几本已经毛边了的《诗经》《易经》等等。

他站在书阁门口,故意不作声,片刻之后才猛地在门板上用力敲:“笃笃!笃笃!”

如月起初被吓了一跳,倏地回过头一看是江瑜,合起书嗔道:“臭木鱼,一天到晚就会吓唬我!哪天若是被你给吓出心脏病来,绝对不放过你!”

江瑜走上前拥住她,轻笑道:“哪有这么夸张?”

从结婚之后的这么多天来,现在的江瑜,开始越来越多的在她面前展露内心真实的笑容。尽管有时候还会故作轻佻,但如月看得清楚,那些笑意都是一直到达他眼底的。

蜷缩坐久了,双腿有些麻,如月一边揉揉腿,一边问道:“今天怎么回家这么晚?外头早就黑漆漆了。”

“事务有点多,积了好些下来。”迈出书阁,江瑜顿了顿,道:“毕竟,从现在开始,很多事情我都必须在亲力亲为的同时又不让他察觉出来。”

“他?你是说…”

“对。”江瑜扬扬眉,彼此心照不宣。

听到这样的话题,如月心里有些闷闷的,仿佛有个疙瘩堵着一般很不舒服。

说话间两人已然回到了卧房,一进门便见床头柜上摆着一碗羹,五彩瓷的碗很是漂亮。

“咦?”如月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端起来对江瑜雀跃欣喜道:“冰糖百合羹!木鱼,你怎么晓得我喜欢喝这个?”

“从前你提起过。”见她这样开心,便知自己的心意是对了。

从前?

那应该还是四年之前吧,她只是提起过,而那时的他就已经记得了么?

如月笑眼弯弯,眉飞色舞。

江瑜看着她,心里满漾漾的,但又有些好笑:“一碗百合羹就开心成这样?若是日后天天叫厨房备一碗,你是不是要感动得替我做牛做马?”

知道他不明白她到底开心在哪里,如月也不理他,只顾自己高兴自己的。

末了,江瑜边解开衣袖扣子、松松衬衫,边对已经喝完百合羹的如月说道:“对了,记得前晚我说过要教你一些基本知识的么?就从今晚开始吧!”

“所谓‘韵目代日法’,其实是清末开通电报以后为了节省电报字数而发明的一种新的记日办法,把日期用韵目代替,即‘韵目代日法’。”坐在床边,摊开着资料,他一一解释,“这里有一张表格。”

如月接过去,略微扫了两眼,脸色刹那苦下来:“好多的数字和相对应的字…”

江瑜勾唇:“怎么,为难了?”

知道若是回“是”的话定会被他笑话,如月嗔瞪了江瑜一眼,这才重新细细看了看这张表。这应该是江瑜自己亲手绘制的,那是他刚劲有力的笔迹,她认得。

“其实…若是细看,其实并不难。”如月抬眼,眸光明亮,“难怪叫‘韵目代日法’,原来便是用‘韵母表’里的字来代替日期,若是通晓诗文作词,怎会不明白?”

江瑜挑挑眉,了然一笑:“果真是自幼喜读诗书的大家闺秀,无师自通。”

如月扬起下巴,乖张地笑:“哼,那是当然!”

“那么…”他倏然欺身靠近,近在她睫毛咫尺,呼吸温热地喷洒在她眼前,痒痒得如月禁不住笑着闪躲。江瑜嘴角含着笑:“安安想不想再来对一次咏荷的诗句考我?”

咏、咏荷的诗句?

——刹那想起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

“去!”如月抄起手边的枕头便朝他袭去,脸颊瞬间已然是红彤彤得仿佛要滴水般,似是薄怒而视:“今天你睡地板,不许上来!”

江瑜挑眉:“真的?”

如月扬首,挥挥手想打开他靠近过来的双臂:“比珍珠还真!”

他却已然一个轻巧握住了如月的柔荑,反客为主地将如月紧紧拉入自己怀中,继续用自己的轻佻笑容凑近如月:“当真舍得?”

江瑜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片汪洋大海,只是一眼的凝睇便能够将她深深地吸入其中。如月佯装嗔怒:“臭木鱼,都说了今天你睡地板,快点放开我!”

他的呼吸依旧太近:“那得看看你是否有这样的本领了…”

属于有情人的夜,刚刚开始。

夜凉如水,深夜里,心清若雪。

仿佛有人在杏花疏影底吹笛,笛声绕梁,缕缕不绝,迷得人心醉。

或许,那是属于相爱的人在心底的合奏。

许久许久的之后。

如月枕着江瑜的胳膊,被他带拥在怀里,渐渐有困意腾上来。

“安安,最近还觉得不舒服吗?”静谧的午夜,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楚。

初来重庆,如月很不适应这里同金陵不大一样的炎热,总觉得心里闷闷的难受。

“唔…还好。”有些模糊的回答。

“明天早上起来记得看梳妆台,我帮你定制了一把扇子。”

翌日清晨。

如月醒来的时候江瑜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连属于他的那片气息都已然消散不见了。

恍恍惚惚记得他昨晚似乎在她耳边叮嘱“梳妆台”什么的,但又记不大清了。如月下床走过去一看,是一把扇子。

她轻轻拿起来,绝好的檀木香片扇子,不用凑近便能闻到上头提神醒脑的檀香。扇尾坠着一丛红色挂穗,软软的。打开来,扇片上镂空雕刻着一朵朵花纹,极其细致的做工。轻轻在身前扇了扇,果然很大很凉爽的风扑面而来。

如月唇角边绽开一朵欢欣雀跃的笑容,楚熙云月,明珠炫华。

忽然视线触及到一旁的那张江瑜亲手绘制的“韵目代日法”表格——

还未曾来得及盛开的喜悦猝然折断。

她晓得,一场不动声色的战役,刚刚吹响号角。

周仲晋可以说是江瑜最得力的一个助手,之前一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做事素来让江瑜很放心。然而,在莫如月出现、许多纠烦事件渐渐四起之后,周仲晋似有似无地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又不可名状,令人捉摸不透。

如月同江瑜在教堂的婚礼,参加的人总共就那么几个,算来算去,能知道如此多细枝末节并会不顾如月的名声而曝光的,周仲晋是最大嫌疑!

原本江瑜是断然不同意如月的提议的,这样一个局,不是明显将如月摆在危险处么!况且,即使与孟莹莹的走近是做戏,他还是不忍心让如月伤心流泪。但最终,禁不住如月的一番劝说,亦是因为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他只能点头答应。

于是,江瑜假意同孟莹莹愈走愈近,并刻意嘱咐周仲晋不可同莫如月吐露半个字。如此一来,若是周仲晋真是针对江瑜,怎会不趁机隐隐露出端倪来破坏如月和江瑜的关系?

周仲晋果然中计!那些拍下江瑜和孟莹莹亲昵相处的照片,如果不出意外,正是周仲晋悄悄寄放到官邸的!如此一来,他们的戏得以顺理成章地继续演下去。

如月因为江瑜的软玉别抱而心生暗恨,由此,让周仲晋慢慢以为如月和他是一条战线,这样,在取得周仲晋的信任之后便可步步得知他如今此番的缘由、目的,以及见招拆招地来一举并获——

所以,他才会渐渐地冷落她,并同孟莹莹有那么多的出游;

所以,她才会变得敏感异常,整日愁眉不展、凄然垂泪;

所以,每一次他们的激烈争执,都刻意选择周仲晋在场的时候…

原本也是很忐忑的,毕竟在金陵重逢后,江瑜对如月照料得无微不至、体贴入微,几乎是宠溺到了极点,就怕陡然间的变化会令周仲晋心生警惕。

幸好,周仲晋本来就不是一个多心眼的人,对于江瑜和如月的过去他也并不了解,只晓得从前江瑜曾同如月有过一段“风流史”,至于他们之间感情的深厚却不晓得。跟在江瑜身边这么久,见惯了江瑜对待女人的轻漫态度,甚至于以为江瑜既然四年前能那么轻易地离开莫如月,定然也不会有多少认真。

然而更重要的是,模模糊糊可以断定,一定有一个原因,让周仲晋现在十分急于扳倒江瑜,甚至已经到了迫不及待、不容细思的地步!

然而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当如月颤着手为江瑜取出子弹并初步包扎好时,医生终于匆匆忙忙地赶到了。眼看着医生利落地给江瑜处理伤口,如月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她双手撑着墙壁,浅促的呼吸这才渐渐平缓下来。

待所有一切都处理妥当时,已是夜幕浓垂的子夜时分了。

屋里只剩下江瑜和如月两个人。

他紧闭双眼平躺在床上,戎装早已脱去,只穿着一件刚刚换上的白衬衫,胸襟因为方才的包扎还半敞着。乌黑的发丝有几缕从额前垂下,却衬得他的脸愈加苍白。

如月偎着他坐在床边,柔荑抚上他毫无血色的脸庞,止不住的眼泪再一次淌了下来:“你怎么…怎么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

江瑜轻轻睁开眼,入目是她担忧至极、内疚至极的神情,努力扯唇笑了笑,缓缓道:“放宽心吧,我没事。伤得不重,医生说过几天就会好了。”说着,他极力提起手想握住如月的柔荑。

如月忙主动攥住他的手,冰凉的、不复往常温度的手。将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旁,她依旧泪眼迷蒙:“也许…也许你应该躲过的,我肯定已经取得他们的信任了,根本不需你再受苦…”

“安安!”江瑜略微提高声音,沙哑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也已经没事了。安安…你不用自责也不用担心。”

用力抹掉眼角的泪,看到他眸子里浓浓的焦急,如月幡然醒悟:她在说些什么?身负枪伤他肯定已经很痛很累了,自己却还在这里给他徒增烦忧…

若是真的担心他,就应该让他的付出有所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