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观星台的道士们说下雪,这场雪果真就在几天后飘飘扬扬地开始下,起初如芦花,后来越下越大,似羽片如鹅毛。不过一个时辰,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了茫茫雪色。长安城的百姓们走出门来,摆上香烛果品谢天,每年第一场雪,宫里也有冬祭。

是以,原本在醒园休沐的顾凛川中午连饭也没来得及吃,便被礼部来的小差役叫走。这两天小红一直有些咳嗽,早产的孩子有些总有些小毛病是可以理解的,只是顾凛川不能理解,虽然道理全知道,且咳嗽并不厉害,有黄茶天天枇杷水、梨子汤的喂着,小红倒是越咳越来劲,倒把顾凛川给担心得饭吃不好,觉睡不稳。

“要么,我回头叫宫里的太医来一趟给小红瞧瞧。”顾凛川临出门时,仍不很安心,想着要是太医来,总能多个人想想办法。

“别,黄女医都来瞧过,都说是不要紧,肺经不足,不咳嗽才不正常。再说也只偶尔咳个一两声,并不至于那么严重,你把太医叫来,太医若知黄女医已来过,只怕也会觉得你多此一举。”黄芩虽不在宫中行走,但当年太子妃产子时,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却是太医院院史提议去黄家医馆找黄芩。黄芩一来,母女均安,后续孩子产妇都调养得十分妥当。太医们也甘拜下风,那时起,在孕产与幼儿方面,黄芩就扬足了名。

要顾凛川去请太医。只怕会落太医的埋怨,俗话说得好,得罪谁别罪大夫,总有求人的时候。

顾凛川想着也是,没再坚持,只是一路上脑子里不停是小红咳嗽的样子,确实不像有多难受,她还能一边咳嗽一边玩那些小东西。可顾凛川是怎么想着怎么心肝疼,同坐雪犁上的差役在旁边看着,总觉得光从顾大人表情上都能看出“我好心疼”这四个字来。于是小差役深深为自己打断人家夫妻恩爱而深感抱歉。可他也只是当差的,礼部大堂发下话来让他拉着雪犁赶紧把顾凛川请来,他难道敢违逆。

大误,人家是为闺女心疼。

到礼部大堂,顾凛川见场面挺乱。就没插上前去问到底怎么回事,小差役只知道去喊人,并不知道礼部大堂到底是什么事。却是谢师严因冬祭事有差错,向负责那项事务右侍郎发作,谢师严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找人麻烦,只是那郎官在礼部当差经年,却是个十分能团住人的。与上上下下关系都不错,加上有些背景,有不少人来说情。

谢师严这个人,要没人说情,他说不准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可要有人说情,谢师严就万不会再留下这个人。论背景,在这里当差的,有几个没背景,再说谢师严。且不论谢家,他自己就是再好不过的背景后台,而且他还有从来没喊出口的——你爷爷的,老子小时候和陛下玩过尿拌泥巴,那是老子的表哥!

当然,他见证的都是陛下的黑历史,所以谢师严一般不往皇帝跟前凑,哪像沈观潮那么运气好,见证到的都是陛下伟光正的时刻。更重要的是,很多皇帝陛下的黑历史,都是由他给带着干的。说是表哥,但宗室子又是嫡皇长子,从小长在宫里,十几老师随时在左右,规矩严明礼法严谨,遇上谢师严这样的非主流世家子弟,唯一能带他的,就是怎么创造一堆一堆的黑历史。

比如说带着小伙伴愉快地去偷看…呃,还是不说为好。

所以,谢师严很硬气,你既然要嚣张,要比后台论资历,那咱就来,谁也不怕谁。我和陛下一起黑历史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瞎胡闹呢。谢师严本身骨头就硬,气节尤其足,他还不愿意把陛下是他表哥的事说出来…

朝中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就是那个谢家子,因他年少时挺招人嫌的,自己走出家门去后,他老子就对外边说这个儿子死了。要不是后来他憋着劲要衣锦还乡,气死他老子,估计谢师严也成不了如今的谢尚书。

“本官听说过,宫里成妃是令堂姐是吧,你且看看,站在这屋里的,有几个是朝中没人的。就说资历最浅,年纪最轻的顾凛川,且不说是本官的学生,他还是沈观潮的女婿!”谢师严说完向外一指,有事弟子先倒霉嘛,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被引到顾凛川身上。

顾凛川:果然,我就该知道,突然把我叫过来,肯定没好事。先生是好先生,对我比对亲儿子都好,可用起来也十分顺手,比用亲儿子还趁心如意。

面对众位同僚的目光,一贯来在礼部默默当差,不逞能不出头的顾凛川微低头含笑,垂下眼皮看向脚尖,心里满是“呵呵呵,呵呵呵…先生,您等着”。

“众位同僚,且听我一句,本不是什么大事,成大人您低个头也就是了,尚书大人您也容他一回,忙乱间无意犯错也是有的,您别见气,大人有大量宽恕成大人的过错。”大部分官员都认为这事各退一步既可,其实谢师严也不是非要整死谁,他来礼部大堂就没干过下马威的事,所以他们中有些人对谢尚书不很尊重,毕竟,这位不声不响的,既没资历,看着实在没什么背景。

这位成大人,也是撞枪口上,本来仗着有个得宠的宫妃堂姐,成大人又素于那位堂姐要好,自然有所倚仗,所以就是谢师严现在肯容他,他也容不得谢师严。本来,谢师严不空降过来,他是顺顺当当的尚书人选。左侍郎年纪略大,加之身体不好,这两三年里就得回家养着去,所以。成大人一直认为谢师严是占了他的尚书职位。

“此事本官断然无错。”

“噢,看来是本尚书的错了,行啊,本官进宫请罪去,这里的事你们看着办吧。”谢师严从来就不是讲道理的人,从来就是个二混子,只是读书读得多了点,看着十分儒雅,平日说话也十分文雅温容,其实…他一直是最毒舌。说话最不分场合,最爱一句话扎穿人胸口的主。

“尚书大人!”

顾凛川:先生,别闹,您又来了。

遇上这么个先生,真不知是福是祸。是该喜还是该悲。顾凛川见谢师严从大堂一阵风似地走出来,下意识地就退几步,他是知道这位多能作的,而且作起来死的都是别人。结果,他还没退远,谢师严已经一把揪住他,将他连拉带拽地拖走。

顾凛川能预见。打今儿起,从前对他还算可以的同僚,日后大约就不再是那么回事了。

“先生,您何必呢。”顾凛川的话外音是:您要直接告诉所有人,您虽没资历,可后台比谁都大。还是谢家子,谁还敢冲您来,那不找倒霉嘛。偏您就爱玩低调这一套,还拿什么高风亮节,不攀附依阿这样漂亮的词来当借口。论不要脸,您才是真风高节亮。

“嘁,合起伙来为难老子,老子是死的吗?不过…凛川呐,我那表哥如今年纪一大把,不会再计较从前那些破事吧?”谢师严当然没告诉过顾凛川那些破事是什么,不过顾凛川这么聪明,谢师严相信他能猜到大致方向。

“谁知道呢。”顾凛川特不厚道地回一句,其实皇帝陛下虽然胸襟不算太宽广,可也不是点鸡毛蒜皮事都计较的,说句大实在话,人做皇帝这份工作的,着实忙得没工夫计较这些王八眼绿豆大的事。

宫里头,皇帝陛下听到太监来报说“谢尚书求见”,心头直“呵呵呵”,待谢师严进来,不等见礼参拜,皇帝陛下就笑眯眯地说:“今儿也不是大朝会呀,也没什么事需要谢尚书来商议,谢尚书怎么来了,今儿下雪不该在衙门准备冬祭吗?”

谢师严:果然,那样一段漫长的黑历史,谁能不计较。

“陛下…”谢师严一点不讲究,二话不说开始打小报告,给人穿小鞋。到最后,在礼部当官的,除了一部分还成,其他的都直接剁了也没多冤枉的。

皇帝陛下:呵呵呵,让谢师严去礼部真是个好主意。惯没规矩的人,去礼部每天管的就是各种大小礼,闷也闷死他。

“如此,谢爱卿以为该如何处置。”皇帝陛下看一眼谢师严,大有“你说,朕依你”的架势。

谢师严:…

“臣以为,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话外音:您重重罚他们就得了,您要不罚他们,这礼部尚书您爱谁谁吧,反正我是不会再干下去的。

“爱卿所言甚是。”皇帝陛下继续笑眯眯,既然是成侍郎惹的,就把成侍郎先弄回家待着去,成妃那里也降一等,旨意表述完,秉笔写好又给皇帝过目,然后才拿给谢师严看。

谢师严表示满意,不过接下来的事他就很不满意了。

“爱卿,些许小事,交给属下去办既可,爱卿留下来与朕饮酒赏雪,叙叙旧如何?”往常不是大朝会,没什么事要商议,谢师严绝对不会进宫,进宫也绝对不会单独面见皇帝。这回只带顾凛川来,皇帝陛下觉得这时机太好了,咱们来谈谈那些黑历史吧!

#求止咳#

#果然,我爹才是真爱,我绝对是我妈随手捡来的#

#师公,good job#

第七十三章 四海承平,海晏河清

要问皇帝陛下最黑暗,且最深刻的事是什么,皇帝陛下只需要看着谢师严“呵呵”就可以了。

谢师严:…

有种自己送上门找倒霉的感觉,早知道就不来了,不就是个侍郎么,老子分分钟弄死他。

“陛下,酒已温好,您看您是加梅子还是加陈皮。”谢师严手托小盏,试图通过这示好的举动让陛下早点放他走人。

皇帝陛下“呵呵呵”地看着谢师严,过好半晌后才说:“爱卿以为,朕这辈子还敢直视梅子吗?”

呃…

被忽略在一边,又被强制留下的顾凛川满脑袋包,早知道拼着抗旨也要走人呐。听听皇帝陛下这怨念深重的语气,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那就加陈皮吧,如今这盐津陈皮是越做越不错了,蜜渍得恰到好处,盐搁得不多不少,这糖霜也磨得十分细滑,配黄酒饮最是不错。”谢师严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咳,这梅子不忍直视么,是因为他们当年一起做了一小碗加料的梅子,最后没作到别人身上,皇帝陛下一人独享了——这位小时候记性着实不怎么好,还偏是个好小零嘴的。

好吧,这么黑的历史,还是不要多想为好。

接过酒盏,皇帝陛下倒没拒绝,金黄的黄酒,配着橙黄带霜的陈皮,十分好看,柑桔芳香很是令人喜欢,口感也相当宜人:“不知爱卿如今穿不穿…”

“陛下!”当着我学生的面,好歹您给我留点面子好吧,而且那也是您臣子,您在您臣子面前还要脸不要脸了。天子的威严难道可以为这些小事轻易戳破吗,为掉臣的面子,您肯把自己一块拖下水,真实让臣太感动了。

这话没说完,顾凛听是不明白,但谢师严这经历过的怎么会不明白。陛下是要问他穿不穿内裤!每每想到自己小时候干的那些破事,谢师严自己都想掐死自己,而且那又是最容易有阴影的年岁,他和这位当时印象里只是“长安来的表哥”一起。把很多事都弄成了人生阴影,简直不能再蠢逼。

“朕很欣慰,如今爱卿也知道羞耻为何物了。”皇帝陛下,光只你见证了朕的黑历史么,朕也把你的黑历史全记着呢,哈哈哈哈哈,朕倒是挺无所谓的,难道还有谁敢嘲笑朕不成。

谢师严:我就知道不能来。

皇帝陛下就黑历史涮一把谢师严后,倒也没再继续下去,留着慢慢涮。一次就涮熟实在不够掩盖当年黑历史带来的余韵:“今日礼部冬祭,你不看着真可以?”

“多大点事,要什么都让本尚书去干,要他们干嘛。就好比陛下,要臣等什么大小事都求您。您要满朝文武大臣做什么。啊,对,陛下这是臣的学生,也是沈观潮的女婿。”皇帝日理万机,顾凛川这样不很重要的臣子,一般是不会详记的,而且…皇帝陛下很不擅长记人啊。哈哈哈哈哈,这就是皇帝陛下倾向老臣的原因,新臣子不在他跟前混个几年,他是记不住的!

“臣拜见陛下。”顾凛川适时上前,不枉费谢师严还能想得起介绍他来。

“噢,沈卿的女婿呐。来来来,也坐,大冷天在外边杵着像什么样,你岳父来了不得心疼呐,喝酒喝酒。自己倒。”

顾凛川:我见过的皇帝陛下不可能是这样的!

坐下,满上酒,又给皇帝和谢师严倒上,皇帝很满意地看他一眼,说:“听观潮说过,他外孙女秋日里生的,如今也四个多月了罢,说是早产,可一切都好?”

皇帝也是听沈观潮说得起茧子了,什么小红多可爱,小红多招人,小红多与众不同,小红多像王婉芫,小红多聪明,什么都好,唯一样不好,早产肺气不足,得好生带着才能安生长大。

“谢陛下关怀,一切都好,唯独有些咳嗽。”其实皇帝这就是句客套话,表示一下关爱臣属而已,回答到“一切都好”就足够,偏顾凛川新当爹,对闺女的关心每时每刻不曾放下,这“唯有些咳嗽”也就很顺利的跟在后边讲出来。

“那该叫太医去瞧瞧。”对皇帝陛下来说,这就是一句话的事,所以皇帝陛下丝毫不带停顿地交行下去,让太医院最擅长儿科的太医去醒园瞧小红去。

皇帝陛下还是很愿意与顾凛川这样的年轻臣子交谈的,从年轻的臣子身上,皇帝陛下能感受到这个帝国依然如日中天,而不是如同自己的身体一样山河日下。虽则内有弊端,外有强敌,但只要他能选出一个合适的继承人,这个帝国将继续延续他的辉煌与灿烂。

皇帝陛下是个并不注意太多的人,唯对自己为之倾尽一生的江山社稷有着深刻的不舍,所以他不能把自己的心血交给唯一的亲儿子,哪怕那个儿子在某些方面也算出色。所以,他要为这个帝国选一个最好的继续人,因为,在他走后他亦不愿滔天洪水倾国,喧天战火烧城,希望依然有海晏河清,希望家国千百年依然,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有些皇帝是——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而有些皇帝则是——不管是死是活,都盼能四海承平。

只是,宗室如今年龄差不多的,都不堪大任,唯一一个看起来还成的,才十四岁,至少还要等上三五年,可皇帝十分担心自己的身体。因此,这时候看向顾凛川,隐有种替未来之天下选定国安邦之才的审视。

奏对之下,发现顾凛川确实还不错,培养培养,虽不说比沈观潮,比谢师严这样的二混子是肯定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所以皇帝陛下想想,说:“礼部是老头儿该待的地方,你这般年轻轻的,应该放到外边打拼去,免得在礼部这样的地方沾上沉沉暮气。”

谢师严:你才是老头儿呢。

“他刚从翰林院转出六部来,内阁有定例,经六部才能外放,陛下,臣这学生,臣认为是有野望内阁的资格的。”谢师严就这么一个上心的学生,当儿子一样看,当然得替顾凛川铺一条阳光大道,而不是憋憋屈屈走条不正经的路子。

“有能耐的年轻人就该这么想,当年观潮得中一甲头名,入琼林出朱雀之后红袍未换,就跟朕讲,他必将入主内阁首。”入主内阁既指首辅,皇帝陛下觉得,连想都不敢想的人,不能与其谋家国天下事:“过个两年放到地方去好好试试手,若真是个有能耐的,朕再把你弄回来,到时候让你压你先生一头,叫他事事听你吩咐,看他还怎么拿架子。”

谢师严:陛下,您是不想一块好好玩了是吧。

“臣谢陛下。”

皇帝没有说什么“只是不知道朕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的话,他不是瞎子,断不至选个瞎子继承人,只要不是瞎子,就应该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可以谋一谋事。虽则心机深城府足,但并非不可昭日月,也不太藏着掖着,倒是个不错的。至于内阁,那得看日后如何,光看现在,是看不出来二十年后够不够格入内阁的。

再说,一切都只是美好的想法,皇帝从来不吝啬于给年轻的臣子描绘美好的未来蓝图,这样足够激励人嘛。不过看顾凛川淡定的样子,大约这消息还没有给他家闺女传太医来得让他激动,皇帝咂咂嘴,嘴里的陈皮味十分清爽,且很是醒神。

顾凛川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毕竟在梦境里,他确实位极人臣了,而且种种般般十分清晰,他算是已经做过一次首辅的人,再看看梦境里的下场。内阁对他而言,真没有多大吸引力,还不如回家抱小红呢。

他这副从容淡定,不萦于心的样,倒让皇帝更高看他两分,看来心机城府是好东西,至少能让一个人心放平稳,手底下踏实,能看到高远的地方,却不好高骛远。

谢师严都不知道,他临出衙门这坏心眼的一拽,直接把顾凛川拽上了更高的层面。

出宫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师徒俩分道扬镳,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临别时,谢师严说了一句:“今日未知祸福,你小心些。”

“是,学生明白。”

“知道你是心里有谱的,但就是你这样,更让人不得不看重,也不知道你这样是好是不好,年轻轻时走得太高,断非好事啊。”谢师严叹口气没再多说,让顾凛川回家自己想去。

顾凛川:算上梦里那一世,我多高的位置都待过了,现在才哪到哪。

回醒园时,小红的奶妈说太医已经来看过,没给开药,只扎了两针。小红还是时不时咳嗽一声,不过明显听得出来,声音小多了,间隔的时间也更长一些。顾凛川虽然还心疼,却也知道小红本身肺经不足,这样咳嗽避免不了,也不好用药,没再想着去找大夫看。

沈观潮见他抱了小红就在旁边坐着不说话,遂说了句:“看你今天兴致不高啊,怎么回事?”

小红尽着挥手,搁平时顾凛川早伸手跟小红玩去了,看小红那皱眉的小寂寞样,够娇嗲萌人的,不愧是小情人呐。

#爹,今天你为什么不爱我了#

#妈说得对,男人就是出门前还爱你,回来就不爱你了的奇怪生物#

#嘤嘤嘤,今天有坏爷爷来拿针扎我,求警察叔叔跨位面追捕#

第七十四章 蒙君不弃,肯与君同

顾凛川兴致不高完全是因为他知道今天的意义代表着什么,虽然他已经极力与梦境中区别开来,但事实上,有一部分事情又很轻易地回到原轨上。比如梦境中,皇帝陛下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开始看他入眼,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

原本想慢一些,不再处处得罪人,惹得墙倒众人推,原本想收敛锋芒,待到萧霄登基,再徐徐图之。有沈观潮,有沈端言,有小红,他与萧霄之间的关系已可说深厚,没必要再多些什么来点缀。只要他不紧不慢不掉队,未来的朝堂上必有他举足轻重的一席,只是这一回,他不想再入阁,领一部之首,或成文华殿、文英殿大学士,这便足够了。

事实上,沈观潮这样的人才是他原来想成为的,梦境中他也是这么做的,只是沈观潮不仅有沈家,还有与皇帝陛下的旧日情谊以及最关键的信任与信赖。而这些,都是他所欠缺的,这也是他最后身死命殒的最大原因。

其实,顾凛川也很清楚,他今天只需要奏对时答得普通一些,寻常一些,皇帝陛下就会当他是阵风一样吹过去。但他做不到,从骨子里来说,就算有梦境,站得更高,走得更远依然是他从来没改变过的目标。

所以,顾凛川从根上来说,今天兴致不高是因为,就算有梦境,他也没办法完成自己以为可以做到的转变。他胸中的热血依然会为权势而沸腾,他依然还是那个渴望站到高处,甚至可能依然是那个不惜一切,不择手段的顾首辅。这让他感到挫败,并且对自己非常失望。

对顾凛川来说,他觉得自己就应该是那种想得到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想做到怎么样,就能做到怎么样的男人!但今天。他发现不是那样,他这样的人,大概就是再给他重活一世的机会,也永远无法成为清淡澹泊的高士。如沈观潮那样的林下风致,他永远学不到。

综上所述,他现在正在心里指着自己的鼻子冷哼哼地对自己说:“你这个蠢货,老子对你非常失望。以为你无所不能,以为你尽在掌握,结果你连自己都无法掌控,做为一个人,你连自己的野心和欲|望都无法驾驭,你简直失败透顶,你就是个注定爬到高处然后摔成一摊烂泥的泥块。”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是自制力。结果他的自制力仅仅能体现在日常里,骨子里的疯狂完全无法控制。

“我对自己很失望。”在做完上述心里活动后,顾凛川用一句话向沈端言作出总结,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恨自己无法驾驭他心中的猛虎。

沈端言:这话打哪儿来的?毒草不该一直是那种对自己充满信心。对自己的为人和成就都无比骄傲满足的人么,怎么今儿回来立马就变样。说实话,毒草还是那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中的高冷样更顺眼一些,这样颓废的毒草看起来时刻都要黑化出一团一团浓如墨色的毒雾来把全世界的人都给弄死,只因为——老子对自己很失望,所以老子对这个世界也充满绝望。因此我准备开始启动毁灭世界的计划。

妥妥的大魔王既视感!

别呀,咱才刚开始觉得有肉有闺女的生活挺不错,咱能不走这条路不:“我有时候也对自己很失望,不过,这也没办法,人活世上。谁不行差踏错几步,改就行了。”

自己热衷一条道走到黑的人,这会儿倒劝起别人改弦更张来。

“有些东西,没法改。”就是因为意识到行差踏错,想改而改不得才导致的。顾凛川现在正在全盘自我否定中。像顾凛川这种,分分秒秒几千万个念头上下的人,不像沈端言似的,有什么说什么,说完就能放下。看她前段时间还为怎么和萧霄他们相处烦恼,现在却嘛事没有就知道,她是事来如天崩地裂,事去如天不打算崩,地不打算裂。

啊,没法改?沈端言想想,略带迟疑地说:“既然没法改变自己,那就去改变这个世界?”

毒草君,是改变世界啊,不是毁灭世界啊,要分清楚界限呐。

“改变这个世界?”毒草君爱怜地摸摸小红的脸蛋,手轻轻拂过佛若春风,神态如同积雪满枝头时,那轻吻含苞待放花蕾的早春阳光,静谥美好。

越是这样,沈端言越有种毒草要改变形态,简称变态的既视感:“是啊,我记得有一句话,说是如果你不能改变这个世界,那么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被这个世界改变。我觉得,你都还没有尝试一下改变这个世界之前,完全没有必要改变自己,更不能被这个变态的世界改变。”

好像有点逻辑混乱,不过意思应该还是表达清楚了吧。只是说要改的是她,说不改的还是她,就是不知道毒草君要怎么选择了,反正她是什么可能都说了,唯独没加上毁灭世界这个选项。

世间如此美妙,毒草君不要暴躁,让我们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然后放开自己吧。

“不要胡给人指路,你当你是灯塔。”毒草君哪有这么容易被忽悠,不过,他是真不会去毁灭世界的,因为做为一个父亲,他需要一个美好的世界让小红成长,而不是一个被毁灭过后的世界。

真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讨人喜欢的毒草啊!

毒草君在目光柔软绵长地看着小红时,心里已经有了结论,既然热火在胸中难消,那就顺势而为。唯一可以区别于梦境中一切的是,至少他懂得如何与同僚好好相处,在梦境里他认为不招人妒恨是庸才,行事嚣张不留余地,从得皇帝陛下青眼开始,就一路得罪人到死。

在梦境里,同僚们恨他的多,不恨他的也对他没好感,对他有好感的也就那么两三个,最后自己还把他们给连累死了。

“言言,可肯同我一道?”就算已有小红,就算经常能吃着肉,毒草君其实心里还怀有“她随时可能抛我而去”,毕竟“我曾那样对她,那样将她所有期盼踩在脚底下,还要借她的期盼为所欲为”,而且“我从前轻弃她,她如今弃我也是应当的”等等诸如此类的念头。

甚至,毒草君曾想过一个命题,“如果有人这么对我,我会怎么做”,当时他心里只有“呵呵呵”的满满冷笑,不需要再想都知道要怎么样,有人敢这么对他,直接弄死都算是他当时心情好。

“你什么意思?”沈端言莫明其妙。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想,若你想离开,我便放手。但此时此刻,似乎能与我一道,可能肯与我一道的唯你而已。自然,你若不愿,我亦不勉强。”顾凛川不会去说喜欢与爱这样的字眼,因为他还没到那程度,沈端言更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转变对他的态度。实在是,他太清楚他从前对沈端言有多不是东西。

我去,毒草君,你果然君子。不过,沈端言有种“一旦我此刻点头答应,以后要想肯定难如在这个时代征服星海”,因此,沈端言很犹豫,如果没有小红,如果不是这样三妻四妾合法合理合情的时代,她肯定二话不说,老早就圆润地滚开了。可既有小红,又是这么一个时代,她往四周看一圈,恩爱得人人称羡的夫妇不是没有,可在她看来,呵呵…

尊重正室,给正室体面,疼爱嫡子嫡女,不让小妾踩在正室头上,不偏宠庶子庶女的就是好夫君?再次“呵呵”!有好男人,都被女人的“宽容大度”给宠坏了。

“蒙君不弃,不敢说生死不离,只要夫君能永如现在这般,肯与君同路。”话外音:过多的就不要想。

“多谢。”其实这时候,顾凛川原应说几句誓言,但他一句多余的都没有,誓言说出来,不如放在心里坚守力行。轻许诺,她大约也不会相信吧,如此,去做既可。

这一句“多谢”虽只两个字,却似有千钧,毒草君说得十分慎重庄严,沈端言想,就当是个合法的床|伴吧,只是中途不许换换样,去啃几口鲜肉而已。无关情爱时,肉好吃就行了,就是不知道老了会不会一样好吃,如果不好吃肯不肯给换呢:“那你那没法改到底打算怎么处理?”

“既然我改变不了自己,也不想被这世界改变,我唯一能做的好像也只有改变这个世界了。”毒草君无比认真地看向沈端言。

沈端言:…

其实毒草的意思是,这一切都不能改的话,我只能改变大家对我的态度了,虽然也算部分改变自己,但那部分是容易改的,改起来不很费劲的。凭着如今萧霄与自家的亲厚,想来将来就算还要走到那一步,萧霄也不会斩他,至多去职不用,那样的话也没关系,至少他还有沈端言和小红。

#我爹就是那个将要改变世界的男人,好伟大(谄媚脸)#

#我妈纯粹是个大忽悠#

#大魔王爹的话,好像也一样萌萌哒#

#我爹是脑补帝#

第七十五章 醉心于山野,埋首于林泉

官太太和世家女都是有自己的交际活动和圈子的。投胎当真是项技术活,沈端言作为沈观潮的女儿,做为沈家女,可以说生来就有站在这些圈子高处俯视所有人的资本。再者,沈观潮对儿女来说,绝对是没有任何迟疑与犹豫的“脑残粉”——我的儿女都是对的,你们若觉得他们不好,那不是他们不好,压根就是你们眼神有问题,境界不一样!

所以纵使原主不屑于这些交际活动,沈观潮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至于顾凛川,没有梦境之前,他对沈端言唯一的期盼就是“安分点”,梦境之后,他对沈端言也照样只有一个期盼“终此一生,与我同路”。因此,沈端言也从没相过要去接触这两个圈了,要掺和到后院女人们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里去。

虽然她自己就是个女人,可她觉得天底下最麻烦的就是一群女人在一起。是非往往都是三言两语惹出来的,她主要怕到时候忍不住犯抽。她真是个不很能藏住话的,万一不知不觉把人给得罪死,她也算是知道古代后院的女人有多狠的,所以能不与她们来往,就不来往。

至于人说她孤高清傲,那有什么,比说“这人是在看着碍眼,我们来弄死她吧”要强得多。也别怀疑,这时代的女人就有这么凶残,她们的战场没有硝烟,繁花满院,锦帐香帷,玩的是一个笑脸迎人,心狠手辣。

因此,当接到某位公主的帖子,沈端言二话不说就把帖子给扔下,她才不乐意去。这大冷天的,有暖乎乎的屋子不呆,有软绵绵的小红不抱,跑去跟那群女人一起假笑吹冷风,她真没这么好的兴致。

“太太,永兴公主的宴请您只怕得去。”青茶本不想提,毕竟不管沈观潮还是顾凛川都从不勉强沈端言走到那个是非圈里去,且,她也有不去的资本,不去也最多就被念叨两句而已。只是这回的宴请不同,所以青茶才提出来,并把帖子又给呈上。

“为何,每有宴都会给我递帖子,多少宴请你都没说话。为何永兴公主的宴请非要我去不可。不过,这永兴公主的帖子,头前几年倒真没接过,永兴公主是才回长安不久的吧。”沈端言接过帖子,仔细把上边写的那几行清秀行楷再看一遍,从头看到尾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和别的帖子一样用词雅训,不过用纸倒有些与众不同。

等等,纸不同?沈端言记得王家,就是原主的外祖家有名传天下的纸坊,建于深山茂林之中,冷泉之上,那纸坊里所出乃天下闻名,一纸难求的“冷宣”。冷宣不知用什么为原料,触手微凉,或带着水纹,或带云纹,仔细对着光呈九十度角去看,仿如从泉水中裁下的一截白浪,又似是自云里取出的一片。

能这么土豪地用冷宣作宴请帖,不用作他想,只有王家人能做到,还不能是偏支能做到的,只有嫡支。但嫡支的人,沈端言见过,那些她应称表哥,喊舅舅的人,沈观潮难得地与她明言,不要与他们来往,避免掺和进那堆破事里。

不过,王家的嫡支,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嫡支,王婉芫只有一个嫡亲哥哥。本应当是这一任的族长,担起家族大任。这位出身好学问高,要什么有什么,若想出仕,足可和沈观潮并肩称雄,偏他是个好隐逸的,只醉心于山野,埋首于林泉。王婉芫出嫁后没多久,这位就将家族重任交给堂弟,并自此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沈端言对这位还有个标签——驸马。

“你是说…舅舅?”王婉芫的兄长名作王寅,除此之外,沈端言没有什么太多印象,连样貌都并不很清楚。但她记得一个,当年王寅与永兴公主成婚时,王婉芫已出嫁多年,也就是说,这位是以纯粹的白身得娶公主!

啧啧啧,皇帝陛下心真宽,把嫡亲妹妹嫁给白衣王寅。那位那时候已放下王家子的身份,且从未考取过功名,虽名动天下,那却也是这些年的事,永兴公主出嫁的时候,王寅是真的什么没有,名没有,功名没有,官身更没有。

“是,太太。”

“好罢,那就应下这帖子,既然是正月十七,那你十六那天提醒我一声,若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也提前准备好。”王婉芫就一个亲哥,王寅也就这么个妹妹,沈端言想着,兄妹俩之间感情应该十分深厚。

“是。”青茶总算安下心来,其实完全不像沈端言想的那样。王寅和王婉芫之间感觉并不如何深厚。王寅那个人实在不怎么好说,当然,也不是青茶能说的,总之沈端言见到便会知道。

很多事,沈端言印象不深,但青茶却是记得清楚的,比如她唯二见过王寅的那两面到底是什么情形,比如王寅那时是如何与王婉芫相处,再比如王寅对妹妹的女儿和儿子的态度。

青茶不怎么好说,顾凛川却是百无禁忌的,回来看到案上格外被放在另一边的描腊梅花的霁红色帖子,打开一看便知是永兴公主府的:“噢,我记得舅舅回来了,没想这么些时候都过去,今天才送帖子来,没想都已推到年后去了。这帖子格外放一旁,言言是打算去?”

“总是我舅舅,不能不去,再说他也难得回长安一趟,帖子送来不应下也着实有些说不过去。怎么,有什么稀奇的,你神色很微妙啊!”沈端言以为王寅那样的名士,就应该是和沈观潮那样差不多的人吧,因此也没多去琢磨,毕竟有一部分人,总是会把王寅和沈观潮拿到一起来说事。听到的都是诸如学问,诸如高士风范这类的词,真没谁说个不字。

“那…我与你同去罢。”顾凛川私心想着,也许到时候沈端言会需要他宽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