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来以前我娘亲手教的。”甄贤答的简单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把你送来这地方陪我受苦?”他追问。

“因为爷爷和爹说,殿下是我圣朝江山未来的希望。”甄贤却几乎是想也没想便接了上去。

他不由心下一颤,呆怔良久,猛站起来,反身拉住甄贤。“你呢?你爷爷和你爹这么说,你怎么想?”他盯着那双眼睛,焦躁急切。

甄贤愣了愣,笑得眉目干净,“我原先没有什么想法。但是,现在我觉得,如果是殿下你的话,无论去那里,我都愿意这样跟着你。”

他闻之又呆了好久,待被唤回神时,来不及多想,已将眼前这人一把拥住。其实他本还想要问,为什么,为什么…他有太多的不安恐惧,可他最恐惧的,却是这不安与疑虑会将唯一的温暖也推远了。

他常在夜不能寐时睁眼看甄贤的睡脸,忍不住低叹:“小贤,你对我真好。咱们若能一辈子这样在一起多好。”

每每甄贤都睡得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答:“为什么不能?”

他只有苦笑:“可你说父皇总有一日会放我出去…父皇若真放我出去了,咱们就不能这样整日在一起了…”

甄贤便像是被吓醒了一样,倏地睁大了眼,猛坐起身来,呆呆地不说话,良久,垂眉露出张哭脸。

他只好反过来宽慰,将之搂住了拍哄:“也许咱们可以去求父皇呢,至少总还能见着面。到那时候,你回家了,能每日见到你爹娘,还能从家里偷书来给我看,不也挺好的么。”

果然甄贤听着又渐渐开心起来,睡得面挂微笑,好像明早睁眼时,那样的好日子便已到了。

但这只是起初时,再后来,甄贤每晚都在他身旁睡得像只醉猫,伸直了手脚,放心大胆地敞开肚皮,除非对着耳朵大喊,否则是醒不了了。

他们便这样朝夕相处同席而卧的过了大半年——或许,当真是那样孤绝挣扎的日子烙铁般在他心底身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以至于如此多的画面到如今依旧清晰如昨。

前后算来,恰是一整年。父皇终于将他“开释”,他几乎按捺不住心中鼓动的狂喜呐喊,拽起甄贤一口气奔到北海。彼时光染眉角,风弄发梢,彼岸白塔耸立,海面菡萏成花。

恍如隔世。

他对着如镜海面一声长啸,惊得水鸟争相展翅。他却反身箍住甄贤,双双哭得涕泗横流。

而那会儿的四郎,却还是个整日啼哭的婴孩。

第3章 三、他是特别的

躺在小榻上的人嘤咛翻转身来,侧卧时,拉了拉他衣袖,眼神水润。“又出神?”勾着唇角,仿佛那些谑语已衔在唇边,只待吐出。

嘉斐惊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刚想到你小时候。”他放下窗帘,向嘉钰挪了一挪,伸手覆上嘉钰额头,低声询问:“还好么?”

嘉钰任由他这么将手抚在额上,充分享受那掌心上的温度,末了,终还是给他拽了下来,垂下眼帘叹了一声:“骗我。肯定又在想你的甄贤。”

嘉斐静看嘉钰片刻,阖目深吸一口气。“你不明白,他对我而言——”他忽然又顿下来,良久竟似词穷,“他对我而言是特别的。”

“如何特别?”嘉钰睁着墨黑眸子,辰星映渊。“二哥,你把他说的这样好,我偏不信。”

“其实你见过,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可你那时太小,当然不记得了。”再忆起当年情景,嘉斐不禁怅然,似有微笑,还似哀凉。

离开永和宫,他便被父皇交由万贵妃教养,又重新住回了撷芳殿。万贵妃诞下的四皇子先天体弱,险些夭折,御医们怀疑贵妃孕时已遭人长期投毒,但这事查来查去,终于也只是悬案一桩。贵妃顾着虚弱幼子,成天以泪洗面,自然是没什么心思来管他的。

而他自己,也实实在在的并不想再认一个娘。

好在,父皇让甄贤做了他的伴读,陪着他在麟文阁念书。这大概可算是唯一的喜事。

甄贤真是个天生的好学生,论读书,麟文阁上一众诸王公子们无人能与之相比。他总觉得,老师最喜爱甄贤,甚于他们这些皇子王孙数倍。但甄贤却只跟着他,只听他的话,也只对他一人那样好。这令他无端端很有优越感,同时,竟也令他无形中四处树敌。

又或许,是形势微妙透过大人们的言传身教沾染在了孩子们身上,与甄贤本没有什么关系。

那时父皇已另立了新中宫,正是大哥的生母,从前的郑惠妃。于是庶长子忽然变成了嫡长子,他这个嫡长子,反而什么也不是了。那些曾经将他团团围住的纷纷弃他而去,这时候握住他手的,只有甄贤。而他竟也不觉得在意,反而感到开心庆幸。

小贤,只要有小贤陪着他,其余的,也就无所谓了。

甄贤果真从家里偷书来给他看,有时两人寻个没人角落躲着,看得痴痴迷迷,险些误了上课,猛醒时只得一阵狂奔,万一不幸没赶上,总是甄贤替他顶着,而老师不知是否真得偏心至此,每每地竟也就不追究了。

他原本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恃宠下去,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忽然一天,甄贤却几乎为这事丢了命。

那是甄贤拿了一本书来给他,叫作《梦中记》。是时两人都有十岁了,窝在一处看得热汗冷汗一起流,什么也忘得干干净净。之后就被老师拿了个正着。这一回,老师可再没心软,直接把事儿捅到了甄阁老那里。

甄阁老气得暴跳如雷,把甄贤拖回府上,请了家法,往死里一顿好打,生生打得吐血,若非父皇亲临,怕是已打死了。

父皇将他们俩唤到一处问:“说说,你俩都看懂了点什么?”

说实在的,他其实没看懂多少,恁厚一本书,当时又才看了多少去,于是闷着脑袋没吭声。

甄贤已被打得连跪也跪不住,只能趴在地上,整个后背一片鲜红,衣衫粘着皮肉,但努力仰面时,那双眼睛却是华彩熠熠,半点也未被血汗模糊。他听见他一字字地说:“我只觉得,这故事里的许多人都像是见过的。明明是书中人事,却又是眼前情状。”

话音未落,父皇已倏地变了脸色,阴沉沉瞪着他们。

甄阁老恨得发抖,扬手便又给了甄贤一耳光,大骂:“你还胡说,引着殿下看这些旁门左道胡言乱语的邪书!”

“是我要他找来的,不干他的事!”他几乎是下意识便一把将甄贤抱住了,用肩背将之严实护住。

甄贤从他怀里钻出脸来,一句也不辩白,咬破嘴唇,却还是紧紧抓住了他的腰封。

那次,父皇最终只淡淡叹了一句:“童言无忌啊…”没做任何追究。

然而,甄贤却伤得十分凶险,起初还以为没大碍了,谁知半夜里便高热起来,烫得不省人事,说着胡话,一时喊“娘”,一时又喊:“殿下…殿下…”甄府上人别无他法,阁老连夜又上拜皇帝,请旨恩准二皇子屈尊再容甄贤见上一面。

他得了信,吓得瞬间冷汗湿透,苦苦地哀求父皇让他在甄府住了十天,不撒手不合眼地陪着甄贤,直到人终于从鬼门关转了回来,才把一团窝在心上的怒气爆出了口。

他逼问甄阁老:“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下狠手?”

甄阁老不答话,只看着他长叹,眼角还啜着泪。

他得不着回音,心火不熄,还想要骂,却被一双小手软软拉住。甄贤趴在床上,嘴唇还染着白霜,轻声嗔怪:“不打我,难道让圣上打你?爷爷一心护着你,你还冤枉好人…”

他顿时像给堵住了喉管,胸腔里猛得一悸,眼泪就滚下来。

甄贤努力抬手,够上他面颊,拭着他眼泪低语:“有你这一颗眼泪,我就知足了。”

一句话跌在心坎儿里,他却哭得更凶了。

那天他默默在心里起誓,从此往后,他要护着小贤,再不许小贤为他受一丁点儿苦。

可他那时并不知道,他其实是,什么人也护不住的。

其后不过短短一年,便又出了事故,甄府一夕之间忽而被抄了家,男丁赐死,妇孺为奴。内阁亲信,与死囚犯官,原来也不过一线之隔。

吏部府来拿人时,甄贤正陪他写字,抬头看见阵仗,遽尔脸色惨白。

他惊得险些没当场掀了桌子,愤恨大喝:“谁敢动他一下连我也一并拿走算了!”

可甄贤却将那些被他扫落地面的纸砚笔墨一一捡起,静静对他说道:“殿下,你得让我去,家祖、父母、兄长俱身陷囹圄,我又怎能弃之不顾。”

他死死将之拽住不放,终于还是被生生扯开了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干差役将人拖走,情急大喊:“我会想法子救你出来,你等着我,不要做傻事!”

甄贤蓦地回头,只来得及望他展眉一笑。

于是,他还是只能去求父皇。

遽然发现,无论他想做什么,都只能去求父皇,父皇准了,他才能,父皇不准,那便不能,纵然他有千万理由,也不能够。

父皇不以为意地反问他:“不过一个小小伴读,有什么好成这样的?回头你再要多少乖巧伶俐的,又何愁找不到?”

他咬牙拒绝:“我不要乖巧伶俐的,我只要小贤。”

“小贤!小贤!你就知道小贤!”父皇挥手不想听他再说下去,“若有一日朕问你,要江山还是要甄贤,你还要这样无理取闹不成?”

他身子猛一摇晃,险些跌倒,直咬得嘴唇渗血,艰难地说:“我要小贤。”

“你!”父皇怒得一口气没顺上来,抄了压折子的玉镇就照他脑袋砸。他险险躲开了,听见父皇重重地一声叹:“你是朕和皇后的儿子!”

“皇后?”他忽而就似被拔了逆鳞的龙,怒吼在心里,脸上却绽出冷笑来,“父皇您记错了,如今的皇后,不是儿臣的亲娘。”其实他知道,这会儿他不该触怒父皇,他该乖乖地讨父皇欢心,软软地替小贤求个情。可不知为什么,他偏偏忍不住了,愈是如此,愈是剑刺全开。

果然,话音未落,已见父皇猛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御案。各种器物“哗啦”倒了一地,翻倒的巨大书案险些将他压住。父皇瞪著他的眼神,似恨不能将他撕碎了,阴沉得叫他脊背湿冷。

父皇命人将甄贤带了上来,冷冷睨着他道:“你不是为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么?好,你就当他的面在这里磕三百个响头,朕要听着声响!足数了朕就放他。否则朕现在就把他拖出去砍了!”

只一个“砍”字,震得他半晌头脑花白,腿一软,已跪了下去。

可他却听见甄贤喊他:“殿下不能!殿下若是如此自辱,甄贤情愿立刻咬舌自尽!”

他胸中一阵动荡,惶恐抬头,见两个侍卫正掐住甄贤,要撬开其牙关,甄贤却已毫不留情,一口咬在其中一人手上。齿印入骨,顿时血涌如注。

“小贤!”他惊慌地再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干着急地唤着。

“自辱。”父皇冷哼一声,瞪住甄贤,“朕为君,他为臣,朕是父,他是子,他跪朕又如何?叩首又如何?你这一个‘辱’字,可是好啊!”

甄贤抬起浓墨眼眸,直直盯住了皇帝冰冷的脸,“为君有道,为父有德,则君要臣死,父要子亡,便是死得其所,无可非议。但若是君先不义,何谈臣行?父先不慈,又何谈子孝?圣上若要殿下死,甄贤甘愿替死;但圣上若要羞辱殿下,甄贤宁肯先死,也绝不想看见!”声声朗朗,字字铿锵,竟半点也不似个未束发的稚子。

一时殿中戚寂,无人敢喘大气。

父皇高高在上地俯视这鲜活生命,冷冷开口:“‘甘愿替死’,哼,连死都没见过的毛孩子,也敢说这样的大话。你既然有此‘忠义’,朕若是不成全你,反而是朕无道了。”说着,已命左右宦侍:“看在他小小年纪也算颇有胆气,就赐鸩酒一杯,留其全尸罢。”

“父皇!”他浑身一个哆嗦,只来得及哀呼这一声,已被人拖了起来,按在一旁,再动弹不得。

内侍将盛满毒酒的玉杯端上来,他看在眼里,愈发毫无章法地挣扎,张着嘴说不出连贯的话来,唯剩嘶吼,好像那酒是要灌进他自己嘴里的。他流着泪喊:“小贤!小贤!”

甄贤向他匍匐拜下,膝行上前,亲吻他的靴尖。

“殿下,请你千万保重。甄贤来世回来,再报殿下的恩情。”

他听见那安静柔韧的语声,眼睁睁看着小贤将那杯酒拿过仰头便喝了个干净,终于“哇”得一声,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连心血也呕出来。那一刻,魂飞胆散,再没什么能拦得住他。他拼了命地扑上去,一把将甄贤紧紧抱住,嗓音不住地打颤:“小贤你别死,别丢下我,我除了你…除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啊!”他甚至连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唯恐瞧见那最后的惨象,从此只能陷在深渊尽处,再不得往生。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小贤没有死,而是缓缓地,回抱住了他。那双手,那个人,依旧是暖的,一如当年永和宫上初遇时,什么也不曾改变。

他越过小贤的肩头,含泪仰面,看见父皇意味深长的眼。父皇仍用那测不出深浅的低沉嗓音,凉凉地说道:“倒是朕小看了你,竟真已有了自己的‘忠臣’。”说着,又看住了甄贤,“鸩酒已赐过了,你既死不了,朕也难违天意。朕就把你流放岭南,你若有本事再重回京城来找他,才算是真正的‘忠臣’。你甄家上下的血债,一笔笔都记在朕身上,将来你要报这个仇,朕在这里接着就是。”

他蓦地抬头,心下悸震时发出一身冷汗来。

他猜不透父皇究竟意欲何为。

小贤当即便被押解启程,连半日也未容耽搁。

临行时,甄贤对他说:“殿下,可还记得我曾久寻一本《柴扉小札》而不得?拜托殿下帮我留意着吧,我是定要回来向殿下讨的。”

他点头应下,咬牙忍了又忍,瞪着眼把眼泪全咽下肚去,不愿给外人看见。他死死掐住披在小贤项上的木枷,低声立誓:“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到那时候,我绝不再让任何人伤你!”

小贤望著他便笑了,双手被枷锁死,只得低下头去,蹭了蹭他肩膀。

那天他见父皇立在高台之上,阖目仰面久久,喟然长叹:“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敢于为你去死的人,既可以是你最贴心的肱骨,亦可以是你最无奈的敌人。能镇得住这样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帝王。否则,即便你一刀杀了他,也依然,还是没有战胜他啊…”长风拂过,将父皇宝蓝色的袍子扬成了海浪,锦绣龙纹飞腾,似劲流无声卷涌。

他站在父皇身后,垂首默默无语。纵然他知道,父皇这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可那时的他,依旧完全无法明了。

那之后的六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一句誓言拼命。

他竭尽所能地去找一本书,找小贤想看的《柴扉小札》。

而后来,他终于读懂了那本《梦中记》,直叫他脊髓冰寒,每看一次,都似死了一回。

六年光阴,总角成青葱,足够改变,亦足可以确定不变。

六年以后,当他飞奔至春闱榜下,一眼从人堆里识出那明眸烨烨的少年会元——是他的小贤,听着耳畔人声啧啧中那些从岭南到京城,如何出类拔萃,如何惊才绝艳,如何荣享举荐、一路破格、直入会试的奇事——正是他的小贤,他忽然紧张地再也迈不开步子。

近君情怯。

近君情怯。

胸膛里热流翻滚,他整个人也呆在了当场,痴痴做不得半点反应。

直至甄贤推开人群挤上他面前来,一步拜下,抬起那双灼灼墨瞳又一次看定了他,“殿下,甄贤回来了。”

他喉头遽尔一烫,视线却“哗”得一片模糊。

回来了,他的小贤真回来了。

那时他以为再难熬的也已是尽头,殊不知世事难料,天竟偏不遂人愿。

甄贤啊…这个甄贤!

既然重逢,何又别离?天已用了六年,将他们置诸死地而后生,何必还要再抛下一个七年,叫他身心俱疲,哀极成伤?六年琢磨,绝地复苏,莫非竟只是为了更长久地再一次将他抛下么…?

嘉斐想着想着,陡然一口郁气涌上,下意识已按住了心口。窒息紧缩的抽痛警示着他,拒绝重拾恶魇。他深深吐息了好几下,才渐渐平复,扭头时,猛地,不由一怔。

嘉钰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正盯着他,眸光明明灭灭,双瞳如镜,映出的,却是他蹙起长眉。“不要让我看见你这种表情啊…”嘉钰轻声一叹,倾身展臂将他拥住了,凑到他耳畔,忽而压低嗓音问道:“想点眼前事吧,父皇派下那几十个‘锦衣卫’,其实是东厂的人吧?你打算怎么办?”

瞬间,如寒冰穿髓,嘉斐浑身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第4章 四、江南织造

父皇并不信任他。

如今他不再是当年懵懂无力的黄口小儿,他是廿六岁的意气青年,而父皇却已悄然老了。

时过境迁,许多人事都在日久天长中暗无声息地改变,他也好,父皇也好,都如是。

嘉斐敛眸收回视线,静思须臾,眸色渐深起来。“‘东厂’的人又如何,再怎么着也还是个人嘛。”末了,他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是人就有欲,人欲便是此世间百捏不爽的软肋,只要他能比谁都更精狠地捏住这些形形色/色的“欲”字,他便不怕这些人不乖乖跟着他走。他们并不是忠于他的,他们只是忠于了无法抵抗的欲望,这事实他从来都很清楚,也并不在意。在这个世界上,与其寄望于永远的忠诚,倒不如相信永恒的利益来得稳妥啊。“四郎,”他抬手抚摸一把嘉钰还靠在他肩上的脑袋,低声道:“你好生歇着罢,余下事,我来管。”

嘉钰顺着厮磨他的掌心,抬起头来,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二哥你莫弄错了哩,我可不是败事有余还需得你呵着捧着的累赘。”说时,唇角上扬,眸光幽亮。

行至苏州府时,早有地方官前来接驾,请二位殿下下榻行馆,才安顿好,侍从已报,锦衣卫杨旗长前来拜谒。

此次皇帝以东厂亲信充作锦衣卫,派下三小旗,一共三十人,三位旗长,一姓陈名思安,一姓杨名思定,一姓张名思远,显然,名字也都是入东厂后改的,一入东厂便是前尘尽弃再世为人。陈思安乃是皇帝身边常红的千户,杨张二人,亦是百户。皇帝此举很明白,命东厂扮作锦衣卫随行,所掩之耳目,乃是为绝人言,以免悠悠之口说道皇帝竟命东厂太监盯视自己的亲子,至于对他嘉斐,皇帝根本不屑隐瞒。

这三个宦官,依着级别,牵头的自然是陈思安。按理说,若要拜谒,也该是陈思安先来。但这杨思定却越过了上峰,私自来见,也不知是该赞他有心思,还是该笑他太急利。

嘉斐眸光一烁,并不处置此事,反而先问嘉钰道:“寒山枫桥,太湖灵岩,四郎你想先去哪里?”

“今日累了,不想上山,城里先随便遛遛得了,反正又不急着走。我倒是想先去看看江南织造局的苏绣。”嘉钰打个呵欠,应得颇识深意。

“既是要去织造局,怎能少了陈公。”嘉斐会心扬眉,回头便向侍从下命,请陈、杨、张三人一道,往织造局去走走。

这无疑是一耳光抽在热脸上,声响不大,红印儿倒是立显。那杨思定原本想在王爷眼前讨个巧,谁知巴巴地凑上前来挨了一巴掌,又给陈思安知道了他擅自拜谒之事,一路上灰头土脸,像只被夹了尾巴的黄鼠狼,鸡没偷着不说,眼看尾巴倒是要先没了,焦躁地眼珠不知该往哪儿摆。倒是陈思安对靖王殿下这立场分明的一巴掌十分识相,鞍前马后热络了起来。

管着江南织造局的大太监卢世全与陈思安的干爹东厂督主陈世钦是一把刀子净身一个檐子滚打的把兄弟,故而到了织造局,陈思安俨然半个主人。嘉钰说想要看绣娘们的手艺,他立马便唤人捧了新织上来,各个伶俐乖巧花容月貌,倒像是早已安排好的。

嘉斐懒得戳穿他们,只闲闲地看着,喝茶,不动声色。

嘉钰就没这样好的耐心,将几匹新织略略扫看,便笑了起来:“在京城就是人捧着成品来给我看,到了苏州还这样,岂不无趣?陈公,我若只是想看衣料,何必亲自千里迢迢来你这织造局呢。”他故意略过卢世全不理,只与陈思安说话,却又把“你这织造局”说得极重。话音未落,陈思安脸上已白了一瞬,忙拿眼去看他那位干叔父。卢世全倒是没什么反应,没听见一样。

把这各人颜色一一看在眼底,嘉斐这才搁了茶杯,浅笑,“四郎,别闹。织造局的绣工坊造得都是皇贡,不要为难卢公。”看似斥责嘉钰,话锋却分明全转去了卢世全那里。

“看看而已,有什么好为难的?莫非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了?”嘉钰立刻颇挑衅地哼了一声。

安康郡王自幼体弱,天生是被宠大的,连这个郡王封号都是取义“福泰安康”,便是皇帝最为暴躁、将诸位皇子挨个迁怒个遍的时候,也没见对他如何,恃宠而骄自然很寻常。

眼见嘉钰摆出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卢世全无奈做了一揖,苦笑告饶:“郡王殿下,您若是定要亲自去瞧,奴婢怎么敢不答应。”说着便着人先行开道,请二位殿下去绣工坊。

才起身,却听一旁有人静道:“二位殿下,卢公,这绣工坊里皆是今岁新织,未免人多事杂,小人就不冒入了。”循声看去,原是一路默然作壁上观的张思远。

但闻张思远此言,那正自憋屈的杨思定也忙连声附和。

嘉斐眯眼打量二人一瞬,没有多言,领着嘉钰照往绣工坊去不误。

玉树临风的亲王,眉目如画的郡王,两位如珍如璧的皇子,风姿楚楚得将诺大个工坊也映亮了。绣娘们各个低伏,唯恐晃了眼般,不敢抬头张望。

嘉斐就在上位上坐了,一边吃茶,一边与卢陈二监说话,偶尔拿眼扫看两眼旁人。嘉钰倒似十分雀跃,大大方方在绣娘们行列里晃悠,凑近去看她们手上的活计。那陈思安一只眼睛应付嘉斐,一只眼睛又要盯着嘉钰,差点儿没把招子劈了,一心二用着,忽然被嘉斐不知问了什么,猛转不过弯来,吭哧两声闷在当场,被卢世全好一顿敲打。嘉斐也不恼,眉眼含笑,依旧接着说别的,走过场一样问些织造局中的常事,但又叫人不得不应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