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忽闻嘉钰笑了一声:“你这一手叫作什么?”

嘉斐循声望去,见嘉钰正站在一个绣娘身边,弯下腰去,笑得像只偷着鸡的狐狸。

那绣娘仿佛给吓住了,半晌没应上话来,手中的绣活也掉在地上。

嘉钰也不等她作答,将那一方绣品拾在手里,直起身子望向嘉斐,唇角懒洋洋地勾上去:“二哥,我想要这个绣娘。”

一语惊众。

“四郎。”嘉斐端着茶杯,高深莫测着不置可否。

“我要一个绣娘,不行吗?”嘉钰略略仰起下巴。

嘉斐便不说话了,等着卢世全接招。

堂堂郡王想要个绣娘,又有什么稀奇。

卢世全不敢驳这位刁蛮郡王的面子,便唤那绣娘上前。

那姑娘慌忙躬着身子小碎步趋来,跪下不敢抬头。

嘉斐瞥她一眼,问:“叫什么名?哪里人氏?家里是做什么的?”

“奴婢叫作蘅芜。家里是苏州府辖下的桑农。”那姑娘细声应着,嗓音掩不住颤抖,但却分外有条有理。

嘉斐吃了口茶,又问:“如今家里都还有谁?”

蘅芜应道:“爹娘早逝,阿姊已嫁了人。”

嘉斐再问:“你原本姓什么?”

“姓萧。”蘅芜应了声,顿了顿,身子伏得更低,接道:“奴婢只知主人家,不敢还念着私姓。”

嘉斐闻声不由心里微震,拔眼又瞥了那姑娘一回,只见倒的确是个水灵女子,虽低着头看不清容貌,但身形已是顶好的。看她一副怯懦模样,话头却井井不乱,分明是个聪明伶俐的角色。嘉斐心里笑一声,抬眼又看已返来身旁的嘉钰,叹道:“难得你开口要人,那就领回去罢。只是不知——”话到一半,看一眼卢世全。

那卢世全哪里还能反对,只得连声应下,陪着小心送走这大小两尊活菩萨。

待到返回行馆,给侍婢们伺候换洗得舒舒服服在榻上躺下了,嘉钰才曼声一个长叹,斜起身看住嘉斐,“我就整日为了你装疯卖傻,恭良仁厚都是你,野蛮霸道都是我。往后外头怎么传我我不管,但你若是敢拿这事来戳我,可莫怪我翻脸。”

嘉斐正端着他的药碗,闻之微笑,凑上去扶住他,边喂他吃药,边道:“我没事戳你干什么?但你得先告诉我,你怎么就挑了这女子?”

难得他如此主动,嘉钰竟也不嫌药苦了,软软往他怀里一靠,就着这送到唇边的瓷勺,一小口一小口的啜,笑道:“哪里是我挑了她?分明是她挑了我。”

“怎么?”嘉斐挑眉。

嘉钰道:“我是想挑一个,但一圈瞧下来,那些女人各个都吓得手抖,只怕拎出来也说不清楚话了。倒是她,下针稳健,却偏偏故意掉落在我眼睛前头。我觉着有趣,就把她要回来了。”

嘉斐不由好笑,把药勺搁回碗里,问:“你就不怕是卢世全有意为之?”

话音未落,嘉钰已“嗤”一声:“一个老伴伴,能把你我如何?他最怕不过是怕父皇暗中叫咱们来察他的账。但看他今日这战战兢兢的小心模样,说他没贪,我还真不信了。”他眼珠儿转了转,撑起身子凑到嘉斐耳边去,压低了嗓子轻道:“二哥,你真打算拿织造局来敲那三个‘东厂’来的一杠子?虽说打贪官不冤,但父皇毕竟没交待这差事,你若是‘擅自主张’了,他老人家万一小心眼子起来可怎么办?不如吓唬吓唬了事罢。”

嘉斐轻哼:“你还没看出来?这织造局,父皇的确是没叫咱们查,但可叫别人来查了。否则何以就答应咱们来这一遭,何以又要把陈思安派来凑个热闹。每年恁多白花花的银子给吃在外头,父皇难道当真会不管?”父皇的心思,可是比一般人都多曲折了几多道。

嘉钰眸光闪了闪,眨眼没接话。

嘉斐又舀一勺药送到他唇边,哄道:“快把药趁热喝了。一会儿我不能陪着你,能从那女子嘴里套出多少话来可全看你的。”

嘉钰启齿一口咬得那瓷勺子“嘎嘣”作响,恨恨瞪了嘉斐一眼,冷道:“叫我去和个奴婢厮混套话,靖王殿下把我当成什么?”

他说得怨愤,嘉斐不由怔忪,皱起眉来,斥:“又胡说!我几时有过这种意思?”

嘉钰垂着眼帘半晌不语,末了呼出一口长气,“你也不怕,若那丫头真是个抛出来的卒子,给我一刀,你后半辈子再想见我也不能够了。”

他叹得哀戚,落在嘉斐心里,不禁又是一软,抚上他瘦削肩膀,低声道:“什么傻话,我自会把你护得好好的。”

“你怎么护我?”嘉钰满脸不信地斜飞一个白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王府上那一双左膀右臂,此时难道不是都在河套护着你的甄贤?”他也不管嘉斐怎么青了脸,忽而伸手捧住嘉斐下颌,盯住那双幽邃眸子,苦药后劲从舌根卷回舌尖,浸得语声都是苦的:“二哥,你可从这会儿起慢慢细想好了,我不是个痴子傻子,亦不是个白掏心窝子的烂好人,我今日待你的每一分好都是要回报的,我笃定你总有一日要还我。若你当真狠心不打算还我,你就琢磨个法子把我榨干用净后除去罢。我宁愿你给我个干净痛快,不要你拿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困住我又不给我好过。那样,我真的会恨你的。别让我恨你。”

这字字斩钉声声截铁,漫着飞蛾扑火的炽烈寒凉,激得嘉斐胸腔里遽然悸震,生生漏跳数拍。

他盯住嘉钰好一阵没应话,不由僵了。

嘉钰却拿过他手上的药碗,仰头一口灌下去,再不看他一眼。

一个“恨”字,说出口来,便不是玩笑。

真心真情是最珍贵难得的至宝,不是路边任人践踏的沙砾,给,便只给值得之人,倘或不幸给错了,就该收回来,绝没有继续自轻自贱的道理。最怕倾尽一腔热血地给了,收也收不回来,银钉缚魂一样被困在原地,生死不能。除了恨,还能如何超度?

可爱纵然不易,恨又谈何容易啊。种种因爱成恨,必先有爱而后生恨。如此即便是恨了,每恨人一分,必先恨己十倍。到头来依旧是徒劳自苦。

若当真山穷水尽到这步田地,岂不悲哀至极。

嘉钰捏着那空药碗怔怔地发呆,连二哥何时出去了也不察觉,忽然,却有人来接他手中那只空碗。

他转目去看,见白日里领回来那绣娘正跪在跟前,想了一想,才想起来她叫作蘅芜。

“你看着我的眼睛。”他就用那只碗将她下巴挑起,问:“说,看见了什么?”

蘅芜顺从抬头,迎着那双乌深眼眸,良久垂下眼帘,“殿下的眼睛里有执著。”

“执著。可真会讨巧。”嘉钰轻哂,将那药碗随手扔在一旁,靠回榻上去,眯眼睨着蘅芜,又问:“还有呢?我倒是想听听,一样两颗黑眼珠子,究竟都能瞧出些什么来。”

“殿下是真想听么。”蘅芜依旧垂眼跪着,语声如水。

嘉钰噙笑点头。

蘅芜略静了静,嗓音愈发轻细,“殿下眼里还有戾气。”

嘉钰闻之眸光微烁,笑便敛了起来。“还真是个有眼色的。”他沉了嗓音,一手撑着额角,倚在榻上,冷道:“既然识得戾气,想必也能识厉害。说罢,你总不会真以为你是被我要回来伺候的。”

蘅芜并不立即答话,而是反问:“如果奴婢把所知巨细和盘托出,殿下能不能保奴婢的万全?”

这女人竟与他讨价还价起来。刹那心下微震,嘉钰不禁略略扬眉:“那也要先看你值不值。”

一句“值不值”撂下来,蘅芜似怔了一瞬,忽而重重俯身拜下,语声竟有哽噎:“早在京里通牒下来,知会二位殿下要来苏州时,奴婢就在想,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些话当面说与殿下们知道。卢世全是内廷掌在苏州的一只手,州府的老爷们管不了他,若是殿下们也不管,那便是再没人来管了!”

第5章 五、藏巧

入夜凉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薄荷兰香。

那双手带着微冷环上腰间,开始顽童般四处挠痒时,嘉斐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之扼住。他也不说话,就紧紧抓住了那只手,黑暗里,不知所思。

身后那人被他扼住,非但不惊不急,反而撑起身覆过他肩头,长发柔软委下,酥凉摩挲。“二哥你这样睡得好么?梦里都还要提着剑?”说着,就将那只未被擒住的手往他右胁下探去。

“四郎!别闹!”嘉斐忍无可忍,翻身把这潜入梦中的小鬼掀在铺上,摁住那些居心叵测的小动作,低声斥问:“你干什么?”

嘉钰却窃窃笑出声来,乖顺伸直了手脚,很享受地在那臂弯里仰躺了,一双凤眼在暗夜里闪烁不定。“审完了我就过来睡觉啊。”他说着又挪了挪腿,愈发往嘉斐怀里贴,理所当然反问:“不上你这儿,难道真跟那丫头挤一张榻上睡?”

嘉斐被他气得两眼发黑,咬牙道:“你可以把她撵出去。”强压着才没踹人。

嘉钰懒懒打个呵欠,“那岂不就露馅了。”他轻轻在枕头上蹭了蹭脑袋,愈发青丝微乱,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俏意,“我习惯了,不抱着二哥我睡不好。”他一脸委屈地抬眼盯住嘉斐,眼珠儿转一个弯,深吸两口气嗅了嗅,却挑起唇角,“二哥你其实等着我过来的罢,明明这床上的枕头被褥皆是两套,还点着我喜欢的香。”

一句话说得嘉斐不禁微怔。事实上,是嘉钰每每地总爱粘着他,却又敏感体弱,受不了许多香料的刺激,于是他便命下人们将他的这些置用都按照嘉钰的喜好换了,凡事皆替嘉钰备着一套,久而久之,他习惯了,仆侍们也习惯了,默默以之为常。他忽然又发不起火来,暗叹一声,松开了手。

才得回自由,嘉钰立刻很欢喜地翻个身,大有反客为主之意地推了推嘉斐压在枕侧的那柄短剑,嫌弃嗔道:“把你那凶器摆远一点,有寒气,我觉着不舒服。”

嘉斐苦笑,将短剑收起,往里挪了一挪,让出位置来,嘴上亦真亦假地抱怨:“早知我就把阿崔也带来。”

嘉钰本还笑着,一听这话顿时就冷了脸,悻悻地哼了一声:“阿崔来又如何?凭她还能赶了我?”

嘉斐不接话锋,反略眯起眼,挑眉,“‘阿崔’也是你叫得的?”竟似有责备僭越之意。

嘉钰眸色一震,好一阵子不说话,一动不动,只把那乌漆漆一汪深眸胶在这眼前人身上,末了,缓缓地吐出声来:“叫了又怎么着?不就是王爷的一个妾么,便是‘甄贤’我也叫过了!”

“你——”话声不高,却是字字戳到骨子里。嘉斐一口气没顺上来,险些当场翻脸。这个小四啊,真是个猫儿性子,从来只许他挠人,谁若是挠着了他那是铁定一口咬回来的,还偏要专拣痛处下口,生生见血。嘉斐强压着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放沉了嗓音道:“好,不说这个…说正事。”

嘉钰还嘟着嘴,白眼不乐意地背过身去,恨道:“就记着你的‘正事’,我可是偷溜过来的,身子都还没捂暖和呢。”说着又蜷了蜷腿脚。

他着实是穿的单薄,又赤着足,团身缩在一旁的模样孱弱可怜。其实正是伏天,对普通人而言只有热哪有冷,但嘉钰却是个半点寒气也不能受的,稍有不慎,夜风也能将他吹倒了。嘉斐看在眼里,万般无奈,只得一边捂住那双略显冰冷的裸足,一边扯过被褥来将他裹严实了。嘉钰却不肯依,低呼着嫌那丝被太凉,一个劲儿往嘉斐怀里钻。好容易,终于在那怀抱里找了个温暖踏实的位置躺舒服了,他伸手环住嘉斐的腰,把耳朵贴着心跳,声如呵气:“二哥,你就不能索性再多宠我一点,别老让我心里难过么…”

嘉斐任由他抱着,抚着他长发,一言不发得似不曾听见。

嘉钰等了半晌未等到回应,放弃地叹了一声,把脸埋得更深,彻底不动了。

见他安静下来,嘉斐拍拍他肩膀,轻问:“说正经的,你赶紧告诉我,那丫头都跟你说了什么?”

嘉钰久久地没应话,忽然,却抬起头,就着怀抱盯住那双居高俯视着自己的眼睛,“二哥,你可曾让甄贤待在离你这样近的地方过?”他喃喃地问着,神色清澈得宛如迷失。

瞬息,嘉斐只觉心头一震,脑海里竟“哗”得一下白光暴涨。

小贤离开京城以后,他曾经长久得失眠,整夜无法合眼。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少年和他手足相抵地团在同一张榻上,念一段书里的故事,伴他入睡方止。父皇赐下的宦侍、宫婢没一个可心的,他连多瞧一眼的兴趣也没有,更不谈其他。

直到他乔装在京城书院遇见一个清秀书童。

那样的身段、嗓音,尤其背影,甚至七分眉眼,都像极了小贤。

少年行事总不知深浅。他曾沉迷了好一阵子,日日跑去缠着人家,险些分不清幻影与现实。直到一日,那小童忽然抽出一把匕首来刺他。他几乎就着了道,猛从虚无缥缈的错觉中挣起身来,惊得不能言语。

但那小童却反转刀尖,剜进了自己的心口。

“公子你到这时恐怕都还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罢,总这样自说自话地喊我‘小贤’。你啊,究竟是有情之至,还是无情至极?也好,也好,我也可以当做我从不知你是何人,反正从此不必再记得你。”

到如今那小童究竟叫什么,他也依然没能想起,便是模样也早模糊了,只有那双至死不愿闭起的眼睛,和那些落在血泊里的话语,还烙在心里。

从那以后,他开始随身傍着短剑,每时每刻,睡觉也不能放下。

他也曾试图回想,究竟是什么人让他落入了这场险些要他性命的醉生梦死,何以偏偏这样巧,轻易就让这一抹相仿云烟勾了魂魄,但终于又放弃了。这世上,想要他死的人太多,揪出来又如何?重要的是,他从此再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之后那两年,是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两年。再不敢松懈,更毋论信任,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极点,他觉得他快被压垮了。以至于,忽然惊闻小贤回来了时,有好一阵子,他仍如在云雾,简直无法相信。

小贤还是从前那样,一样澄澈,一样宛如赤子,一样会安心在他身边睡如醉猫。而他却觉得自己有些变了。无数次,他都盯着小贤毫无戒备的睡脸,犹犹豫豫,辗转反侧,心底久久难平,难述滋味。

那是一种十分难以描述的惆怅,事到临头,这多年的思念,他竟不知该如何表达,更惧怕亵渎,只能呆呆望着,在进退维谷中蹉跎。

而即便是如斯忐忑的相对,却也那样短暂,尚不待他理清头绪,便烟消云散了…

竟是一语戳中,勾起几多旧伤怀。

嘉斐神色渐渐阴沉下来,如有乌云遮障。

“你便非要这样说话来刺我。”他盯着嘉钰,缓缓地,将一只手握住那只俽长莹白的脖子,语声不惊,却是骤然低寒,“嘉钰,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底线。”

刹那,嘉钰只觉浑身一僵,似被什么无形之力压住了,连气也吸不进。其实二哥并没有如何用力地掐住他的脖子,然而,这却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听见二哥这样阴沉地唤他。他险些想要低头求饶,但事到如今,他的骄傲已决不许他这样做。

你若真这样狠心,索性掐死我罢了。

他心里这样哀道,抬起眼盯住嘉斐,双目泛红胀痛,却不愿流泪泄了心伤。忽然,心口上一阵痉挛,难以分辨是疼痛或是别的,只是猛一下抽搐着紧缩起来,更深处,竟似撕裂了。他连声音也没发出来,无法自控地颤抖着蜷起身子,血已将略带苍白的薄唇染得湿红。

“四郎!”嘉斐陡然惊醒,慌忙松手将他抱起,就要喊人。

他却一把掐住嘉斐胳膊,用力地几乎要掐入血肉。别喊!他用眼神这样瞪住嘉斐,直到嘉斐顺从地默然双手抱紧了他,才阖眼低了头,缩在怀抱里,依旧是抑不住地轻颤。

“别忍着,不能咽下去,快吐出来!”嘉斐托起他的脸急道。

他还倔强,咬着嘴唇强咽,到底没忍住,把那口瘀血呕了出来,身子一软,跌在嘉斐臂弯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缓下来,半睁开眼,低低轻语:“如果只要呕了血你就肯对我好,就算把这身子里的血都呕干了,我也没所谓。”身上衣衫却早已被冷汗湿透了。

嘉斐心下酸涩,拭着他唇边血渍,长叹:“别这样,阿钰,咱们…别再这样了。”

难道是我想这样成天与你斗气么?嘉钰暗自哀凉,虚弱扯起唇角,唤了声:“二哥…”

“别说了。”嘉斐却没让他说下去,而是安置他躺下,将手轻柔暖在他心口上,哄道:“睡吧,先歇着,什么事都等明儿再说。”

嘉钰深深抬眼,没再多说别的,伸手揽住嘉斐,又将脸埋过那胸口去。

萧蘅芜告诉嘉钰的,是一个绣娘所见所闻,也是一个劳苦百姓所感所受,于权利冰山而言,不过是表皮霜壳,尚不足一角,但却打开了一道缺口。苏州府上的百姓过的并不太平。官定生丝依照品质价分四等,织造局给的永远是最低一等,且还常有拖欠,而民商给的价格更不能比织造局高。许多桑农交了丝又拿不到钱,赋税却分毫不能少,逼不得已想要改桑为田,而偏偏各类农物种子又被抬出了高价。官商勾结一层层从百姓身上割肉,无人做主的草芥平民自然苦不堪言。

织造局帮着商贾压低丝价抬高种价,想必又还要从商贾处再剥一层回扣。朝廷每年拨给织造局的银两只多不少,如此省了再抽,盘剥了早不止一倍,这等巨贪绝不可能大喇喇搬回家去存于名下,必然会借人洗钱。要查织造局,还得先从这只借来洗钱的手查起。而能几年如一日帮洗这巨额赃款又不令人起疑,又要与织造局有所瓜葛的坐贾究竟是哪一家,想要确定恐怕并不难。

但这件事他也就只查到此为止了,余下事总要留点给别人查才好。嘉斐心中思定,远眺一眼群峰叠翠,深深吐息。

山中草木芬芳,澄澈入肺,一片宁和。

此处已是雁荡山中灵岩古刹,背靠云锦屏霞,远望天柱千仞,实在浑庞肃穆,叫人不由自主沉静,竟如万虑俱熄。

嘉钰已倚在侍从们支起的小榻上又睡了,别看上山一路有人抬着,脚不沾地,但他到底身体虚弱,还未到时已困倦疲乏了。何况,昨晚毕竟没有睡好。

嘉斐遣开侍从,亲手将滑落的薄毯替嘉钰盖好,不由略有些走神。

嘉钰昨夜又呕了血。他原本想让嘉钰好好歇上几日,但嘉钰却说夜长梦多,还是不耽搁的好。算起来,着实是他自私,嘉钰分明已经病成这样,他却还让嘉钰如此为他操劳。利用了嘉钰对他的好,这一点,他必须承认。

可是,嘉钰对他的好…

思及此处,他不自禁一叹,视线虚实,忽然,见嘉钰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望着他。

“累么?”嘉斐问着,伸手试了试嘉钰额头。

“累。但既然是为了二哥,舍命也无妨。”嘉钰坦然应道。他倚在榻上,只把双眼一瞬不瞬看牢嘉斐,又问:“二哥你打算如何做?”几乎只剩口型,轻得完全听不见了。

嘉斐意会,不动声色瞥了一眼不远处泉上苍柏,出其不意从袖中摸出一支镖来,猛刺入自己胸口。

“二哥!”事出突然,嘉钰也丝毫没有防备,下意识惊呼一声,猛起身抱住嘉斐。

众侍卫闻声涌来。

几乎就在同时,苍柏树后一道身影闪出,夺路而逃。

随行护卫的杨思定、张思远也前后脚奔来,见状忙传御医。

嘉钰见他二人还楞在原地,忍不住怒斥:“还不去追刺客?都盯在这里作甚?”虽说二哥这一下是自己戳的,但总还是为了这帮阉奴,瞧着便心头起火,巴不得这些没种的东西滚得越远越好。可当真叫他们全滚了也麻烦…想着,他又含恨瞪了杨张二人一眼,强压一口恶气,缓下语声令道:“请张旗长去督办缉凶罢,杨旗长留下守着此间就够了。”

那张思远抬眼看了嘉钰一眼,应声便去了。杨思定自以为得了四皇子殿下青睐,整张脸又都泛起光来,嘉钰嫌他,故意叫他领人围成圈,脸冲外把四面八方都盯牢了,不许碍着御医给靖王爷理伤,他也浑然无觉照办得很是欢喜。

御医替嘉斐将镖起出来,查视下说,镖上无毒,但伤口很深,好在未伤筋骨脉络,略作处理毕了,便请二位殿下速往寺中厢房去医治歇息。

安置妥协后不久,张思远回报,说没追到刺客,也不曾见人下山去。

嘉斐命侍从请张思远入厢房中详谈,那杨思定本还想跟进,被侍从拦了,只叫他在外间守着。

待张思远到了跟前,嘉斐才从榻上坐起身来,只随意披了衫袍,胸口处的白纱红血还能隐隐窥见踪影。他将众侍也斥退了,独留下嘉钰和张思远两个,静了片刻,才开口问:“陈公今日怎么没在?”

张思远本以为他要问追拿刺客之事,忽然听他提起陈思安,不由怔了怔,应道:“陈公今日不适,是告了假的。”

“我还以为,不在这里,该在卢公那里。原来病了。请御医去看过了?”嘉斐继续道。

张思远道:“不曾。陈公说没什么大碍,歇一天就好了。”

嘉斐微笑,“那就好。今儿个辛苦张公了。这一路跟着,不知张公以为,灵岩景色如何?”

如此东扯西拉的,张思远一时难以断定他究竟是要说什么,不由试探着问了声:“王爷?”

嘉斐依旧笑着,让嘉钰替他倒了杯茶,细细品了一口,转着玲珑剔透的玉盏,缓缓接道:“早听闻,灵岩之妙,妙在藏巧,看似普通,其实内中别有洞天。今日一见,深以为然。”

张思远闻之眸光一烁,没有应话。

嘉斐也不逼他,而是忽然又转了话锋,愈发笑得高深,“日前在织造局,张公一定觉着小王与四弟根本就是无理取闹的纨绔子弟,十分厌恶。”

张思远肩头微震,忙躬身拜道:“小人不敢。”

嘉斐轻笑:“无妨。张公做得对。事后小王也觉得不妥,让张公见笑了。”

张思远垂着头,又躬身拜应:“王爷严重。”

这姓张的果然沉得住气,倒也确实可算非同寻常了,难怪父皇让他来暗查江南织造局。嘉斐将这侍人上下打量一番,依旧闲聊般笑道:“但如此一来,倒是撞上件奇事。张公可知道,四弟当日要走了一名绣娘?”

张思远点头道:“小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