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儿女,婚事皆由父皇做主,哪位皇子娉谁家的贵女,哪位公主降谁家的郎君都是有计较的,有些事打从他们出生起便定下了,是以他的兄弟们成婚都比寻常人早些。大哥、三郎都是十五岁上便迎娶了贤淑有德年龄相当的阁臣之女。四郎、五郎、六郎这三个皇弟是同一年所生,尤其以五郎从小就特别能闹腾,也不知父皇是为了找个人管束他还是怎样,竟千挑万选早早娉下一位江左世家谢氏的才女给五郎为妻,年龄可比五郎大得多了。原本也想等五郎年及束发便命两人奉旨完婚,谁料五郎不安分,觉着一旦娶了这“妻姊”便是被父皇做下的阎王罩住了铁定再没好日子过,于是变着法儿闹事一心想把这门婚事搅黄了,结果父皇一怒之下提前强行给他把婚事办了,当时五郎才只有十三岁。而六郎那姻亲也是早就定好的。四郎若非打出娘胎便体弱多病,根本不知能活到几时,个性又格外激烈执拗,恐怕也早早就被父皇安排好了。

是以,他这个“耽搁”到十八、九岁仍未成家立室的二皇子便显得格外突兀。

有时候嘉斐甚至会觉得,对父皇而言,他们这些所谓的“儿子”都只是工具罢了,是稳固江山延绵社稷的棋子,所以父皇可以随他自己需要任意地摆弄他们的终身,根本不需要与他们商议,不需要顾虑他们的感受和感情。

他曾经暗自打算过,假如父皇要旨给他哪家的女儿他是一定要抵死顽抗的。不单单因为对父皇的不忿。他知道他心里真正想要的是谁,不想把身边那个位子给了任何别的人,亦不愿让哪个可怜的无辜女子成为这毫无感情可言的政治婚姻的牺牲品。

然而父皇偏偏就晾着他一个,好像唯独把他忘记了一样。

圣心难测。他不知道父皇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可他觉得,这样未尝不好,至少省了他与父皇斗智斗勇的麻烦。

他做梦也没想过甄贤竟会问他这个。

朝野中定会有风言风语他是知道的,他从未在意过,不想管那些人说什么闲话。而甄贤更是从不将流言蜚语当一回事的人。他原本以为小贤和他一样,也不会在意。

但甄贤却问他:“殿下…当真是因为…才一直在拒绝圣上的旨意吗?”

他闻言愣了好久,莫名不安起来。

他于是认认真真地解释:“父皇从没有提过我的婚事,若是有,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当时小贤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在仔细确认他没有撒谎,而后才如释重负地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那模样落在他眼里,骤然就似在他心头上割了一刀,痛得他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小贤你…是因为怕我,才躲着我的么?你怕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他永远都记得当时在掌心屈起的手指,指甲掐进肉里,钻心得痛。

然而甄贤却猛抬起头望住他,似被吓了一跳,又似十分慌乱,连连地摆手急道:“不是,不是,我…”

那时小贤张口结舌了半晌也没能说出句囫囵话来,一副不知该如何说才好的模样,几乎要急哭了,许久许久才垂着头皱着眉眼低声,磕磕绊绊地说道:“殿下当然得娶妻生子啊,若是因为…因为什么别的,耽误了殿下…那不行的…”

他闻之又是怔忡良久,终于哭笑不得地咧开嘴。

那天他执意抓着小贤的手,反复追问:“为什么?假若我说,我就是喜欢这样天天和你在一起,不行吗?”

甄贤被他吓得脸色苍白,连人都似成了纸糊得,一直瑟缩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地被他按在墙上,仓惶地别过脸躲开他的视线。

“殿下将来…是要——”

那句话,甄贤没有说完。说完了便是大逆不道。

但是他知道。小贤是想说,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所以必须立后纳妃,为天家延续血脉。

他将来要做皇帝,这些年围绕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念头,以此约束着他的言行,半步也不许他行差踏错。甚至当年,初被送来他身边的小贤也会有模似样地学着家大人所言说他是“圣朝江山未来的希望”。

可他自己打心底其实不在乎。

能做皇帝不在乎,不能做皇帝也不在乎,非做皇帝不可,一样不在乎。

长久以来,他一直都清楚地知道,在他的心里有两个自己,一个是所有人都希望看见的那个二皇子嘉斐,所谓的“圣朝江山未来的希望”,而另一个,却是他自己想要的,想不顾一切任性妄为,将这争名夺利丑恶丛生的腐朽俗世一把火烧个痛快干净的他。

他一直以为,甄贤是他的知己,是注定补全他魂魄的另一半,小贤眼中所看到的那个他,定于芸芸凡俗不同。

可现在他忽然不确定了。

“小贤,你是因为我将来有可能继承大统才从岭南回来找我的吗…?”

那天他把小贤按在墙上执意盘问,根本不觉察自己是如何面露凶相。

小贤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又似从未想过这些问题,眼中一片迷茫慌乱,久久无法作答。

他却自说自话地就伤心起来,撒了手转身就走。

然而甄贤却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抱住了他。

他听见小贤颤抖的哭腔。

“甄贤不敢。甄贤不能。甄贤…不配。求殿下就让甄贤这样留在殿下身边吧。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就足够了。”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曾经敢与皇帝直言宁死也不折其志,曾经少小家亡流徙千里也不屈不挠硬是孤身重回了京城,而这个人此时此刻却紧紧抓着他的腰带在他身后瑟瑟发抖,无论如何也不肯给他看见脸上可想而知的泪痕。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甄贤,如此脆弱,如此卑微,如此…绝望。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听见甄贤用了“求”这个字眼。

也正是在那一刻,他遽然顿悟了他的幼稚。

心有所属,口不能言;心有所往,身不能行。此求不得,人生至苦。

他竟然让他所爱的人痛苦至此。

可即便如此痛苦,小贤也依然想要留在他的身边,他又有什么资格以横遭背叛的受害者自居?

明明还曾狂妄自大地说过,再也不让小贤受苦,再也不许任何人欺负他的小贤,到头来,却是他自己如此蛮横无礼地强行撕开了那道因他而起的伤口。

那一刻将脸埋在他后心的少年,让他如此深刻地懂了:没有至极的权力,就没有任性的资本。

若他想替人遮风避雨,则必须有呼风唤雨的能耐。

若他想摧枯拉朽,则必须站在枯朽之上的顶峰。

若他想身边只此一人,比肩而立,携手同归,则必须叫天下人敬他畏他不敢直视他,更不敢妄议。

若他不想做任凭父皇摆布的玩物,他就不能仅仅做父皇的“儿臣”,而必须取而代之。

所以他要做这个皇帝,必须要。

那天,是甄贤把他心深里那两个割裂的自己合二为一了。

那天他回身用力将甄贤整个拥进怀里,就好像此时此刻这般,却难过得什么也说不出,近乎窒息。

眼前的小贤,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颤抖不已的青涩少年,眉心上却已有了更深的刻痕。

那是痛苦留下的印记。和小贤满身烙下的那些伤痕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嘉斐不是瞎子,当然看得见,甄贤身上有太多遭受凌虐的创口,就算旧了,结了痂,成了疤,落在他眼里,依然刺眼得好似随时都会涌出腥烈的血。

甄贤被那野蛮粗鄙的鞑子掳去究竟遭遇了什么,嘉斐不打算追问探究,也根本不想知道。

他只为此恨透了自己。

自从那日以后,他定了决心,自以为与小贤有此默契,愈发振奋。

他不怕等。他只不想再看见小贤那般痛苦为难的模样。待到他终能站在万人之上的那一天,他就要他所选之人得以堂堂正正站在他身旁,要这天下再无一人敢置喙。为此,他什么都可以做。

那是一种隐隐勃发的振翅之姿,有心之人都看得出,欢喜者有,忧愁者有,更多是自危。

他想向上攀爬,自然有人想将他按下去。他不知这些人中有没有他的父亲,但一定有他的兄弟。

而他也不再甘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退守之势,而显露出以攻为守杀以止杀的激进姿态。

那些明枪暗箭,他并未邀约,但冒失得率先打破了自母后故去以后经年累月所成的微妙平衡的,确实是他。

朝中郑党纷纷诟病,说他司马昭之心,说他图谋兄父总有一日必有玄武门之忧,甚至连他身边的人也开始劝他收敛锋芒韬光养晦。

可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如何言说。

他只在乎甄贤。

他自以为小贤当也是与他一样的心思,全然忘了,那个名叫甄贤的人,名士之后,君子风骨,是天生的清流。

小贤和他不一样。

如今回首,他终于知道当时少年任性何其幼稚,但去日皆死,覆水难收,已然留下的伤痕再也不会消失,哪些失去的年月,再也回不来了。

若他当年能更收敛矜持些许,小贤未必会走。

他都让小贤受了些什么苦…

嘉斐牵过帕子,细细擦拭甄贤身上水渍,指尖情不自禁抚过那些新旧伤痕。

甄贤却像是受到了惊吓,整个人都僵住了,下意识蜷起身体,企图躲开那些触碰,急急拒道:“殿下,我自己来。”

就好像从肌肤掠过的并非手指,而是锋利刀剑。

嘉斐动作一滞,眸中光华不着痕迹暗下来。

他执意抓着甄贤不放,细细将那具满是伤痕的身体擦拭干净,而后猛一用力,把人整个打横抱起。

甄贤当即轻呼一声,吓得白了脸,皱着眉连声请他放手。

嘉斐哪里肯应,,一言不发径直把甄贤抱上卧榻。

身体刚找回些许平衡,甄贤就后退着缩进床角垂下的幔帐里,极力用层层纱绸遮蔽自己耻与人见的不堪,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惊愕地瞪住嘉斐,眼底满是恐惧。

就是恐惧。

仿佛他眼中所看见的,并不是幼年相知、心意相通的那个二殿下,而是别的什么人,甚至野兽。

那模样叫嘉斐好一阵心酸,怔怔望住甄贤良久,险些流下泪来。

他知道小贤在害怕的并不是他,而是伤害。

这世上有许多的伤害,一旦留下了疤痕,就再也无法愈合了,即便佯装无畏,疼痛与鲜血依然无法隐藏,每每毫无征兆地撕裂开来,犹如示威的刺。

只一想到那可恶的鞑子在他鞭长莫及之处把他的小贤伤成了这样,嘉斐就难受得发狂,恨自己在战场上为何没能生擒活剥了那畜生。

并不是幼稚可笑的独占欲作祟。叫他恨到无处释放的,是他在意气用事任性妄为的时候,小贤却在为他的愚蠢付出代价。

嘉斐蹙着眉,伸手一把扯下那些被甄贤紧紧拉扯的薄纱。

“殿下!”

几乎同时,甄贤就大叫了一声,一手无力地还企图遮挡起曝露无遗的身体,另一只手却是仓惶捂住了自己的脸。

第15章 十五、既见君子

那一刻,甄贤的内心是极度惶恐的。

太难堪。

如今他的身体上有太多巴图猛克留下的痕迹,从头到脚,在每一寸肌肤蔓延攀爬,甚至深至连他自己都从未碰触过的地方。

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屈辱还深深烙在脑海里,如同鲜活野兽,无时无刻不在抓扯着他的魂魄,留下腥烈的血痕。

即便他明知道那都不是他的错,强烈的无法抑制的羞耻感依旧将他灭顶吞没了。

他怎能让二殿下看见如此不堪的自己?

若只是那小王子,他尚且可以咬牙顽抗,可以闭起眼自阻觉识,不看,不听,不想,但若眼前这人变成了嘉斐,他便无法再逃了,一切的疼痛与鲜血都将被迫在眼前放大,甚至是本能的欢愉。他太怕他会无法承受到彻底崩溃。

“殿下,别这样…别看着我…”

他用力捂着自己的脸,就好像如此便能将自己藏起来。

但嘉斐却一点一点掰开他按住眉眼的手,何其坚定,不容置疑。

他倾身靠近他,直近到可以感知彼此的体温与吐息,将他整个拥进怀里。

“你可记得小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让我教你该如何陪着我才能让我好过些…那你现在也教教我,我该如何陪着你,才能让你好过些?”

他抱着他喃喃低语,什么也不做,只是紧紧抱着。

甄贤怔怔地被那怀抱框住了。

久违的温暖与心跳传导而来,似有一双硕大羽翼,将他彻底包裹,任他蜷缩也无所谓,躲起来也无所谓,哪怕是哭泣…也无所谓。

蓄积了那么多年的泪水全在这一刻决堤般涌出来。

无法否认,心底有那么多欢喜与渴望,无论如何克制掩藏依然满溢而出,几乎将他自己都溺毙了。

甄贤犹豫了片刻,终于缓缓软下脊背颈项,环起颤抖双手,回抱住了嘉斐。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已有多久不曾这样安睡过。

天角微白之际,他睁开眼,细细端详那张俊美英武的脸。近在咫尺,咫尺天涯。

一整夜嘉斐都抱着他,与他抵足而眠,恍惚回到儿时。而他竟也就像小时候一样,安心地缩在那怀抱里,一觉睡到鸡鸣时分。

最初的尴尬无措消散以后,袭上心头的,是重归冷静的苦涩。

甄贤小心翼翼抽身,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拉开嘉斐揽在他腰上的手。

他蹑手蹑脚穿戴齐整衣物,并没有离开,而是走到窗前静静站下来,默然望住了不远处即将熄灭的灯火。

嘉斐也十分惊诧。

这些年间,只要四郎不来赖着他,他一向是按着剑睡的。

他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这种安然相拥的平静美好,竟酣眠一宿,直到臂弯里的温度渐渐消散,才赫然惊醒过来。

睁眼一瞬,他条件反射地直起身,待看见那个依旧静立在窗前的人影时,才骤然松了一口气。

“你不好好歇着,这么早起身做什么?”

他略皱了皱眉,下地上前,拉住甄贤。

甄贤顺着他转过面来,颔首垂眼轻道:“甄贤失态,让殿下见笑了。”

嘉斐不由微怔。

太冷静了。

那些昨夜里碎裂一地的外壳,如今又已全部包裹了回去,坚硬如初得,竟连裂痕都藏匿到完美。

就好像那费劲千辛万苦才寻回来的人,一夜之间便又躲去了他无法触及的地方。

这反应叫嘉斐心中一阵闷痛。哪怕他其实早有心理准备。毕竟已然七年。破镜重圆,裂痕犹在,有太多时间与过往留下的刺与伤,需要慢慢抚平。他该给小贤时间,万不可操之过急。

嘉斐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镇静心中波澜,轻抚了一下甄贤肩膀,低声叹道:“都过去了。你回来就好。”

但甄贤却倏然抬起头,正正望住了他的眼睛。

“甄贤有一事想问明殿下。”

嘉斐心中突得一跳。

他直觉不能让小贤问出口。

他甚至立刻就猜到了小贤将要问他的是什么。

但正如他知道甄贤心里在想什么,甄贤又何尝不知他?

他根本来不及将阻挠话语说出口,只唤得一声“小贤”,甄贤便截口打断了他。

“白总兵与我说,七殿下被鞑子掳劫得突然,四镇总兵竟谁也不知道…为何殿下远在江南却提前得了消息?”

果然如此。果然是为得这个。

嘉斐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