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做出这决定时,他就知道,他或可以瞒过天下人,但绝瞒不过小贤。

鞑子强行掳走了小贤这么多年,不是穷极无聊,而是因为小贤重要。

甄贤不仅是盛名在外的才子,更是名士之后,他的祖父是父皇的老师,他的父亲少时是父皇的伴读,后来又是父皇最亲近信任的臣子,甄氏一门是在父皇身边力助父皇问鼎大宝治世天下的人。这样的人,如张良之于刘邦,房玄龄之于李世民,是造就帝王之人。

自从当年甄氏被抄家问罪,多少双眼睛都在死死盯着这个唯一逃出性命的甄氏后人,等看父皇灭其满门却独留一幼子究竟意欲何为,更是等看他这个二皇子与甄贤之间微妙的关系究竟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倘若能得到甄贤,得到的远不止是一个有能的谋士,更是天下士子的翘首相望。

这些年来,在寻甄贤下落的,定不独他靖王府一家。

他从不担心甄贤叛国。但这样的甄贤,倘若他当真放任给了鞑子,任由甄贤在关外吃苦受辱,必会动摇人心,会唇亡齿寒引人诟病,责备父皇与他薄情寡义。

而这样的甄贤,巴图猛克自然也想拿来大做文章,断不会肯轻易放还给他。

又及巴图猛克经营多年,屡屡挑衅,处心积虑想与圣朝开战南侵。他若要在此时硬抢小贤回来,必引至两国交兵。

他绝不能主动挑起战火,不能给鞑子名正言顺南下的借口。

他并不惧怕与鞑子一战。甚至可说,他原本就是打定主意,要借此机会一战扬威,叫鞑子从此知道圣朝厉害,不敢再起中国可欺之心。但他必须站在无懈可击地制高点,举起一面可以一呼百应的旗帜,才能有打赢这场硬仗胜算。

所以他利用了父皇想要将七郎推出前台的微妙心态。

他知道父皇宠爱七郎,有心给七郎机会立功、封王、开府,于是便使曹阁老向父皇进言,替七郎讨了这个代天巡牧查走四镇的差使,而后又故意将消息透露给了瓦剌。

七郎之所以突然被鞑子掳走,是因为他需要这样一个借口。只有如此重要的一个借口,才能让他拥有完美的先斩后奏调动边军的令箭,才能让他理直气壮与鞑靼人开战。

他当然没有想弄死七郎的心思,但他利用了他的幼弟,让七郎浑浑噩噩就陷入了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的险境之中,这一点他无法否认。

他甚至不怕父皇会质疑他。

父皇是一个只看结果的人,只要结果是满意的,很多时候父皇都可以不问过程。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小贤会责难他不择手段。

他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嘉斐看着眼前的甄贤,看着那双不染杂尘的眼睛,无言踟蹰以后,终于苦笑。

“…总之,我们打了胜仗,大挫了鞑子的锐气,七弟也平安无恙,皆大欢喜事事完满,你又何必定要想那么多呢。”

如斯回应,无异于默认。

气氛遽尔凝滞,只余长久的沉寂。

嘉斐甚至能听见自己久违的心跳,能感知到掌心里急剧渗出的汗水。

他上一次做出这种事的时候,气得小贤头也不回地扔下他走了,一走就是七年。而今才方重逢,他又重蹈覆辙做了庶几相似之事。哪怕都是不得已。他毕竟又对自己的兄弟下手了。倘若小贤此刻骂他,给他一耳光,又气得甩手要走,嘉斐也丝毫不会意外。

然而,甄贤没有。

嘉斐凝神屏息地等了许久,直等得心焦难耐,险些脱口追问个回话,终于听见甄贤轻声对他说:“殿下,是甄贤错了,甄贤…不会再离开殿下了。”

眼前的小贤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眼,嗓音低沉轻柔,平静得如同封冻湖水。

他怎能如此平静呢…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愤怒?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生气地质问自己,和自己争吵?

嘉斐一阵茫然困惑。

他忽然又觉得,小贤似乎稍稍有些变了。

那是当然的不是么。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都不再是当初热血少年,他自己也变了许多,又怎能要求小贤始终如初?何况小贤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

然而他又无法自控地为这种变化而感到恐惧。

此刻,他竟会不知道甄贤在想什么,他竟然无法猜透小贤的心思,这认知叫他顿生惶恐,忍不住就冒出千奇百怪的杂念,甚至向着万劫不复地深渊径直坠落。

是了…小贤这样的人,最是容易将这些事情都背到自己身上。小贤一定还是在怪他的,认为他为了将自己抓回来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利用七郎,认为是自己的离开才令七郎遇险,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以此要他保证不再做出这样的事。

“你觉得我在胁迫你吗…用别人的性命胁迫你顺从我的心意?”

陡然,嘉斐眼中腾起灼热火光,却又立刻熄灭成灰。

甚至连自己也未曾察觉,他便用力钳住甄贤手臂恶狠狠地将人拉扯近前,死死盯着那双宛若平湖的眼睛,沉声再开口时,语声里的戾气已毫无意识地溢出来。

“我不会和你置气说什么‘既然如此,我放你走’之类的傻话。没错,我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走的。所以你要觉得我不择手段,觉得我是在胁迫你,都没所谓——”

但甄贤却再一次打断了他。

他没有让他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坦然却又坚定地看住了他的眼睛,又对他说了一遍:“我错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而后,竟反过来伸手将他抱住了。

这怀抱何其温暖,一如耳畔语声。

嘉斐心尖一颤,脑海蓦地一片空白,整个人完全懵了。

然而嘉斐这一生都不曾知道过,那一刻的甄贤说出这句话并不是说说而已,更不是妥协,而是一个誓言。

当思绪终于冷静,甄贤便已想得清楚明白。

他明显察觉了嘉斐身上隐隐弥涨的戾气。

甄贤并不敢自诩重要,不敢以嘉斐利用幼弟与鞑靼人开战的缘由自居,但二殿下这无意识间流露的狠厉让他心惊不已。

他赫然发现,殿下稍稍有些变了。

甄贤记忆中的嘉斐,曾经是个温柔的人,不仅仅只对他一个人温柔而已。殿下从不曾苛待过任何一个好人,甚至飞禽走兽。

尝有一次,殿下带着他偷溜出去玩耍,在京城巷角看见一只甫出生不久的小狗崽,浑身癞疮又吐又泻,肮脏极了,一看便是得了重病快要死去的模样。但殿下立刻就抱起它带了回去,请来大夫悉心救助,任谁阻拦也没将它扔下。

那是一个发自本能的举动,没有半分犹豫,亦不是要做给谁看。

那些天里,他陪着殿下,看着殿下没日没夜亲自照料那只又脏又臭的小狗,甚至抱着它睡觉只为了安抚它仿佛噩梦般的抽搐,直到小狗终于奇迹般地好转过来。

那时他觉得这样的殿下简直温柔地令他眼眶湿润。

就是这份温柔,让他下定决心,今生今世只追随殿下一人。

仅仅文韬武略胸怀大志是不够的,一个守成天下的君主,当有一颗温柔的心才能仁爱四方。

可他眼睁睁看着这颗温柔的心一点点冷硬起来。

七年前的兄弟之争,是他年少无畏心中只有输赢,一时意气给殿下出了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韬光养晦,以退为进”的主意,本意并不想要谁的性命,却未想波诡云谲局势复杂,很多事一旦开了头便不再是他们能掌控的,最终导致了那样惨胜如败的结局。

他自责,是因为他心中有愧,更是因为他不信,也不能信,他心目中温柔的殿下能够狠心逼死自己的亲手足。

七年前的那一天,他同样追问过,然后和殿下大吵了一架,在殿下试图强按住他的时候慌不择路地逃了。

一晃七年,再重逢,他知道他错了。

他曾经无数次说服自己:他不该留在殿下身边,因为他会影响殿下的判断,会拖累殿下的名誉,甚至或有一天,他还可能成为被用来刺伤殿下的刀。

然而这一刻,当他终于面对面再次看清那双叫他牵挂不已的眼睛,看清那些于眼底隐隐沸腾的黑潮。他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他错了。他不该那样扔下殿下一走了之的。

如今的殿下,比之七年以前,愈发像只行走在刀锋上的困兽,甚至不自知脚下鲜血淋漓。

殿下竟然做了这种设局开战的事,不仅以命相搏,更是以国相搏,如此豪赌,胜了才是魄力胆色,万一败了,必是天下浩劫。

可他们胜得如此艰难惊险,如今想来,全是后怕。

兵行险招,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甄贤不知他怯懦逃离的这七年中,殿下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才导致今日这般不计后果的激烈,就似宝剑开刃,可以杀敌,亦可自损。他只恨自己这七年不曾守在殿下身边,不曾与殿下排忧解难分担苦痛,不曾在殿下行差踏错时将之紧紧拽住。

他曾经那样害怕,害怕他与殿下之间这微妙的维系终会成为彼此的毁灭。但同样的错,他绝不能允许自己再犯。

若有血,甄贤不畏惧流,若有罪,甄贤不介意扛,但他不能让殿下被阴霾泥淖困住。他想看见他自幼憧憬的那个人耀眼依旧壮志得酬。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所有曾纠结辗转的愁思心病,全在这一刻付之一炬,再没有犹疑困惑,再没有动摇退缩,唯有平静宁和。

甄贤环手抱住嘉斐,低头将前额抵在嘉斐鬓角,轻柔且坚定。

这动作如此亲昵,饱含太多不予言表的情愫。

湿润的吐息那样近,随着体温一起灼热,彼此都能听见对方怦然不已的心跳声。

嘉斐懵了半晌,略侧脸颔首,试探地低低唤了一声:“小贤?”

甄贤立刻抬眼迎上了他,再没有躲闪。

嘉斐心尖一颤,只觉被这目光望得脊背酥麻,如有电火流走,待回过神来,已再也压抑不住。

大约是在关外久了,日晒雨淋,又缺食少水,甄贤的嘴唇略有些干燥,带着开裂翘起的细小倒刺,远称不上柔软甜美。

但嘉斐甘之如饴。

他衔住那魂牵梦萦的唇瓣,怎么舔舐吮吸也不够,又贪恋地撬开紧闭贝齿,将舌头探进去搅缠。

他能感觉到怀抱中的人在明显地发抖。

甄贤双眼闭成一线,紧张得就像一只被掐住后颈的狸猫,浑身僵硬地任由他掌控着,甚至连呼吸都无法顺畅。原本环在他腰间的双手也毫无自觉地攥起成两个硬邦邦的拳头。

这模样,与其说是与心悦之人纵情相拥,不如说是要上刑场才更贴切。

嘉斐稍稍拉开些许距离,盯住这样的甄贤看了一会儿,心尖一阵微痛,苦笑已染上唇角。

“小贤…你跟我过来。”

他附在甄贤耳边,低语一句,便将人往卧榻前牵过去。

甄贤怔了一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顿时涨得满面通红,忙垂下头去,却还是一声不吭地跟着。

嘉斐牵着甄贤在卧榻上坐下,放下床帐,将外间微明光线仔细遮掩。

视线昏暗朦胧下来,唯余二人相对,静得能听见彼此心跳。

嘉斐轻柔将甄贤整齐束起的发髻放下,乌黑长发顿时散落在肩头,愈发衬得那些由耳后蔓延过颈项的霞红清晰可见。

甄贤一直垂着眼,静静由着嘉斐将他衣衫一层层褪下,如同剥笋。而后嘉斐扯开了他下裳系带。甄贤终于慌张抓住将要滑落的腰缘,轻呼一声:“殿下…”立刻又咬住了嘴唇。

但事已至此,哪还容得羞赧。

嘉斐倾身凑近前去,在甄贤唇上浅浅舔吻一下,抓起他双手,引着他将自己衣裳也尽数除去,而后,伸手隔着里绔轻拢慢捻。

几乎同时,甄贤便闭眼别开了脸,愈发死死咬住嘴唇。

丝绸微凉柔滑的触感和着掌心愈来愈明晰的滚烫,令嘉斐忍不住低喘一声。

眼前的小贤在他的摆弄之下浑身上下只余一条蚕丝小绔,却比不着寸缕更诱人百倍。这是他渴求已久,妄想已久,却从不曾亲眼见到,从不曾得到的。如今终于就在眼前,在他掌中,如斯横陈,任君采撷,如何不叫他血脉喷张。

可是小贤却依旧闭着眼,仿佛仍固执地不肯看他。

嘉斐太了解甄贤。劝解是没有用的。若非小贤自己放下、敞开,这倔强的人或许这辈子也不会肯睁开眼。

但嘉斐再不会放手了。他自信总有办法让小贤睁开眼,看清楚这一刻,承认这一刻。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甄贤,不放过紧蹙眉眼间一丝一毫的变化,还有那具身体无可抑制的颤抖,手上忙个不停,沿着美好曲线来回搓揉抚摸,时轻时重,不紧不慢。

他能清楚地看见那些不断扩散的潮红,激烈起伏的胸膛,明明隐忍却仍克制不住款摆的腰肢…一切都那么符合期待,执念成真,熨帖又真实,叫他一阵阵按捺不住地激动。

尤其这一切都是属于他的。每一点由细微到巨大的改变,都是他的杰作。他就像个俯瞰江山的王者,仔仔细细观赏着自己的丰功伟绩般,还偏要变着法儿逗引撩拨,尽在掌握。

直到甄贤忽然“啊”得一声弓起背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殿下!”

那双紧紧闭起的眼果然在这一刻霍得睁开来,水光粼粼地望向他,满是无法倾诉的哀求,还有濒临决堤无从抵抗的慌乱与羞耻。

如斯眼神令嘉斐兴奋地连气息都粗重起来,像只终于逮到猎物的野兽,怎还可能让这到嘴的美餐飞走?他当即一把捏住甄贤下巴,迫使那人再也无法扭脸逃开,手上非但不停反而愈发热烈。

没两下,就听甄贤又哑着嗓子急促唤了一声:“殿下…!”便在他眼前脱力而出。

柔软绸料被浸透了,留下无法忽视的触感与痕迹。

甄贤羞得浑身发抖,拼命用手捂着那才得放纵的去处,难堪得别开眼躲避嘉斐的视线。

太羞耻了。他刚刚竟然在殿下面前失控露出如此羞于人见的姿态。就像是那些深埋心底压抑多年的情愫终于彻底藏不住了,全在那一刻喷涌出来,叫他惊惶不已。

心里乱成一片,情难自禁,情何以堪。

甄贤有些无所适从。

他知道殿下对他是怎样的心思,亦知道他自己对殿下是怎样的心思,既已决定留在殿下身边,这事便是迟早的。

他并不是在抗拒殿下。

事到如今,甄贤觉得他自己也很难说清自己究竟是在抗拒什么。如有无形的墙,将他困在其中,惊惧随着寒冷弥涨,钻心刺骨。

大抵下定决心与真正去做还是不同的。

除却巴图猛克曾经带给他的那些不堪回首之外,甄贤从没有过这种体验。那些所谓销魂蚀骨被翻红浪的纠缠,他只在少时偷翻的闲书里瞧见过,却又是自幼庭训所不容的外道。是为淫邪。

直到此刻以前,甄贤不知那些书中所述都能如此真切,不知这种泉水般汩汩上涌的欢愉真能叫人如此喜悦,又如此折磨。

然而殿下是不一样的。殿下不会让他感到痛苦,更不会令他觉得屈辱。甚至,每一次亲吻,拥抱,哪怕仅仅是一只温柔的手,也能叫让他喜不自禁丢盔卸甲。

甄贤不敢细想这意味着什么。他更怕他会就此沉沦,怕这种沉沦会将两人拖下怎样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太怕因为他做错的决定再一次害了殿下。

他毫无意识地紧紧咬着唇,直咬得流出血来都未觉察唇齿间腥烈。

但嘉斐将他整个拥进怀里。

“小贤?你要我停下么?”

他把他滑落阴霾的思绪拽回来,静静望进他眼底,望进他心里。

想要,却又不想要。

甄贤堪堪回望住他的殿下,无法作答。

他良久无言,似有天人交战。

嘉斐却又低头亲吻他。

“别想了…”他细细密密地吻他,由额前发梢,到眉眼唇角,舔去他唇上血渍,轻柔在他耳边呢喃,“你只要想着我,记住我,就可以了。我想让你记住我。”

甄贤睫羽微颤,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他能感觉到殿下的手,那只曾与他一同握笔执剑的手正火热地贴着他,解除他唯一的封禁,摩挲而下,撩拨般缓慢掠过那些柔软,却不容抗拒地探去那曾让他痛苦不堪的地方。

被侵入的触感依旧令他不由自主浑身紧绷,僵硬得止不住战抖。

“殿下!”他忽然又叫了一声,下意识抓住嘉斐手臂,似想阻拦什么,却也只是那样紧紧抓住了。

嘉斐眸色一暗,愈发收紧手臂,按住他的脑袋不容分说再次吻了他,百般厮磨,抵死缠绵。他便也只能顺从了这坚决。他原本也不知自己究竟还有什么可顽抗。

破城之剑昂然将两人相连,紧密到再无间隙的那个瞬间,甄贤忽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如同释放。

他在喘息间扭头浅浅咬住了乱揉在一旁的衣角,却遮不住嗓间溢出的低吟。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