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虽不高,但说得笃定。

顿时,曾道伦只觉浑身的热汗冷汗全一起下来了,又犹豫了片刻,苦笑摇头,“公子有所不知啊,那陆光风个性孤傲脾气十分古怪,并非我不愿给公子帮忙,而是…着实怕他陆澜不肯买我的面子呀。”

甄贤闻言心间一松,知这事已八九成有了眉目,便从袖中取出一方雕花木盒递给曾道伦,微微一笑,“请曾老板把这个交给陆老板便可,如此,他一定赴约。”

第20章 十九、不敌天下人

太湖上的画舫精美绝伦,阳光打在琉璃画屏上,如有光华随水波流动,比虹光更斑斓。

苏哥八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好奇地盯着水中游来游去的金色鲤鱼看了半晌,扭身望向甄贤,眼中始终有担忧地问询。

“那个姓陆的还会来吗?”

“再等一会儿。”

甄贤并未抬头。

就在他面前是一局尚未完成的棋局。

他捏着一枚白子,正欲落下,听见苏哥八剌又好奇问他。

“甄大哥,你怎么能自己跟自己下棋呢?”

少女的嗓音里满是困惑。

甄贤指尖微微一颤。

苏哥八剌是鞑靼人,又天生尊贵,或许从未想过,也很难明白,其实人这一生,大多时候自以为在与人厮杀,都不过是自己同自己下棋罢了。

甄贤将那枚白子放下,抬眼看住少女,思忖着该如何向她解释才好。

忽然,画舫外传来水浪声与人声。

苏哥八剌急忙将纱窗推开一线望出去,见一叶扁舟已靠在船头,一个梳着双髻的青衫小童正立在舟上,拢着双手,用一把脆生生的嗓音问:“我家主人请问,舫中是何方来的贵客?”

甄贤眸色略微一敛,低声对苏哥八剌道:“王女,请你回他。”

苏哥八剌眼中闪过一瞬不明所以的诧异,却也没有追问,只歪头想了想,便朗声开口应道:“北边来的,在此游湖赏鱼。”

那小童得了这话,扭身钻回舟中,不多时又钻出来,依旧拢着手,又问:“我家主人请问,小姐观这太湖锦鲤乐否?”

此问一出,苏哥八剌不由“噗嗤”一声笑了。

“我瞧着是挺高兴的,可我又不是鱼,哪里知道他们乐不乐。”她回头看一眼甄贤,又对舫外笑道。

那小童却没像方才那样钻回小船里去,反而立在原地,也不说话。

却有另一个声音,从那扁舟中传来:“小姐也读老庄?”

鞑靼人的贵族也有习汉文读汉人经书典籍的,老子、庄子的许多名篇苏哥八剌都是读过的。但她既然听得出这人诚心拿《秋水篇》来“考问”自己,顿时生出一股草原女子不服输的傲气来,反问:“读过怎样?不读又怎样?”

那人语声里不掩笑意,“小姐有慧心。在下不才,斗胆请小姐共赏这太湖美景,不知小姐肯否赏光?”

苏哥八剌又回看甄贤一眼,见甄贤微微点头,便道:“你的船太小了,我不想去,不如你来我的大船里,我请你吃茶?”

那人道:“既然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甄贤听见一阵有人登船时夹板发出的“吱呀”声响,眨眼,那名青衫小童已挑起船舱前的垂帘。

一个年轻男子步入舱中来,拱手略作了一揖,含笑道:“承贵人大礼,霁园陆澜特来拜会了。”

甄贤看着这人,不由得愣住了。

太年轻了。

眼前的陆澜着一身月白暗绣的衣衫,打扮十分儒雅高贵,半点不像个整日逢迎应酬的商贾,倒像个洗手焚香的文士名流。他的脸庞有些瘦削,眉目却十分俊朗,年纪瞧着也就在廿五上下而已。

甄贤原本以为闻名遐迩的江南巨富怎么也该是个千帆过尽的商场老手,当已过不惑之年,万万不曾想竟是个不及而立的俊雅青年,一时惊讶得连还礼也忘了。

他不说话,只怔怔盯着来人看,苏哥八剌也不知怎么回事,不敢随便开口,便也抿着嘴,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陆澜。

画舫中一时静得只剩下微风拂浪的“哗哗”声。

反倒是陆澜静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公子这样盯着在下,莫非是陆某一介末流偏要附庸风雅闹了什么笑话不成?”

甄贤心尖一悸,这才回过神来,顿时羞愧得脸都红透了,慌忙起身低头相迎,“是我失礼,让陆老板见笑了。”

两人在画舫中相对坐下。甄贤亲手斟茶奉上。陆澜接过饮了一口,抬眼继续看着甄贤。

“陆某和公子所想的不太一样。”他浅浅勾着唇角,放下茶杯,“公子和陆某所想的,也不太一样。我原觉着,能做下如此手笔的该是个老成之人,却不想公子少年俊秀。”

简单两句话,一时间,甄贤竟琢磨不透这人究竟是在夸还是损,不由默然无声,只紧紧望着他。

陆澜却也丝毫不客气,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来,径直推到甄贤面前。

“陆某是个生意人,公子送我如此厚礼,是想要陆某拿什么来换呢?”

案上棋局被这么一推,犹如被利剑劈开,立时全乱了。当中空出一片,摆着的赫然正是甄贤托曾道伦转交的那只雕花木盒。

甄贤在这木盒里放的,是一块翡玉,本是皇帝陛下赏赐给靖王嘉斐的,价值连城,稀世罕有自不必说。出行在外,事有匆忙,一时半会儿弄不到什么像样的见面礼,是以甄贤才向嘉斐讨了这枚翡玉来用。

但甄贤要这枚翡玉,却不是因为贵重。

陆澜是首屈一指的大富商,虽不敢与天家相比,世间珍玩宝玉也已见怪不怪,区区一枚玉石未必就能打动得了他。

但这枚翡玉却是靖王殿下的。所谓佳翡,是一个讲头,皇帝陛下之所以把这枚翡玉赐给靖王嘉斐,也是为的这个讲头。倘若这陆澜真是个精明人,便是冲着这枚翡玉,至少也非见甄贤一面不可。

至于收或不收,那便是见面以后要决断的事了。

甄贤垂眼看了看那木盒,并不伸手,只轻声问:“陆老板可知这物件的来头?”

陆澜微微一笑,“这来头若是说了,只怕就冒犯了不该冒犯的名讳了。”

甄贤闻之心下略沉,“那么陆老板当知道我所为何来。”

有些话时候不到是不能明说的。彼此未知深浅,皆需要试探进退,一来二往,反而僵住了,谁也不肯先开口,以免漏了底。

苏哥八剌坐在一边,看看甄贤,再看看陆澜,瞅着两人看住对方一声不吭的模样,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明所以。

太湖水浪一下一下拍打着画舫,带起茶杯中圈圈水纹。

忽然一个浪头拍来,船身明显摇晃了一下。

甄贤生在京中,虽在岭南待过几年,却还是不适应在这样宽广的水面上行船,顿时一阵头晕,险些歪倒下去。

他慌忙伸手想撑住什么,却是一把抓住了陆澜伸来的手臂。

“其实陆某已备下了回礼,只不知能不能入公子的法眼。”陆澜笑着扶他重新坐稳,扭头看了一眼随行小童。

那拢手垂头坐在一边的小童得了指示,从怀中取出一只四方扁长的匣子来,恭恭敬敬双手摆在甄贤面前,打开来。

匣中盛的,是一支签,两面空白,并未见有签文。

“要起风了。太湖难太平啦。”陆澜略眯起眼,看了一眼窗外翻滚的白浪,将那只装着翡玉的雕花木盒重新收回袖中,站起身。

“陆老板——”甄贤心中疑虑,忙出声留人。

陆澜却不理他,拂袖自出了船舱,直回了自己那艘小船,才站在船头,冲临窗倚坐的苏哥八剌挥了挥手,笑道:“小姐若有雅兴,可顺水而行,观枫桥夜景。只不过,夜泊水上,怕是免不了风浪。”

苏哥八剌闻声,扭回头看住甄贤。

甄贤不由拧眉,看着那一叶扁舟在水面上飞快远去,眨眼消失在绿柳水雾之中,不由自主抬手擦了擦额角。

满是湿冷。

他另寻了小船去枫桥镇,到时已然月上中天。

船夫着急回家去,说女人孩子都在等他带着白日从苏州城里买的点心回去吃饭。甄贤便特意多给了些许银两,叫船夫把船留给他二人度夜,明早还来此处取还。船夫收了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临去特意将小船牢牢拴在岸边一棵粗壮老树上,再三叮嘱,夜晚风疾雾重,万不可贪玩涉水。

已经扮作小童的苏哥八剌看着那船夫揣着银子快步远去,好奇探出半个身子四下张望。

枫桥夜泊,寒山墨色,水面上已然起了雾,将小桥垂柳统统笼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水面上升起的潮湿寒气让习惯了北方干冷的少女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缩着手臂钻回小船内来。

甄贤见状微笑,及时将一杯新烹的暖茶递到她手里,看着她“咕咚”两大口饮尽了,听见好奇的询问。

“甄大哥,咱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掌心里握着的,是白日陆澜留下的那支签。甄贤下意识攥了攥,凝神屏住了呼吸。

这大约是一个试探。或者说,是一道考题。

陆澜收了他送去的翡玉,却还他一支白签,引他来这枫桥镇,却又什么也不与他明说。

那么,这支签他该作何解呢?

倘若他解不开这谜题,便不是陆老板不买靖王殿下的面子,而是他甄贤无能。

又或者,这本就是一个无解之谜?不过是推托伎俩,是诚心要把他牵制在此,叫他无功而返知难而退…?

毕竟,陆澜其人,他不曾深交,无从了解,实在谈不上信或不信。

白日画舫之中,匆匆一面,寥寥数语,他只愈发觉得陆澜这人深不可测。谈笑风生之下暗流劲涌,圆融周到包裹着锐利锋芒,不怨曾道伦他们都赠陆老板一个“怪”字。如此年轻便能担起偌大的生意,更能与织造局周旋稳妥,这陆光风一定不是个怕事之人,但一定将利弊拿捏得清楚明白。

如此说来,他可曾让这位陆老板看透了底牌?他手中唯一的筹码,在陆老板眼中,究竟有没有可以对赌的分量?

甄贤一点把握也没有。

毕竟,人与人,天差地远。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有些事,于己重于泰山,于人轻如鸿毛。

湖上寒风撩起舱前垂挂的布帘,发出细微呼啸,把远处山中传来的钟声衬得愈发悠远。

甄贤不由自主轻叹,略疲倦地侧身靠在船舱里。

苏哥八剌担忧地看着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答话,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袖摆,追问:“甄大哥,待回去之后,你打算把这两天的事全都告诉那位王爷殿下么?”

这问题来得突然,甄贤略有困惑地看向少女,不太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都说得好。”苏哥八剌伸手,一边就着烹茶小火取暖,一边细声道:“甄大哥你自己或许不觉得,但你白日里与那位陆老板说话的模样,如果是我哥哥瞧见,怕是早就举着刀子扑上去啦。”她说时仿佛是真又瞧见了兄长那副张牙舞爪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嫌弃却温情地撅起嘴。

甄贤却猛地怔住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少女究竟意指为何,顿时一阵尴尬,却又不免唏嘘起来。

“王女,你觉得咱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坐正起身,清了清嗓子,看住苏哥八剌。

苏哥八剌在火上搓着手,“因为那个陆老板能帮咱们对付坏人。”

甄贤点头,“那咱们为什么要对付坏人?”

少女微微歪着头,乌黑水润的眼珠转了一圈,似乎有所想法,却不肯立刻答他。

甄贤见状,也并不逼迫她,只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接道:“你还记得咱们来到浙江以后,一路上看见的那些荒田吗?那些桑田,原本养活着以百万计的农户,可是现在全都荒废了…桑田没有产出,织造局的生丝供给却是不能断的,那么这些桑农要怎么办呢?”

“我并没有觉得这件事咱们不该做,可是——”苏哥八剌眸光闪烁,终于按捺不住,却又没法说下去,显是在犹豫措辞。

然而甄贤立刻便懂了。

少女的意思,是叫他该做什么照做,只不要事事都告诉靖王殿下知道。

苏哥八剌是草原上的公主,是聪慧勇敢的姑娘,但她曾敢于顶撞头狼的威严,却未曾有一日尝试过如履薄冰的滋味,更不懂在悬崖边立足的艰险。

他却不一样。

他太知道嘉斐的脾性。倘若他差错半步,叫殿下生了疑虑,陆澜这个人殿下一定不会再用。相应的,陆澜恐怕也很难再为殿下所用。如此一来,浙江之局势必愈发艰难。

所以他绝不能对殿下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生气是一定会有的。他拿了靖王殿下不离身的翡玉来送给别人,单只凭这一点,即便殿下此刻不言语,将来也总有要跟他讨回来的时候。

可那一点也不重要。

皇帝命人暗查江南织造局,有些人看见的是钱,是贪渎大案权力角逐,而有些人看见的,却是浙江内养黎民外拒倭寇绝不可乱。

也正是如此,靖王殿下才在此时此刻放手一搏。

比之这一战胜负对靖王殿下的意义重大,比之天下大局,比之那些有家难回前途难测的百姓,他甄贤一人的荣辱,根本不在思虑范畴之内。

可这些错综复杂,他又如何与苏哥八剌解释得清楚呢?

远山之上的钟声穿透夜幕,在万籁俱寂间荡开去,留下冗长的回音。

甄贤侧耳听这钟声,静了许久,终于只能苦笑。

“时辰不早了。王女你先休息一下吧。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呢。”

他站起身,将火炉边的位置让出来,背身在舱口端正坐好。

苏哥八剌抬眼定定望着他笔直的背影,垂头咬了咬嘴唇,不死心地追问:“咱们明天要去做什么?”

甄贤闭着眼,又静了许久,久到少女几乎以为他已就这样睡着了时,才终于轻声一叹,低低吐出三个字:“去解签。”

与藏于深山的灵岩古刹截然不同,寒山寺因着临近河道,平添许多人间烟火。

甄贤领着苏哥八剌走在清晨敬香的男女信众之中。

苏哥八剌又恢复了汉家少女的装扮,换上一身素净的月白对襟小袄配着湖蓝褶裙,远远望之,如一朵灵巧浪花,引得路人频频瞩目。

蒙人信奉的是萨满教,祭祀与焚香礼佛截然不同。这还是苏哥八剌头一回见识中原民间的佛寺供奉,好奇心盛,忍不住也东张西望个不停。甄贤带着她敬香跪拜完毕,便放她一个在一旁看新鲜,兀自走到殿外一角。

殿外檐下摆着一方香案,不少百姓正双手捧着竹制签筒虔诚跪叩,多是些村妇白丁。香案后垂手立着两个小沙弥,正不停和来求问的信众说着什么,多是些开解安抚的话语。其中一个见甄贤是个读书人的模样,不由诧异将他从头到脚打量,问:“施主也要求签么?”

甄贤看了一眼香案上拜访的竹签,从怀里取出自己那支白的,双手奉上,“我有一支签,不知该作何解。”

小沙弥接过那签瞧了瞧,又问:“施主何所求?”

甄贤坦然道:“只求国泰民安。”

两个小沙弥对视一眼,也不说话,其中一个拿着签转身就往大殿后头去了,好一阵才空着手转回来,与另一个附耳一番低语,又躬身向甄贤行个礼,“施主请随我来。”

甄贤唤回苏哥八剌,跟着小沙弥,绕过大殿,穿过三道窄门,不一时,来到一座经堂。

堂上只有一位老僧,正阖目握着念珠,听见脚步声便冲小沙弥点了点头。

小沙弥引着甄贤和苏哥八剌在堂上蒲团坐下,恭恭敬敬退出堂外。那老僧一直低声念着经文,直到一篇念完,才终于缓缓睁开眼,向甄贤和蔼一笑。

“施主是有识之士,当知子不语怪力乱神。”

“学生知道。”甄贤颔首回礼,“佛不与人占卜吉凶。但法师容这些求告无门之人在佛门下得些许宽慰,是大慈悲。”

老僧闻言双手合十,开口时如有叹息。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求不得,此八苦也,芸芸众生,弗能超脱其外。施主你见这些来寺中向佛求问吉凶之人,以为他们苦,又怎知我那两个小徒儿终日站在殿外替人解签哄他们宽心欢喜不是苦不堪言?贫贱有其苦,富贵有其苦,婆娑世界,种种皆苦,施主执著于救苦,未尝不是自苦啊。”

此一番话,沉沉道来,竟如弘法之音,醍醐灌顶。甄贤遽尔怔忡,良久喟然,“法师说的是,是学生狂妄了。但法师要我不执著,我实难做到。”

老僧闻之不语,片刻,放下手中念珠,拿起甄贤带来的那支白签托在掌心,问:“施主这支签,从何而来?”

甄贤道:“有缘人赠之。”

老僧又问:“施主以为,此签何解?”

甄贤静道:“解签还需赠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