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点头,唇角似浮出一抹浅笑,“既然如此,施主又为何来问我呢?”

甄贤不由自主看向老僧手中那支签,顿了一顿,“因为这签,除了没有签文之外,与寺里的签一模一样。”

其实这一件事,他也并没有那么笃定,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直到进了寺院,才算稍稍多了几分底气。

甄贤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在袖中握了握拳。

老僧又是许久不语,只细细看住甄贤端详,末了微微扯起唇角,不置可否。

跪坐一旁的苏哥八剌听得云山雾罩了半晌,只觉得腿都酸了,这老和尚却还一脸高深莫测,忍不住焦急出声:“大师,这签您到底能不能解呀?”

老僧不由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此签有所解,二位可愿随老衲到禅房一观?”

听说又要换地方,甄贤与苏哥八剌相觑一眼,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起身跟着那老僧,出了经堂,往寺中更深处走去。

一路上苏哥八剌都紧张地四下张望,红唇紧紧抿起,连手都不由自主反复摸着藏于袖中的尖刀。

“这寺庙好奇怪。甄大哥,你不要从我身边走开。”

一个小姑娘这样绷着脸挺身护住自己,不免令甄贤一阵失笑,但想想苏哥八剌策马草原带着猎犬与她麾下的女战士们突出重围的模样,顿时又只剩感慨。

老僧将他二人领至寺院最深处一间幽静禅房,合十立在门前缓缓施了一礼,“施主请吧,你所求之解尽在禅房之中。”

这老僧原本便生得慈眉善目,如是姿态谦和,愈发显得诚恳。

甄贤心下虽仍有些许疑虑,却也只能依言行事,就要去推那禅房的门。

“等等!”

苏哥八剌抢先一步,伸手径直先推开门,往房内一看。

她原本是防备这禅房中有所埋伏,或是有机关暗箭。

但只听木门“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并未见有什么凶器飞射出来,也未见有刀斧藏在其中。

禅房中只有一人,正拈香礼佛,听见声响,又规规矩矩向那龛中佛像拜了三拜,才施施然转过身来,赫然竟是陆澜。

“公子来得如此快,到是让陆某始料未及。”陆澜眉眼含笑,躬身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

禅房中早已布下香炉茶道,隐隐乳白烟气缭绕,有股清淡的草木芳香。

甄贤静了一瞬,便顺着他进了禅房,在茶案前与他对坐下来。

见到陆澜并不算太意外。

或者应该这样说,能在此见到陆澜,说明这一关谜题便算是已破了。

但接下来才是真正关键的时候。

甄贤静静按着陆澜给自己面前的茶杯里斟上金黄剔透的茶汤,听见和煦笑语。

“容陆某好奇,这枫桥镇中摆摊算卦投注解签之去处数不胜数,公子何以断定该上这寒山寺来?”

“这支签上有佛寺香火之气,找来这里,并不算难。”

甄贤不由细看面前这人。

今日的陆澜,与昨日扮作儒雅风流的模样已大有不同,虽然一样是满面含笑的,眉目之间却已全是锐意进取的锋芒,再没有小心试探。

甄贤一面观他神色,审慎琢磨了措辞,才开口问他:“陆老板如此大费周章,莫不是有所顾忌?”

陆澜低眉含笑,一边亲手烹茶,一边应道:“自然是得寻一个安全稳妥之地,否则公子如何肯报上名号让我知晓啊。”

这句话,倒是真叫甄贤怔了一瞬。

他是靖王殿下派来的人,这一点陆澜早已知道了。是以,陆澜并非在追问他的来处,而是想打探他私人的身份。

然而他甄贤究竟是谁,并没有什么多说的必要。

他也不应该让陆澜知道太多。

知道得多了,便容易被捏住软肋。虽然甄贤从不以为自己是什么不得了的重要角色,但若是不慎让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转而拿住了去要挟靖王殿下…终归是麻烦。

“我不过是一介凡俗,名姓平平无奇,不提也罢。”甄贤只得无奈浅笑。

陆澜却乐呵得很,执意不肯放过。

“公子专程来寻我,我却连公子如何称呼也不知道,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啊。”他侧目看了看坐在甄贤身边的苏哥八剌,颔首略示谦恭,“听说靖王殿下与七皇子殿下在北边大破鞑靼,不但扬了国威,还带回了鞑靼人的小公主。靖王久居京中,七皇子更是年不及弱冠,两位殿下初到北疆竟然就能有如此战绩,实在是令人叹服。”

听他如是说起应州一战,甄贤不由微微皱眉,下意识辩驳道:“靖王殿下少年习武,自幼熟读兵书,乃是天纵之才,能有此建树不足怪。”

陆澜却顿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公子连王爷何时习武、何时读书都知道,还能拿得王爷随身的美玉,想必是王爷身边十分亲信之人吧。可公子这样的人物,若是同王爷一道从京城来苏州,陆某竟然一无所知——”他说着忽地倾身凑上前来,眸色遽尔一深,伸手就去捏甄贤下巴,“靖王殿下从北边回来之前,苏州地界没有公子这一号人。”

此举未免太过放浪,突如其来,与此前种种温文有礼判若两人,骇得甄贤一时间僵住了,竟就这么让他捏个正着。

倒是一旁的苏哥八剌见状,“唰”得直起身来,像只发怒的小老虎,怒目呵斥了一声:“你放开甄大哥!”已将袖箭对准了陆澜。

甄贤闻声惊醒,下意识后撤,又是尴尬,又是懊悔。

他本不是个容易被激将的人,偏偏听见陆澜那般话中有话地置疑嘉斐的战功,便忍不住要反驳。再被苏哥八剌着急补上这么一声“甄大哥”,真是什么不该说的也全说了。

可应州一战打得如此艰辛,旁人只看得见凯旋荣耀,哪里看见殿下是当真在以命相搏?他就是不愿听见有人说殿下半句不好。

甄贤自知失策输了这一招,不得已,暗自轻叹一声。

陆澜本人倒是泰然自若,立刻收回手,唇角果然扯起一抹得逞笑意,“公子原来姓甄。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少时随祖父进京,曾拜会过甄国老。不过,那都是贞元年前的事啦。”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拒或否认,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原本便是算计好的。

甄贤没有办法,只得喟然应声:“陆老板消息灵通,但甄贤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值得陆老板如此费心。”

“甄公子这话可就不对了。你若是个小人物,陆某又哪里敢和你谈大事情?”陆澜笑意愈浓。他仔细盯着甄贤,不肯放过任何可以捕捉的神色变化,不紧不慢继续开口:“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公子可曾想过当年那桩旧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年旧事,何必再提。”眼看话题已无可避免奔着并不想重提的方向而去,甄贤当即拒绝。

陆澜却挑眉,含笑时语声里暗藏的刺已不动声色冒出尖来,“可甄公子如今想要我做的事,与那‘陈年旧事’可是庶几相似啊,莫非公子以为陆某人不惜命吗?”

遽然心悸,甄贤毫无意识地攥紧了双拳,连冷汗也全冒出来。

所谓“陈年旧事”,无外乎是他甄家一夕之间满门尽斩的事。纵然当时年幼,依就犹在眼前。

那是他并不想回首的惨痛过往。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他当然也曾无数次无法自控地回想,苦苦思索,为何他的家人突然就从当朝权贵变作阶下死囚?为何他上一刻还在与殿下一起翻书习字,下一刻就能被投下大牢流徙千里,人生如此轻而易举就被颠覆?

但始终不得头绪。

他根本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谓伴君如伴虎,当今皇帝一怒杀死的人不计其数,唯有这一桩旧案,鲜少有人愿意说起。他只依稀听说,大约是父亲顶撞了皇帝陛下,惹得陛下盛怒,所以非杀不可。

因言获罪,古之常有。

他也无从知道,父亲当年究竟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甚至让陛下动了杀心。但他一直记得,他被押解岭南以前,父亲轻抚着他的头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人生一世,只要问心无愧,便可无所畏惧。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告诫自己不可辜负父亲的教诲。

陆澜问他的问题,他没法回答。

为何要说“庶几相似”呢?

他逝去的家人,难道还能与如今江南织造局这桩不可说的公案有什么关联或相似之处吗?

甄贤几乎就要出声追问了。

但他死死咬住了嘴唇。

也许只是虚张声势,只是一个狡诈的商人企图在博弈中动摇对手以夺取主导权。他不能继续被牵人着鼻子走。

他也实在一点都不想和陆澜说起家人与过往。

心深里绝不肯与旁人碰触的禁地,便是在靖王殿下面前,恐怕也很难启齿,又如何肯允一个陌生人冒然探究。

何况他如今,还有求于这个陌生人。

甄贤再三深深吐息,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重新坐稳下来缓缓开口:“陆老板在浙江经营多年,不乏赈济灾民之义举,近年浙江倭患不断,陆老板更捐出不少米粮军用,桩桩件件…尽是爱国爱民心。”

陆澜却似早已料知这些说辞,轻巧一声笑,眉眼间全是自嘲之色。

“公子你不是信我。”他垂着眼,笑看着面前澄澈的茶汤,伸出一只手指,仿佛与香炉上盘旋的袅袅烟气追逐缠绕,薄唇一开一合,静静作下结论:“你只是觉得,陆澜一人的性命,不敌天下人。”

分明是性命攸关之事,却说得如此轻松淡然。

分明是难以琢磨之人,却在这一刻如此通透。

无言自明,从前不相识,日后不相知,都无关紧要。哪怕是要故意做此以一人白身阻天下洪流的局,请君入瓮,也叫人不得不入。

心下陡然一阵悸震,有个声音明明白白告诉他,他今日或可以拿到他需要的东西,但这局棋,他已然是输了。

甄贤情不自禁咬紧了牙关,默然无言。

反观陆澜依旧风轻云淡,丝毫没有共计生死的凝重。他只静了片刻,屈指在案上轻敲两下,笑语时嗓音柔和,“但陆某是个商人,在商言商,只要价码足够,什么都可以谈。”

甄贤哑声问道:“陆老板想要什么?”

陆澜浅笑,“织造局的卢公公最近在找一个人,若是谁能把此人交给卢公公,必是头功一件。这个人,我相信靖王殿下一定也在找。”

甄贤问:“陆老板可知此人是谁,又是谁所指派?”

陆澜微微摇头,“他是个宦官。”

甄贤略一屏息。

正如所料。

张思远果然也来找过陆澜,不仅找过,恐怕此时人还正在陆澜手中。

但陆澜不信任张思远。

这也怪不得陆澜。张思远虽是皇帝陛下暗中下过密旨的人,明面上却还是隶属东厂。而只要是东厂的人,就绕不开司礼监。陆澜不过是一个民间商人,不敢贸然判断其中的势力角逐是常情。

倘若陆澜死心塌地替卢世全办事,此刻早已将张思远交出去献给卢世全表忠心了。但陆澜却并未如此。或许是对与靖王殿下联手一搏有所想法。也或许只是在观望局势。要让甄贤来说,他觉得该是前者多一些。否则,他就不会也不能走到今时此刻这一步。

心中略略思定,甄贤不由沉下嗓音:“靖王殿下想要的,不止此人而已。”

陆澜点点头,并不立刻接话,反而像是闲谈一般,兀自说道:“公子前日在下山的路上,是否遇见几个东厂番子,还险些起了冲突?那些个番子是不敢对上峰有所隐瞒的,一旦瞒了定没有活路,所以这件事卢公公定已知道了。老狐狸精明狠辣疑心甚重,迟早会有所动作。靖王殿下虽是皇子,但毕竟头一遭来浙江。在苏州地界,能助王爷和公子一臂之力者,不多。”

他忽然把话头转到这件事上,甄贤眉心一拧,不自觉绷直了后背。

他和苏哥八剌下山来这件事卢世全用不了多久便会知道,他原本也并没指望能够瞒天过海,不过是赛跑罢了。

但陆澜这样的说法,却是在倒逼。

不止这一件事,打从陆澜接下他通过曾道伦送去的那枚翡玉到现在,一步步试探、观察,一点点释放信息,亮出自己的筹码,不断施加压力,都是在倒逼他退让。

陆澜很清楚他想要什么,靖王殿下想要什么。

而他却探不出陆澜究竟想要什么。他大概是可以猜测得到的,但猜测终究只是猜测。

“陆老板,靖王殿下是个仁义明理的人,你…”

到嘴边的话又消失在冗长的沉默里,甄贤颇为疲惫地按住阵阵刺痛的太阳穴。

陆澜静静盯着他看了片刻,叹息。

“公子别误会,我不是在向王爷讨价还价。我是在求你。”

他给自己续添一杯热茶,缓缓饮了一口,语声里渗出一丝苦涩。

“我们这些商贾之人,皆是末流,许多事身不由己。织造局的差使,不在其中者以为是齐天的洪福,真正身在其中,才晓得所谓福分,不是可以为所欲为,而是可以‘不为其所不愿为’。公子来向陆某讨的那样东西,是陆某保命的身家,一旦交了出去,十有八九不得善终。唯愿公子能在靖王殿下面前保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说到此处,他顿下来,又望住甄贤良久,终是自嘲苦笑,“为大义故,陆澜可以不畏死,但陆澜并不想死。”

瞬间,如有热流灌入胸口,砸在心鼓上,激起澎湃的回响。

这句话太真实,太坦白。甄贤当然知道人皆有求生之心,也料到陆澜不是求死之人,定会竭尽全力为自己的性命留一条退路。他也见过慷慨赴死的铮铮铁骨。但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有一个人,如斯质朴地在眼前对他说:我已准备好去死了,尽管我还想活着。

无论经历过多少,无论无论过去多久,他大概永远也做不到看淡生死。并非畏惧,而是因为珍贵。因为其珍贵,所以勇烈。

眼眶湿热得几乎要涌出泪来。甄贤平举双手,向陆澜郑重一礼,“陆老板太高看甄贤了。但甄贤…定竭尽全力。”

第21章 二十、不可为(1)

卢世全要死死守住的,其实并不是他靖王嘉斐和安康郡王嘉钰,而是那个主动凑上来的绣娘萧蘅芜。

萧蘅芜是人证,没有活口,无论她向皇子们说了什么,都是死无对证。他早已不是当初幼稚无知的少年,不会拿些不得实证的“莫须有”去父皇那里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如今困住他的其实也算不上卢世全,说是这个萧蘅芜也未尝不可。

想他身为皇子,堂堂靖王,竟然就在这里被几个宦官、婢女绊住了手脚,这司礼监之威,竟已要遮天蔽日了,简直可笑。

可他又不能把萧蘅芜交给卢世全。

区区一个绣娘,他并非在意她的生死,甚至并不在意能不能留住这个活口。证据没有了可以再去找更好的,仅凭一个萧蘅芜也根本动不了织造局,更动不了司礼监和东厂。但这个萧绣娘已经沾上了嘉钰,倘若放给卢世全,难免变成那些阉人构陷嘉钰以反掣他的棋子。

这个女人,留下麻烦,放走也麻烦,怕是已没有别的选择可做。

只是这样做,被小贤知道了,难免又要和他大大生一场气。

一眨眼,小贤已走了两日有余,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形,好还是不好…

卢世全不是吃素的,更不是个瞎子聋子,再耽搁下去,怕是就不好办了。

嘉斐负手站在大殿中央,闭着眼。

灵岩山风从敞开的正门涌入,灌进衣袍,吹得广袖翻飞,他竟也丝毫不觉得冷。

嘉钰懒懒靠在香炉一侧的座椅上,一瞬不瞬看着那背影。

二哥如今有一件棘手的事,实在难做。

倘若不做,往大了说,织造局这一困难解,往小了说,只怕又有人要与二哥找不痛快。

二哥要做事,但不能做坏人。

可坏人,总得有人来做。

所以,这坏人只能他来做。反正他早已习惯了。他也无处可逃。

嘉钰抬起眼,瞥了瞥垂首立在身边的萧蘅芜。

少女眼帘颤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我累了,扶我进去。”嘉钰叹了口气。

萧蘅芜连忙倾身扶他起来,缓步转入内殿,仔仔细细安置他在贵妃榻上半躺下,又双手进上热茶。

嘉钰浅浅啜了一口便搁下了,细细盯住萧蘅芜,“你那日在绣工坊找上我,可曾想过,万一我保不了你,你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