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蘅芜低着头,沉默片刻,笔直在他面前跪下,“奴婢原本便没有退路,大不了拼了一死。但殿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金口玉言,奴婢没有什么不信。”

她竟是在提醒他当初曾一言应允,只要她有用,便保她万全。

“你这样的人物,生在这种地方,屈才了。”嘉钰喟然长叹,抬手按住了额角,“有一条活路,九死一生,不知道你敢不敢走?倘若活了,是你的命大,将来必有后福;倘若活不了,你的大仇,也总会有得报的那一天。”

说话时,他紧紧看着那绣娘的眼睛。

萧蘅芜身子挺得笔直,也紧紧望着他,一双乌黑的眼睛如同深潭,又如粘稠浓墨,寂静着沸腾。

“奴婢请殿下赐教。”

她静了许久,俯身深深拜下,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第22章 二十、不可为(2)

童前怎么也没想过,萧蘅芜出逃的消息竟会是安康郡王嘉钰特意把他唤去,亲自交代的。

四皇子殿下说了三句话:

和东厂的人一起去。

不要让卢世全抓住她。

也不要把她带回来。

童前左思右想,问:“不用先报王爷知道吗?”

四殿下一脸似笑非笑的尖刻,因常年病苦而虚弱苍白的脸,配上肖似万贵妃的如画眉目,愈发如有鬼魅之气。

“你现在去报,打算和二哥报什么呢?”

于是童前吓得扭身就往外跑,拽起玉青,两人追上卢世全派出的众东厂番子,一直在山里折腾到深夜,才灰头土脸的回来。

山路上举起的火把,远望之,如巨龙遨游夜空。

童前和玉青两个站在大殿下,看着负手而立的靖王嘉斐。

一整天了,王爷就一直这么站着,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又或者,怕是已什么都想到了。

童前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拱手唤一声:“王爷…”却又僵住了。

实难启齿。

那一刻的童前,不愿承认,却也无法否认,心下一片慌乱。

凡举能入锦衣卫者,没有真本事,没见过真阵仗,是不能够的。

这许多年来,童前自认办过密案上过杀场闯过了生死局,早已看惯了大风大浪,莫说杀人,便是杀女人,杀孩子,也早习以为常。

但就在今日,就在方才,他亲眼看见一个手无寸铁的妙龄少女在荒山野岭之中被数十名东厂番子围追堵截逼上悬崖,而就在他以为她怕是要扛不住了将会跪地求饶,甚至已开始寻找时机打算杀她灭口时,她却遽尔冷笑一声,飞身跃下断崖。

根本来不及阻拦。甚至没有惨叫。

童前曾经见过啼哭打滚的仆婢,见过瑟瑟发抖的民女,也见过绝望自尽的命妇,却从不曾见过女子如斯勇烈。

那最后的一抹冷笑,就仿佛是在嘲弄,嘲弄逼迫她的人,嘲弄他们这些无能的男人,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剜进了心里。

而这把刀,竟是一个不及双十的少女刺出的。一个他原本要杀死的少女。

这个萧绣娘是四皇子殿下的人。

她为什么要逃?又为什么要死?

她的死,四殿下知道多少?王爷又知道多少?

他该如何向王爷说…究竟如何说,才不会错?

童前垂头站着,手足失措,冷汗涔涔。

一旁的玉青却早已是满脸掩饰不住的愤慨。

“他们逼死了萧姑娘!这帮狗阉奴!”

少年嗓音嘶哑,眼眶血红,紧握的双拳青筋暴起。

闻声,靖王嘉斐终于转回身来。

大殿内的灯火并不比王府通明,落在雕琢也似的脸庞上,阴影愈显深刻。

“卢世全呢?”靖王殿下低沉问了一声。

“就在殿外。”童前大气不敢出一口。

嘉斐略颔首,“让他进来。”

“王爷——”童前欲言又止,直觉山雨欲来。

“哦,也是。”靖王殿下却忽得扬起唇角,“毕竟是父皇跟前的老人,又为宫里担着要务,我去见他更好。”话音未落,他已一拂广袖,大步便向殿外走去。

大殿外,连片熊熊的炬火已把天角映作瑰丽的绛紫色。

江南织造局主事大太监卢世全弯腰拱手候立阶下,身姿谦恭,眸光锐利。

就在方才,他处心积虑安插下的一枚棋子死了。对手却是他招惹不起的人。

江南织造局下辖苏杭宁三大制绣坊,每年担着向京大内上供数十万匹丝绸织绣与向国库上缴数百万两营收的大干系。要做事,自然要用人,要用人,自然需要钱。

朝廷拨下采买生丝、雇佣织绣工人的钱是不可能十全十用在项上的,但凡经过手的,谁不是雁过拔毛?便是在司礼监掌印的陈世钦,皇帝陛下跟前当红的人,该拿不该拿的难道少拿过?

然而宫中每年的需索是只多不少的。除却按年上供和通商海外的份额,万岁爷几时高兴了,赏这家五万匹,再赏那家十万匹,都是稀松平常。

要织出足够的丝绸,又不能再多向圣上讨银两,除了压榨下头的人,没有别的办法。

即便他卢世全在其中也是拿了些好处的,但比之各级大小官员,甚至直白来说,比之他那个天子身侧的好兄弟陈世钦,实在小巫见大巫。

何况他难道不该拿吗?

他们这些奴婢打从进宫之日起便连“人”也不真正算一个了,江南数十载,为宫中,为陛下,鞠躬尽瘁,他凭什么不该拿?

可圣上如今,竟派人来查他了。

不但派了东厂的人来,竟还派了皇子来。

做内侍的人,头顶只有一片天,没有第二条退路,即便是为自己捞一点好处,心也还是忠的。何以圣上偏不能体察?竟然就要来查他?

当真要查,也该从陈世钦查起,何以偏揪住区区一个江南织造局不放呢?

呵,只怕皇帝陛下正是想查陈世钦了,却又不能查,才先打他一棍子,且听能打出个什么动响来。

君要臣死,臣尚且无生路可逃,何况他们这些连臣子也不如的奴婢呢。但他卢世全还不想死。

那个绣娘萧蘅芜,原本是他想安插在两位皇子身边的眼线,但女人果然不愧是女人,一旦沾上了贵人的边,立刻便生了反骨。他原先也不是没有意料。

他只是没有意料,这小女子竟然死得如此干脆。

好一出弃子脱困的戏码,究竟是何人手笔?

是那位方才奇战北疆大捷而归就领着总督府的兵马当面将了他一军的靖王爷?

还是那位看似弱不经风刁蛮任性实则心思细密城府极深的小郡王?

或许他是小瞧了这二位殿下了。

但他也还没有输。

他手中还有新鲜的筹码,比之区区一个绣娘,更能叫靖王殿下见血封喉!

第23章 二十、不可为(3)

卢世全颤巍巍抬起头,迎面正看住台阶之上大步走出殿来的靖王嘉斐,一抹阴冷笑意在苍老的嘴角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奴婢愚钝,使王驾受惊了。”他缓缓向着靖王殿下躬身一拜。

嘉斐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年老的大太监,不靠近,不后退,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流动。

圣朝自今上起宦官日渐专权早已不是什么需要讳言的秘密。

陈世钦是父皇还在王府时就跟在父皇身边的人,从王府家奴到司礼监掌印暨东厂提督,也算是平步青云。

朝臣多有非议,言语隐晦,指陈世钦欺上瞒下,蒙蔽圣听。但嘉斐从来不信。

父皇是何等雷霆独断的人,从未被骗,什么都清楚。但父皇却选择了故作不察。

少年时,嘉斐也曾经疑惑,为何父皇要对陈世钦这样的太监如此倚重?就算是王府出身的人,再如何亲,毕竟也只是个宦官罢了。

及至后来,年岁渐长,他才渐渐明白,父皇未必是真想倚重陈世钦,而是非倚重陈世钦不可。

而眼前的这个江南织造局大主事,卢世全,名义上是父皇放在浙江的人,实则是陈世钦放在浙江的人。

论年岁,卢世全也已六十有余,须发皆已现了霜白,这样年纪和资历的大太监在圣朝倘若还没有谋到一个足够安逸养老的好差事,恐怕便是早已死了,似卢世全这般仍然外放在重镇还身担要务的极其罕有。

陈世钦特意将卢世全放在浙江,是因为信任。

而父皇授意张思远暗查卢世全,毫无疑问实则便是在查陈世钦。

但暗查毕竟是暗查。

父皇到底是否已下定了决心,尤其是否已做好了准备,要向阉党亮剑?

若让靖王嘉斐说,他以为父皇还并没有。

并非如曹国老,也包括四郎在内,他们所说,父皇仍然忌惮陈世钦这许多年来在朝在野盘根深植的势力。而是父皇自己,仍然无可选择,甚至不可自控得依赖着这些宦官。

否则,父皇又怎会在命张思远暗查江南织造局的同时又派下陈思安和杨思定这样的小人来监视情事,监视他——父皇的亲生儿子。

那陈思安甚至还是陈世钦公开承认的义子。

嘉斐隐隐有种十分不爽的预感,即便张思远查得了这江南织造局种种贪没国库的罪证,也未必能有什么意义。

父皇此时此刻恐怕还并不想亲自对陈世钦动手,而仅仅是试探,乐见这些阉党因为他的“圣意莫测”而紧张行动,想看他们如何行动,如何互为联盟又互相倾轧。

今番卢世全手起刀落杀了陈思安——陈世钦的义子,或许正是父皇喜闻乐见的发展。或许意味着陈卢二监这条在京杭运河平稳使了数十年的大船终于要生出些许变数了。

但也还有另一种可能,嘉斐觉得,并不是卢世全久放浙江日益膨胀不再把陈世钦放在眼中,而是这两个阉人之间的默契,或者说“情谊”,已到了可以不作思虑先杀其子的程度…

倘若是前者,一切尚有可待,但若是后者,父皇敲打卢世全的这一棍子,便是正正敲在了陈世钦的头上。

打虎,必有反扑。

这种时候,身为皇子亲王,他又该当如何呢?

为什么父皇偏偏要在他自请南下的时候,在他的随行队伍里做下这样的安排?

为什么要借他的手来行此投石虎山之事?

父皇是在期望他如何做呢?

嘉斐眸色愈发浓稠。

他忽然有些庆幸,幸亏此时此刻,小贤不在,不必亲见这等丑恶狰狞的伪装与厮杀。

只要他能够一举破阵,尽快赶去苏州城,赶在卢世全的人马之前。

嘉斐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盯住卢世全,开口:“卢公夤夜上山,所为何事?”

卢世全不抬头,“苏州织绣坊绣娘萧氏盗窃公帑在先蒙蔽贵人在后,畏罪潜逃,不慎坠崖,已然天降其罪。”

嘉斐冷道,“区区一个绣娘,怎劳动卢公亲自前来?”

卢世全干笑,“王爷折煞奴婢了,毕竟是四殿下看上的人——”

但听这老阉奴提起嘉钰,嘉斐截口打断他:“卢公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一个有心攀附的绣娘故意在四郎面前抛落织绣,四郎少年心性,不过觉得有趣多看了她两眼罢了,她和四郎能有什么关系?”他略顿了一瞬,唇角笑意愈冷,“人是小王属意从织绣坊带走,硬要说,卢公不如说萧蘅芜是我靖王府的人吧。”

他愈是故意嘲讽,卢世全愈是将头深埋着,口称:“老奴不敢。”

嘉斐闻之一笑,“卢公没有什么不敢的。头两天才杀了父皇身边的千户、陈督主的义子,今儿个又把我府上的奴婢追到了山崖下头,能把我兄弟二人暂歇静养的一座古刹围得堪比应朔州城,江南之地,还有什么事情是卢公不敢做的。”

“王爷若是这样讲,老奴便无话可说了。”卢世全索性跪地匍匐,用力拜倒时前额竟在阶上磕出“砰”的一响。

嘉斐皱眉,却也不叫他起来,只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就立在他脑袋前头。

“我在关外的时候,曾经与鞑靼人的小王子有过一次对阵。”

他沉着嗓音,不疾不徐开口,仿佛说起一个毫不相关的故事。

“当时鞑靼人送来战书,我领了十名骑手,在屠狼堡与鞑靼小王子背水一战。鞑靼人的骑兵就在一边看着,黑压压一片,望之不下五千人。那一战,我们打了三天,鞑靼人终于退走,应允与我朝休战和谈。”

卢世全趴在台阶下,肩头微微一颤,应道:“王爷武功卓著骁勇非凡靖绥国门保天下太平不愧靖王之名!”

“卢公以为小王是在讨要夸奖吗?”

嘉斐闻之嗤笑。

他忽然弯下腰去,附身在卢世全耳边,唇角扬起时眼角似有寒光流淌,“我是在跟你说,你若真想把我留在这古刹里,只带这百十人来,怕是不够吧?”

卢世全静静听着,埋头一动不动,良久竟发出“嘶嘶”枯哑的笑,又似毒蛇吐信。

“但据奴婢所知,王爷在关外时,并非孤身一人。而那时陪伴王驾的那个人,此刻却不在王爷身边罢?”

第24章 二十、不可为(4)

话这么说,便是要撕破脸了。

靖王殿下从北疆带回来的除了七皇子和那个鞑靼小公主之外,还有一个人。起初卢世全是根本没有发现的,待被浙江总督架回了织造局,气头过了,细细想来,才觉得不对劲。

一辈子为人奴婢者,知道如何辨识同类。那个跟在七皇子身边的青年虽然打扮得十分不起眼,更一直低着头,但以样貌举止看,怎么也不像个奴仆。尤其七皇子当时一直紧紧抓着那青年的衣摆。虽然事发突然,这一点异常卢世全仍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以七皇子身份尊贵,在这种场合竟会下意识依赖一个下人,着实奇怪。

卢世全立刻便想到了一个不得实证的传闻。

这许多年来,靖王殿下一直在找一个人。这个人是靖王殿下少时的伴读,也是永福二年圣上殿试钦点的进士一甲探花,更是上一任内阁首辅甄裕的次孙,户部尚书甄蕴礼的幼子,是甄氏一门唯一活下来的后人——甄贤。

王驾南归以后,卢世全急递还京,从南到北,但凡稍微沾着些边的东厂番役都受了责罚。偌大东厂,竟让靖王孤身北上而无一人有报直至大捷之讯传来,才如梦惊觉,为立功免罪讨上峰欢喜,开始亡羊补牢式地追查,挖地三尺,收罗一切与靖王嘉斐出居庸关战应州城相关的情报。唯一惹人瞩目的,也全指向一个人,一个跟着七皇子从北边回来的人,据传是姓甄的,自从进了应州城便跟随在靖王殿下身边,同食同寝,再未离开过,显然深受恩宠。

假如靖王北上是早有计划,计划从北疆之外,鞑靼人那边,弄回一个大活人来…接到京中回书之时,一个近乎完整的“阴谋”飞快地在卢世全数十年宦海厮杀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而也正是在这时候,他又收到了新的信报。他派出巡山的东厂番役报说,在山中见到一双游历山水的兄妹,似是京城来人。卢世全立刻明白了。

靖王殿下在和他赌博,赌谁的动作更快,胆子更大,手段更高明。

但这赌注未免也太大了。

倘若那个随靖王殿下从关外来到苏州的人当真是甄贤,他便一定要抓住此人。只要抓住此人,他便抓住了靖王嘉斐勾连鞑靼欺君罔上的罪证!他甚至还能有在抱紧陈世钦的船舷之外更加不得了的保命法宝。

然而在朝野讳莫如深的流言蜚语中,靖王殿下待甄贤是极不一般的。靖王嘉斐重甄贤,甚于重当朝肱骨,甚于重己,或许,还甚于重天下。

既然如此看重,何以竟舍得放出山,来做这打破僵局的第一只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