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靖王殿下重复一遍。

卫军们得令举起刀,眨眼人头落地,如切瓜砍菜。

那倭寇首领被按在一边看着,情急大叫:“我会说中国话!”

原来靖王殿下是要震慑这寇首,逼迫他开口。

嘉斐负手冷笑。

“谁是你的同党?说出来,就能活命。”

倭寇首领四下看了一圈,指着地上那刺伤甄贤的东厂番役的尸体道:“他!”

“就一个?”嘉斐反问。

寇首便又看一圈,一抬手,指住了杨思定,“他!我还见过他!跟着卢公公的,还有一个姓陈的公公,是他!”

“拖走。严加看管。不许跑了或死了。”嘉斐命人把那寇首押下去,踱了两步,在杨思定面前站定。

杨思定还是懵的,仿佛仍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靖王殿下又唤了他一声“杨公公?”才猛醒过来,当场腿软瘫倒。

“王爷!冤枉啊!不是我!”他竟一把抱住嘉斐的靴子,连连喊冤。

嘉斐抬腿一脚,毫不客气地将之踹开。他命卫军把那个已死的东厂番役拖过来,扔在杨思定面前。

“这个人是不是你的手下?你有没有和卢世全、陈思安一起私会过倭寇?”

“这…这…”杨思定口舌打结,自辩不能。

那本是靖王嘉斐不在苏州时的事。彼时张思远失踪,四皇子被软禁,卢陈二监拉拢他,让他做内应监视两位皇子,他以为自己受到司礼监赏识,从此便要飞黄腾达,欢喜地昏头转向,哪还记得什么倭寇不倭寇的。

“王爷不要听信倭寇唆摆啊!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情!奴婢…奴婢我刚才也为王爷奋力杀过倭寇…四殿下!七殿下救我!”

两名卫军拖起杨思定,不许他再去死死抱住靖王殿下的靴子不放。

杨思定便号哭流涕地乱喊起来,双手猛抓,没得救命稻草便抠住地上泥土。

这惨象,嘉钰在一旁看得心惊不已。

二哥只不过进马车里去看了一趟甄贤,再出来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个人依然长着二哥的脸,用着二哥的声音,却没有二哥的心了。

不止没有心。

也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畏惧…没有一切感情。

他所有的,只是筹谋算计,是达到目的的手段。

而他现在想要达到的目的,只怕,便是要向司礼监和陈世钦亮剑了。

可这事怎么做得?!

陈世钦若那么好收拾,父皇又何至于迂回至今?

公然宣战必遭反扑,多少因为挑战陈世钦失败而死的前车之鉴还尸骨未寒,他怎么能看着二哥跳进这种火坑里。

可恨这个甄贤,究竟死了还是没死,怎么就把二哥弄成这个样子…该需要他的时候,就又消失的没了影,连一声都吱不出来!

“二哥…”眼看卫军们也要把杨思定拖走杀了,嘉钰实在没办法,慌忙拉住嘉斐,细声哀求:“毕竟是父皇派下的人,纵然再可恶,也先抓起来,交给父皇定夺吧!”

嘉斐低头看了弟弟一眼,唇角分明是笑着的,眼中却半点波澜也没有。

“父皇日理万机,这种要气坏身子的事何必打扰他老人家。”

他又扫了杨思定一眼,冷冷下令:

“杀了。尸首,连着这条一起,送还司礼监。”

顿时,嘉钰只觉得两眼一黑,实在站立不住,险些晕厥在地上。

身边众人,忙七手八脚搀扶住他。

若是往常,二哥也早就来亲自扶住他,抱他去一旁休息了。

可此刻二哥就那么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径直越过了他,走到玉青面前。

“这旨等到了诏狱再宣吧。”

“啊…?”玉青还举着圣旨,又尴尬,又紧张,差点连嘴都忘了合上。

嘉斐浑然不觉得自己已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事情,向玉青交代完,便面无表情地转身,又钻回那坏掉的马车里去。临进门还没忘了回头叮嘱:

“你们把车修好,然后就启程上路。”

所有人都僵在当场,面面相觑地对着一地血肉,良久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王爷这是怒急攻心了。

靖王府上下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靖王殿下气极了的时候,是不生气的。但倘若旁人也真心大到以为他没有生气,那一定会出大事。

而这“秘密”,恐怕只有靖王殿下自己一个人不知道。

第43章 二十二、入狱(1)

眼前迷雾缭绕,潮湿寒气四下弥涨。

甄贤觉得头有点疼。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能深一脚浅一脚漫无目的地游荡。

直到他看见一点暖黄灯光,忽远忽近地在前方飘荡。

那灯光好熟悉,好温暖。

他莫名便被吸引了,不由自主跟着那灯光牵引往前走,不知穿过了多少浓雾迷云,走了几许曲折,终于来到一片宽阔水域前。

水面上也是白茫茫一片,不只有多宽阔。

而在水岸的那一边,是渔家晚炊,人境烟火。

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甄贤茫然站在水泮,举目四望。

水面上有风拂来,吹得他浑身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后瑟缩。

忽然,他听见有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唤他。

“贤儿。”

“娘?”

他惊得当即就要回头去找。

不对…

不对!

他的母亲明明已经不在了。

但他当真被什么至极温暖的存在拥住了。

啊,是了,是灯火。那样温暖摇曳的灯火,是幼时母亲亲手为他做的桔灯。

“好孩子,别回头。”

他听见母亲低柔婉转的嗓音在耳畔呢喃。

“一直往前走,回去需要你的人身边。”

“娘…”

心中有太多眷恋,太多未曾说的话语,他踟蹰着不能迈出步子。

然而母亲催促他,温柔且坚定地推他前行。

“快回去。你不回去,他便只能化身厉鬼来找你。”

水面上的白雾散开又聚拢。

他依稀看见水中央站着一个人。

那是谁呢?

为什么站在水里?

他不由自主靠近去,奋力涉水而行。

可他看见的却又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伫立水中的石像。

那样深刻的眉眼,刀削斧凿,轮廓英武。

他忍不住贪婪地伸手抚摸,掠过剑一般的眉峰和高挺鼻梁,心中怦然有如擂鼓。

一点喜悦,一点羞怯,安心又不安。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究竟是什么呢…?

他困惑地望着那石像,拼命在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搜刮回想,努力描绘那个人的模样: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眼神,每一抹笑容,甚至每一次抚摸的温度与指节间坚硬的茧…

“…殿下?”

他懵懵懂懂地呼出一声。

霎时天崩。

他看见石像在顷刻皲裂,碎作尘埃。

浓黑的浆液从四分五裂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

水面上骤然伸出无数鬼手,俨然无间地狱。

在烈火灼烧之中,骤然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

“殿下!”

他吓得失声大叫,身子猛地一沉,接着便是剧痛。

太疼了。就好像半个身子已彻底被撕裂了一般。

甄贤张了张嘴,无声地喘了几口气,再度睁开沉重的眼睛。

眼前的景物依旧十分陌生,但依稀可以分辨,该是一家驿馆的卧房。

靖王嘉斐正合衣而卧,侧身躺在他身旁,一条手臂还正紧紧揽在他腰上。

殿下…

甄贤又一次张了张嘴,果然发觉自己的嗓子也干得生疼,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渐渐回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好在殿下平安无事,看起来,倭寇已然被击退了。

他努力尝试了许久,还是没能抬起胳膊,只能忍着疼痛略侧过脸,痴痴望着嘉斐的睡颜。

殿下还好好儿的,虽然面容疲倦,但好好儿的,脸也是好好儿的,既没有变成石头,也没有开裂流淌出漆黑淤泥,更没有血红的鬼眼。

他怎么做了如此可怕的怪梦。

殿下怎么会变成厉鬼呢?

甄贤哑然失笑。

他一定是痛得糊涂了。

又或者,是生死之间产生的幻象吧。

伤口依然钻心地痛。他又努力动了动手,终于能曲过手臂,把掌心覆盖在腰间的那只手上。

指尖轻触的瞬间,他看见嘉斐倏地睁开眼。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吵醒了殿下。

嘉斐似也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惊起来,抿着唇,拧着眉,也不说话,就紧张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翻身就出去了。

甄贤被这反应弄得莫名其妙,却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愣愣躺在床上等着。

不一时,嘉斐领着几个御医回来。

御医们也都神情紧张得很,围着他这儿看看那儿看看,反反复复问他的脉象。

整个过程中,嘉斐就坐在一边看着他,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甚至连眼也不眨一下。

甄贤终于觉得不对了。

太奇怪了。他还从来不曾见过殿下这个模样。

“殿下他怎么了?”

他终于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一点沙哑气声,问那几个御医。

御医们各个面露尴尬,愈发紧张地直擦汗,回头看看坐在一边直勾勾盯着他们的靖王殿下,再回头,讪讪对甄贤一笑。

“公子且宽心养伤吧。王爷没事,没事。只要公子快些好起来,王爷就什么都好了。”

这算是哪门子的回答。

甄贤惊疑地看向嘉斐。

御医们给甄贤施针换药毕了,便鸟兽散似的挨个逃了。

卧房里没有别人。嘉斐仍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直直盯着甄贤,盯了一会儿,换到床边来继续盯着。

这架势当真吓坏了甄贤,连自己才是身负重伤的那一个也忘了,挣扎着就想起身。

一挣之下,牵扯了伤口,顿时又是一阵剧痛,只能抽着凉气倒回原处。

但这一痛却激起好大的反应。

“别乱动!好好躺着!”嘉斐猛站起身,脸上明显显露出焦躁的情绪,伸手死死把甄贤按在床上。

殿下大约是瞧见他受伤气急蒙了心了。但御医们不敢开罪了靖王殿下,既不敢说实话,便也没法医治。

甄贤怔怔看住还皱眉瞪着他的嘉斐,一时觉得有一点好笑,一时又心疼得无以复加。

你别这样,我这不是也还好好的在这里吗?

他到底努力抬起了手,想去够嘉斐低垂的眉眼,但吃痛地怎么也够不着。

嘉斐便低下头,顺势把脸贴在他掌心厮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