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掌心是暖的,仍有柔软的触感。

嘉斐闭着眼,磨蹭着,又把脸轻轻抵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声。

甄贤无语地任由他这么在自己胸口折腾了好几圈,忍痛深吸一口气。

“殿下,你再这样吓唬人,我这伤就养不好了…”

听见他说伤养不好了,嘉斐顿时抬起头,才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成一团。

“你老这么看着我,我肯定养不好的。情绪紧张,精神焦虑,不利于修养。”甄贤便也皱起眉,信誓旦旦地说。

嘉斐眼珠动了一下,好像是在思考他说的话。

这一点细微的变化立刻被甄贤捕捉到了,当即咬牙撑起半身,按住锁骨下的伤口。

“而且你刚压着我伤口了…你看又出血了——”

他额角全是因为疼痛而渗出的冷汗,说话时,鲜血已真地又从伤口处冒出来,眨眼把新换的棉纱染作殷红。

嘉斐见状明显僵了一下,瞳孔陡然放大,猛吸进一口气。

“小贤!你搞什么!”

这气急败坏的一声喊,连眼睛也亮起来。

甄贤原本就还很虚弱,这种小动作能撑多久,见嘉斐这便算是清醒了,顿时力竭歪回床上,想笑却又疼得厉害,只能蜷起身子不停地抽气。

嘉斐终于醒回神来,知道甄贤其实是故意自己又把好不容易止血的伤口压裂了,气得两眼一阵阵泛黑,手也抖了,恨不能骂他两句,可见他那“痛不欲生”的模样却又骂不出口。

“你还敢说我吓你?”

他双手按住甄贤脑袋,就如儿时嬉戏打闹一般,想把那张埋在被褥里拼命憋笑的脸强行掰过来,却又怕再扯到甄贤伤口,只能抱着那颗脑袋定住了。

甄贤却自己转过脸来,一瞬不瞬望住了他。

第44章 二十二、入狱(2)

“你有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嘉斐略一怔。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道时间已过去了多久。

看见小贤重伤晕倒在血泊之中仿佛就是上一刻的事。

一定是他急晕了头。

“我不累。”嘉斐忽然有点心虚,忙安抚一句。他殷勤扶甄贤在床头靠好,又不放心地仔细往甄贤腰后背后加了几个软枕,确认般追问:“你伤口还疼吗?”

“疼。嗓子也疼。”甄贤便老老实实回答。

小贤的嗓音还嘶哑得厉害。

嘉斐忙倒了杯药茶,仔细试好温度,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喂下去,直看着甄贤喝完了,才又关切地问:“好些了?还要吗?”

他是真关心甄贤伤势,脸上全是无法掩饰的担忧。那神情,与当年十来岁时并没有太多变化。

可殿下又分明变了那么多。

甄贤忽然觉得唏嘘。

“我想起小时候,那次我偷了爹的书,还拿给你看,结果误了上课被抓个正着,连圣上都惊动了,爷爷狠狠打了我一顿,然后你来看我,还陪了我好久,照顾我养伤…”

“你就是有能耐,总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嘉斐被引得回想起当时,不禁扬起嘴角。

甄贤也莞尔一笑,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你不知道,后来我好了,你回宫以后,爷爷转脸就把我爹也狠狠打了一顿,怪他尽收些奇怪的书在家里惹祸。我爹那么大的人了还被打得屁股开花,半个月没能下床,更不能去上朝,只好告病在家里哼哼。我娘当时都吓坏了,哭了好多回。”

说话时,小贤的眉目间有温情与哀伤流淌,嗓音里也有无限眷恋。

小贤一定又是有所感怀,思念家人了。

也难怪,毕竟刚刚死里逃生,还有重伤在身,正是难过脆弱的时候。

嘉斐无言握住甄贤的手。

这一直是他一块不愿深思,甚至不想提及的心病。

是他的父皇,杀了小贤满门。

明明也曾倚重信赖多年,恩宠有加时也能同盏饮酒无话不说,然而圣心难测,一念凉薄,说杀也就全杀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在父皇身上,真可谓体现的淋漓尽致。

按理说,他和小贤是有血仇的。

当年他曾忧心忡忡,唯恐小贤从此连他一起恨上,再不肯如往常那样与他好。是以,小贤从岭南回来找他时,他简直欣喜若狂。

但他始终欠小贤的。

这一笔债,是父皇的,便也是他的,即便小贤不和他讨,已经欠下的,也永远不会消失…

可这件事他该如何与小贤说呢?

他根本说不出口。

“小贤…”嘉斐犹豫着唤了一声,终于还是没法说下去。

他心中已是思绪万千,甄贤却似根本未察觉,仍任由他握着,兀自说下去:

“殿下,我刚才,梦见我娘了。

“娘让我好好陪着殿下,照顾殿下,说不然殿下就会变成厉鬼。”

变成厉鬼?

嘉斐忽然心下一紧,疑虑扭过脸,紧张地看住甄贤,连眉头都毫无意识地又皱起来。

可他却见甄贤浅浅冲他笑了一下。

“但是我知道殿下不会的。”

第45章 二十二、入狱(3)

嘉斐愣住良久,心下五味陈杂。

他忽然觉得他无法确定小贤是不是在试探他。

也许小贤是察觉了什么,所以变着法给他提醒。

假称以鬼魂托梦之类,都是所谓直诤进言时常见的说辞。毕竟忠言逆耳,不挖空心思说话的人,大多死得早。

只是他和小贤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何至于如此呢…

一瞬心绪万千,嘉斐静了一瞬,故意板起脸,挑眉反问:“哦,我不会,你就可以不好好陪着我了?”

甄贤却仍是轻笑。

“你不会,我也不会。”

他望着嘉斐,眼中一瞬踟蹰柔软,光华闪烁以后,是低软诉说与藏于眼帘之后的无限情愫。

“甄贤心里…从未离开过殿下。”

嘉斐呆呆望着甄贤,简直恨不能当场给自己一耳光。

他怎么能起了那样混账的念头。

他竟然怀疑小贤。

难道他不知不觉间竟也成了父皇那样的人么…?

心里骤然堵得慌。

嘉斐闷头抱住甄贤,如同幼时一般,把脸埋在甄贤怀里,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不经意泄露了几许撒娇意味。

“我送你的东西,你若是不喜欢,随手扔了也罢。不许给别人。”

他从怀里摸出那块翡玉,再一次塞进甄贤手里。

“你把圣上赐的宝玉拿来送我——”甄贤猛瞧见这枚玉,惊了一瞬,立刻便猜知是陆澜将玉还了回来。

殿下果然是心里怪他了。

甄贤当然知道嘉斐什么意思,颇有几分尴尬的还想推拒。

但嘉斐却与他十指交缠,牢牢将玉握在他掌心里,整个人也倾身压上去,“赐给我了,就是我的,我爱给谁就给谁。何况我原本早就给你了。”

甄贤无法只得由着他这么腻着。

一旦到了京城范畴,他就必须戴上镣铐枷锁,由张思远押送着,直入诏狱,再想见殿下一面恐怕就难了。

此刻纵然放肆也罢,只要能与殿下在一起,哪怕多一刻也是好的。

“殿下,到了京城以后…”甄贤觉得眼角濡湿。

“嘘,到了京城以后的事,到了以后再说。”嘉斐立刻堵住他,“你还伤着呢,再睡一会儿吧。”

于是甄贤便只好贪恋的闭起眼,顺着他,什么也不想,享受这一刻短暂宁静。

直到次日清晨醒来,嘉斐才渐渐整理清楚思绪。

做过的事,他当然都还记得,说的话却未必句句出于本心。

也可能,是太过顺从本心了。

小贤还沉沉睡着,显然如此沉重的伤势还是消耗太过了。

嘉斐蹑手蹑脚地爬起身,小心翼翼为甄贤掩好被角,理好自己的衣物发冠,又仔细擦脸漱口,才走出门。

此处是入京之前的最后一处官驿,在往前不到半天路程,便是京畿。

嘉斐按了按太阳穴,就去找嘉钰。

有些事,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先和嘉钰说一说。

何况,嘉钰也还伤着。这些天他一心扑在小贤身上,丝毫也没顾上关心嘉钰的伤情。依着四郎那猫儿脾气,多半还正生他的气呢,少不得又得一阵好哄。

他如是想着,踱到嘉钰下榻的厢房。

留在门前的侍婢见着他,明显吃了一惊,忙福身行礼,就进去通报,不一时转出来,垂着眼细声道:“四殿下请王爷进去呢。”

嘉钰身边伺候的仆婢全是靖王府的人。嘉斐平日里对府上的家人虽谈不上如何亲近却也从不薄待。王府上下皆感念王爷的好,真心把他当作主公侍奉。然而这丫头此时说话却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也不知是嘉钰又在闹什么了。

嘉斐心下微微一动,刚步入厢房便先打量着往里瞧了一眼。

这一瞧,却见屋里不止嘉钰一个,还有玉青和童前两个也全在坐。

第46章 二十二、入狱(4)

童前脸上的表情着实尴尬,见到嘉斐立刻站起身,垂头行礼退到一边去,一副犯了忌讳被抓现行的模样。

玉青就没有这么老练,整个人都沉静在“王爷您可算是好了,吓死属下们了”的欢欣雀跃中,不但不退,反而迎上来,两只眼睛里全是热切。

嘉钰仍歪在床上,衣袍都只随意披着,从开敞领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乌黑长发也披散着,些许细碎发丝湿津津的粘在额角,眼角湿漉漉的。

嘉钰和小贤这性子果然是南辕北辙。

看小贤便是伤成这样,只要还能动弹,也要尽量把仪容收拾齐整。哪像嘉钰,一副落拓风流的散漫模样也无所谓,俨然一个病西子,就这么歪歪斜斜的。

他这个弟弟天性如此,嘉斐也不当真以为有什么不好,只是每每“不羁”起来也不管有无外臣在场,多少有些一言难尽。朝中诸人,当面恭维两句,赞四皇子殿下“魏晋遗风”,背后便换了一张嘴脸念些“不遵礼节,有失皇家尊贵”的也不在少数。

嘉斐起初罚过一个不慎在他面前漏了嘴的京畿武官。但他心里也知道,这件事根本没法治。这么些年,嘉钰就不管不顾地粘着他,有些话,无论说不说出口,心里如是想的人,甚至还要往更龌龊了去想的人,都实在太多了。

纵然童前和玉青是家臣,不会乱想乱说,总还是有些不妥。尤其是对着玉青这样年轻俊俏又无家室的军官,又不是在自家府里,万一被什么嘴碎的人看去了,少不了要污言秽语编排几句。

嘉斐无意识地撇了玉青一眼。

只这一眼,玉青便缩回去了。

他虽然没什么城府,但触觉却还是敏锐的,立刻便察觉王爷又生气了,赶紧老老实实退到童前身边,乖乖一起站好。

“你们两个先出去吧,我有事单独和四郎说。”嘉斐沉着嗓音下了令。

“别呀,他俩又不是外人。”嘉钰立刻嘟起嘴,“再说我现在可不想跟二哥说话。”

眼看四殿下这是偏要留他们两个下来气王爷的,童前哪里肯接这倒霉“差事”,忙拽着玉青应了王爷给的台阶跑了。

“你也知道他们两个都是我的臂膀肱骨。不要趁机就欺负他们。”

见自己麾下的得力将领都被四郎吓成这个样子,嘉斐也只能无奈苦笑。

“谁叫二哥你满心里除了一个甄贤什么也装不下了,才给了我这种欺负忠良的机会咯。”嘉钰仍噘着嘴,不爽地扭脸“哼”了一声。

“四郎。”嘉斐哭笑不得。

在苏州时,他对嘉钰着实是有些心狠了。后来一路紧张,又遭遇倭寇,小贤还受了那样的重伤…多少疏忽了嘉钰的感受。也难怪嘉钰这回气性这么大。

他实在是欠嘉钰一个道歉,原本就该多说几句好话。

“你是我的亲弟弟,我心里怎么会没有你。若是当真没有,我也不来看你了。”嘉斐当即放软了声调。

嘉钰靠在床头,撇撇嘴。

不过是你的甄贤没大碍了,你才想起来要哄哄我罢了。

但这一句话实在刻薄太过了,他到底没能说出口。

二哥原本也最不喜欢他牙尖嘴利。他之前已招了二哥两回了,再来一回,可就说不好是什么结果了。

嘉钰委屈地叹了口气。

那个甄贤,当真有这样的心思和胆气,其实他也该依言服了。

他并不是偏想揪着甄贤不放。

他实在没法放的,始终还是二哥。

那杨思定不算是个冤死鬼,杀了也就杀了。但有什么必要非要在这时候送去司礼监不给陈世钦和织造局脸呢?便是父皇也不能随便做这样的事。二哥竟然要抢这个先。

就算真要打织造局,也大可不必这么个打法。

“二哥,鞑靼人你也打过了,可你当真要为了一个甄贤和司礼监翻脸么?”嘉钰忍不住又叹一口气,忧愁地拧眉不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