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你。七郎如今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想要骗他利用他简直轻而易举。但你,却能把他变成一个坚如磐石的男人。”

第56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6)

嘉钰的意思,无非是七皇子喜欢她,她就有了可以利用的价值。

这说法让苏哥八剌极度不适,好像自己成了什么任人摆弄的物件。

当然也包括嘉绶。

那个少年虽然稚嫩但却赤诚,不该被这样对待。

如若嘉绶知道他那些少年懵懂的恋慕欢喜在兄长的谋算之下竟是如此面目全非…他一定会难过的啊。

“你不觉得有些过分吗?”苏哥八剌忍不住眉头紧锁。

“我没得选。他也没得选。比起沦为阉党的棋子,我觉得我给他挑的这条路还更好走一些。至少二哥和我不会害他。”

嘉钰阴沉着脸,一手猛用力按在茶案上。

他深深看了苏哥八剌一眼。

“当然,你是可以选的。只不过你这会儿选定了,就再也不要后悔。”

自从回到母亲身边,七皇子嘉绶已然昏天黑地好几日了,每日都被簇拥着除了吃便是睡,睡醒了继续吃。

母亲贤妃刘氏担忧儿子,时时刻刻都要盯着他,唯恐再把他弄丢了一般,显然是被断断续续传回京中的只言片语惊吓得够呛,早把当初那一番“长安君质齐”的说教忘到了九霄云外。

自元皇后王氏薨没,皇帝便不再允许士族之女入宫,而改选贤淑有德的庶民女子,名曰以绝外戚之患。原本后宫之中出身官宦之家的妃嫔,除却郑后与万贵妃两位育有皇子的,也尽数遭到冷落甚至贬黜。而这贤妃刘氏,便是后选入宫的民女中最获恩宠的一位。

刘贤妃的父亲本是南直隶郊县的教书先生,故而刘妃自幼是跟着读过不少诗书的。但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刘妃的父亲虽然识文断字却是个腐儒,教习女儿四书五经的同时,也灌了一肚子女书女戒三从四德。是以刘妃虽然知书达理,骨子里却是十分乖顺,没有什么大主意,也经不起事。

皇帝宠爱她,也正是爱她的顺从乖巧不添乱。

也正是这份顺从乖巧不添乱,才在天阙之中养出嘉绶那样没心没肺简单纯直的皇子。

于权争之事,刘妃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心,是以当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陈世钦亲自找上门来,言辞隐晦暗示她要将嘉绶扶上太子之位时,刘妃简直心乱如麻。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愿不愿、能不能做这个太子。身为母亲,她看自己的亲生儿子自然是无一处不好。但事涉天下国统早已远超出她所敢决断的范畴。又及,前番嘉绶不过是替他父皇去了一趟关外,便弄得险些命丧鞑子之手,而今若是真沾上“太子”这么个血雨腥风的位置,还不知要遭几多暗算、几时就会真的丢了性命…刘妃心中矛盾无助,一面也盼儿子成龙,一面又担心儿子遭遇不测,只能先愈发拼命把人盯着,便是夜里也要留几个内侍宫女眼不错珠地盯着嘉绶睡觉才行。

如此一来,可把嘉绶给盯苦了。

着急奔回来母亲身边时,是思念心切,他原没来得及想那么多。

待这么无所事事被伺候了好几日,林林种种便彻底翻了上来,搅得他寝食难安。

二哥、四哥和甄先生也不知道什么情形,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既没见进宫拜谒父皇,也没见父皇召见。

还有那个抓起来的倭寇头目呢?细审出什么眉目了吗?

浙江那一摊子烂事呢?父皇已经知道了吗?父皇打算怎么办?

甄先生的伤也不知恢复的怎样了…

还有苏哥八剌。她现在又怎样了呢?是在二哥的王府上,还是在哪里?京城里可没有鞑靼人可以安居的地方呀…他和她的“婚约”,二哥已经报给父皇知道了吗?父皇会不会准呢?

一连好几天了,父皇为什么连他也不召见啊?就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回来了似的。

嘉绶满脑子都是无法解答的问题,混乱地不停思索,恨不得立刻再跑出宫去,找二哥,找甄先生,找苏哥八剌。可母亲把他盯得死死得,他根本连走出母亲这长春宫的门都难。

他尤其思念苏哥八剌。

数日不见,就好像已分离了半生,想得他辗转发侧夜不能寐。

那日混战之中,他整个都吓呆了,眼见苏哥八剌像个女战神一般冲锋厮杀,为二哥援护开道,而他却只能与王府的家人们一起躲在卫军的保护圈中,无法自抑地瑟瑟发抖。

太耻辱了。

就算是四哥那样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的,也能在阵前为二哥分忧,他却连马也骑不稳。

他这个样子,怎么配得上她呢?

苏哥八剌一定已嫌弃死他了。所以才这么多天都没个音讯。

万一…万一她不愿嫁给他,已经跑了怎么办?

虽说他也曾打定主意,绝不勉强她,倘若她当真不愿意,他就放她自由。

可一旦这危机真真地摆在眼前,他还是焦虑得跟长了虱子的猴似的,百爪挠心也没有办法。

他又不敢和母亲说,怕母亲不同意他思慕一个鞑靼女子,更不同意他娶一个鞑靼女子为妻。

父皇能不能应允还没谱呢,若是连母亲也先不答应起来,那他岂不是真彻底没戏了。

嘉绶越想越心焦,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摆脱母亲逃出去先瞧一瞧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他威逼利诱着让母亲殿中的一个小侍人跟他换了服饰,让那小内侍躺在他的床上替他掩人耳目,偷摸溜出长春宫外,猫腰才没走两步,迎面却撞上个人。

嘉绶唯恐被人认出来,连头也不敢抬,只盯着那人的裤子和靴尖,见是与自己身上所穿一样的服制,就以为那也是个小侍人,于是便壮着胆埋头就走。

不料那“小内侍”却一把给他拽回来。

“你穿成这样上哪儿去?”

这声音着实耳熟得很。

但嘉绶此刻心惊胆战,早没心思分辨了,磕磕巴巴张嘴还想蒙混,“贤…贤妃娘娘让我——”

那“小内侍”却立刻斥一声打断他,“别胡扯八道了,七郎,抬头!”

嘉绶猛一愣,不由自主抬起头,吓得往后大跳一步。

“四…四哥?你,你…我——”

眼前那是什么小内侍,分明是他四哥安康郡王嘉钰。

可四哥怎么也穿着一身侍人的赭衣呢?

嘉绶觉得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忍不住大张着嘴愁眉苦脸瞪住嘉钰。

“什么你啊我的。”

那模样看得嘉钰一阵烦躁,又怕多有流连被往来巡视的卫军和宦官们瞧见,便一把将嘉绶拽进角落的暗影里,又压低嗓音恶狠狠问一遍:“你干嘛呢?”

四哥每每和他说话,总是这么凶巴巴的。

嘉绶委屈地耷拉下眉眼,撅起嘴,“我…想出去找你们啊…”

此言一出,换嘉钰吃了一惊。

嘉绶为什么会需要扮成个小内侍“逃”出宫去找他们?

难道父皇把嘉绶也禁了足?

嘉钰眉心一拧,连忙追问:“…你也被圈起来了?”

嘉绶费解地摇摇头,困惑道:“没有啊。可是母亲哪儿也不让我去。”

嘉钰依旧皱着眉,又问:“父皇呢?有没有召见过你?”

嘉绶仍是摇头。

嘉钰不由又是微怔,不死心地问:“也没有来过长春宫?没有来看过你们母子?”

嘉绶已快把脑袋摇成个拨浪鼓了。

嘉钰心中遽然阴郁。

父皇虽没有明言禁足嘉绶,却也与禁足隔离无异了。

这实在大出意料之外。

他原本以为嘉绶这次代天北巡是父皇特意为嘉绶预备的大功一件。幼子立业,载誉远归,父皇肯定是要大做文章褒奖一番的。他还想着只要先来找着嘉绶,就有机会面见父皇陈情。

谁知父皇竟然连嘉绶也没见。

难道父皇这是铁了心,宁愿把他们这三个儿子都全不要了,也要保住陈世钦?

这可真是…可笑至极!

阉人毕竟只是阉人而已。父皇又不是仁弱之主。这陈世钦究竟是有多么通天的能耐,怎么就叫父皇忌惮至此?

又或者说,父皇只是单纯在生二哥的气呢…因此也迁怒了他们,为了与二哥置气,便连着他们和两位娘娘也都不肯见了。

但不论如何,他今晚都必须见着父皇才行。

嘉钰皱眉瞥一眼嘉绶那一身宦官服,嫌弃地催他:“你赶紧回去把衣裳换了,跟我去一趟尚食局。”

他原本是想用嘉绶开路,去把父皇的宵夜提了,趁一个献孝心的机会去见父皇。

谁知嘉绶却苦着脸,死也不肯回去,嘴里嘟囔着诉苦:“换不了了!回去一准就被发现了…我好不容易才溜出来的!”

那模样看得嘉钰好一阵无语,只得无奈抓其他,“…那你跟我去承乾宫,找我母亲帮忙。”

嘉绶还犹豫地很,别别扭扭地支吾:“我…我想去瞧瞧苏哥儿…”

“我就知道你小子满脑子没点正经事。”嘉钰险些要翻白眼,没好气地狠狠拽一把弟弟,“人我给你带进来了,在承乾宫我母亲那里等你呢。”

一听见说苏哥八剌也跟着进宫来了,嘉绶顿时心花怒放,半刻也等不得了,反而拽起嘉钰撒腿就往承乾宫跑。

第57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7)

情势有变,不得不临时改了计划。

嘉钰想,虽然父皇不肯见他们,但倘若以母亲的名义送一碗父皇爱喝的羹汤去,父皇也未必真能绝情。

但他怎么也没想过当他和嘉绶回了母亲万贵妃居住的承乾宫,第一眼瞧见的,却是正襟坐在那儿瞪着他们的父皇。

他的母亲万贵妃则早已在一旁跪着了,正拼命冲他使眼色,让他赶紧跪地认错。

难怪刚进这承乾宫的门,他就觉得气氛古怪。

纵然他是为面见父皇而来,却是想杀父皇一个出其不意,没想这么被父皇逮个正着。

嘉钰心里“咯噔”一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没能逃出父皇的法指,只好彻底豁出去了。

而此时的圣朝皇帝本人,皱着眉,心里的火已渐成燎原之势。

早先陈世钦亲自来报,说四皇子扮成个小宦官偷溜进了内城。

这倒是不意外的。白日里就听说这小子一会儿找这个一会儿见那个,四处活动,该来的自然会来。

四郎这孩子,别看身体羸弱,却是自有一股狠劲,敢想敢做,拦是一定拦不住的。

这一次的事,并非做父亲的心狠,实在是这几个孩子太不给父皇留余地。

这么多年来,嘉斐从来不曾放弃,一直在找甄家的那个孩子。终于找到了,便使尽了手段,不顾一切地要把人弄回来。

这一点,为人父者,当然心知肚明。

是以,嘉斐让兵科给事中王显来游说,谏言使七郎嘉绶把出巡范围扩大至关外四镇时,他是默许的。

他知道他的这个次子心里在盘算什么。无外乎是趁机捞人。

他也相信以嘉斐的能力,不会捅出什么太大的篓子,这个交易,只要不出纰漏,百利而无一害,可以睁一眼闭一眼。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几个孩子偏要在浙江招惹陈世钦。

江南制造局那件事,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有想让自己的儿子们搅合进去。正因如此,他才特意另派了一个张思远去便宜行事,并丝毫也没有与嘉斐提及。

他原本以为嘉斐应该懂。

却没想到,嘉斐不但不撇清自保,反而一头扎进诏狱里去,狠狠给了父皇一巴掌。

嘉斐是他与元皇后的独子,也是他这七个儿子里独一个常常让他感慨“类我”的。

这样的一个儿子,本该寄予厚望,偏偏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至极。

就因为一个甄贤。

当年少小时,他曾问过嘉斐一个问题:要江山,还是要甄贤。

怎么也没想到,嘉斐竟不假思索就一口咬定“要小贤”。

或许童言无忌,却是听者有意,心惊肉跳。

不爱江山爱佳人,这是亡国之兆。

为帝王者,不可有软肋,不可任性多情,这般轻重不分,如何堪当大任!

嘉斐毕竟是他和皇后的儿子,是他最瞩目期望的一个儿子,他自有心委之以天下,可若这个孩子根本不在乎、不想要呢…?

皇帝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不然干脆杀了那个甄贤罢。但每一次都忍住了。

他希望嘉斐可以自己悔改。

倘若不甘不愿,就算杀了甄贤又有何意义呢。

何况,那毕竟是甄家的孩子啊,也是他亲眼看着出生、看着成长,这孩子的祖父曾是他的老师、肱骨,父亲更曾是他侍读策论供商天下的臂膀。

可他已把他们全都杀死了。

他杀了他的良师益友,难道当真就不能容这一个孩子残存天地之间,要彻底灭绝了甄氏满门吗…

有些问题,是心魔。无论他的,或是嘉斐的。杀人灭不了心魔。

但他默默等着,等一个翻然悔悟,等来的却是嘉斐枉顾上意强压圣旨言之不预便一意孤行对陈世钦发难。

难道就为了一个甄贤么?

这可真是…好!好得很!他和皇后果然生了一个好儿子!

那一刻,皇帝的心中充满了矛盾。

他看见他的另两个儿子,一个拽着一个,穿着内侍的衣服,由远及近,跑到他跟前来。

堂堂两个皇子,竟然扮成侍人在这深宫内院拉拉扯扯狂奔乱走,成何体统!

这啼笑皆非的画面令他怒火中烧,想要发作却又憋屈得紧。

嘉钰这个混账小子打小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他也清楚得很。只是四郎这孩子,一向体弱多病,许多次凶险起来都差点没了,在这世上每多活一日都是赚的。只要不碍大事,如何高兴就都随意吧。

颇让他意外的,是嘉绶。

他来等的是四郎,没想到连小七郎也一起等来了。

他确实曾经觉得嘉绶赤子初心,是一块璞玉,好好打磨必有所成。倘若嘉斐执迷不悟,未必不能替之。

可如今嘉绶竟也这么跟着胡闹起来了。

难道他这几个儿子里,莫说担起天下干系,竟就连一个能让他宽心省心的也没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