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越想越头痛,直觉得肺都要炸了,盯住两个少子,就怒极反笑冷哼一声。

“朕的儿子有出息啊。都当上内监了。”

只这一声,嘉绶浑身的冷汗就全下来了。

父皇一向对他宠爱有加,还从没有冲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但嘉钰却是不怕的。

父皇和二哥或许都毫无自觉,可这父子俩发起脾气来的神情、语态、气势…真真是一模一样。也不过就是父皇习惯了万人之上,会更肆无忌惮些罢了,只要让他老人家把火撒出来便没事。他早就习惯了。相比之下,反倒是二哥那种有火憋着不往外吐指不定什么时候才突然发作的,还更可怕些。

嘉钰阴沉着脸,瞥一眼父皇满脸的黑气,撅起嘴冷哼回去。

“儿子想要见父亲一面,竟只能这样乔装改扮,冒死闯禁,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你还知道滑稽!朕还以为你失心疯了呢!”

果然皇帝顿时勃然大怒,直接将手边一个玉茶碗抓起来就照嘉钰脑袋砸过去。

一旁的万贵妃吓得面无人色,惊呼一声。

嘉钰倒是沉着,一侧身就躲开了。

茶碗碎了一地,汤汤水水狼藉四溅。

嘉钰毕竟身上带着病。这一下确实有些过了。万一真砸着了有个好歹,怎么收场。

皇帝稍稍有点后悔,外带这一下也算是终于把憋闷数日的这一股火砸出来了,便渐渐平复过来。但仍没什么好脸色,沉着嗓音厌烦一挥手。

“都去把这身皮换了再滚回来说话!”

当爹的自然都不想看自己的儿子做阉人。何况还是皇帝。

否则四殿下也不想这一出来拱火了。

既然父皇发了话,嘉钰也不耽搁,拽起腿软的嘉绶就往里去更衣。

宫人们急急忙忙赶去长春宫取七殿下的衣物。

那边刘妃还蒙在鼓里,惊闻此讯一时竟不能相信,待从嘉绶床上揪下个瑟瑟发抖的小内侍,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离京出去转了一圈算是长了天大的本事,竟然都学会瞒天过海欺骗母亲了,顿时急得两眼发黑,亲自捧了儿子的常服就往承乾宫去。原本还想着能替幼子求个情面。待到了承乾宫,见万贵妃也还在地上跪着呢,皇帝又是一张黑云压顶的臭脸,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下意识便也低头跟着跪好。

她不来跪倒也罢了。这一跪,皇帝瞧在眼里,往日喜爱的恭顺温良也全成了面目可憎。

还有那个万氏。身为贵妃,明知他痛恶外戚的小动作,还不劝诫她的父亲望岫息心。嘉钰是少年气盛诚心要和父皇找不对付来的,他们这做母亲、做外公的怎么也这么不明事?想起来就厌烦。

他后宫里的这些妃嫔,没有一个能和王皇后比。所以才养出这么些不成器的儿子。若不是皇后青春薨逝,嘉斐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嘉斐从小没了母亲,为此一直在怨恨父皇,觉得是父皇没有尽到保护母亲的义务,反而将他的母亲如弃子一般抛下了,才使得母亲早亡。这点心思,纵然儿子不说,父亲也一目了然。

他甚至为此将嘉斐在永和宫生生圈禁了一年。

皇帝常唏嘘惆怅,若非当年,他和嘉斐父子之间,何至于如此疏离尴尬。

可他也没有办法。

在其位,身不由己。

有人想要他废后以绝外戚,有人想要他立长以安天下心,还有人想要他立贤以保万民…每一张嘴开口便是国统社稷,每一个人出手便是公理大义,好像各个都有权指手画脚。殊不知,天下事,苍生事,就算他这个所谓的“天子”,许多时候,也无能为力。

他是真的没有办法。

他费了多大的劲才能保住他和皇后这唯一的一个孩子,保他在尚且幼小无法自保时不被那些漆黑的鬼手抓进泥淖无可自拔。

不管这个孩子能不能懂,能不能领这份情。这都不是一个皇帝的心意,而是父亲对儿子的心意。

可是那一年,对一个幼小丧母的孩子而言,该是何等的绝望无助。

那一年之中,他一次都没去永和宫看过。他不敢去,害怕那个孩子会用落入陷阱的野兽般惊恐又怨恨的眼神瞪着他这个父亲。

他只在嘉斐离开永和宫以后,独自去过一次,在空旷冰冷的宫殿里,看着墙壁上、柱子上那些陈旧凌乱却依然触目惊心的抓痕,久久呆坐无言。

那样的印子,一看便是孩子的手。

之后他就命人封了永和宫。

嘉斐是他和皇后的儿子啊。他一直心心念念。所以他也着实很怕,他的冷酷与严苛会不会已经把这个孩子毁了…

身为一个帝王,他竟也还是会怕。大约只因他终究还是个人。任他如何诚心苦修,终逃不过人生之苦,逃不过执妄。

或许,嘉斐如此痴迷不悔地投向了那个甄贤,当真是他这个父皇咎由自取。

心绪万千,百感交集,皇帝脸上风云急涌。

然而皇帝陛下却从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他的贵妃与贤妃,也是一肚子倒不出的苦水。

自己的儿子是自己十月怀胎掉下的肉,没有不好的,但凡有一点不好了,那一定是被旁人教唆带坏的。

嘉绶从来单纯,这一回来突然心就野了。幼弟跟着哥哥闯了祸,难道还能是弟弟的错不成?

刘妃低头瞪着万贵妃的裙摆一角,心中委屈,却也不敢出声怨怪,忍不住细声抽泣。

而万贵妃心底更是有滔天的哀怨。

她的四郎是个命苦的孩子,自从出世就汤药不断,明明是这么病弱的身子,还要整日为那位靖王殿下“鞠躬尽瘁”。

母子连心,嘉钰是个什么心思,她大约是知道的。可这种事…怎么使得?她也试着劝过,但嘉钰那样的性子,她怎么劝得了。

打从二皇子嘉斐第一日到承乾宫,万贵妃就不喜欢这个孩子。时至今日,她有多痛惜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有多怨恨这个元皇后所出的靖王殿下。

但这怨恨是不能有出口的。

元皇后王氏和陛下是少年夫妻,纵有千万不好,在陛下眼中也是极好,连带她生的儿子也比别的儿子要好出一截来。只王皇后是天朝牡丹,她们这些后来的妃嫔都是景山上的草,就连那从前的郑惠妃继立的郑后也不能和王皇后比,她还有什么好和人家争抢的。

万贵妃当年,原本是不愿入宫的。怎奈一旨诏命,她的父亲又喜不自禁,献宝一样上赶着要将她献于帝王家。皇命不可违,父命亦难违。她身不由己,只得认命。可到了如今,儿子不听她的,父亲也一直念她怪她,而她的夫君根本不懂也丝毫不在乎她,待她只有一点寡淡稀薄的恩情和无尽的嫌弃。她既不能不顾儿子,也不能忤逆父亲,更不能与夫君分辩诉苦或寻求安慰…说起来是一品命妇,一国贵妃,这苦处又哪堪与人言?

万贵妃愈想心中愈酸楚,也忍不住埋头哭起来。

两个女人跪在宫殿里,面如娇花,服饰华贵,却是凄凄惨惨哭声此起彼伏。

皇帝气还未全消,原本已不胜其烦,听见两个女人在一旁哭得愁云惨雾,越发是头痛欲裂心烦意乱,终于忍无可忍暴呵一声:“要哭全都滚到浣衣局哭去!”

这一声斥,吓得两位妃子顿时噤若寒蝉,连带着在内殿更衣的嘉绶都脚一崴一屁股摔在地上。

嘉钰站在一边,正让宫人们整理腰带,扭过头见弟弟筛糠似的在地上哆嗦爬不起来,忍不住皱眉低声骂他:“你抖什么。”

嘉绶哭丧着脸抬头,求救地望着他四哥:“…四哥,父皇一会儿问话,我,我怎么说啊?”

那模样显然是被盛怒的父亲吓得够呛。

“你又不会编谎话骗人,你就怎么想照实怎么说呗。”嘉钰无语地白他一眼。

小七儿也实在太窝囊了…要是落在陈世钦的手里,还不得被欺负死,真到了那时候,这先祖留下的大好山河算是要改姓陈了。

他兀自嫌弟弟不争气。

嘉绶却是心慌意乱,仍磕磕巴巴追问:“那…那父皇要是生气——”

父皇早就生气了,也不差再多气个一刻两刻的。

嘉钰原本想如是抢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何必呢。去年今日七郎还总着角呢。再如何说也是亲弟弟,真给他吓哭了,自己又能得什么好…

如是一想,嘉钰不由喟然,甩开左右还在整理他袍服下摆的宫人,过去安抚地将嘉绶搂进怀里。

“不怕。有四哥在呢。”

他一向不太给嘉绶好脸色,而今忽然如此温柔,嘉绶整个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一头扎进四哥怀里抱住了就不肯撒手,缠着嘉钰哄了他好半晌,才闷声闷气地抹了一把眼泪,问:“四哥…苏哥儿呢?”

瞬间,嘉绶只觉得是被他打了一闷棍似的,眼前一阵一阵泛黑,后槽牙都咬得“咯咯”响。

这小七,脑子里果然记不住点正经事。

可这么一说,他方才进门的时候的确也没瞧见苏哥八剌。

人是和他一起进来的,想是被母亲藏起来了。

父皇发难得突然,全无准备,只希望这鞑靼小丫头不要又惹什么新麻烦才好…

一瞬心焦,嘉钰忽然也有些后悔,怀疑自己这一回是不是当真赌得太大。

然而绝地一击,不成功,便成仁,他从前无路可退,今后,怕是也永不会有。

第58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8)

嘉钰一直等着嘉绶稀里哗啦地勉强更衣完毕,才领着他重新出去,老老实实在父皇面前并排跪好。总算有点哥哥领着弟弟的模样。

皇帝瞧见这老实模样,眉头稍微松开些许,但仍沉着嗓音,问嘉钰:“有什么要说的?这么着急。”

嘉钰低着头,跪得规规矩矩,“儿臣想问父皇,是否已召见过张思远?”

这个问题,倒是不在皇帝的预料之中。

早在嘉斐他们返京当天,皇帝便已密召过张思远。苏州种种,卢世全是如何枉上、通倭,嘉斐如何对抗卢氏、力退倭寇,包括甄贤是如何自请入狱又是如何重伤,皇帝都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直到嘉斐怒杀杨思定并执意将尸首送“还”司礼监以前,皇帝都觉得他这个儿子其实不容易。

然而到底功亏一篑。

一旦事涉甄贤,嘉斐就总是游走在失控的边缘,稍不注意便是崩塌。

皇帝生气,甚至大失所望,也正是因为这一个瞬间的崩塌。

情之所至,可以理解,但不可原谅。

只因为嘉斐不是普通人家的儿郎,而是帝王之子。所以他可以宠爱任何他所心悦之人,但绝不可痴迷沉湎。他必须收放自如,一旦需要割舍,就杀伐决断毫不手软。

生在帝王家,享有了更多的富贵权势,也意味着必须承担更多的责任,做出更多的牺牲。这是为君者的觉悟,是为天子殉道。

而直至此时此刻,在嘉斐的身上,皇帝觉得,他始终看不到这种觉悟。

假如嘉斐永远也不能具备这种觉悟,无论再如何文治武功,他也始终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这和父皇是否决定将大统传位与他没有关系,而是他自己会无法适应,会为此痛不欲生。

嘉斐只是尚未意识到罢了,他和甄贤,注定不该是同路人。

对于嘉斐这个儿子,以一国之君的立场,自然希望他终有觉悟,但以父亲的身份来说,许多个瞬间,皇帝也会忍不住想,不如就算了吧,顺其自然也是极好的,只要他能够幸福欢喜,能够免于痛苦。

一瞬恍惚,皇帝骤然深吸一口气,收回散落远方的视线,低声反问:“召见过如何?未召见又如何?”身为皇帝,自然不能让儿子如此质问。

但嘉钰一直看着他的父皇。

不过短短片刻,他竟在父皇眼中看见了比这一生所见还要多的情感。

他觉得这一刻的父皇前所未有的像一个鲜活的人,像一位忧虑、苦恼、矛盾的父亲。

父皇并不是不在乎他们,并未想要抛弃他们,尤其是二哥。

这么多年来,他对父皇的判断到底没有错。父皇依然是爱惜二哥,向着二哥的。

嘉钰陡然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吊起了数日,总算回到原位,立时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摔倒。

但此时还没到尘埃落定,他不能这时候倒下去。

嘉钰暗自狠狠一咬舌尖,继续沉着脸,追问:“若父皇已召见过张思远,多余的话,儿臣也不必说了。儿臣只再问一句,当朝天子,究竟是父皇,还是陈世钦?”

他是故意如是问。

然而这样直白忤逆的问话显然吓坏了他的母亲。

“四郎!”不待皇帝发话,万贵妃已忍不住想把他往回按。

但嘉钰哪里是能按住的。他反而愈进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父皇逼问:

“父皇身为天子,却为了区区一阉奴,将二哥置于诏狱而不顾,将我阻绝于禁墙之外,甚至连七郎这个刚从边关捡回一条性命的幼子也不闻不问,且不提国事,父子人伦父皇难道也不要了吗?”

话音未落,万贵妃已直接晕在地上。

皇帝倒是不生气,像是早已了然嘉钰的意图。

“你二哥是自己要去诏狱的,没有人要关他。朕没有说过要关他。”

他甚至抬手理了理道袍宽大的袖摆。

父皇的表情和姿态都缓和下来了。

嘉钰心中暗喜,面上却委屈噘嘴。

“既然如此,父皇为何不肯见儿子们?是父皇不想见?还是有人不愿父皇见?”

他略顿一瞬,咬唇垂目,哑声接道:

“我为二哥谋,不过是自救。父皇,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您的儿子,各自什么模样,您心中有数。倘若二哥有所不测,我宁愿自行了断,免有朝一日要被阉党玩弄于股掌之辱。”

这个小四儿竟然吃死了为人父者心中的一念不忍,在拿命威胁他的父皇。

他这个四儿子可实在是太过于聪明了。

皇帝眯眼盯住嘉钰,良久咧嘴笑出声来。

“‘玩弄’?谁能玩弄得你啊!你都能逼宫了!”

“儿臣不敢。”嘉钰睫羽微颤,乖巧一瘪嘴。

“你没什么不敢的。你连父皇都敢教训。”皇帝愈发乐呵呵瞅着他。

那万贵妃晕了片刻,好容易悠悠转醒,就听见这么一句,慌忙匍匐上前扑在皇帝脚边,哀哀求告:“陛下 ,四郎尚且年少无知——”

“你闭嘴。”

不待她说完,皇帝已拂袖厌弃地推开她。

他只盯着嘉钰,一敛神色,笑得锋利非常。

“好啊。你这么聪明,说说看,朕把你二哥叫到这里来,还有什么可以和他说的?他主意那么大,连圣旨也说不接就不接,还有什么事需要知会给朕的?”

“说两件事:第一件,拒鞑靼以击倭寇;第二件,杀奸商以充国库。”

嘉钰立刻昂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意进取的精光。

他倒是也不算替二哥编造。以他对二哥的了解,这两件事,二哥必是早已打算好的,只不过藏在心里还未正式铺开去做。

尤其是第二件。

因为甄贤恐怕会反对。

坦白说,陆澜有罪,但也未必就真那么其罪当诛,其中多少身不由己,怕是不足为外人道。

但历来国库空虚必取之于民,不从百姓手中取,便只能从商人家中取。

这件事,若是二哥来提,必会因为甄贤而为难。所以只有他先替二哥说了,再由父皇下旨,才能让那甄贤无话可说。

只可惜,任他为二哥做到如此地步,却始终及不上一句“拣尽寒枝”。

嘉钰撇撇嘴,不由流露出一丝懊恼,负气哼道:“二哥一心一意为父皇虑国事,早已做下筹谋,若非小人步步相逼,何至于要躲去诏狱中避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