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许多官员因此再也见不着天颜,少了当面邀功上表的机会,难免怠惰,便把心思都花到向陈世钦和几位阁臣表忠心上去了,愈发助长了弄权之风,一国朝堂竟是派系丛生出一股江湖匪气。

与甄贤说这些的人,其实也没有恶意,一来好心提点甄贤这个年轻后生要“看清形势”、“该拜的码头不可不拜”,二来却是想刺探些风向,看看“靖王殿下的人”都跟哪几位大人走在一起。

偏偏甄贤是个最厌烦这些旁门左道的,只觉得他们庸俗可笑,虽然并不口出恶言,却也不愿意和他们多说这些无聊废话,每每应付两声就甩下他们走了,让人白白热脸贴上来蹭得满鼻子灰。

如此一来,难免落下许多埋怨。

朝中同僚认为甄贤恃才傲物,更是仗着与两位王爷的“关系”,自认为靖王殿下所爱惜,又是昭王殿下的老师,高人一等,才总做出一副孤高的模样,不把众人放在眼里。

甄贤也懒得浪费口舌与他们置辩,只当听不见看不见便是。

然而流言飞走,前朝非议很快便会传入禁中,总有人喜欢交头接耳。有人说,自然会有人听见。而一旦听见,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淡然处之。甄贤原是没想过,区区流言蜚语竟能惹出这样大的风波。

他原本以为嘉绶只是迟到了。

七殿下虽然单纯天真,却极少迟到,如有事情耽搁也都会先派人来说一声。今日人没有来,也不见通传,确实奇怪得很。

但禁宫之中不是外臣可以随便走动的地方。甄贤每日来麟文阁都是由司礼监派下的两个内侍一路跟着“护送”进来,一直到昭王殿下今日的功课都完成了,再“护送”出去。所以即便是担心,也只能坐在原处枯等着。

甄贤原本想请侍人去问一下昭王殿下的情况,不料手中的书卷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听见嘉绶大叫大喊的声音,从外间一路气势汹汹闯进来。

甄贤吓了一跳,当即站起身,正看见嘉绶迎面一头撞进门来,手上还一边揪着一个小内侍,气得面红耳赤,进门时险些被门槛把自己绊一跤。

他鼓着腮帮子,瞪着眼,把两个小内侍扔在甄贤脚边,也不说为什么,就气呼呼地命他们道歉。

两个小内侍便拼命磕头求饶,喊着:“甄大人恕罪。”但看神情其实并没有如何害怕。反倒是跟着嘉绶的两个侍人都愁眉苦脸的。

甄贤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只好问一句:“殿下这是怎么了?”

嘉绶一副肺都要气炸了的模样,头顶俨然还冒着青烟,可却又似十分不好意思,话也说得磕磕巴巴的,“甄先生您别管了。我…我处置了这几个嘴碎乱嚼舌头的,就上课。”

听这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半句话,大约是两个内侍说了什么难听的闲话,不巧被昭王殿下听见了,于是发起脾气来。可这“闲话”竟然叫嘉绶这么个直爽心浅的孩子都满面通红难以启齿,想来是十分难听了。

但闲话毕竟只是闲话,不值得计较。何况他要两个小宦官一句口不对心的“赔罪”做什么呢?

甄贤轻叹一口气,将嘉绶拽到一边,“殿下今日已经迟到了,还是先上课吧。”

谁知嘉绶却硬是较劲上了,怎么都不肯答应。

“不行!甄先生您没听到,他们…他们——”

他似是想向甄贤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合适,气得吭哧吭哧半晌,眼看就要把卡在嗓子眼里的话直接吐出来。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个熟悉嗓音先声从外间传进来,打断了嘉绶。

“七郎,干什么呢?大老远就听见你叫唤。”

四皇子嘉钰被两个侍女搀扶着,缓步转进门来,身后跟着一大堆承乾宫的宫人,尽是万贵妃跟前的得力心腹。

还有苏哥八剌。

这鞑靼小公主仍是一身蒙人的打扮,戴着缀满珠串的罟罟冠,正红色的蒙古袍色泽鲜亮。她的那几个从草原带来的女奴如今也已都跟在她身边,全是蒙族少女的打扮,在这中土皇宫之中,显得十分抢眼。

入乡却不必随俗,这是皇帝陛下的恩旨,可见皇帝对这个未来的昭王妃的赏识,更是对昭王殿下的宠爱。

两个司礼监派来的内侍见是嘉钰和苏哥八剌一起来了,也都恭恭敬敬低头行礼。

宫女们扶着嘉钰在椅子上坐好,又加了软垫,让他靠得舒服些。

嘉绶苦思日久,没料想竟突然在麟文阁见着苏哥八剌,顿时魂都要飞了,激动地差点当众扑上去。

但他又记着方才没了的事情,低头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两个内侍,恨恨地踹一脚,跑去他四哥跟前。

“四哥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这两个狗奴婢竟然说…说甄先生和二哥——”

话才起了个头,嘉钰立刻便懂了。

要说传闲话,甄贤和二哥那点事早不知道被传了多少年了。也就是最近二哥终于把人找回来了,还大剌剌养在王府里,外加甄贤又是那么个不给人脸的主,所以传的格外凶猛一点罢了。

得罪了人哪有不被人骂的。

也就是这两个倒霉蛋好死不死撞上嘉绶这个少见多怪沉不住气的。

但既然已经撞上了,就不能随便算了,白白让人看扁。

嘉钰心中已有了主意,便伸手一把揪住嘉绶白嫩的脸蛋,嘴上斥道:

“行了,多大点事啊,难道你还打算亲自把几句没形状的下流话再嚷嚷一遍不成?你不怕脏了嘴,我们还怕脏了耳朵呢。甄大人都不计较,你上赶着急什么劲。”

他明面上是责怪嘉绶不懂事,临了舌尖一转还要捎带着嘲讽一句甄贤。

甄贤在一旁听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却也知道他的性子,便安静随他去了。

倒是嘉绶不服气得很,跳着脚嚷嚷,和嘉钰争辩。

那两个侍人见状,还以为四殿下是在拦着七殿下发难,忙不迭口呼“谢殿下开恩”,就往外退。

嘉钰眼尖瞧见,立刻命人按回来。

“上哪儿去啊?谁准你们走了?”

他眼中闪现出一抹恶劣的黠促,抬眼一扫甄贤,扯起唇角。

“甄大人不计较是他不计较。可我和昭王殿下都在这儿呢,轮得到他计较么?”

骂得虽是那两个内侍,刻薄的却是甄贤。

便是苏哥八剌这个外邦少女都听得明明白白,瞠目结舌看着嘉钰。

安康郡王嘉钰的乖张刁蛮是名声在外的,又因为自幼体弱多病,圣上心疼他,总顺着惯着,打杀个把两个宦侍这种“小事”,自是不会管。

那两个侍人被按在地上,不知道四殿下究竟打得什么算盘,自觉大难临头,吓得筛糠似的发抖。

嘉绶也不明白他四哥到底是想干什么,总觉得四哥话说得阴阳怪气的,处处针对他的老师,便皱起眉拽了一把嘉钰的袖子,低声埋怨:“四哥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也比不上他们能说会道啊。”

嘉钰当即一声冷笑。

“现在的奴婢可真了不起,都学会在背后议论大人们的私事了。可真要只议论大人们也就罢了,这传了好几天了,怎么听都觉得是在编排靖王殿下的是非,究竟是谁借你们的胆子?这么喜欢嚼舌头,干脆拔下来剁碎自己咽了吧。”

他说得慢条斯理,一边闲极无聊似的把玩着腰间玉佩,仿佛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方才已说出了什么残忍至极的话。

两个侍人顿时面无人色,彻底瘫软在地上,连哀嚎求饶也已做不到了。

嘉钰却似根本没有看见,反而露出个俊俏和煦的微笑,冲门口那两个司礼监派人的内监开口:

“正好,二位公公都是司礼监的人,这等嘴碎的东西该怎么处置,二位拿个主意吧。不然,我亲自把他们送去司礼监,请陈公公发落?”

第71章 二十六、兽之搏(3)

只一听他提起“司礼监”三个字,连同跟着嘉绶的两个侍人也脸色一白,慌忙跪下,自陈没有侍奉好昭王殿下,才让殿下听见了那等污言秽语,恳求殿下们恕罪。

他二人这惊弓之鸟的模样看得苏哥八剌好不唏嘘,当即便开口道:“他是皇子,你们只是侍人,他要闹事,你们怎么管得了。不关你们的事。”

她初来乍到,并不熟悉圣朝宫廷中的明争暗斗,不知在这个地方权力可以将人命碾压到什么地步,是以并不十分明白这两个侍人为何忽然下跪认罪请求宽恕,只是觉得他们可怜,便出言维护。

昭王妃既然已发话了,昭王殿下自然点头如捣蒜,也附和着一力揽下,表示都是自己见不惯这种背后非议的恶事,与自己的侍人无关。

那两个司礼监派来的内监见状,便纯熟地向嘉钰一躬身。

“四殿下说笑了,两个不知事的阉奴,怎么敢劳殿下费心。”

言罢,便唤了人来,要将那两个获罪的侍人拖走。

不过是说了两句不该说的话罢了,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可何至于就要了性命?何况这样在背后议论的,也不只是这两个小侍人。而他们俩身在深宫禁内,如何知道这些浑话,又如何不知道规矩偏让嘉绶撞见?即便不是别有隐情,至少也是事出有因。

这两个小侍人年纪都尚小,比嘉绶也大不了几岁模样,一看便是新入宫不久。

甄贤一直静静看着,愈看觉得心冷厌倦。

“四殿下——”

他犹豫了一瞬,决定还是该说点什么。

但嘉钰却截口打断他。

“恶事总得有人做。看不惯是吧?闭上眼别看咯。”

他撇了甄贤一眼,语声里的冰冷不容再有半句质疑。

甄贤已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知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糟糕。

罪不至死,何必非杀人不可,即便要杀,又何必非要如此残忍。

这两个内侍,四殿下是杀给别人看的,尤其是杀给司礼监看的。

甄贤心下通透。

嘉钰是要立规矩。

可人言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堵得住呢…杀了这两个小小侍人,也不过是给人多添谈资罢了。

而司礼监,收了这么一份大礼,必定会还回来。

这样争来斗去的小心思小动作,究竟谁一时压倒了谁,又能占得多大的好处呢,牺牲的却总是无力反抗的弱小…

一股厌恶之情遽然从心底涌上,夹杂着许多悲凉。甄贤紧紧皱着眉,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生疼。

麟文阁里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似在等,等两条人命消失的丧报。

嘉钰的脸色也十分不好,并不见如何占得上风的快意开怀。

“七郎,你过来。”

他很是虚弱地靠在座椅上,冲嘉绶勾一勾手。

“你也是眼看就要开府立妃的人了,遇事多长点心,不要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胡闹,惹是生非。”

这样看似训斥实则爱怜的话难得是从四哥嘴里说出来的。

嘉绶顿时给灌了蜜一样,一颗悬起多日的心终于落回原处,当即扑上去一把抱住嘉钰。

“四哥你不生我的气了…我就知道四哥你还是疼我的!”

他动作一向没轻没重,嘉钰哪受得了这折腾,立刻皱起眉要把他推开。

然而嘉绶已经四爪并用地黏上了,哪有那么容易甩脱,还一个劲把脑袋往他四哥怀里蹭,嘟嘟囔囔诉说连日来的委屈。

气氛眨眼被嘉绶搅和得一松,连跟随嘉钰从承乾宫过来的宫人们也都忍不住偷笑出声来。

嘉钰也是没有办法,推不开甩不掉,只得皱着眉斥:“就你没正行,也不怕人看笑话。赶紧撒开坐好,你今儿还上不上课了?”

嘉绶却“咯咯”直乐呵,“四哥你训我的样子,越来越像二哥了…”

一旁的苏哥八剌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主动上前两步向甄贤解释道:“是我说我也想跟着一起来麟文阁多读一点汉人的书,听甄大哥讲学。皇帝陛下答应了,还让四殿下也每天一起来。”

皇帝似乎颇为器重苏哥八剌,允许她来麟文阁和七殿下一起听课倒是并不奇怪。但四殿下身体羸弱,平日一向不太出门,进一趟宫千辛万苦,也要每天这么跟着一起来麟文阁听课,岂非折磨?又何况,四殿下自己是一定不情愿来的。

甄贤心下觉得奇怪,揣摩必有隐情,然而当众也不便向嘉钰询问,只是猜测多半仍是与靖王殿下有关,究竟如何怕还得回王府去问过殿下才知道。

看四殿下方才夹枪带棒话里有话的架势,少不得又是在靖王殿下那里受了什么委屈,被逼无奈才来做了自己不愿做的事。

心下顿生苦涩,甄贤下意识向嘉钰看过去。

嘉钰正被弟弟闹得不堪其扰,恰巧也向甄贤瞪过来,一脸“你怎么还不把你的笨学生拽走”的不爽。

甄贤不禁失笑。

兄弟到底是兄弟。四殿下其实是很疼爱七殿下的,虽然并不一定挂在嘴上。

他原本打算上前去劝一劝嘉绶,没来得及开口,却见方才拖人下去刑罚的两个内侍回来了。

那两个内侍进了门,就往嘉钰跟前去,手里还捧着一碟东西,低头口称:

“回四殿下的话,事都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办妥了,只不过…那两个阉奴福薄,没等用完殿下的赏,就咽了气。还请殿下示下,这个——”

话到此处,他们就不肯继续说了,只把那碟子往嘉钰眼前一送。

嘉绶好奇,最先探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惊得倒退几步,回身就捂住嘴要吐。

那碟子里盛的,是两条人的舌头,鲜红带血,已经切得碎了。

血腥气毫无遮掩的弥漫开来,连阁中的熏香都遮不住。

这分明便是“还礼”来了。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麟文阁一向是众皇子与宗室贵胄之子读书的地方,非沐浴焚香不许入内。想当年他们还小的时候,倘若敢在阁中大声喧哗,都会被老师好一顿责罚。而今竟连这种血淋淋的闹剧也能在麟文阁上演,实在是今非昔比。

甄贤不自觉的眉头紧锁,实在有些不想再看下去。

跟随嘉钰一同前来的有万贵妃跟前的掌事宫娥,见此情状已然面色青白地厉声呵斥起来,“你们…赶紧拿开!不要冲撞了殿下!”

她扑身上前,就想护住嘉钰。

然而嘉钰却反手一把按住她。

他非但没有躲避,反而镇定自若地往那碟中扫了一眼,旋即冷笑,“这种事还需要问我?行啊,那我说,你们自己吃下去吧。”

他说得平静至极,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那两个内侍却骤然僵住了,呆呆瞪大眼盯着他,连避讳也忘了,显然根本不相信自己才听见了什么。

“四殿下…真会开玩笑…”其中一个内侍磕磕绊绊地讪笑。

“谁和你玩笑?区区一个阉奴,你也配?”嘉钰也不见如何高声,然而这架势竟仿佛是要逼着两人当众把这一碟带血的人舌头吃下去。

两个内侍端着那碟子,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面色灰败地跪着,抖得筛糠一样。

他两人虽然放肆,但也不是主事的,能这样做,必是得了上头的号令,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棋子,何必这样为难他们…

何况嘉钰的身子其实十分受不得这血腥气。在场诸人各个瞧得见,四殿下不过是在苦撑着,脸色已然糟糕极了。如此为难两个侍人,纵然杀敌一千,也要自损八百,又有多大的好处。

“四殿下…”甄贤终于实在看不下去了,恳切又唤一声。

嘉钰冷着脸,瞥了甄贤一眼,仍是一副不肯放手的模样。

“四殿下!”甄贤只得再唤一声,已然有几分求告之意。

许是甄贤这人终于不是想要阻拦他的模样而是放下身段软声来求他,这一点微妙终于触动了紧绷的敏感。嘉钰疲倦地挥挥手,厌道:

“看甄大人的面子。你们下去用赏吧。我也懒得看见。”

这其实便是饶了他俩了,只是面子上过不去才如是说。

两个内侍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千恩万谢地退走了。

其余人见总算不必围观生吃人舌这么恶心的场面,也全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经过这么一闹腾,嘉绶算是彻底老实了,蔫蔫坐回座位上,整个人都跟被霜打过似的,读书也有气无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