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孝敬父皇。再有心,多照顾着你四哥些,他身子不好,脾气又大,但却是你的兄长,不要让外人欺负他。”

于是靖王殿下也只能苦笑,如是叮嘱。

嘉绶眼中全是惶恐踟蹰,却仍然用力点头。

他问二哥能不能让他和苏哥八剌一起去向甄先生辞行。他原本以为二哥一定不让。毕竟甄先生还伤着,而二哥又一向不喜欢他缠着甄先生,更不喜欢父皇让甄先生做他的老师。

怎么也没想到,二哥竟答应了。

他于是领着苏哥八剌钻进车里去见甄贤。

甄贤的伤势恢复得很慢,只能躺在车里养着,脸色也十分不好,听见他们进车厢时的声音才微微睁开眼,很是疲倦地微笑了一下,想行礼,却根本没力气起身。

他看着这一双新婚燕尔的少年夫妻。

苏哥八剌就好像骤然成熟了十岁,完全不是当初那个在草原上欢歌起舞的小公主。可嘉绶却还是老样子,眼中仍有许多青涩。

“甄先生…我现在该怎么办?”少年踟蹰良久鼓足了勇气问出这句话,稚嫩脸庞在一瞬间涨得通红。

甄贤不忍暗叹。

他与殿下的师徒缘分不过短短数日,原本不合适对殿下妄言。但今日一别,不知将来能否再见,有几句话,发于肺腑,他实在很想说出来。

“殿下可还记得曾经在关外所受的屈辱?又可还记得甄贤当日对殿下所说的话?”他反问嘉绶。

嘉绶脸上浮现出犹豫神色,那表情使得甄贤不禁愈发心情复杂,甚至忧愁。

“殿下已是成家立室的人了,有父母兄长,有妻子,将来还会有孩子,更有万千子民,殿下的肩上有千钧重担,不能浑浑噩噩度日。所以甄贤斗胆,请殿下牢牢记得当日之辱,记得‘叫天下人人有尊严’的志向。只要殿下记得,心中的正气就不会倒。只要殿下有正气在,必不会随波逐流为奸邪所惑。”

圣上的位子,迟早是要传给后人的,无论是靖王殿下,还是昭王殿下,又或者是别的皇子、宗亲,只要在其位者利其民,无论谁坐都无关紧要。

有一件事,甄贤从没敢说出来过。少时受祖父与父亲的影响,他也曾理所当然地认为靖王殿下必须成为储君继承帝位,然而随着年龄增长,想法渐渐有了许多变化,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他所执着的,从来不是将殿下推上至尊之位,而是为天下立明君。

虽然他是靖王殿下的人,他这一生都再不可能,更绝不会背离殿下。但倘若…倘若此行南下当真再也不能回来,最终继承大统的是昭王嘉绶,只要扛得起天下重任,那也是极好的。

寄望于今上铲除陈世钦根治这为祸数十余年的宦官专权之症,怕是已不可能了。皇帝陛下的意思也十分明白,这是要留给明日新君的难题。削权臣,革吏制,是不逊于退外敌,守国门的艰巨任务。如今的昭王殿下若想承担如此重责,不坚强起来是绝对不行的。

可是他看见嘉绶明显流露出痛苦的眼神。

“我…我怕我做不到…”少年纠结地眼睛鼻子全皱成一团,俨然随时都能“哇”得一声哭出来。

“你做得到。”

甄贤只能安抚地看着他,竭力宽慰。

“你是圣上的儿子,是靖王殿下的弟弟,是建下赫赫战功的圣朝皇子,纵然身陷敌国你也不曾垮掉,反而还能救出许多被奴役子民,领着他们杀回故土,只要你想,你就一定做得到。”

嘉绶默默听着,像是受不住被人这么夸奖似的,脸上越来越红,简直快要滴出血来。

“甄先生你这么替我吹牛…”

他低着头支支吾吾了半晌,重重叹一口气。

“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根本什么都没做,若是没有先生和苏哥儿,我这会儿还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呢——”

一边的苏哥八剌终于忍不住了,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肩窝上,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斥道:“行了,甄大哥是给你打气,叫你好好振作起来,别跟个窝囊废似的,就你听不懂人话。”

虽然已经完婚,对待嘉绶这个夫婿,草原来的小公主却是半点也不客气,甚至已可算是凶蛮了。

嘉绶被她训了这么一句,也不敢反驳,羞愧地垂着头缩在一边。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叫苏哥八剌看在眼里又稍稍心软下来,便轻叹了一声,放柔了嗓音,哄他:“你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甄大哥说。”

嘉绶虽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委委屈屈地一扭身钻出车厢外去。

苏哥八剌如释重负,呼出一口长气。

她细细看着甄贤。

眼前的这个人,和当初在草原上时比好像变了许多,但又什么也没变。

苏哥八剌曾经从他那里听到对故土的盛赞与依恋,为此对这个汉人的国度有过无限猜想。可自从跟着他进入关内,真正踏上这片土地,她只看见他一直在受伤,被别人伤害,甚至被自己伤害。

她其实知道甄贤为什么执意要回到这个国家,回到靖王嘉斐的身边。

她只是很难理解…她觉得他不值得。

千言万语早已在心中徘徊了无数次,最终全化作惆怅叹息。

“甄大哥你有没有后悔过?”

她终于忍不住问他,然后毫无意外地看见他一怔以后便微笑着摇了头。

那个笑容,温和而明了,不需要任何复杂的解读,却莫名让她伤感不已。

“你不要担心七郎那个呆瓜了。我会看着他的,也会尽力照顾崔夫人和小世子。倒是甄大哥你,此去凶险,你…千万要保重自己。”

苏哥八剌忽然觉得她没有办法再继续看着他。

于是她仓皇地扭身逃掉了。

离开的前一刻,她听见甄贤轻声对她说:“王女,谢谢你。”

她扶住车门的手颤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她怕自己的眼泪要掉下来了。

第77章 二十七、将别离(2)

苏哥八剌跳下地的时候,一眼看见嘉绶缩在他二哥身后,一副抓耳挠腮欲言又止的模样。

而靖王嘉斐的神色却更加复杂实难描述。

他似乎在等什么人,虽然嘴上并不说出来,但望向远处的眼神中依然泄露出一点难以察觉的期盼。

他又站在原地等了许久,直到已过了正午,再等下去就要错过当日的宿头了,才黯然转身下令启程,而后闷头钻进车里。

他的脸色明显有些失望,还带着些许伤感阴郁。

甄贤努力撑起身子靠在一边,关切看着他,不忍轻叹,“四殿下…还是没有来吗?”

嘉斐闻声苦笑,“四郎实在已够不容易的了。不见也好,省得伤感。”

但靖王殿下心中当然是希望四殿下能来的,甄贤又岂能不知。

毕竟此去千山万水战火狼烟,再相见不知何日…而四殿下又是那样的身子和性情,稍有不慎,只怕便再也不能见了。

可即便此时见了,又还有什么可多说的呢?

靖王殿下不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性子,四殿下更不是懦弱藤蔓必须死死缠绕依附于谁方可活命。

既已决断出剑,彼此自有默契,不必言者自不必言,余下的,多说也无益。

甄贤原本想要安慰嘉斐,但想来想去,始终找不到合适话语可以说出口,只得无声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嘉斐手背上。

而彼处的昭王嘉绶,看着二哥的车马队消失在城外的远方,终于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彻底耷拉下脑袋来。

“四哥…咱们回去吧…”

他回身两步走到自己的车驾跟前,却没上车,而是在车门前轻扣两下问了一声。

车内的人半点反应也没有。

“四哥…?”

嘉绶于是有点担心起来,便又转去车窗边,探头探脑地想推窗往里看。

才扒拉开一道窗户缝,就被里面的人一把推回去掩了个严严实实。

四哥这个人…就是怪里怪气的,既然不愿意和二哥见面,干嘛还要来给二哥送行?既然来都来了,为什么又执意躲在他的车里?连车都不肯下,二哥也已经走得远了,为什么又不肯回去?

嘉绶满脑子转不明白的“为什么”,又是忧心又是奇怪,还想伸手再去拍车窗,结果被苏哥八剌一把拽回来。

苏哥八剌皱眉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把他撵到身后去,站在车前静了一瞬,清脆开口:“难得能出一趟城,我和七郎想趁机跑跑马去,这车留给四叔,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她扭头向随行的卫军和车夫叮嘱,等四殿下什么时候想回去了务必要仔细护送,而后翻身上马,顺手把嘉绶也拽上马背,一骑轻纵就走。

嘉绶险些坐不稳当,赶紧在马背上双手抱住她的腰。

马儿跑得并不算特别快,但耳畔微凉的风仍旧使脸颊上的微红滚烫格外难以忽视。苏哥八剌的腰身纤细柔韧,腰带上还缠着一圈软鞭,粗糙表皮磨得嘉绶掌心一阵麻麻痒痒的。

心中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扰,更多还是专属于少年的雀跃。

“苏哥儿你想去哪儿玩?我知道有个特别适合跑马的地方,下次还可以把你的猎犬也都牵出来放一放!”

嘉绶欣喜地把脑袋搁在苏哥八剌肩膀上如是说。

苏哥八剌闻之一阵无语失笑。

若真是要跑马,就该把后面这个笨蛋踹下去。

她从小到大听着哥哥说汉人各个阴险狡诈,从未想过汉人里竟然还能有嘉绶这种呆瓜。

不过是找个借口好给他四哥留一点独处的空间,不至于使哥哥在弟弟面前太过难堪罢了。偏他这个做弟弟的…什么都不明白。

这小子能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当真是被父母兄长们保护得太好了。

可如今他的父亲似乎已不打算再像从前那样将他呵护在怀抱里,而是将他推在了众目睽睽的台前,能够保护他的兄长也已离开他的身边奔赴战场。如今,他必须自己保护自己了。他甚至还必须反过来保护他的父亲、母亲和哥哥们,保护他的臣属子民…可看这小子眼下依然傻乎乎的模样,究竟能不能做得到,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啊?

苏哥八剌其实并不讨厌嘉绶的单纯憨直,甚至还觉得有一点可爱。她只是感到忧虑。她实在很担心,无论靖王嘉斐还是皇帝陛下,甚至是甄大哥,会不会都太高估了嘉绶,是把这个少年无法扛起的重担压在了他的肩上。毕竟,有些人是天生的王者,就像草原上的雄狮、头狼,而有些人无论如何努力挣扎,心中依然住着向往自由的鸟和迎风摇曳的花啊…

但即便如此,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局势所迫,还是天命所归,都已注定无路可退了。

“你啊…就你蠢得无可救药!”苏哥八剌忍不住一声长叹。

“啊?我…我又怎么了?”嘉绶似还犯迷糊,委屈地直嘟囔。

“没怎么。”苏哥八剌抿着唇想了想,忽而笑起来,“你想不想学射箭骑马?”

“想啊!”嘉绶趴在他的新婚妻子背上,觉得自己表现得如此欣喜若狂似乎有点丢脸,便赶紧补了一句:“父皇请师父教过我——”

“他们教你那点玩意儿啊…全忘了吧。”

草原来的公主立刻嫌弃地撇撇嘴,扬鞭催了一记胯下马,带着嘉绶一路狂奔出去,留下差点抓不稳掉下马的少年一串受到惊吓的惨叫。

然而此时此刻的嘉绶大概永远也不能懂,苏哥八剌究竟为何要借口将他拽走,更不知道他四哥嘉钰为何要这样偏执地躲在车里,兀自捂着脸,眼泪止不住得往外涌,却无半点声响。

第78章 二十八、龙与虎(1)

应天府曾是圣朝旧都,是以又称南京。比之北京大气恢弘,更多几分江南秀色。

靖王殿下南下抗倭,开大都督府,坐镇南京的消息早已送抵,南直隶各级官员诚惶诚恐,都算着日子起了个大早,毕恭毕敬在城外十里后者,恭迎王驾。

不料等了大半日,连个影子也没见。

应天府尹赵哲等得满头大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派人去打探。结果探马又去了小半日,直到天都快黑了才急慌慌回来,报说,靖王殿下压根就没进应天府的地界。

而更让人惶恐的是,靖王殿下似乎…也没去其他州府的地界。

整个从北京南下的靖王车队就在进入应天府之前的一夜之间,消失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

打从王驾的车队到了江南,赵哲就一路派人盯着,随时汇报行程,只等城外接驾这一刻。怎么能才睡了一觉就把那么大个从北京来的王爷弄丢了呢?!

赵哲瞬间只觉得两眼一黑,顿时切身感受到当初靖王殿下眨眼忽然从苏州跑到北疆时,苏州周府台那种又惊恐又恼怒的复杂心情。

这靖王爷莫不是会什么法术吧?怎么就这么行踪不定玄乎其玄的,当真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一位大名鼎鼎的王爷,若非真龙之身,只怕便是个混世的魔王了。只是上一回还只是看近邻同僚的笑话,这一回摊在自己头上,可怎么好?

赵哲急得如同热锅之蚁,却也别无他法,只能咆哮嘶吼着命辖下各级官员连同应天府衙所有的人手全出去找,务必要在三天之内把靖王殿下的下落找出来。

与此同时,另有一路人也在找靖王殿下的下落。

便是从前在苏州的江南织造局的管事大太监卢世全。

皇帝陛下一旨诏命特意将苏州府划归南直隶直辖,其用心明眼人一看即知,便是要将他卢世全至于靖王嘉斐挟制之下。

皇帝是真动了肃清东南之心。

既然如此,司礼监与织造局,又岂会坐忍。

靖王嘉斐前脚离京,织造局立刻就做了动迁,干脆将江南织造迁入了应天府,原在苏州的织造坊与绣工坊仍按原样运转,只除了大太监卢世全本人换了地方,直接上南京“坐镇”来了。

按理说,王驾入南京城这一天,外官们城外恭迎,作为为数不多驻留南京的大太监,卢世全该在内城恭迎。

但卢世全比赵哲更早几个时辰得到消息,东厂番役们报说:靖王殿下的车队自进了官驿就消失了,一行十余人宛如人间蒸发,不知所踪。

司礼监与织造局这一手迎击而上使出来,卢世全曾推测过靖王嘉斐可能有的各种反应。他本以为,无外乎“忍”或是“战”。怎么也没料到,这位王爷竟忽然消失了。

王驾奉旨南下,却在南直隶境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必然引至东南震动慌乱,稍有不慎或还要影响战事,一旦京中闻讯震怒,莫说相关大小官员,便是他卢世全也有可能受牵连。

这靖王殿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卢世全自认一世沉浮披荆斩棘已可称得上老谋深算,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位年轻的王爷究竟意欲何为,只能下令麾下东厂诸人撒网严查,务必抢先弄清楚王驾行踪。

但靖王嘉斐其实哪儿也没去。

此次到南直隶,一定会被南京官员们围个里三层外三层,而一旦落入包围,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朝官之中,以为他此次南下是避退锋芒图谋兵权的迂回之计者不在少数,嘉斐心里知道,也不太在乎。

他觉得这些人都是满脑子勾心斗角的官场油子,简直愚蠢可笑。

北疆也好,东南沿海也罢,鞑靼、倭寇于他们而言只是卷册上冰冷的字眼,是高谈阔论的话题。他们无一日上过战场,更无一日真心为饱受战火涂炭的百姓和淤血奋战厮杀的将士思虑。故此他们自然不懂,所谓“兵权”不是“图谋”来的。

擒虎符不过一握,得人心却难于登天,血统和王爵或许能让百姓和将士们臣服于权威,但只有实实在在的战功与福祉,才能让他们誓死追随。

善谋者也有阴谋阳谋之别。阴谋算计,终是小人所为。成大事者,当有更宽广的胸怀与格局。

所以,于靖王嘉斐而言,此番南下可以错综复杂,也可以简简单单。他就是来打倭寇的,剿灭海贼,靖安海疆,破除海禁,把海外通商的关口从那些里通外敌的贪官污吏手中夺回来,重新打通东南海上的黄金商路,还百姓以安乐,还家国以太平,除此以外,没有其他。

京中一步退让,是他身为儿子和兄长,该为父亲和幼弟做的事;而今战场攻略其推进何止一步,更当百步、千步,不破不还,这更是他身为皇子,身为热血男儿,当为天下做的事。

他唯一所忧虑的只是甄贤的伤势。

进城当日,应天府尹赵哲一定会率领群官在城外等他,名为恭候,实则就是围堵。这些地方大员唯恐当地实情被禁中得知,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瞒上欺下。

外加还有织造局。

陈世钦是织造局通倭的幕后,卢世全是台前的那只手,而今卢世全已先他一步进了南京城。若不想被这些心悸叵测之人牵制,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绕开他们,叫他们措手不及自乱阵脚,然后,再各个击破。

所以他此时还不能进南京城。

但小贤伤重,又跟着他从北京一路奔波南下,始终得不到静养,定会损伤本元。他实在害怕小贤这样跟着他颠沛流离要有什么闪失。

入驻驿站当晚,是最后决断之时。他把心中犹豫说给甄贤。

其实心里的主意早已拿定了。他不能进城,也不能扔下小贤自己先走,只能把小贤带在身边同行。

他只是看见小贤苍白的脸色就难免愧疚忧虑,一定要求一句首肯几句宽慰才得心安。

他知道小贤一定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