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要皱着眉…”

甄贤吃力地伸手,似努力想要展平他眉心的刻痕,低声宽慰时忍不住叹息。

“你不要自责。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嘉斐如鲠在喉。

甄贤不禁苦笑。他坚持让嘉斐扶他坐起来,定要正正经经地平视着靖王殿下的眼睛,“殿下,你保护四殿下没有错。你是兄长,四殿下是你的弟弟,兄长保护弟弟,这是天经地义的。否则,倘若四殿下真有什么不测,你难道就能够承受么?”

那当然是不能的。

假如如今受伤躺在床上的是嘉钰,他一样也会伤心难过痛苦煎熬。

尤其若是嘉钰那样的身子,再挨这么一下,恐怕定是要熬不过了。

倘若没能保护好嘉钰,他一样会愧疚自责。

然而这又算什么借口呢?

这样就能够掩盖他的失职与失信吗?

是他放小贤受伤的。

“小贤,你——”嘉斐良久语塞,只能深深望着甄贤尚且虚弱地眉眼。

甄贤却是平静一笑。

“我是殿下的臣子,我保护殿下,也是天经地义的。”

他说得坦荡真诚。

嘉斐却似骤然被扎中了心似的,疼得又皱起眉来。

“你不只是我的臣子。谁要你做臣子。我也不要你拿命保护我。我若不能护你周全,还反过来要你护着我,那算得什么?”他板起脸训斥他,满目嗔怨。

甄贤闻之摇头浅笑。

“殿下有爱护幼弟的心,是殿下有德;而殿下能够放心把后背交给甄贤,是甄贤有荣。”

嘉斐怔忡良久,只觉眼眶一热。

小贤其实是在宽慰他,为了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明明是没道理可讲的事,也能被小贤说得头头是道,和真的一样。可偏偏是这没道理的说辞,只要是从那个人嘴里说出来,他也愿意不管不顾地去相信。

因为他根本不敢,也不愿深思细想,这选择背后潜藏的恐惧。

嘉斐喟然叹息,闷闷埋首倒在甄贤膝上,只当自己是只装睡的大猫,任甄贤再如何哄劝也不肯抬头了。

甄大人平安醒过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靖王府。

嘉钰合衣抱膝缩在床上,终于长出一口气。

手脚全都僵冷了,一时竟无法自如伸展。

他这才想起唤人送来暖炉。

二哥竟然下意识护住了他。

这是他从前绝不敢想的。

他本以为,若一定要二者择其一,二哥必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甄贤。

可是在那一刻,二哥却不顾一切地舍身护住了他。

当事时,他怕得都快疯了。唯恐二哥有什么闪失。

事后想来,恍然如梦,竟有一丝不可抗拒的甜蜜,更多仍是无边无际的苦涩。

二哥自己或许还未察觉,又或许是根本不想察觉,这一个出于本能的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

然而他立刻就明白了。

二哥心里是有他的。这一点感知一瞬叫他欣喜成狂。

然而二哥心里的他,到底是远不如甄贤。

二哥护着他,是因为他是弟弟,是潜意识里植根深重的责任,或许还有些许愧疚。

而甄贤不一样,甄贤就是二哥的一切,是魂魄中延绵交缠的另一半。

在二哥心深里,早已把甄贤当作自己的一部分,而不是另一个可以与他一较轻重的存在。

所以二哥才会如此抉择。

情义两难全,舍生而取义也。

于二哥而言,他是义,而甄贤才是情和命。

二哥是真在拿命护着他啊。

他与甄贤,当真是…实在没什么可比得了。

可他多想做甄贤。

他宁愿二哥舍下的是他,宁愿能为二哥舍命的是他…

嘉钰窸窸窣窣的抱着手炉,好容易才让自己暖和起来些许。

御医们围着甄贤救治的时候,他像只惊鸟缩在自己巢中,生怕一个天雷劈下来,就什么都完了。

如果甄贤就这么死了,二哥也许不会怪他,但一定再也不愿意看见他了。

嘉钰觉得他这辈子都从来没有这样盼着甄贤好过,简直可笑至极。

直到甄贤终于好转过来,他才如释重负地瘫软下来,觉得已然从发梢疲惫到指尖。

萧蘅芜不能就这么放置不理。

二哥此刻一定不想看见这个女人。

所以他得替二哥去审。

他匆匆站起身,临到门口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头天夜里那身沾染了尘土与血污的朝服。

他于是这才命人抬了热水来,胡乱擦了脸和身子,换了身衣裳,就去见萧蘅芜。

萧蘅芜仍被捆着,关在王府的一间空屋中。

她丝毫也不像个阶下囚的模样,眼中依然满是嘲弄与凶悍。

“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她笑着质问嘉钰。

“你当真那么想死,自己撞墙不就好了。”

嘉钰冷冷盯着她,看见她眼中的强悍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有这么大的能耐,为什么不用去对付你真正的仇家?就算我和二哥真有什么对不住你的,甄贤可从来没有亏欠过你。你这样做,和杀死你姐姐一家的那些人,又有多大的分别?”

萧蘅芜起初还硬着脖子,渐渐地终于垂下头来。

“你们杀了我吧…”她倔强地咬住嘴唇,扭脸不肯再给嘉钰看见她眼中坠落的星辰。

她这一回是真心求死的。

嘉钰闻之怔怔良久,回神时竟自哂而笑。

“我们不会杀你。也不会让别人杀你。不是因为你该活着。而是因为你还不能死。你就勉为其难地活罪难逃吧。”

但嘉钰心里清楚明白,二哥不杀萧蘅芜,一定会有别人来杀。

为今之计,只有让她变成一个轻易杀不得的女人,方能保她的性命。

他呆呆想了一宿,次日大早,终于进宫去见父皇。

他对父皇说,他在苏州时看上了一个绣娘,想要纳为姬妾,求父皇恩准。

他虽然一向有张狂顽劣的坏名声,却从来没有向父皇讨要过美姬侍女。他隐隐觉得,他的心思,父皇其实很清楚。父皇只是看在他是个随时都可能死的人的份上,纵着他胡闹,不去管他。

但他如今要一个女人,对父皇来说,是好事,父皇一定会准。必经连小七也都娶了新王妃,他这几个兄弟里只有他一个彻底孤零零的,连个侍妾都没有,招惹众多非议。

果然父皇准了他此议,允他纳萧氏为妾。

从此往后,世上再没有绣娘萧蘅芜,只有安康郡王的妾室萧夫人。

他当然不觉得如此就能彻底消停太平。

萧娘是个活口,陈世钦一定会想尽办法除去她。

但如此一来,倘若要杀萧夫人,便很难不沾上他安康郡王嘉钰的血。

他想赌一把。

他猜父皇是一定不能答应的。

他也不在乎收下萧蘅芜。

二哥既然收得阿崔,他如何收不得萧娘?

这个女子虽然粗粝,却狠绝、锋利,就像一把尚未打磨的剑,假以时日必成举世无双的利器,既然不能杀死,就必须为己所用。

反正他心里想要的,今生已注定得不到了。既然如此,空留着这虚名又有何意义呢?不如索性物尽其用吧…

临拜别父皇以前,他忽然抬起头问父皇:“父皇可知道前夜甄贤是如何旧伤复发的么?”

父皇坐在空旷的启祥宫中,看着他,始终不语。

父皇其实什么都知道。

既然如此,父皇究竟又是如何想呢?

嘉钰左右等不到回应,便不死心地抬起头,又问一句:“父皇难道当真一句话也不想对儿子们说么?”

逐渐老去的皇帝眸色始终深沉,良久,终是苦笑。

“你们几个现在是斗不赢的。回去告诉你二哥:朕不想再死儿子了。”

嘉钰闻之心惊不已,待回了靖王府,才恍然醒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把拜谒父皇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二哥。

嘉斐接连几日跟长在甄贤的病床边了一样,根本都不知弟弟几时进的宫,闻之遽然惊诧,细细品味,寥寥二言,惊心动魄。

父皇是在提点他了。

陈世钦是不会放手的,即便不再阴谋暗算使人来刺杀他,只要他和七郎继续并举京中,迟早也会被逼反目。

而一旦反目,无论愿或不愿,都是你死我活。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无论是他,还是七郎,都绝非父皇所乐见。

除非有一个人愿意避退。

七郎虽然如今封了王爵,又开了王府,但毕竟还只是个束发不久的孩子。

能够退,也应该退的,只能是他这个兄长。

嘉斐反复沉思,实在忧心难定,只能去问甄贤,“我有一件事,以为当作。但若真去做了,只怕不但要累及家人为我担惊受怕,还要累你跟着我吃苦冒险。”

甄贤闻之失笑,“殿下说的是什么傻话。我若怕这个,当初便不回来见你。”

嘉斐仍是面有疑虑,始终愁眉紧锁,“可你如今有伤未愈…”

甄贤便细细握住他的手,浅笑时软声哄他:“伤总是会好的。在哪儿养都一样。”

七日以后,靖王嘉斐一表奏上,自请再下江南,常驻南直隶,总领沿海抗倭战事。

第76章 二十七、将别离(1)

靖王殿下自请南下,这一次不再是游山玩水,而是御敌于海疆,为黎民守国门。

皇帝当即准此奏议,特封靖王殿下为“大都督”,设于五军都督之上,于南京开大都督府,又特将淮安、扬州、苏州、松江四府划归南直隶管辖,使靖王殿下可便宜节制江南海疆诸军事。

此事一出,天下皆惊。

人人都说靖王殿下看似退出京师,实则是图谋兵权,来日必有玄武门之忧。又举靖王殿下于昭王婚会上拂袖而去为证,认为靖王殿下对昭王不满毫无掩饰,二王之争已然拉开帷幕。

于是上表进言,请皇帝收回成命,不可使靖王嘉斐重兵在握者,不胜枚举。

司礼监送到御前的奏疏堆积如山,多到看也看不完。掌印大太监陈世钦遂进言君侧,说靖王殿下此次南下是去打倭寇的,战乱之地,颠沛流离,世子年纪尚幼,实在不易随行。

皇帝便即又诏命一道,叫崔夫人与世子留在靖王府,不得随行南下。皇帝又还赐了府邸给四皇子嘉钰,作郡王府之用,叫嘉钰与其姬妾萧氏迁出靖王府。

靖王南下,执掌兵权,独子与其母却滞留京师,其实便是人质。尤其皇帝纵容着四皇子赖在靖王府许多年了,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人撵出去,要将世子与崔夫人软禁在靖王府的用意已无须明言。

这一道圣谕昭告天下的无外乎四个字:若反必诛。

于是群臣顿时噤声,又开始在背后偷偷议论,言皇帝陛下铁腕狠辣,拿孙子当作人质,以此驱策自己的儿子,简直半点也无慈父之心。还有人说靖王南下执掌兵权,京中留质无可厚非,反倒是靖王殿下本人竟能忍心

反倒是靖王府中,崔夫人闻讯一脸平和,仿佛早有预料。

“王爷放心去吧。”

她只静静说了这六个字,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幼小的世子似乎察觉了气氛的微妙,不安地皱着小脸,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拼命拽着父亲的袖子不放。

嘉斐低头去看,那张眉眼都尚未长开的脸上,竟已有了许多熟悉的颜色。

怨愤,不解,惊慌,恐惧…就如同当年一夕丧母、向父皇要说法又不得反而被关进永和宫的自己。

不知父皇当年,又是用怎样的表情在看着当时无知的他呢?

嘉斐觉得自己今生怕是也无从得知了。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的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幼子那双乌黑的眼睛。

自从父皇降旨,嘉钰便有些躲着他。

这还是生平头一回。往常四郎一向粘着他,恨不能长在他身上一样,甩都实难甩开,更莫说主动躲了。

四郎一定是心里难过,难过到根本不能见他了。

嘉斐心里知道。其实他又何尝想让四郎如此难过。四郎为他,当真是做得太多,牺牲太多了。可是他…没有办法。他需要嘉钰在这个位置上,替他做一切他无法去做,但又非做不可之事。

王驾启程当日,昭王殿下携王妃前来送行。

苦为流言所扰的嘉绶满脸愁容,抓着二哥几度欲言又止,也还是没能把心里话说出来。

那样的表情,嘉斐见之了然。

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已经不再是当初没心没肺的少年,也再没法过没心没肺的日子了。

然而生为天家子,没心没肺了十五年,岂非已然奢侈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