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卫军们将这一方不大的宅院死守住,自己一步跨进门去,迎面正对上那绣娘的目光。

她的眼神竟然似刀剑一般,又似冰锥,寒冷锋利,锐不可当。

嘉斐从未见过哪个女人有如此杀意毕现的眼神,心下顿时一惊,思忖今夜恐怕难有善了。

实在不行,只有杀了她。

比起让小贤受什么损伤,他宁愿杀了这个女人干净利落,哪怕就让给陈世钦这一子也无所谓。

他看见萧蘅芜手中的尖刀抵在小贤咽喉,锋利尖端已然划破了皮肤,渗出的血把甄贤朝服的前襟都染红了,显出诡异的绛色。

“你先把他放了,有什么冤屈我都给你个明白。”

嘉斐几欲发狂,强压着怒意,步步逼上前去。

萧蘅芜却抓着甄贤飞快回退。

“只怕我阿姊一家的性命王爷却是还不回来了。”

她显然早已看好了地形,十分聪明地把甄贤当作挡箭牌,始终躲在死角里。

玉青藏在院外的树荫里,几次以为能瞄准得关键,都被她及时躲过,急得百爪挠心,险些拉不稳弓弦。

“你只有一个活命的机会,不要犯傻。”嘉斐不敢逼迫太紧,唯恐她一刀捅下去甄贤的脖子上就要多出一个大窟窿,只能耐着性子与她交涉。

但萧蘅芜却大笑起来。

“王爷难道以为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还会怕死吗?”

她愈发死死抵着甄贤,眼中闪烁的,是野兽般强悍的精光。

“你不过是想向我讨个公道。既然如此,你放了他,我过去替。”嘉斐咬牙提出条件。

话音未落,就听见甄贤哑声喊道:“殿下你不要过来!萧姑娘不会伤我的…”

看那满脖子的血,说她不会伤你,也要人信。

事已至此,难有周全,偏偏小贤仍然想要周全。

嘉斐恨急,当即就想抢上前去。

萧蘅芜却用力将剪刀又往甄贤喉骨下戳了一戳,冷道:“王爷也以为我是个傻子么。您是上得沙场的男儿汉,我不过是个弱女子,换了您我可拿不住。”

眼见甄贤颈子上涌出的鲜血已越来越多,嘉斐不得已站住脚,“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王爷不知道自己欠我什么?”萧蘅芜笑容阴冷,在月夜之下,竟似有一抹妖魅之气。

嘉斐升腾的怒意已然要压不住了,再开口已凛然有斥责之意。

“未能尽善你所托,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但我不欠你的。逼你跳崖的不是我,杀你亲人的也不是我。若要说亏欠,我也只对浙江黎民说,轮不到你放肆。”

然而他如是说,萧蘅芜只觉得是在摆他皇子亲王的架子,当即讪讪而笑。

“那王爷以为何为‘黎民’呢?难道我不是‘黎民’中的一个么?何以王爷有愧于民却无愧于我?”

此情此景,与这个女人诡辩又还有何意义?

嘉斐已然不愿再与她多废话了,心中一时嫌玉青手脚太不麻利,一时又恼恨自己方才一念仁慈竟然对卫军们下令不可伤这女人性命,才使得小贤又多流了那许多血。

见他脸色沉冷肃杀,却不再理睬自己了,萧蘅芜眼中闪过一瞬阴损。

“王爷究竟是不愿答我还是答不出来?不如小女子帮王爷您想想?”

她说着竟用力将刀尖沿着甄贤颈侧一划。

“萧蘅芜!”嘉斐终于忍无可忍,爆出一声怒吼。

血瞬间从那道不长不短的伤口里涌出来,连着嘉斐的视线一起染成了红色。

小贤虽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苍白脸色已然清楚明了。小贤只是在尽力忍耐,为了不使他因为担心而乱了方寸,故此拼命强撑。

他知道萧蘅芜其实是无辜的。他甚至知道,如果这个女人就此死在这里,小贤一定会难过,可能还会为此埋怨他。

但此时此刻沸腾燃烧的杀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想让这个女人死,想把她千刀万剐剜心凌迟。

只要一击。萧蘅芜毕竟只是个普通绣娘,虽然仗着利器行挟持之事,却并不善战。他只要找准破绽一击杀了她,就能将小贤救回来。

暗黑潮水汹涌漫过双眼。他看见甄贤死死望着他,那眼神清清楚楚是在阻止他,让他不要冲动决断。可他没法忍视下去了。

佩剑已然出鞘寸余,嘉斐几乎就要出手。

但他听见一声疾呼。

“萧娘!住手!”

嘉钰踉踉跄跄地从身后跑过来,抢身拦住他,迎着萧蘅芜怨愤的目光,软声诱哄,一面不着痕迹将他的剑按回鞘中。

“给你许诺的是我。骗你的也是我。不关我二哥的事。你要讨债,我还给你,别为难我二哥。”

看见嘉斐离席而去的时候,嘉钰就知道肯定出大事了。

以往这种场合,二哥如果想走,一定会先和他商量,让他装病吓唬吓唬人,再借口护送他,两人一起离开。反正他一向体弱多病,说倒下就倒下,说吐血就吐血,大家都忌惮得很,绝不会为难他们。

可这次二哥竟然连这种小把戏都没顾上演,直接站起身就走了,还一脸要去杀人的黑气。

嘉钰当时就坐不住了,紧跟着称说犯病不适,一路追过来。

他原本还想观望一二,寻一条稳妥对策,可他见二哥已然起了杀心,便再也等不下去了,只好先扑上来拦住。

萧蘅芜是个狠厉的女子。对萧蘅芜其人,嘉钰自己其实没什么感觉,更没有甄贤那么泛滥的悲悯之心。但他绝不能让二哥杀萧蘅芜。

既然明知是对手设下的计,为什么还要往陷阱里跳?谁知道对方还有没有后招早已等着?

何况这事已经惊动了父皇。

父皇又不是痴傻的,他们这样草率离席,当然知道必有变故。且不提那陈世钦吧,回头若父皇追究起来,二哥又要怎么交代?

二哥只一心想着甄贤,当真是什么也不管了。

嘉钰心中焦急,不禁又上前一步,死死将嘉斐挡在身后。

萧蘅芜见状,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诧。

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好啊。甄大人曾为我们奔走犯险,我原本也不想委屈了他。有殿下来换,自然更好。”她眼波流转,竟露出一脸邀约之色。

“四郎,你…”嘉斐哪能容这个身娇体弱的弟弟挡在自己身前,就要把他往回拽。

嘉钰却反身一把抱住二哥。

“让我来,二哥,我没事的,甄贤也不会有事的,你冷静一点,不要心急…”

他柔声在嘉斐耳边轻哄,而后咬牙转身,就向萧蘅芜走过去。

其实心里很害怕。

他长这么大,一直被保护的很好,自上次跟着二哥往苏州去以前,根本没经过这种事。谁知如今究竟是怎么了,三天两头就有血光之灾。

甄贤明显是还想阻止他,可才挣扎着喊了半声,就又被萧蘅芜毫不手软地刺了一下。

“你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了,就你招蜂引蝶会惹事端!”

嘉钰故意沉下脸,毫不客气地奚落甄贤。

他就想要甄贤赶紧走远一点,到安全的地方去。只有甄贤安全了,二哥才不会束手束脚投鼠忌器,才能够冷静判断情势而不为情绪所左右。也只有这样,他才有活着回去的机会。

萧蘅芜似还有些犹豫,在两个人质之间游移不定。

有犹豫,就必有破绽。

嘉斐把那萧氏女盯得死死得,心下飞快盘算。

待她有所决定,动手交换人质的瞬间,一定会有片刻疏漏,如果玉青这小子不傻,一定抓得住这个机会,如此一来,他就可以趁机上前制住这女人,保小贤和嘉钰万全。

可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死战之策,凭的全是默契,万一有所疏漏,必有死伤。

一旦出现这种局面,小贤和嘉钰,他恐怕只能护得住一个,另一个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种抉择叫他怎么做才好?

心间陡然一阵动摇。嘉斐忙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萧蘅芜果然有了动作。她用力推了一把甄贤,转而要将刀尖抵住嘉钰。

便是这一刹那,一支疾箭裂空驰来,分毫不差地从萧蘅芜那只握着剪刀的手掌心穿刺而过。

萧蘅芜发出一声痛呼,那把漆黑的铸铁剪刀便坠在地上。

嘉斐当即纵身而上,死死擒住那女子双臂,将她往地上一按。

不料萧蘅芜反而发出凄厉笑声。

她忽然扭曲挣扎着歪过头,轻启朱唇,吹出一口兰气。

原来她口中竟一直藏着暗器!

嘉斐心呼不好,但再想拦截已来不及了,只能自己涌身去挡。

脑海中刹那电光石火,什么也来不及思考,他本能旋身一伸手,便按住嘉钰地脑袋,将人死死护在怀里。

嘉钰呆怔一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即惊慌挣扎起来。

二哥竟然径直用身体护住了他。

可二哥怎么能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他呢?

如果…如果那女人伤着二哥了该怎么办…?

卫军们扑上来,把萧蘅芜按得如同一块死肉。

嘉钰却怕得浑身发抖。

“二哥!二哥!”他终于忍不住嘶声叫喊起来,像只受惊过度的幼猫,伸爪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任何东西,挣扎着站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瘫软。

但嘉斐反过来稳稳扶住了他。

“你怎么样?伤着哪里没有?”

嘉斐的声音听来很是平稳镇静,并不像有什么事的模样。

但嘉钰仍惊恐地瞪着眼。

“没…没有…二哥,你…血…”嘉钰语无伦次地张着嘴,盯住二哥颈侧时已然面无人色。

嘉斐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淌了下来。但并没有觉得疼。他伸手摸了一把,确定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忽然心头一悸,猛回身一把便抱住了跌倒下来的甄贤。

除了颈部被萧蘅芜弄出的伤痕和血污之外,甄贤看起来似乎什么事也没有。

但他的面容十分疲倦,神情也很恍惚,似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格外令人心惊胆战。

嘉斐遽尔一阵着慌。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至多也就是混乱之中,皮肉伤涌出来的血蹭在了自己身上。哪里就那么不走运…

他在心里如是宽慰自己,紧张地唤一声:“小贤!”

甄贤听见嘉斐的声音,眼中瞬间泛出些许亮光来。

“别杀她…”他似乎想和嘉斐说什么,可一张开口,血就全从嗓子里涌出来。就好像嗓子里有个泉眼,在汩汩往外冒着血水。嘉斐骇得肝胆尽裂,慌忙抱住他四处找寻伤口,这才发现在他后背上刺着一枚极细小的银钉,已然深深扎进肺里,裸露在外的尾端泛着不详的紫黑色。随行的御医已上前来,将人接手过去,动作麻利地拔除、施针、止血。可怎么也止不住。嘉斐眼睁睁看着甄贤不停地咳血,只觉得自己瞬间如坠冰窟。他刚刚…做了什么?思绪渐渐从混乱中剥离出来,他才终于理清了脉络。他方才下意识回身保护了嘉钰。而小贤则涌身保护了他。

他又让小贤受伤了。

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种反应。

萧蘅芜被卫军们五花大绑了,扔在不停大笑,涕泗横流。

心底有股不可抑制的戾气瞬间弥涨而上。

嘉斐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恨不能即刻一剑将那作态癫狂的女人捅个对穿。可他听见甄贤气若游丝地唤他。“殿下,你不能杀她…”

甄贤越过身边的御医,向他伸出手。

“别说话了,疗伤要紧!”嘉斐陡然眼眶一热,什么也管不了了,只能紧紧抓住那只手。

这一夜,靖王府通宵灯火不绝。

御医们说,甄大人的伤势来的凶猛,并不是因为伤口如何深,而是触动了并未彻底痊愈的旧伤,才新长好的伤又撕裂开了,所以才会咳血不止。索性那枚银钉上并无淬毒,钉子也已取出了,并没有留在身体里,而今终于止了血,只要再好生静养些时日,慢慢就会好起来。只不过肺经反复受损,新伤旧患累积,将来怕是难免要落下病根了。

嘉斐坐在病床边,纵然知道人已没有性命之虞,仍觉得一阵一阵天旋地转。

小贤一直与他十指相扣,由始至终不曾放开。大约是怕他又发起疯来,做出什么有失理智的事,所以便是伤重晕厥过去了,也要这样死死抓着他不放。

嘉斐后怕至极。

事后冷静下来,他仔仔细细回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了。

他竟然会扔下小贤不顾而是下意识保护了嘉钰。

完全出乎本能,不经任何思考。

他从前从未想过危急关头生死之间自己竟会这样做。

他怎么能放小贤在那样危险的境地中自生自灭,以至于又让小贤受了伤。

嘉斐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裂开了。

他没法接受自己的作为,更没法原谅。

并非是他就不在乎嘉钰的死活。

而是…那是小贤啊!小贤是不一样的,是他生命中的唯一,是他的春风与月光,他发过誓绝不再让小贤受到伤害的。

可他一直在食言。

他把御医和侍人都遣散出去,又开始一个人守着甄贤发愣。

王府上的所有人都很惶恐,害怕他又犯癔症一样得气大伤身,不敢靠近他,便都在远处静静观望。

但这一次甄贤醒得很快,在清晨的阳光洒进屋内的时候,远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昏睡数日之久。

嘉斐惊喜万分,险些没涌出泪来。

他听见甄贤问他:“殿下方才怔怔地在想什么?”

小贤还虚弱得很,嗓音嘶哑单薄,好像随时都会断掉。

“想你怎么那么傻。想我怎么那么…那么…”嘉斐愣了许久也找不到恰当的字眼,只能默默收声。

他当真不知该如何说自己才好。

甄贤躺在床上侧着脸看他,见他那一脸和自己苦大仇深的模样,竟轻声笑了。

“萧姑娘呢?”他又问他。

“你放心吧,没杀。暂且好生关押着呢。日后再审吧。我此刻不想看见她。”听见这个人,嘉斐便立刻露出厌恶神情,聊聊数语应了,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他的眉头始终紧紧皱着,下巴上全是泛青的胡茬,一夜之间憔悴得不成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