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贤整个人都像被蛰着了一样弹起来,拼命地往墙角里躲,手脚抖得缩成一团,连唇齿都打起颤来,发不出连贯的声音。

“我…不要。这会儿不行。殿下你…别碰我。”

他把脸埋在阴影里,看也不肯看嘉斐一眼。

这模样把嘉斐惊得不轻,瞬间什么别的心思也没有了。

他知道小贤这几日肯定也没少听见那些风言风语,更知道以嘉钰的性子是少不了要说几句刻薄难听话的,只没想到小贤的反应竟然这么大…

自从把小贤找了回来,他万千小心地引着诱着什么拐骗手段也都使劲了,好不容易才哄得小贤向他敞开心怀,这一闹可是好,才露出点粉嫩内里连半颗明珠光泽都没见的蚌壳,又一口咬死回去了。

嘉斐心里又是憋闷又是苦恼,却也心疼得没办法。他不敢太过用强,唯恐惹得小贤回想起些不愉快的过往,只能自己先退开些许,在一旁小心翼翼瞧着脸色,直等得甄贤情绪渐渐缓和,才可怜兮兮地哀道:“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是我亏欠四郎的,让他难过了乱使性子,你别往心里去,别和他置气…”

甄贤手脚冰冷,仍是气息不顺,只能靠着墙壁死死咬住嘴唇。

“我真要置气,也是气殿下你胡闹,早甩下你走了。”

他又静了许久,才终于哑声低语。

嘉斐再试着伸手轻抚他肩膀,将他重新抱进怀里,他也没有如何拒绝。

殿下的怀抱始终是温暖的,让他颤抖不停的身子也渐渐恢复了温度。

酸楚从鼻梁上炸开来,扩散至面颊。

甄贤忽然觉得自己也很想哭。就像是被束缚太久的情绪终于要冲破堤坝,溃落而下。

可白日里才哭了一个,这会儿又哭一个算怎么回事呢。

倒好像一个比着一个跟殿下找不痛快似的。

于是他只能死死咬紧牙关,低头缩在嘉斐心口,藏起不愿与人见得表情,大睁双眼拼命忍着,连一点抽泣鼻音也不敢泄露。

嘉斐用力抱着他,深深吐息了好几轮,才终于让自己也平复下来。

心情仍然十分复杂。

他无比珍惜爱怜,又很是委屈不甘地在甄贤满是冷汗的额角浅浅亲吻,低声诉道:

“再熬上一阵子,等小七和那小公主完婚,从内苑迁进他的昭王府,我就可以去求父皇,看在四郎身子不好的份上,反正小七又不在宫中住了,一样是上课读书,没有必要劳动你们每天还往麟文阁跑,不如就都来我这里,就安稳了。”

靖王殿下的心思总是比寻常人更难以揣测。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才一定要把嘉钰也弄去麟文阁跟着一起受累。

“…殿下是打算把我当只鸟儿关在笼子里才安心么?”

甄贤手脚无力地靠在这熟悉怀抱里,这才觉得累,累得要命,好像全身的精力都彻底被这啼笑皆非的闹剧榨干了。

他听见嘉斐在他耳边轻声嗔怨。

“哪有你这样的鸟儿,一展翅就要不见踪影,让我好找。我倒是不想把你关在笼里,只怕你要逼着我剖心剖肝地把你穿髓锁骨了才肯好好地让我伴着你。”

靖王殿下说完似乎又觉得不太吉利,便赶紧闭了嘴。

甄贤默默听着,不知缘何,遽尔满心萧瑟。

说什么剖心剖肝穿髓锁骨啊,你早就一箭把我射下来了,我便是死在你手里也是心甘情愿,又还能飞到哪儿去…

第74章 二十六、兽之搏(6)

麟文阁里闹了这么一场,表面上噤若寒蝉,私底下一地鸡毛。

昭王殿下受了好大的惊吓,缓了三天才勉强算是缓过来,用膳也还是见不得半点荤腥,但凡尝着块肉保准当场就得吐。

四殿下头天去了麟文阁,次日就大病一场,弄得整个太医院都很紧张。

于是皇帝特准了靖王嘉斐的请,暂时休课,免了嘉钰奔波劳苦,待嘉钰好生修养一阵,昭王嘉绶也完婚以后,再择日重开。

甄贤因此多出许多空闲,被靖王殿下拽着百般央求讨好,今天下一局棋,明天做一幅画,后天抚琴吹箫,再后天带着黄龙出去跑马郊游一番…只求多一点温存相对。

然而靖王殿下一片苦心却是半点回报也没有。甄大人每日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比粽子还严实,连个小手也不让碰,还要训诫靖王殿下“心有旁骛,不务正业”,大有其父当年痛骂圣上的风范。

靖王殿下苦不堪言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巴巴望着,忍着,煎熬着,不敢越雷池一步。

王府上的侍者、婢女、卫军们经常瞧见王爷唉声叹气没精打采地,那狼狈模样实在是罕见。家人们都替自家王爷暗暗着急着,但私传什么闲话这种事是绝对不敢做的。

只有玉青这个马大哈,有一天特别神秘兮兮地把童前拽到一边,见了什么西洋景似的咬耳朵,说:刚才去见王爷,瞧见甄大人看书看得倦了就靠在榻上睡着了,王爷坐在一边直勾勾地望着,那表情跟饿了十天半个月似的,两只眼睛直冒绿光…

童前一听头就直犯晕,赶忙捂住那张唧唧喳喳的嘴说:“您可饶了我快行行好闭嘴吧,不多话您是能憋死还是怎么着?”

玉青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被捂得透不过气来了,还在探索真知,“你说王爷要是饿了,为什么不让厨房给做点吃的送过来呢?他瞪着甄大人干嘛?甄大人又不能吃…”

童前终于忍无可忍大吼一声,一巴掌把这个愚不可及的愣头青童子鸡拍得两眼直冒金星,恨不能给他五花大绑再塞上嘴倒吊在树上才安生,瞬间觉得自己摊上这么个蠢同僚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然而有时候连童前都会忍不住替靖王殿下忧心一把,琢磨这看得见摸不得更吃不着的苦日子啥时候才能是个头。

其实童前觉得王爷挺自虐的。

甄公子虽然好,但再怎么好,也没有这么折磨人的道理。

可转念一想,反正都是王爷自找的,没准王爷还乐在其中呢,不相干的人管得着么…

如此想想又顿觉合情合理起来的童都尉于是决定把今日剩下的差事都扔给玉青这个单身汉,自己提早开溜回去陪媳妇儿去了。

时至朝廷择定的吉日,便到了昭王殿下册妃开府的时候。典仪隆重,皇帝陛下亲临主持,诸王、内外命妇、朝中群臣悉数到场,又还在奉天殿内外赐宴群臣,以示圣上对昭王殿下的恩宠和器重。

许多人都暗自揣摩,觉得这新开的昭王府要不了多久就得要闲置了,昭王殿下迟早是要迁居东宫的,又猜测靖王一党一定不甘被踩下一头去,肯定要生出事端来。

而风向所动的关键,似乎就着落在了甄贤这个身兼靖王亲信与昭王少师二职的人身上。

众外臣赐筵上,甄贤被一拨又一拨前来刺探消息的人围着,不停地敬酒,反复问些稀奇古怪不着边际的问题,简直觉得天降奇灾。

其实靖王殿下与昭王殿下兄友弟恭彼此和睦爱敬。

甄贤觉得他说的是再实在不过的大实话。

然而没有一个人肯信他。

每一个人都挤眉弄眼地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说他打官腔,叫他不要讲这些敷衍外人的场面话,这样不够朋友;又说当今只靖王与昭王二位殿下不分伯仲势均力敌,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才是常情,迟早一战胜负;更有甚者,还说满朝文武都不及他甄贤一个聪明伶俐,一手抓住了靖王殿下的腰带,另一手还抓着昭王殿下的冠袍,来日无论哪位殿下荣登大宝,都少不了他的荣华富贵,简直羡煞旁人…也不知到底是酒壮怂人胆,还是酒后吐真言。

起初甄贤还记着四殿下的“教诲”,竭尽所能地应酬着,到最后忍无可忍,只觉得这席上的每一个人都叫他恶心生厌。

这样一群人,原本就不是朋友,更谈不上什么“内人”、“外人”,多说一句都令人作呕。

他实在不愿再与这群人虚与委蛇,便借口醉酒从席上撤下来,好容易寻了个没人的清净角落,才终于偷得片刻安宁。

月明星稀,乌鹊栖于飞檐画角,白玉雕栏下的龙首昂然望月,仿佛随时都要吟啸而飞升。

靖王殿下还在奉天殿上,不能随意离席。他自然也不好擅自就走,给殿下徒惹是非,叫殿下担心。

甄贤扶着雕花精致的扶栏,原本想缓过一口气来便回去,不料却被个冷硬利器顶在后腰处。

刀尖上散出的寒气激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他听见身后那个握着刀的人低声说道:“大人别动,也别喊,只管我走一趟。”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他甚至能在侧脸时的余光中看见宫女青色衫裙的一角。

此处离群臣宴席之所也并不算远,不时有举着火把的卫军来回巡视,只要他大喊起来,这女子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喊一声容易,救一命却难于登天,澄清真相更是难上加难。

何况这女子是织造局一案的人证,既然跳下山崖都大难未死,绝不能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萧姑娘,你莫要冲动。我知你有天大的冤屈。但其中情况曲折,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请你三思慎行,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甄贤怕扭打起来引人注目,不能回头,只好先顺着她,一边焦急开口。

那女子似没有想到竟会立刻被认出来,明显僵了一下。

“大人与我不过寥寥数面之缘,竟还记得我是谁,然而有些人只怕早已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

她冷笑一声,又将手中的剪刀往前抵了一下,逼着甄贤领她绕开巡视守卫,从西安门出了宫,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甄贤也不知她究竟要去哪里,只能大约推算,怎么也得出了西市牌楼又往前跑了一炷香功夫,马车才停下来。

萧蘅芜拿剪刀比着甄贤,“请”他下车来。

甄贤抬头一看,见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虽不见豪华,但僻静讲究,刚想问这是谁家的府邸。萧蘅芜已上前拍了两声门。

大门应声而开,出来的家丁第一眼看见甄贤,立即行礼问了声“甄大人万安”。

甄贤还没来得及奇怪这家丁为何认识他,那家丁已瞧见他身后的萧蘅芜和顶在他腰后的匕首,顿时脸色大变。

“给你家王爷送信去,我就在这里等,他亲自来我就放人。若是过了子正他还不到,就等着收尸吧。”

萧蘅芜冷冷放话,还踹了那家丁一脚,将甄贤推进门去。

这地方难道是殿下置的别院?可他怎么从未听说过?

甄贤心中一团雾水。

萧蘅芜将他推到院子正中间,盯囚犯一样盯着他,眼珠不错。

“我虽然是个女子,但甄大人也不是什么能打的武官,不如咱们彼此省些气力。反正我的仇家不是你,原本也不想累及你这无辜,莫要逼我动手。”

她的嗓音沙哑疲倦,面容也十分憔悴,显然已有许久不曾好好休息。

可一个孤身在外的民间女子,无依无靠,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扮作宫女混进宫中,甚至还能知道他的行踪所在,如此恰好地挟持了他。

掌管内廷人事的,总绕不过司礼监。

“萧姑娘,你恐怕误会了,靖王殿下没有伤害你的家人,你不要听信谣言被人利用!”

甄贤心下焦急不已,还想着向她陈情解释。

然而萧蘅芜却冷笑一声。

“我在苏州亲眼看得明白,那姓陆的奸商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杀他一个能偿得了浙江百姓流的血泪吗?新来的奸商比姓陆的更阴险狠毒,百姓们不还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只能卖田卖身卖儿女吗?卢世全那老阉狗还好好得整日吃香喝辣呢!反倒是我阿姊一家,死得不明不白!就算王爷没有亲手杀死我阿姊,又如何?他答应我的事呢?你们这些王公贵胄高高在上,难道我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庶民就那么好糊弄,就是生来该死吗?”

她的语声里似有熊熊烈火。

甄贤闻之默然。

无言以对。

萧蘅芜并没有误会,不是听信妖言为有心之人所用,她是不服。

她倾尽所有付出一切,甚至连累了至亲的家人却讨不得公道,终于觉得自己被骗了,因此怒不可遏,要向那骗了她的人要个说法。

为此她甚至不惜被利用,不惜与仇家媾和,反借仇家的势力接近她原本绝无可能接近的人…

甄贤想替嘉斐开脱,想说殿下真的尽力了,想说其中情势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明了,苏州之上尚有大局…但想来想去,他说不出口。

他没有办法对这个险些枉死的少女辩解。

“是我没能劝服皇帝陛下彻查织造局,如果你有怨恨,请你冲我来,不要伤害殿下。”

他眉头紧锁,沉声如是说道。

萧蘅芜眼中却散出嘲弄的粼光。

“大人您这是何苦呢。我又不傻。”

她丝毫也不放松地将那把打磨得尖利无比的剪刀又往前送了一下,紧紧抵在甄贤咽喉。

第75章 二十六、兽之搏(7)

而此时奉天殿内外仍是纸醉金迷,靖王府上已然风声鹤唳。

送信的家仆把消息传回王府,又辗转递进宫中,待终于让靖王殿下知晓,已然几近子正十分。

靖王嘉斐连妥善向父皇拜辞都做不到,匆忙寻了个“酒醉不适”的借口便不顾阻拦从大殿上冲出来,领着自己王府的卫军,快马加鞭往那宅院处赶。

这是七郎的婚会,他竟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甩手走了。也就幸亏七郎是个心大的,否则换作任何心胸狭窄之人,这兄弟只怕从此以后再没得做。

然而七郎不走心是一回事,父皇是否会不悦又是另一回事。

父皇不悦,是觉得他不识大体,当众给七郎难堪,更要使朝中流言四起,说他与七郎不合。

嘉斐当然看得见父皇当时的脸色不善,但事关小贤的性命,他纵然冒死顶撞父皇一回,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嘉斐恨得牙痒,只想把那闹事的绣娘当场射杀了事。

自从他派去的人回报萧蘅芜可能还没死,他便猜到会有这么一遭。

他原本以为这小绣娘必会冲着他和嘉钰来,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劫持小贤。

想来也是可气。

既是七郎的婚会,小贤身为七郎的老师,为何不能在内殿设席?何况父皇明知他和小贤关系不同一般,连崔莹这个并无册封的侧室父皇都特准她以内命妇之身携世子上殿了,俨然与靖王妃没有什么分别,偏偏要把小贤扔去殿外,使他无暇照顾。

父皇根本是故意刁难他。

父皇的好恶喜怒一向难以揣测。

但父皇再如何刁难他,也不会故意设计小贤,让一个心怀杀机的女子假扮宫女劫走小贤。

这一定是陈世钦的手笔。

有人想要坐收渔利,要么借萧氏女之手重创他,要么借他之手杀了这个活的人证,最好是两败俱伤,一死一残,最为快活。

他当然不能遂了这宏愿,白白叫仇者快慰。

好在萧蘅芜看起来是个懂规矩的,并未蓄意将事情闹大,而是把小贤带到了嘉钰之前为苏哥八剌置下的宅子里。

自从苏哥八剌被送进承乾宫,这宅子便空下来了,靖王府上派了家仆轮流去守着,是以那守门的家丁才认得甄贤,能够及时来报。

如若那萧蘅芜胆敢伤了小贤一根头发…

胸中怒意翻腾不息。不久前小贤受伤倒在血泊里的画面赫然又在眼前闪现。嘉斐实在无法想象,倘若旧事重演,他又会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来。

以大局为重,他绝不能杀死萧蘅芜。相反他还应该好生安抚,把她供养起来,留待将来一举倒陈之用。

他怎么能明知是对头挖好的坑还往里跳。

然而只一想到小贤此时安危难测,他就恨不得插翅飞到当场去,一剑刺死那可恶的女人,将小贤救回来。

他一路面色阴沉到了宅院门前,向左右下令:

“你们找机会拿下那女人。只要不伤性命,别的怎样都无所谓。我先去稳住她,把小贤换回来。”

卫军们一听他要亲自去换甄贤,齐刷刷地反对,纷纷表示太过冒险,劝他不要亲自与那女贼对峙,让他们一拥而上将之拿下便是。

玉青更是三两下已蹿到高处去不见了踪影,说要寻个稳妥角度,一箭命中。

但嘉斐执意不肯。

萧蘅芜手上的人质是小贤,任何一点微小的失误都有可能害小贤丢了性命,他冒不起这个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