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老就不一样了。

但凡科举入朝者,号称天子门生,实则还是主考官的学生。

而那浙直总督胡敬诚便也是这样的一个学生。

东南这个烂摊子,放一个胡敬诚在那儿苦苦维持着,既不能让倭寇大肆内侵,也不能把倭寇全杀绝了挡了某些人的财路,这是司礼监、内阁和父皇三方之间达成的妥协平衡。

而今父皇翻脸不认了,用二哥去打破了这个平衡。

陈世钦自然是不乐意,曹国老又能有多乐意呢?

尤其曹国老曾经也做过二哥的老师。

父皇这是在逼着曹老狐狸站出来正面和陈世钦一争。

曹慜之所以能够上位内阁首辅且安坐至今,恰恰因为这老头是不和陈公公争的。曹国老练得是忍字诀,熬到新君继立,老狗朽去,就什么都解决了。

他从前也觉得这是最稳妥的路子。

奈何父皇却忽然决意不再忍了。

也许是因为陈世钦公然拿七郎开始做文章,这种幼子受制于阉党的不爽终于彻底激怒了父皇。

然父皇的手段到底是比他老辣狠厉太多了。

父皇是敢把二哥扔出去刀头舔血的。若是换了他,至多也就只能如之前那般在曹国老面前放几句狠话,绝舍不得动二哥一根头发丝儿,难怪落得被父皇讥讽嘲笑的境地…

思绪渐渐有些散漫,嘉钰不由气闷,这才察觉自己一直屏着呼息,当即叹了一声。

他听见一旁的嘉绶小声唤他。

“四哥…四哥…”

七郎这小子,还是老模样,没心没肺的,封了王,成了亲,也没见半点长进,甚至连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处境也毫无知觉,瞧见就来气。

嘉钰顿时一阵头疼,十分厌弃地瞥了弟弟一眼,“你就不能少吃点?为了打这倭寇,二哥府上都快搬空了,就你还拼命吃拼命吃——”

嘉绶嘴里还正叼着半块没吃完的糕点,听见这么一声斥,吓了一跳,连忙委委屈屈地吐了放回碟子里,低头时却还忍不住偷看一眼。

这不知厉害的模样愈发地叫嘉钰两眼一阵阵发黑。

且不说是内阁御前议事这样要紧的场合,也不提此一议的结果只怕关系到二哥在前线的生死,单说父皇为什么要叫他们两个过来旁听着,为什么不叫三郎、六郎那两个来?这小七儿只怕从没想过。

想到此处,嘉钰顿时一阵无奈,忍不住放弃地叹息,“算了,谁要你从嘴里吐出来了,没个模样…想吃就吃完它吧。”

嘉绶立刻如获大赦,赶紧将恋恋不舍的那半块点心一口塞进嘴里,一阵猛嚼就用力往下咽。

他还正抹着嘴,就听见父皇的声音打雷一样从上方传过来。

“你们两个有什么想法,大声说出来,不要嘀嘀咕咕地咬耳朵。”

嘉绶一口点心还没完全咽下去,差点噎住自己,紧张地拼命抓着脖子,张嘴也发不出声音。

嘉钰无语在心底长叹一口气,只得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水,一边递到嘉绶嘴边,一边应声。

“儿臣没有什么想法。就是看七郎的点心碟子快空了,叫他慢点吃别噎着罢了。”

言罢,他还没忘了替嘉绶抹一把嘴角沾着的点心渣渣。

嘉绶喝了两口茶,终于把那一口塞住嗓子的点心咽下去了,这才心虚地挠了挠头,颇不好意思地冲父皇咧开嘴,露出一双虎牙。

这情景看得阁臣们各个面露尴尬之色。

虽说圣上以北疆战绩为名封赏了昭王殿下,但这位七皇子到底只是个浑浑噩噩的半大孩子,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瞧见。

以资质论,目前的昭王殿下与靖王殿下比,实在相去太远了。所谓的“二王之争”根本没什么可争的。

事实摆在眼前,陈公公却一意偏要扶立昭王殿下,其心已是昭然若揭。

皇帝陛下特意将昭王殿下叫来御前听政,也正是因为这个。

陈世钦其实是不愿意七殿下再多露面的。露面得多了,自然藏不住拙,非议之声便也会随之多起来。

而皇帝陛下便偏要让七殿下自曝其短,打得无外乎是陈世钦的脸。

但亲儿子毕竟还是亲儿子,说毫无期待之心那也是不可能的。

甚至,以曹慜为首的众阁臣们心中都各自有所揣测,以为圣心待昭王殿下其实颇有期许与偏爱。

圣上是把这个小儿子当作保底的人选在栽培呵护的。

假如万一,靖王殿下有所不测,又或是未能使圣上十全满意,昭王殿下便会是陛下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当然这一切都只在昭王殿下能够明白通透有所长进的前提之下。

陛下想要的,是一个七窍玲珑的幼子,进可以力挽狂澜撑起大局不至于使天下沦陷于阉党之手,退可以体恤君父辅佐兄长保江山基业万世太平。

这样一颗识大体知进退的玲珑心,原本四殿下是有的。只可惜四殿下天生羸弱,否则也就轮不到七殿下遭这个罪了。

而圣上余下几子之中:长皇子软弱无能已遭幽禁不提;三皇子是位醉心琴瑟诗画沉湎玩乐的主,比那南唐后主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六皇子原本也没甚长才,又于当年庄闵郡王薨没时受了些惊吓,平日里没什么大碍,但一到了人多的时候便容易犯焦虑之症,是以除却拜谒父母与寥寥可数的亲族私会,大多时候都闷在自己的王府里,连朝会庆典也极少参与…圣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可选择余地。

昭王殿下是圣上不得不寄予厚望的最后一个儿子。是以,圣上在昭王殿下身上倾注的心血其实并不比靖王殿下少。毕竟已是退无可退了。可昭王殿下却迟迟不能开窍。圣上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阁臣们纷纷偷眼观察着皇帝脸上一言难尽的神色,不敢轻易开口。

唯有陈世钦一人气定神闲。

这老太监不愧是历经波澜之人,而且平日里除却伺候皇帝陛下的一人之外可谓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鹤发童颜满面红光,配上悠闲神色,愈发显得胸有成竹。

他只把二位皇子静静看了一眼,便笑着开口:“四殿下对幼弟的爱护之心实在令老奴感动涕零。”

这样的恭维嘉钰自不肯受,当即挑眉冷嗤一声。

“父皇隆恩浩荡,又有老师们常以圣贤之言提点教导,我们这些做兄长的,自然铭记于心,不敢忘怀。偶有小人挑拨,奸佞之谗,说些兄弟阋墙的笑话,企图扰乱圣听,引至流言蜚语人心惶惶,简直其心可诛。”

陈世钦执掌司礼监与东厂多年,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真可谓想要谁死谁非死不可。朝臣们背地里都讳称其为“阎王”,当面巴结者,却呼之为“陈督主”,甚至“九千岁”,而宫中的大小宦官们也都上赶着攀附,争相喊一声“祖宗爷”。

而今敢这样当面给陈世钦喂软刀子的,只怕也就只有靖王殿下和安康郡王殿下这两位皇子了。

尤其四殿下又还占着个身子不好的便宜,格外“恃宠而骄”一些。

陈世钦热脸招了嘉钰这么一个冷巴掌,也不见恼怒,依旧陪着笑脸。

倒是皇帝陛下似很痛快,当即大声应了两句:“小人该死!奸佞该死!”而后才一清嗓子,皱起眉,训诫道:“但今日这里都是谋国之臣,是国之栋梁,什么小人奸佞的,不要再说了。”

嘉钰差点没当众翻白眼,心道父皇真是越来越不矜持了,明明刚才还一脸十分受用的表情,自己心里暗爽完了,还要假模假式骂两句儿子来演戏。

他顺着应了声,“儿臣遵旨。”抬起眼看着自己的父皇,故意撅嘴扮出个委屈脸。

皇帝也正看着两个儿子,静了一瞬,又缓缓开口。

“你们二哥才去了这么些时日,参他的本子已经比山还高了,连他的老师都要来告他的状。你们说说,是不是父皇真的错了?是不是父皇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嘉斐去南直隶?”

这老皇帝还没完没了了。

嘉钰在心里嫌弃地瞪了他的父皇一眼,面上却垂着睫羽,一脸乖巧顺服。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何况君父?父皇您若是心里不痛快了,只管责罚儿臣出气就是了,何必要问这种问题来为难儿臣呢?”

这语声里似有无限哀怨,配上嘉钰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真真是十分可怜。

皇帝闻之大笑,“你们听听,都听听他这张嘴。”

这父子俩一唱一和的,看似父亲责骂儿子,实则句句在骂臣子犯上忤逆。

阁臣们哪里敢应声,全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皇帝静静环视在座,见没人敢伸头来顶雷,便是一声叹息,面上笑容愈发诡异难辨。

“朕没有错,那就只能是朕的儿子错了。不然这么多奏本都是为什么?总不能是你们错了吧?你们多厉害啊。你们这么多人都一起来骂朕的儿子!朕和朕的儿子,只有两个人——”

其实他也并未见如何大发雷霆,但愤恨还是从眼角眉梢的冷笑里溢出来。

“陛下息怒!”曹慜见状不好,慌忙颤巍巍起身跪下,俯首解释道:“臣等的意思,也不是说靖王殿下有什么错处,只是怕…殿下到底年轻气盛,有些事情,用意虽好,却是太过激进了一些…”

话到此处,便算是识得眼色服了软了。

皇帝陛下的意思很明确,骂他的儿子,和骂他本人没有分别。靖王嘉斐是皇帝诏命南下的,靖王殿下在东南所行诸事皆是圣意。陛下是铁了心要在浙直收网,更要保靖王殿下,不惜为此让陈世钦不痛快。

既然如此,这便不是一道选择题。

曹阁老虽然并不愿与陈世钦强争,但更不可能违拗皇帝陛下的圣意,何况他到底是靖王嘉斐的老师。他原本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然曹阁老固然识得眼色,却有人从头到尾都不太明白。

“父皇,您还有我们啊,我们不也是您的儿子么。”

一旁憋了许久的嘉绶忽然一脸失落地开口,似整个人都慢了半拍,还纠结着父皇前一句话里的意味。

此言一出,在场皆惊。

久经阵仗如曹阁老也是满眼尴尬,苦笑不知该如何圆场才好。

反是陈世钦一脸惬意爽利,如沐春风。

顿时,皇帝的脸都青了,堪堪盯着这满脑子浆糊的幼子,不怒反笑:“对。还有你们。朕有你这个儿子——”

父皇这是真动怒了。

嘉钰只觉一阵脑仁疼,深恨自己怎么没先堵住这个傻弟弟的嘴。

父皇虽然心疼儿子,但气头上可也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

如果父皇此时责罚了七郎,怕是更会刺激到陈世钦,无论于局势,还是于二哥,都不是什么好事。

嘉钰也来不及多想,更是没有办法替嘉绶辩解什么了,所幸按住心口闭起双眼,闷头身子一歪就向着嘉绶软倒下去。

这一出实在始料未及。

嘉绶吓了一大跳,伸手先接住他四哥,整个人惊恐地汗毛都全竖起来了,慌不择言地嚷嚷起来:“四哥!父皇…四哥他——”

皇帝眸光一震,如同惊醒,整个人顿时从怒不可遏的黑沼中挣脱出来。

四郎这一倒,提醒了他太多太多。

只是…可怜四郎这孩子用心良苦,到头来只怕呕心沥血也终成空枉。尤其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实在不能盼这个格外可人疼的儿子得偿所愿。

“七郎,扶你四哥去偏殿歇息吧。”

皇帝深深吐息一番,再开口眼中已没有多余的波澜,直盯着惊慌失措地嘉绶在侍人们的簇拥之下扶着状似晕厥的嘉钰离开了大殿,才将目光收回来,再一次静静扫视当场。

“朕的儿子,朕会管教好。你们各自的人,也都各自管教好。守国门,靖疆土,是头等的大事。不要犯糊涂,掉进这种大坑里。”

他可以把一个“靖”字咬得极重。

殿上一瞬鸦鹊无声。

众臣俯首而拜,谁也不敢先抬起头来。

唯有陈世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陛下圣明。只不过…”

“你有什么想说的?”皇帝侧目看着这个几乎已与自己相伴一生的老伴伴。

陈世钦毕恭毕敬地弯腰,低头,施礼,“东厂有报,如今靖王殿下营中似乎确有一名女子,原是个草寇女匪,据说着实有些武艺。殿下自是用其才能,但毕竟有违太祖禁令,更有损殿下的清誉…”

“杀了那个女人,随便用什么办法——这种事还需要朕说出口吗?”

陡然,皇帝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甚至连五官也尽数扭曲。

他愤怒地质问眼前的每一个人,拂袖将御案上所有的奏折全部扫在地上。

阁臣们噤若寒蝉,愈发瑟瑟俯伏,连被飞过来的奏疏砸了脑袋也不敢动弹一下。

陈世钦唇角噙着笑,以俯身领旨的姿态轻轻应了一声,“是。老奴驽钝了。”便挺起腰身,笔直地站在皇帝面前,看也不看仍跪拜不起的曹慜等人一眼,身姿亭亭颀长,竟如鹤立鸡群。

第93章 三十、杀人(2)

待偏殿上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嘉钰才缓缓睁开一只眼四下打量。

依照常例,这会儿那些七手八脚的侍人和御医都该散了。

嘉钰瞥了一眼不远不近正整理暖炉的宫娥,把视线收回来,冲身边的嘉绶勾了勾手指。

嘉绶青涩的眉眼中还有许多残余的慌张,一脸惊魂未定,见嘉钰醒来,很是惊喜地就要喊。

嘉钰一把按住那张嘴,顺势将之拽到跟前来。

“你别乱嚷嚷,一会儿把父皇嚷过来了,又拿难题考你,答不好还是一顿骂。”

这一句对嘉绶很是管用,连忙服服帖帖闭了嘴。但他到底困惑又好奇,忍了许久,小小声凑到嘉钰耳边,吹气似地问:“四哥,你真的好些了么?”

这小子憨是憨了点,却难得纯善。如今能打心底惦记着他的人,也没几个了。眼前这一个,到底是亲弟弟,嘴上说嫌弃,又哪里真能撒手扔了不管。

嘉钰心尖一软,不由暗叹。

他努嘴让嘉绶抓了个软枕过来垫在腰后让自己能靠得舒服一点,展眉望住这个幼弟,轻声问道:“七郎,你老老实实回答四哥,你可觉得现在的日子是快活的?”

嘉绶陡然愣了一瞬,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若要说快活与否,他身为皇子,又刚刚得了父皇的封赏,住的是阔绰奢华的王府,吃的是珍禽走兽四季时鲜,更得娶心爱的女子为妻,他的日子自然是比寻常人要快活百倍千倍的。

可他又常常觉得不快活。

这种郁闷时不时就在胸中满溢而上,淤积心口,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觉得挥之不去,不堪其扰。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快活还是不快活。苏哥儿对我好的时候,我可开心了。可是对着父皇和母亲,我又难过极了,总觉得心里憋闷得慌,连笑都笑不出来。还有那个陈公公,他现在隔三差五就要上我那儿去,每次都不是送吃的就是送玩的,说是父皇的赏赐,可是…父皇没事儿老赏我干嘛呢?父皇他明明每次见到我都一脸嫌弃的模样…而且,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老太监,他笑起来怪怪的,还总是说些怪怪的话,惹得母亲和苏哥儿都数落我…”

他原本是不敢和四哥倒苦水的。

四哥跟其他的兄长都不一样,总喜欢挖苦他,骂他。

可这会儿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也许是因为方才四哥有心或无意地替他躲过了父皇的责骂。

也许是因为此刻四哥望着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又温暖,让他忍不住就想依赖。

也许是…

嘉绶苦恼地双手拖着下巴,整个人都如同萎靡的幼兽,茫然又惶恐。

嘉钰细细看着他,竟不禁有些心酸。

小七儿声声字字所说所望的,无外乎“亲情”。

偏偏再寻常不过的“亲情”二字,却是最大的奢望。

所求不得,人生至苦,纵然坐拥天下,又有何乐趣可言?

七郎不是个真傻子,他其实…什么都感觉到了。

他只是还不能想明白为什么。

陈世钦想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