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的嘉绶对陈督主而言,却如此不够完美。

比起二哥身为元皇后唯一嫡子的身份,七郎不过是一个普通妃子的儿子,其出身甚至还不如他这个贵妃之子。

更何况七郎还娶了鞑靼人的小公主为妻。

陈世钦要扶七郎上位,堂堂母仪天下的圣朝皇后又怎能是一个鞑靼女子?

所以,鼓吹兄弟相争,使七郎失去手足,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让他失去生母,失去他心爱的女子,如此,他才能终于变成个孤独又完美的木偶人,除去绑缚绳索,身边空无一人。

但这些话,又该如何说呢?

七郎一定不会信,更不愿意信,必还是会像从前一样茫然又惶恐地瞪大眼,又或者生气地哇哇大叫,埋怨自己这个坏哥哥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来吓唬他。

人是不会在安逸中一夜长大的。七郎所欠缺的,恰恰是痛苦,是他如今所困扰的也远不能及的痛苦,只有如此,他才能彻底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来,蜕变出真正的形状。

哪怕这痛苦,会让他痛不欲生。

嘉钰下意识伸出手,理了理嘉绶略有些歪扭的衣襟,低语时叹息从眉梢眼角倾泻。

“你想不想这一辈子都能好好的,过快活的日子?”他认认真真地追问嘉绶。

“当然想啊。可是——”嘉绶困扰地耷拉着脑袋。

“七郎,你不要犯糊涂。”嘉钰猛一把用力抓住他小臂,“你好好地想一想再回答,你说四哥有没有当真对你不好过?”

“当然没有啊…”嘉绶似被吓到了,脱口而出否认。

“还有二哥呢?”嘉钰立刻紧逼一步,“二哥待你好不好?你和你那个小王妃的婚事,是不是二哥一力替你做的主?你上次在二哥府上胡闹,冤枉了二哥,二哥是不是也还是心疼你,并没有当真怪罪你的?”

这样说来,的确是没有错的。虽然他总觉得二哥身上有股他也说不太明白的煞气,总叫他有些害怕。但二哥着实从来没有亏待过他。

而四哥待他的“坏”,至多也就是多损了他几句罢了。他虽然常常会觉得委屈,却从未打心底对哥哥们有什么不满,更无一日觉得哥哥们是不好的。

可如今…

“四哥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心中忽然有些害怕,嘉绶紧张地咽了几口唾沫。

他看见四哥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那你呢?你心里对哥哥们是怎么想的?如果有人跟你说哥哥们的不是,或者哄着你做会害死我们的事,你会怎么做?”

短短几句话,四哥说得极轻极缓,却字字如同烧红的刀,滚烫地直捅进他心底。

果然如此…果然是这样!如今连四哥都在怀疑他了!

可他到底做了什么?何至于就要招惹这样的怀疑?!

被紧抓住的手钻心刺痛,胸腔里骤然紧缩,嘉绶整张脸都皱起来,俨然马上就要哭出来。

“…我…我根本没想过要和二哥争什么,我没有——”

他几乎是嘶喊出来。

嘉钰一把死死抓住他,不许他乱嚷嚷,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去。

“七郎,自古天家无父子,翻遍史册,兄弟阋墙,争权夺嫡,弑父母,杀兄弟,屡见不鲜。但这是亡国乱世的祸端。帝王身后必有权臣,储君之争即是党争。所以你要好好记着我今日对你说的话,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记得,二哥和我是你的兄长,咱们才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手足之亲,不可相残!倘若有谁要变着法在咱们兄弟之间挑拨是非,那个人就是咱们共同的敌人,你一定不要轻信他。”

他执意紧盯着嘉绶,直看着那个孩子点头如捣蒜,才骤然松开手,精疲力竭地向后倒下去,重重叹一口气。

“二哥一向不是愿意解释的性子,他待你的好,就算你不懂,他也不会和你说什么。但你若是当真什么也不懂,一定会害死二哥的。二哥若有不测,我也就没法再活下去了。到那时候——”

这些话原本也是肺腑之言,更是心之所忧。只不过从四殿下口中说出来,难免是一股郁气,再配上他那张病弱苍白的脸,愈发显得凄惨。

嘉绶已然被吓得有些懵了,扑身就紧紧抱住他,满口许诺:“四哥你别胡说!我好好记得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嘉钰虽说方才是装晕的,但毕竟身子虚弱,劳心说了这半晌话额前已全是湿冷汗水。

他闭着眼靠在软枕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觉得稍稍缓过一口气来,便又侧脸细细看住嘉绶。

“我听御医讲,你母亲近来身子不太好,头风症犯得很厉害,每天都在用针吃药…你要常常去看望她,尽量多陪伴她,让她宽心。你长大了,不能再像个没心肝的孩子一样,否则将来一定会后悔…”

四哥的眼神太复杂,似有万语千言的深意,说出来的话更让他似懂非懂。

嘉绶不知四哥为何忽然又提起他的母亲,茫然许久,只能点点头,乖巧地趴在嘉钰身旁。

第94章 三十、杀人(3)

父皇亲口下了命,要杀顾三娘,虽然不见圣旨,但话毕竟是当着一众阁臣们的面说的,算是“口谕”。曹阁老的书信不日便送到了军营之中,请靖王殿下早作准备。

所谓“早作准备”,自然便是让他先把那个女子妥当处理了,不要留给东厂的人,免得多生枝节,后患无穷。

嘉斐看着手中这信笺,不由重重叹一口气。

在曹慜这样的内阁大员眼中,顾三娘不过是连名字都不值得被记住的“顾氏女”,是个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匪”罢了,死了,充其量也就是阵亡者数字中的一个,而活着,怕是连个数字也算不上,只能被彻底淹没在“百姓”这个看似重要的统称之中,绝不该妨碍大局。

但对顾三娘身边的人来说,尤其是对顾三娘自己而言,她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鲜活的人,是一条性命。

若是早几年的时候,杀掉一个顾三娘而又不激起民愤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甚至还可以利用她的死为自己拢络人心。

可如今,他并不想这样做。

大概是因为,小贤终于回来了。

倒不只是害怕甄贤会生气,为此嫌恶他。

嘉斐觉得,而今他的心境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许多变化。

从前的他,有各种理由不畏惧去做一个坏人,但如今,他却更渴望能做一个好人,一个更配得上小贤、能使小贤甘愿为他留下来的人。

也许他当真是在下意识改变自己,想要离小贤期望里的模样再近一些、像一些。但他却觉得,这样的改变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相反让他感到安心,甚至喜悦。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那些随着母后的离去而生的愤怒似已渐渐平息,如同冬去春来,冰雪融化,在心间再次萌出温柔的枝桠。

这一切都是小贤带给他的。

小贤便是他的救赎,是他藏于心底的柔软。

这份无法明言的感情,他从未奢望能有第二个人懂得,哪怕是父皇,或是嘉钰。

这是只属于他的珍宝,只能由他自己守护。也只有他自己。

嘉斐将曹国老的信折好重新装回信封里,犹豫片刻,还是独自出了大帐,去寻甄贤。

甄贤正在翻阅从各县府讨要来的往年天文卷载,推算天时天象,见嘉斐突然过来,颇有些诧异。

嘉斐一言不发,上前就一把将他抱住。

在这军营之中,又是白日,随时都会有人过来,如此亲昵厮磨,甄贤其实十分抗拒。但这一阵行军打仗,外加他又有意回避,两人虽身在一处,却总是各自被牵绊着,聚少离多,都甚是思念。故而,虽然觉得羞臊,甄贤也只稍稍挣扎了一下,并未将嘉斐强硬推开。

嘉斐便一直这么抱着他,也并不做多余的事,只是不肯撒手。

殿下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八成是有什么事情要对他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而眼下这时候,能让殿下如此为难的事,无外乎也就那么几样。

甄贤心尖一悸,顿时隐隐担忧起来,便抬起手,轻柔在嘉斐后心安抚地拍了两下,低声询问:“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京中有旨意到?”

小贤总是太懂他,一望即知,有时候甚至通透得叫他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

嘉斐不禁一阵惆怅,将甄贤拽到一边坐下,小心安抚道:“你先答应我不许着急,更不许恼起来气坏身子,我才告诉你。”

甄贤眸光微闪,立刻便要猜到了,“陛下不肯赦免三娘他们?”

嘉斐苦笑,“他们既然已经收编成军,又立下战功,从前犯过什么事,父皇其实根本无心要管。至于顾长生,看曹国老的意思,父皇既然认可了郭鑫这颗人头,平反昭雪就只是时间问题,多半要等到战事平定以后,绝了后患,再一起清算。”

甄贤略一怔。

殿下呈交御前的折子,是他拟的,听殿下这一番话,折子里提到的,皇帝似乎都首肯了。既然如此,也算是好事,何故殿下却不喜反忧?

甄贤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嘉斐见之,摇头止住他,长声一叹。

“顾长生是顾长生,顾三娘是顾三娘。”

他把曹慜那封信取出来,递给甄贤。

甄贤接过来匆匆看了,半晌失语,只觉得眼前黑潮翻涌。

皇帝陛下的意思,至少从曹国老所转述的来看,着实是要在东南彻查到底了。

但也正是因此,才非要三娘消失不可。

因为三娘的存在成了中伤殿下的箭,而皇帝陛下根本不愿意听到这样的中伤,更勿论为此与群臣争辩纠缠。

顾三娘这样的女子,只要活着,便是淫邪,任何人都可以肆意编排遐想无限,只有她死了,才是侠女,是孝节。

所以为顾长生平反,是为了定某些人的罪;杀顾三娘,是为了让某些人闭嘴。

对圣上而言,人命皆是棋子,生杀皆是利弊。

可人毕竟不是棋子。

三娘还只是个妙龄少女,她又何辜,就要为此枉死?

倘若当真就让三娘枉死,和那些为一己之私便害死她父亲之人,又有何分别?

心中一片凄凉,沉闷如巨石压顶。甄贤沉默良久,哑声开口:“殿下——”

嘉斐唯恐甄贤要误会,忙接过话来,“我自然不会冤杀三娘,但东厂既已奉旨插手,我怕是很难面面俱到。”他看着甄贤脸色,顿了一下,又接道:“倘若她当真是我的姬妾,反倒容易。但她毕竟不是。眼下又正是战时,想要她的性命,办法实在太多。”

殿下如此努力地“自辩”,实在是很罕见。想来大约是他脾气太臭了,才让殿下过于担忧,还要这样为难地拼命辩解,唯恐被他误会。

殿下之所以忧虑,至少有一半,是因他而起的。

甄贤骤然一阵恍惚。

“殿下不能把三娘收在身边。圣上要杀三娘,是为了‘绝人言’。殿下如果这么做,就是忤逆了圣意,定会激怒圣上的。”

他轻叹一声,下意识如是说,原本是想让嘉斐宽心些,谁知话一出口,莫名又觉得不妥,到好像是他自己揣了什么私心似的,忙低下头去又接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

这反应叫嘉斐呆了一瞬,明白过来,反而笑了。

第95章 三十、杀人(4)

“我倒是觉得这法子不错。不如先把她送回王府去,给阿崔做个伴,待父皇这一口气顺过来了,再做别的打算。”

他故意摆出一张悠闲脸,一边笑着如是说道,一边打量甄贤神色。

甄贤立刻知道自己方才不该自投罗网多找补一句。

可话已经不慎漏出了口,想再咽回去也不能了。

“殿下别说笑了。这是人命关天的正事——”

甄贤尴尬低下头,不敢直视嘉斐含笑的眼睛。

但这羞涩模样反而愈发叫靖王殿下心头一热,情不自禁便抓住他。

“小贤,你心里到底信不信我?”

他将他的脸强拧过来,深深望着他的眼睛,眸中满是热切。

甄贤略觉得难堪,更有些莫名,不禁恼地皱起眉,低声嗔道:“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嘉斐静看他一瞬,牵住他的袖子,轻柔摩挲着滚边上的暗绣。

“你既然信我,那我说一个正经办法,你若觉得没什么大不妥,就依我,可好?”

殿下是已前前后后全都思量好了,只怕他不肯答应,所以才特意这样哄着他。

甄贤微微怔了一瞬,心下忽然有些酸涩,想说他和殿下之间何至于如此,又转念一想,其实也明白,殿下如今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待他,一多半都是他自己折腾的,实在没有立场抱怨什么。

他本不应该让殿下这么为难的。

“殿下说吧,我听着呢。”

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攥紧了拳,甄贤在心里轻叹了一声,抬起眼。

嘉斐仍紧紧盯着他,确定他并未生气,才接着说下去。

“这些倭寇之所以能频繁袭扰,是因为占了几个近海的岛礁为据点。倘若我们的边军不能长期在这些岛礁上驻守,就算这次端了这一批倭寇的老巢,迟早还会有下一批卷土重来。所以…我想让陆澜和张二带着三娘一起去。”

短短一段话,殿下却说得缓慢仔细,层层铺垫解释,无外乎为了最后一句话。

“殿下是想把龙虎寨挪到这些岛礁上去。”甄贤沉思一瞬,果断做出结论。

他说得未免过于直白,虽然也是事实。

嘉斐眼中掠过一丝尴尬,清了清嗓子才接着说道:“他们既然已经应征收编,便是正经的军人,不如就此设立卫所。一来利于边防,二来——”

后面的话,靖王殿下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也并没有什么直说出来的必要。

甄贤心里清楚明白。

在皇帝陛下下令诛杀顾三娘以前,龙虎寨可以只是一个普通匪寨,但如今陛下杀心已起,龙虎寨的存在顿时就十分微妙了。

这些人原本就是一群“反贼”,圣上既然已表明了不打算招安,反贼就只能还是反贼。

皇帝要杀顾三娘,倘若处理不慎,龙虎寨必反。

而龙虎寨若是反了,首当其冲要受牵连的还是主动上门结交的靖王殿下。

募兵抗倭与募兵造反,其中的区别,也只在一念之间。

又何况还有陆澜这个本该已经被锦衣卫抄家问斩的微妙存在,一旦被有心之人利用,后患无穷。

这原本就是一步险棋,又因为皇帝陛下的不愿承担而彻底成了破绽。

单以利弊论,如今对靖王殿下最有利的对策,确实如曹阁老所言,是赶在东厂的人插手以前,先把这些“破绽”全处理掉。尤其是顾三娘。

战场厮杀,刀剑无眼,借刀杀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殿下甚至可以从头至尾把他也瞒在鼓里,什么也不让他知道。

但殿下却并没有这样做。

殿下是有心保下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的。

让这些人在海疆岛礁上建立卫所,从此为国效力,死守于斯,这是靖王殿下向父皇表达的诚意,更是博弈。

只要皇帝陛下愿意退让一步,刀下留人,这些人就会一辈子留在远离内陆的岛礁上,死守国门,不再回来,相应的,所有与他们相关的一切,也都会随之埋葬。

即便皇帝陛下不肯退让,也必须顾虑这些人已是镇守疆界的边将,不会再轻易动他们。至于其他什么人,想要上卫所的地盘挑场子,就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