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是一个救命的法子。

但并不是殿下的上策。

相反,殿下这么做,无异于在这种关键时刻再一次忤逆了圣意,所要承担的风险,实在太大。

尤其即便如此,这些被殿下如此艰难维护的人,也未必会领情。

陆澜姑且不提,无论顾三娘,或是张二,乃至龙虎寨中的每一个人,他们心中的天理昭彰,都绝不是这一辈子从此困守岛礁。

绿林好汉们想要的,永远是杀狗官,平冤案,扬眉吐气,笑傲江湖。

靖王殿下为他们计的这一条活路,与他们的期望相去实在太远,恐怕是难免要遭埋怨的。即便起初时不说,天长日久以后,一定也会自认受了殿下的亏待,是被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了。

殿下所行的是权衡之下的国策,但这些人却不是国士,而是盗匪,比起大义为先,只怕更宁愿自立山头逍遥法外。

到那时候,殿下只怕要落得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

他是殿下的谋臣,凡事当以殿下为优先,这种时候,他其实应该劝阻殿下,不让殿下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他明明十分通透这道理。

可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清楚明白地嘶鸣呐喊着。

殿下并没有冷酷地决断杀伐,而是愿意为这些不该枉死之人奋力一争,这选择让他又欢喜又担忧,矛盾得痛不欲生。

这一刻,甄贤觉得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心深处那柔软的死穴。

他实在不愿意殿下在这权力角逐中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却又深怕自己的执念终有一天也会成为殿下的破绽,使得殿下身陷险境步履艰难。

甄贤恼恨地叹息一声,蹙眉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低声道:“殿下的苦心,我明白,可…其他人就未必。我只怕殿下始终很难如愿。”

嘉斐闻之眸色一深。

果然小贤始终还是他的小贤。

小贤是懂他的。

既然如此,他就可以无所畏惧。

“若他们不愿意在卫所驻守,那就只能趁大军一举攻岛扫除倭寇之时出海远走。否则再难有别的活路。”

他情不自禁抓住甄贤双手,合十握在自己掌心,语声里尽是情深。

“父皇一向忌人言,许多时候,为了‘人言’二字,不惜大动干戈,做些不必要的事。但我不是父皇。只要你懂我,旁人如何说如何想都好,我不在乎。”

甄贤眼眶一热,险些涌出泪来。

“这件事我来和光风兄说,殿下就不要出面了。”他慌忙抹了一把发烫的眼角,如是说。

嘉斐闻之轻笑摇头,“你知道我不会把你推在前面去替我解决难题的。我又不是为了诓你替我卖命,才和你说这些话。我只是怕你也误会我,又要生气跑掉了,那我可怎么办才好?”

最后这一句一半是忧心,一半却是玩笑。

只怪当时年少,幼稚无状,做了蠢事,就此被王爷捏住了,每每提起来卖乖取笑,看架势是还打算要笑上一辈子的。

甄贤脸上顿时一红,又是羞耻,又是委屈,便伸手恼道:“我已说过我不会再离开殿下了。殿下若是不信,索性拿绳子把我捆了拴在身上吧,省得不安心。”

他竟然当真伸手让靖王殿下把他绑起来算了。

嘉斐当场一怔。

因着自幼家教甚严,于那些私底下的事上,甄贤一向稚嫩单纯得很,也从不往歪处想,故而全然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但这字字句句落在靖王殿下耳中心上,再配上那张浸染红潮的脸,纵然明白他并没有那种意思,也还是觉着与调情爱语无异,忍不住就遐想万里,觉得几时若是真能绑一下那必定是极好极好,别有滋味,风景无限…

嘉斐心里已乐开了花,面上还勉强绷着劲,怕小贤反应过来就要骂他心术不正,赶紧掩饰地摸了一下鼻尖,就哄着甄贤道:“你只去信把陆澜从临安唤来,我与你一起见他。”

第96章 三十、杀人(5)

贤妃刘氏的头风症是陈年顽疾,但这一回发作得格外凶猛,施针用药月余不见好,反而愈发沉重,终于成了中风麻痹之症,半边身子都没法动弹,又在床上躺了三天,到底还是咽了气。

隔天两个专为刘妃煎药的内侍便吓得一个悬梁一个投井。替刘妃问诊的太医也因医治不利获罪遭了贬谪,离开皇家太医院告老还乡去了。从太医院往下,御药房、生药库、典药局连同安乐堂上其余有所关联的医官和宫人各个自危,深恐要受牵连。

自元皇后薨没以来,后宫再没有死过妃位以上的命妇。而今刘贤妃病逝得如此突然,一夜之间,给整个内廷蒙上了浓重的阴影,连外朝也为之震动。

因为刘妃是昭王殿下的生母。

曹慜等阁臣连夜便想进宫上御前探个口风,却全被拦在了西安门外。

司礼监的内官们传出话来,说是陈督主亲口发的话,圣上因刘妃病故而伤怀,龙体抱恙,只留昭王殿下一人在跟前侍奉,外臣一概不予召见。

一众阁中重臣竟然全被宦官堵在了宫门之外,欲见圣颜而不得。“九千岁”这名号看来已是连遮掩也不需要了。

曹阁老察觉情势不对,不顾年纪老迈,当即改道上了安康郡王嘉钰的郡王府。

当时,嘉钰其实也没有安寝。

刘妃之死,绝非意外,少不了陈世钦在幕后设计。那两个小内侍怕是被灭口的。至于告老还乡的御医,多半也难逃一劫。

但取一个性情懦弱又无母家支撑的妃子的性命,一定不会是目的,而只会是开端。

接下来,想必陈公公就会要寻一个借口,将七郎留在内廷,以便彻底将之控制起来。

尤其是,若能够说动父皇——无论用什么方法,使父皇赐七郎入住清宁宫,用“入主东宫”的方式,把七郎这个储君之位坐实,那真是再妙也不过。

杀死刘妃,挟制七郎,这便是陈世钦对父皇执意让二哥肃清东南的回应,更是一个讯号,是敲山振虎,杀鸡儆猴。

他陈世钦可以在内廷杀人,不仅止于

杀几个内侍宫女,也不仅止于普通美人御妻,而是这后宫之中深受圣眷的贤妃,昭王殿下的生母。

既然皇子的母亲杀得,接下来,或许就可以杀皇子本人。实在不行,干脆杀皇帝。

可笑他们的父皇,骄傲一世,把天家帝王的颜面声誉看得极重,难道如今竟只能像只大马猴一般,被个老太监困在深宫中,连自己的妃子也不能保全?

这实在不像父皇的行事。

也许父皇是还有顾虑,顾虑儿子的性命,所以暂且隐忍,又或者父皇是另有图谋,所以弭耳俯伏,以此迷惑对手。

毕竟赋权容易,收权太难。

一朝不慎,养虎为患,再想打虎,就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达成。

只不知父皇如今可有后悔当年与陈世钦合谋,倚借内官之势上位,终使阉党权势泛滥不可收拾。

若说后悔,同样非父皇的作风;可若说不悔,看眼前这乌云滚滚恶雨将至之势,似乎又太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但无论如何,这一夜注定无眠。

嘉钰也并不想见曹慜。

曹阁老来找他,无外乎是担心陈世钦强扶七郎上位,而此时二哥又远在东南前线,怕到时候木已成舟,无可挽回。

曹阁老想要的,是他母族万氏的势力。

为了二哥,嘉钰当然不介意请他的母亲、外公和舅父出力,他只是单纯的厌恶以曹慜为首的这群大臣们。

就是这些人,不久以前还跟着一起在父皇面前数落二哥的不是,拼命拖后腿,给二哥出难题使绊子。

二哥与陈世钦交锋时,这些人没有一个肯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支持,各个模棱两可言辞闪烁,大玩官场权术,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被“九千岁”揪住脖子的出头鸟。

而今陈世钦得寸进尺,他们又急惶惶怕起来,多半也并不是担忧什么天下社稷,或是担忧靖王殿下的安危,而是怕自己到底站错了队,就此一败涂地要彻底输了仕途富贵。

要说父皇究竟为何与陈世钦周旋博弈了这么多年始终不得胜算,麾下这一群国之“栋梁”当真“功”不可没。

夜色早已深沉,灯树辉煌映着年轻的倦容。嘉钰毫无意识地皱眉咬紧了牙关。

阁老毕竟是阁老,不见是不行的。

但在与曹阁老会面以前,他却必须要先见另一个人。

自萧蘅芜悄然离府也已足有一个时辰了,为何回来的如此之慢?

嘉钰焦躁地死死盯住窗外灯火。

忽然,他听见一点极轻的脚步声。

嘉钰当即直起身来,几乎坐不住了。

顷刻,萧蘅芜遮掩在帷帽下的脸终于从暗处转出来。

她额头还沾着汗水,连帽子也来不及摘去,就匆匆对嘉钰说道:“靖王府外头全是东厂的人,已经进不去了。”

嘉钰闻言只觉面颊一涨,眼眶顿时就红了。

陈世钦果然是要下手。

他原也有所意料,只没想到,这老太监竟能突然发难。

眼看东南前线大战在即,看起来二哥完浙江诸县与都指挥使司之后,又新收服了那浙直总督胡敬诚。胡敬诚与靖王殿下临阵结盟,这便是要将陈公公安置在东南的人彻底甩开了。陈世钦显然对等待战果已失去了兴趣,不愿坐等靖王殿下再平倭患建奇功,而要先手为强。

自二哥南下以后,莫说靖王府,便是围着他转悠的东厂眼线也没有断过。

但盯梢毕竟只是盯梢,东厂再蛮横,也未必就敢做什么。

可如今陈世钦已然大有逼宫之势。

倘若崔夫人和小世子为东厂挟持,那便是彻头彻尾的人质,与被父皇留在京中又截然不同了。

只听见刘妃病故的消息,嘉钰就立刻让萧蘅芜甩开东厂派下的番役赶去靖王府,想抢先把人接来自己这里。

难道终究是晚了一步?

万一…万一他没能保全崔莹和棣儿…

嘉钰简直不敢想象。

倒不是对这母子俩有多少怜惜之情,他只是害怕二哥会因此怪他,更怕二哥会因此掣肘,受制于敌。

“靖王府里,现在是什么情形,你可有仔细打探清楚?”

嘉钰深深吐息了好几次,才勉强使那颗狂跳不已的心平复些许,就咬着牙追问萧蘅芜。

不料萧蘅芜却眸色一闪。

“崔夫人和小世子都已不在王府里头。”

嘉钰闻言一怔,瞬间,只觉气息乱涌,险些两眼一黑栽倒下去。

第97章 三十、杀人(6)

他身子摇晃了一下,忙撑住了不远处的屏风稳住自己,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才能继续开口。

“人现在在哪里?情形如何?可已派人去跟了?”

萧蘅芜原本上前想要扶住他,听见这接连发问,便把已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殿下这么替别人呕心沥血,别人的心可未必在殿下身上。”

她垂着脸,阴沉沉应了这么一句。

嘉钰略怔了怔,心陡然一沉。

萧娘竟然也学会这么和他说话了。

这还真是…似主?

只不过他再怎么说也是皇子,和二哥更是打小在一处长大的亲兄弟,他与二哥这么说得,旁的什么阿猫阿狗难道也与他怎么说得?

这女人只怕是逃出一条命来转眼就忘了自己的身份,竟敢在这种节骨眼上和他使性子?莫不是还把自己当成郡王妃了不成?

嘉钰当即冷笑一声。

“‘别人’是谁?”他缓缓侧过脸,盯住萧蘅芜半遮在轻纱下的脸,顿了一顿,又问一声:“你又是谁?”

他的语声冰冷至极,眼神刀子一样戳在身上。

萧蘅芜下意识缩了一下肩膀,低头咬住嘴唇。

嘉钰却一把掀掉她的帷帽,用力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把脸仰起来。

他一向病弱体虚,其实并没有什么大气力。但他的气势太冷硬,语声里充满了尖锐的嘲弄。

萧蘅芜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敢。

做出这一副受了欺辱的模样又是想给谁看呢?

明明是个能够拿到抵在男人咽喉的女人。

嘉钰忽然觉得嫌恶至极。

“我在问你话呢。方才不是挺伶牙俐齿的?”

他略倾身,把她的脸拧过来,迫使她必须直面自己,质问之声近乎残忍。

萧蘅芜死死咬着嘴唇,再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却是另一个声音在黑暗处响起来。

“你别欺负她!”

苏哥八剌一个箭步从浓夜之中冲进来,涌身就抱住萧蘅芜,将她护在怀里。

她张目瞪着嘉钰,面上满是怒意。

紧接着,崔莹也从黑暗中转出来,怀里还抱着满脸泪痕的小世子,颇有几分局促不安。

“四殿下…!”她的嗓音听来很有些尴尬,但仍然竭力解释道:“昭王妃提前把我们接出来了,没想到遇上东厂盘查,险些被发现,多亏了蘅芜,才能平安脱险——”

崔夫人是在帮着萧蘅芜说好话了。

可无论崔夫人,还是眼前义愤填膺也全挂在脸上的鞑靼小公主,又知道些什么?就急着做好人。

如若能够,谁还不想做个好人?

嘉钰在心中冷笑一声,侧目瞥了萧蘅芜一眼,甩开手。

“你们不能留在这儿。他们在靖王府找不见人,立刻就会来我这里找。我这几个王府仪卫可不能跟二哥的卫军比。”

他飞快地做了决断,不由分说便做好了筹谋,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你们立刻乔装出城。先自己想办法躲一阵,等二哥回了再回来。也不要去南京找二哥,不安全。你们往北走。去哪儿不用告诉别人知道。”

苏哥八剌皱眉,似有一丝犹豫,“七郎自从去陪侍母亲就再也没回过家,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他怎么办?”

嘉钰唇角轻轻一扯,“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和他们两母子吧。七郎是我弟弟,还有我在。你几时终于这么把他搁在心上了?”

他原本就是不太在乎旁人的性子,对苏哥八剌也没什么好感,又着急得很,话说得难免难听。

苏哥八剌顿时脸都黑了,张口想与他争辩,被崔莹一把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