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圣上定会设法对胡敬诚施压,使之不得不死心塌地做靖王殿下的后盾。而只要能够节制南北两路兵马,靖王殿下便还有无限可能。

那么圣上究竟会如何做呢?

关键恐怕仍在甄贤身上。

甄贤是靖王殿下捧在心尖上珍藏着,恨不得这辈子就不再放出来给闲杂瞧见的人。

其实自从当年苏州一役后,张思远与甄贤之间便很少再有交集。

但仅就是那么一点短暂相触,也足够张思远牢牢记住甄贤其人。

张思远觉得,他渐渐能够理解为何靖王殿下独独对甄贤一人如此执着。

这个不及而立的青年身上有一种隐忍的韧劲,看似波澜不惊,却蕴含着极强的力量。

与其说甄贤是靖王殿下宠爱之人,或是王驾身边的变数、软肋,倒不如说,甄贤是靖王嘉斐心上的明灯,是殿下的引路人。是甄贤在推动,甚至成就靖王殿下,从当年惊惶困于永和宫的生涩少年,一步步成为今日文韬武略名震四方的明君之选。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造王者”。

与陈世钦意图以弄权之手将昭王殿下推上九五截然相反,宛如镜像,却又殊途同归。

而皇上当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将这棋局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放在了甄贤的身上。

张思远如是揣摩。

是以,当看见原本该已与靖王殿下一起离开南京的甄贤出现在他面前时,张思远丝毫也未感到意外,反而有种大石落定的释然。

“靖王殿下此时的所在你不必说。也不必多解释别的。你只告诉我,圣上对我有什么安排,靖王殿下又还需要我做什么?”

眼前的甄贤穿着极常见的文士青衫,打扮得就像街头巷尾最普通常见的字画匠人,唯眉目间的光明亮依旧,清澈依旧,浸染着淡淡的温润之色。

“张公是圣上亲信之人,心中大概已有想法了。”

张思远听见他如是作答。

若说猜测圣意,自然是有的。

且张思远以为自己十有八九已猜对了。

圣上将他放来江南三年,织造局固然是一等一的大事,但真正的用意绝不止织造局而已。

陈世钦固然手眼通天,但圣上身边也从不缺心思通透忠心耿耿的内官,何以偏偏就要他张思远下江南来?

并不只因为他与靖王殿下有苏州的那一段因缘,更因为他曾是东缉事厂的武官,除了比寻常内官通宵战事之外,他还知晓东厂行事的路数。

若不是他多想,圣上当是要让他直接顶上南京守备的位置,为靖王殿下死守住南直隶,同时震慑胡敬诚。

但这样的揣测张思远万万不敢说出来。

甄贤如是答他的问话,多半是在试他的深浅。

无论驽钝、冒进或怕事退缩都不是合适的回应,更不可能成为靖王殿下可信赖的后方坚盾。

倘若圣上真有密旨,要调他任南京守备,这一件事一定不会也不能瞒着胡敬诚做。

张思远思忖一瞬,开口:“胡都堂一向不与内官多往来,从前对卢世全如此,如今对我也一样。我恐怕请他不来。”

话音未落,甄贤已浅浅微笑。

“无妨。胡都堂已另有人去请过了。我是特意来请张公的。只不过,要委屈张公便服易装坐我的车马。”

他略颔首,向张思远行一个礼,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却并不是正门的方向,而是指向了张思远身后的内室。

第116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2)

张思远在内室换了身寻常衣衫,扮作办丝绸生意的客商,跟着甄贤出门。

门外不远处候着的是一辆朴实无奇的牛车。驾车的是个驼背侍人,看见甄贤领着张思远出来便低头相迎,恭恭敬敬将两人送上车,而后稳稳当当催着牛车在南京城内走了好一阵才停下。

张思远下车一瞧,见是到了一处僻静书斋,不由略微诧异。甄贤却是一副主人家的模样,径直推开门,请他进去。

一进的小院不大,主屋里的架子上堆满了各式书册和画卷,倒真是十足十得像一个书画匠人的住所。

这情景忽的就让张思远想起当年在苏州霁园,与甄贤同在陆澜的画室之中。

当时甄贤进门一言不发就先把隐藏着陆家经年账目的画卷翻阅完了,且还过目不忘地全都记在了心里。

那些画卷大约已随着陆澜亲手点的那一把火化作飞灰了吧。

毕竟是原始物证,来日倘若真能倒了陈世钦,当是决定生死的关键,可惜就这么被毁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强行一并带走,哪怕不能立刻呈上御前,就藏起来也是好的。

张思远心下唏嘘。

他看见甄贤站在一面墙的画架前,才想上前追问他把他带来此处是什么意思,忽然却听见院外又传来木门“吱呀”之声。

张思远下意识循声看去,一眼便望见浙直总督胡敬诚本人,穿一身烟色暗绣的直身常服,手里端着一只窄长的木匣子,神色肃穆地走进来,猛瞧见他和甄贤,明显大吃了一惊。

张思远也是大吃一惊。

方才听甄贤说已另使人去请胡敬诚,他本以为当是靖王殿下身边的亲信卫军之类,万万没有想到胡都堂竟会孤身一人到来。

这书斋所在极为偏僻,内中更是清冷,若非张思远信得过甄贤其人,只怕要觉得十分诡谲,疑心有诈,连门也不肯轻易进。

而胡敬诚的模样瞧着分明是一无所知被“诱骗”来的。

以胡都堂谨小慎微,这位甄公子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请得他就这样孤身前来赴约?

张思远不由再次惊诧转脸看向甄贤。

而这一刻胡敬诚心中的震惊比之张思远只多不少。

靖王殿下离开南直隶前没有召见他,取而代之的,是数日前送到他府邸的一卷画。

画卷是封在匣子里送来的,其上所描绘的,是他老家的乡邻宗亲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八年间与陆澜——确切说,是当时陆澜身后的织造局、司礼监宦官们之间的每一笔“生意”往来。其中有一人,与他关系最为紧密,无论如何也摘不开洗不脱,是他的长子。

画卷之长,挂起来足有一人之高。

胡敬诚当时便吓出一身冷汗。

他隐约觉得这是“大限将至”。

三年前圣上用靖王殿下肃清东南,杀了卢世全、甘庭玉和杭宁远三人后如惊雷乍收,人人都道皇帝陛下保的还是陈世钦,可胡都堂心里清清楚楚,圣上真正在保的,是他胡敬诚。

他在浙直这些年,纵然自己不贪,打着他的名目贪了的却也绝不会少,他管着也没有用,也根本管不了。

如若继续追查下去,陈世钦定然头一个将他彻底拉下水。这是皇帝陛下所不乐见的。圣上还要留他在浙直,当时为了与靖王殿下保驾护航。

可圣上三年前没有治他的罪,不代表今时今日或有朝一日就永不会动他。

靖王殿下离开南直隶时,没有与他有任何交代,仿佛刻意回避。

紧接着,这样一卷画卷便不请自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送画人指明要他今时今日独自来这书斋一见。

是东厂以此相挟?

或是圣上另有旨意?

情势太过吊诡,胡敬诚思前想后,还是独自来了。

然而他却看见张思远和甄贤同在这书斋之中。

第一眼时,自然是震惊无比。

并不是因为张思远,而是因为甄贤。

张思远是圣上放在江南的一只手,打从一开始,就是张公公奉密旨南下来查织造局,才就此戳破了这隐痛多年的脓疮。张思远出现在此并没有什么奇怪。

但甄贤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更是被圣上赐死的罪臣之后。

论及“派系”,胡敬诚是曹阁老的学生,与甄贤的祖父和父亲虽曾有过公事往来,但并无深交,对甄家这个唯一尚存的幼子更是既无了解,也没有太多印象,即便是东南战后,也不曾多打过几回照面。

甄贤之于胡都堂,只是一个传言。

但甄贤是“靖王殿下的人”,这一点,胡敬诚还是知道的。

胡敬诚也曾有所揣测,猜想靖王殿下待这个幼时挚友着实不同,甚至,这位甄公子多半也是真有些能耐的,否则以靖王殿下之志向,断不能将他留在身边。

但甄贤既不是圣上的近臣阁员,也不是靖王的王府属官,值此微妙时刻,出现在这书斋之中,还是与张思远一道,就多少显得突兀不合时宜了。

尤其视线相接一刻,张思远眼中明显现出了惊奇之色。

胡敬诚立刻判断,张思远对他的到来毫不知情。

所以,张思远也与他一样,是这棋局之上一枚尚未勘破迷雾的棋子。

而将他与张思远同时约来此地的,多半是甄贤。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甄公子既然现身,难道是靖王殿下的授意?

可那些陆氏的账目,靖王殿下怎么会知晓?

那画卷又从何处来?

这黑白纵横之后的布局人,究竟是谁?

胡敬诚并不知道甄贤曾经翻阅藏有陆氏账册的画卷,也不像张思远身在君王近侧深谙许多隐秘,自然窥不破其中关键,只觉得此事奇怪无比。

但胡都堂毕竟是久经战阵的封疆大吏,两省总督的乌纱帽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戴。只见他盯住甄贤看了片刻,便从容开口问道:“找胡某来的可是甄公子?”不卑不亢姿态,颇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气度。

甄贤微微一笑,应道:“是,也不是。”

他请胡张二人入座,亲手奉上茶水。

但胡敬诚却不肯受。

他只将那装着画卷的匣子往案上一放,沉声又问一句:“公子是以什么身份送这画卷给胡某?”

这一句追问所包含的威慑,比之前一句就严重得多了,压力悄然弥涨。

“胡都堂——”张思远下意识站起身,想要稍稍打个圆场。

他是万万没想到甄贤竟然敢直接将胡敬诚“诓”过来。毕竟是在任的浙直总督,万一冲撞起来,总是不好,对靖王殿下也不利。他也不知甄贤是什么打算,只是眼前情势实在叫他难免心焦。

但甄贤却是一脸泰然。他并不回答胡敬诚追问,而是微微浅笑,反问:“这画卷中所载,可是事实?”

他问得直白,胡敬诚一时没有回答。

冗长沉默使得气氛颇有些尴尬凝重。

张思远冷汗都顺着额角淌下来了。

他虽然不知道那画卷上究竟画了什么,但也看得出甄贤便是用这画卷拿住了胡敬诚的要害。

未免也太大胆了。

倘若激怒了胡敬诚又当如何?

张思远从前只道靖王殿下常剑走偏锋,没曾想,这位甄公子也如此“不落俗套”。

可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实在犯不着把人往外推。

张思远已兀自捏了一把汗。

甄贤却是不退反进,见胡敬诚不肯应声,便又道:

“我少时曾听祖父提起过胡大人,言胡大人沉稳刚健,有所不为,有谋国之能,更是实干之才。而今的胡都堂,可还是先祖父口中那个‘栋梁’。毕竟如这画卷所述,可不是栋梁所为。”

胡敬诚默然不语,唯有眼中光华明灭闪烁,复杂难言。

他已是个半百之人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才廿余,论资历,他是前辈,论年纪,他更足以做甄贤的叔伯。

但甄贤却毫不避讳地质问他,且如斯尖锐地一击便抓住了他的痛处,纵然言辞委婉,却半点情面也没有留。

这“后起之秀”可真是半点官场“规矩”也不讲。

然而,他却无可反驳。

不知何时起,当年寒窗苦读科举入仕时的锐气便悄无声息地离他远去了,所剩下的,只有如履薄冰的衰颓暮气。多少豪情壮志,也全在博弈间磨平了棱角,当真是老朽。

倘若他也年轻个二三十岁,大约也会想要如此,不,或许还要更激愤地痛斥如今的自己罢。

可他若从未变过,今时今日又是否还有浙直总督胡敬诚的存在?

而眼前这崭露锋芒的可畏后生,又是否当真能够一成不变,一尘不染?

待三十年后回首今日,又当如何?

良久语塞,胡敬诚唯有苦笑。

“甄阁老过誉,胡某惭愧。那么公子送来这卷画,又意欲何为呢?总不会只是想要胡某羞愧自惭。”

他怅然看住甄贤,风霜着色的双眼中已有太多太多难以言明和不言而喻。

但甄贤却仍是不回答他。

他只静静看定胡敬诚,继续问:

“胡都堂当年曾给靖王殿下送去六个字,殿下是如何作答的,胡都堂可还记得?”

胡敬诚不由略一怔,似没想到对方会忽然提起这个。

他当然不可能忘记。

当日眼看大战在即,他给靖王嘉斐送去六个字“定山河,负苍生”,想借靖王之手斩脱禁锢了他八年之久的枷锁。

而靖王殿下还给了他一颗人头和八个字。

“克定山河,不负苍生。”

山河必要克定,苍生亦不可负。

这是靖王殿下的豪言壮语。

胡敬诚其实至今怀疑。

他觉得这是做不到的,是王爷一厢情愿的执念,抑或不得不做出的姿态。

所谓苍生究竟是什么?

所谓“不负”,最终也不过是尽可能少的割舍。他选择的是“稳”,而靖王殿下选择的是“快”,不过如此而已。

虽然从结果看来,姑且是靖王殿下赢了。

可这一次如是,下一次呢?将来的每一次呢?

未必次次如愿。

甄贤大约是在向他施压,想要他自己主动低头认罪。

胡敬诚觉得,他已渐渐猜到了,甄贤独将他和张思远引来这僻静书斋究竟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