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想要他成为靖王殿下的助力,却又要钳制他的举动。张思远正是约束他的人,而这画卷中所载,却是拴住他的“罪”。

皇帝多半要让张思远出任南京守备,以分散削弱他这个浙直总督手中的兵权。

这局棋的谋局之人,到底还是圣上。

既是圣意如此,除了顺服,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胡敬诚思忖既定,当即低头拜俯,“胡某有负圣恩,有负靖王殿下。”

这着实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姿态。

甄贤静静看了片刻,不置可否。

他先长身而起,转而看向张思远,嗓音清朗。

“上谕:着提督织造太监张思远兼南京守备职,领南直隶五军诸卫守备事。”

谕旨所述,不出意料。

张思远当即躬身领旨。

甄贤将他扶起来,又道:“委任文书宫中自会送到织造衙门。圣上的亲笔诏书,我此刻不能取出与张公过目,也不能巨细说与张公知晓。但张公是圣上钦定之人,想来也不必我多言。”

张思远点头,转脸看向胡敬诚,欲言又止。

看情形,圣上对胡都堂当也是有所旨意的,且不容乐观。

他本还疑心是甄贤年轻鲁莽。但若是圣上有旨,有另当别论了。

无论如何,姑且先回避,免得尴尬。

张思远是何等敏锐之人,立时还了甄贤一礼,又向胡敬诚一礼,轻声道:“我先到院中等候。”便转身出去了,还没忘了细心掩好门。

甄贤直等着张思远离开,才转回目光,看住仍低头俯伏的胡敬诚。

胡都堂是他的长辈,两鬓已见银丝,额前有岁月刻纹,却要在他的面前长跪不起。只因为他此刻并非只是他自己。他手中握住的,是至高至极的皇权。

气息骤然淤滞。

甄贤静了好一阵,才终于能够继续开口,嗓音却已在不经意间现出沙哑。

“上谕:浙直总督胡敬诚,治下不严,纵长子宗亲贿赂内官漂没公帑,念其战勋卓著,平寇有功,又久有沉疴之苦,免其罪责,准其辞呈,召还京师面圣以候裁。浙江诸卫防务,仍由浙江都指挥使徐达虎总领,政务由承宣布政使周文林总领,不必再受总督辖制。”

他缓缓说完,便屏息不再发话。

胡敬诚肩头微颤,久久不能抬头。

“念其功勋,准其辞呈”不过是顾全颜面的说法。圣上这是将他降罪革职了。

他倒并不自认冤枉。

这罪责原本早在三年前,他便应该承担。拖延至今,已是天恩浩荡。这三年来,他数度请辞,一方面是想急流勇退回避纷争,另一方面着实也是罪己。

他只是难免为皇帝降罪与他的这个时机而感到意外。

他自认沉浮多年已算是略通谋算,也了解今上的脾性想法,想不到到底是错估了陛下。

圣上根本不要他为靖王殿下做臂膀肱骨。

徐达虎、周文林都是靖王殿下到东南以后提拔上来的人,也是少数在东南任上时未与织造局卢世全牵扯过深之人。南直隶还有赵哲、张思远。而皇帝革了他这个浙直总督,却尚未撤大都督府。

打从一开始,圣上要给靖王殿下的,便是整个东南,只有浙直两省,没有他胡敬诚。而他只是一只用来伪装圣意迷惑陈世钦的蝉壳,如今还要成为靖王殿下北还京师的掩护。

但圣上到底还是有心顾念他的,所以才只是将他革职,更给他为靖王殿下建一大功的机会,而不是把他和卢世全、甘庭玉他们一起杀了。陛下知道他的难处与苦处。

胡敬诚忍不住笑出声来,俯在地上,秫秫如被秋风扫过的树梢。

甄贤恭敬将他扶起,仔仔细细安置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倒了热茶给他。

“内阁的加急密函此刻应该已到府上了。胡都堂是封疆大吏,位同尚书,不可唐突怠慢。我的委任状,请胡都堂过目。”

他从怀中取出文书,双手奉上。

胡敬诚取来翻看,一眼心惊。

这份委任文书与吏部下发的通常文书有所不同,乃是今上朱批亲笔所拟,加盖的也不是吏部的大印,而是内阁的印信与皇帝陛下的玉玺,显然是由内阁曹阁老亲自经手,绕过了司礼监,从南直隶发下的。

在这份委任状,皇帝陛下御笔任命甄贤出任钦差都察院左御史,行监察、弹劾百官之职责,有在奏裁之外立断之便宜。

一个二十八、九的青年人,从小小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一跃成为正二品大员,这是圣朝开元以来前所未有的孤例。

无怪这个年轻人方才敢那样与自己直言,敢往他的府上送去这样的画卷。

胡敬诚震惊良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自从陈世钦权盛,都察院几乎已形同虚设了,几任御史,乃至其下的佥都御史、监察御史,凡有敢直言弹劾者,大多死的死贬谪的贬谪,久而久之,满朝文武几乎都已把都察院这衙门遗忘了。

今时圣上突然密旨启用一个在朝中无有党阀派系,亦无利益纠葛的年轻人出任左御史,是真正要露杀锋了。

而这位新上任的御史大人,是靖王殿下的人。

这是圣上为靖王殿下悉心锻铸的一把利剑。

“甄大人身为御史,既有诏命在手,径直入府拿我便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胡敬诚惆怅掩面,靠在座上,尝试了几次竟都是腿软无力。

甄贤垂手站在他身边,颀长挺拔,身姿如鹤,嗓音柔和而澄净,并无半点怜悯施舍,或是曲意谄媚。

“我是晚辈,您是长辈。我与您或有政见之争,也并不乐见您落魄难堪。不如就请大人体体面面地还京,面圣,卸下重任,荣归故里,这样不好么?”

他言罢沉静看着胡敬诚。

胡敬诚不由怔忡。

方才甄贤问他,是否还记得靖王殿下回他那六个字时的作答。

他没有应声。

他其实知道靖王殿下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定山河,未必就要负苍生。

他只是始终不信。直到方才那一刻,也不曾信。

可看着眼前这个清瘦俊秀却自有坚韧的青年,他竟忽然动摇了。

靖王殿下是与圣上不同的。

甄贤更是与他们这些自负“老成”的官场中人不同的。

那么…或许这一回,当真能有所不同。

“靖王殿下此刻,是真已往秦地去了么?”

心中恍惚失落,说不上什么滋味。胡敬诚摇头苦笑。

“胡都堂以为如何?”甄贤不肯回答,只将这问话又推回去。

胡敬诚用力撑着座椅的扶手,终于缓缓站起身。

他躬身拱手,向甄贤行礼。

“皇上圣明,殿下英睿。我如今可以谒见王驾了。”

甄贤眸光明显一震,嘴上仍反问:“…胡都堂什么意思?”

胡敬诚惆怅扯起唇角,“靖王殿下若要随我一同返回北京,驾车这种苦事我是万万不敢让殿下来做的。”

原来他竟也早已窥得了些许端倪。

刹那,甄贤面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难色。

他明显犹豫了一下,到底什么也没说,而是做了个恭请的手势,上前两步,为胡敬诚推开了屋门。

那略显狭小的院落中,张思远一直站着。

纵然心中担忧,他也不能去偷听甄贤与胡敬诚在屋里说些什么,只好一直出神地盯着院子一角。

角落的藩篱旁,那佝偻着背的车夫一直在喂拉车的牛吃草料。

那头牛似乎有些焦躁,哼哼着不大愿意好好吃的模样。

张思远心不在焉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大惊失色地险些摔倒在地,着急就三步并做两步地奔上去。

几乎同时,甄贤便推开了主屋的门,和胡敬诚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来,也冲着那角落里的车夫疾步走过去。

忽然被围住的车夫愣了一瞬,直起原本驼峰一样的后背。

“我哪儿穿帮了?”他一边把脸上贴的背后背的都扯下来,逐渐现出本来轮廓的脸上有难以置信的困惑。

甄贤站在胡张二人身后一步的地方,一脸“我早劝过你肯定不行”的无奈沉痛,扶住了自己的额角。

相比早有察觉相对镇定的胡敬诚,张思远简直哭笑不得,任是再如何沉着稳重见过世面的人,也差点不能站住脚跟,只能一手扶着旁边的篱笆,努力控制自己脸上崩坏的表情。

“…殿下大概头一回喂牛吧。”

第117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3)

靖王嘉斐并未离开南直隶。

但当日王驾启程,带着十余卫军和侍官仆从,这是许多双眼睛都一起看到的,更是陈世钦看到的。

而今靖王殿下乔装滞留城中,也不见半个护卫跟随左右,想来是让那一路人马做幌子瞒天过海去了。可如此一来,殿下身边只余下一个甄贤。甄大人是文人士子,脑子转得快,却不会武,万一又像上次返京途中那样,遇着武力强袭的,可怎么办?

张思远暗中捏了一把汗。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这一战不是儿戏,更没有退路,荣未必俱荣,但损必是俱损的。

倘若靖王殿下不测,要死的可不止靖王殿下一人。

但这位靖王爷是说要去打鞑靼人就敢孤身北上出关的主,即便他劝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若说此时还有谁能劝得住靖王殿下,恐怕只能是甄贤。

于是临别以前,张思远踟蹰再三,还是凑到甄贤跟前委婉地提了一提。

他其实就是想说,也不能太纵着殿下的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扮个驼子车夫赶车喂牛之类的…以后就还是别干了。

甄贤只能点头听着,心里又是气又是无奈。

“赶车喂牛”这事他早拦过了,拦不住。

如今玉青在外传讯,其余人都往秦地去做了诱饵烟幕。靖王殿下大概觉得好容易得了个能表现一二的机会,还很是“雀跃”,自告奋勇要反过来保护他,还美其名曰“掩藏身份”。

甄贤纵然知道殿下当自有分寸,不会胡闹误事,也还是为这人罕见表露出的孩子心性而瞠目结舌。

心里一半觉得好笑,另一半还是唏嘘惆怅。

他当然明白殿下的心意。

殿下担忧他的安危,深怕将他卷进争斗之中,又怕他吃苦受累,更怕再伤着他。

他又何尝不是反过来?

殿下如今曝露了行踪,这书斋便不再是合适的容身之所,在胡敬诚启程返回北京以前,需要另寻稳妥的地方落脚。

好在这三年在南京也不是毫无准备。

他还兀自思量后策,冷不防被一双长手从身后圈住。

嘉斐轻轻拥住他,环视一圈架上的字画。

那都是三年间陆陆续续积累下来的,虽然不是什么名家真迹,但也算是小贤喜好之物,其中有些还是甄贤养伤期间自己写写画画来的。如今一时半刻也没办法都带上,只能留在这里,能不能保得住都要看造化了。嘉斐忍不住可惜,便叹道:“该让张思远把这些字画先挪到别的地方去,待日后再给你送回北京。”

靖王殿下此刻身无负累无拘无束,愈是要紧时刻反而愈发生出举重若轻的畅快,甄贤是真怕他想一出是一出起来,闻言急忙回过头皱眉制止他,“都是些身外之物,殿下不要做多余的事。”

嘉斐也心知此时最好不为可有可无之事分神。

只要张胡二人不出纰漏,这书斋也不会遭什么大难,最多空置一阵,回头安定了再让人来取就好。

小贤给胡敬诚送去的那卷画卷当然不是当年霁园中的原品,而是小贤依着记忆复制的。

一想到甄贤为了那画卷接连熬了几宿,熬得脸都青了,嘉斐便止不住得心疼,低声抱怨一句,“画了好几天就‘便宜’了胡敬诚。”

他原也不是故意说给甄贤听的。

但甄贤当然还是听见了。

任谁忽然被那种催命符一样的东西找上门,都不会欣然以为得了“便宜”罢,也就是靖王殿下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甄贤不禁失笑,“殿下放心吧。我若是胡都堂,今儿回去第一件事也要烧了。”

按理,张思远与胡敬诚已前后脚走了,他们也该尽快离开才好。甄贤一时不太猜得透嘉斐究竟在琢磨什么,为何要耽搁在此,发些散碎而无甚意义的牢骚,也顾不得细细揣摩,就催着嘉斐快走。

但嘉斐仍旧看着那些架上的卷轴,眸光闪烁不定。

“你说陆澜的那些画卷…当真都烧没了么?”

他又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出这么一句。

甄贤人都已到了门口,听见这一句,不由肩头轻颤,当即站下脚步。

第118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4)

陆澜那隐含账册的画卷,据说是全都在火海之中化作飞灰了。司礼监没有找到。靖王府也没有找到。至于皇帝陛下,甄贤私心猜测,皇帝大概真的没有派人去找,也并不希望他们找到。

当日面圣时,皇帝曾对他说过五个字——留给后来人。

所谓“后来人”,甄贤觉着,圣上的心思当还是靖王殿下。

可若是靖王殿下无法顺利返回北京,余下一切也都是空谈了。

甄贤不禁担忧,深怕嘉斐在此时忽然琢磨起些节外生枝的事情,便又拧眉拽住他。

“人如今还漂在海上呢,不然殿下找他回来问问?”

“那还是让他继续漂着罢。”嘉斐撇撇嘴,当即如是应。

小贤这一句反问里已见了薄怒嗔怨,再多说下去,怕是真要恼了。

也怪他有失分寸,偏要在这节骨眼上提起陆澜。

小贤心里始终对陆澜有愧,并不仅仅是“愧对”,而是“羞愧”的成分更多一些,是因为在这个人身上所发生的种种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破了他的底线,深刻地让他感到羞耻。

然而靖王殿下觉得,他固然可以尽力,却很难保证同样的事情永不再发生。

小贤太容易为旁人悲欢而共情,正是这一点使他比常人更加敏锐,看见更远的前方,却也注定使他近乎自虐的心苦。

许多时候,嘉斐甚至会忍不住希望,这个人可以再庸俗一点,自私一点,只要好好看着他,看着自己,看着仅属于他们彼此的小小温情与热烈,就足够了。

然而心底始终有另一个声音清醒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