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悦之人,心里装的,眼里看的,永远有更广大的天地,他强拗不来,也不该勉强。

倘若一天,小贤的心里当真已不能再有他的位置,不能再向着他,他大概…除了坦然放手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虽然他觉得自己做不到。

万一不幸真到了那种地步,非闹得一地狼藉不可,纵然不出人命,也是两败俱伤…

“我扮车夫真的不行啊?不然还是扮个锦衣卫啥的吧。”

嘉斐心思已不知纠结了几多绕,面上始终浅浅笑着,轻巧将话题带开。

甄贤只能浅浅蹙眉,无奈看着他,“圣上并不是要缉拿胡都堂,也未派锦衣卫南下,殿下请不要让大家为难。”

“那我扮个什么好呢…”嘉斐笑眯眯摸了摸下巴。

殿下大约是在故意逗他,否则他都已说不要做多余的事了,为什么殿下还偏要说这样的话。

靖王殿下近来的心思是越来越难以琢磨了,仿佛很好懂,又仿佛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猜透他在想什么。

甄贤忽然有些怀念从前,彼此的念头都还很简单的时候,专注只想着一件事的时候,即便见不着面,也立刻能通透对方在想些什么,要做什么。

就好像在北疆关外默契击退巴图猛克的鞑靼铁骑时那样。

为何如今他的人回来了,每天就在殿下身边,朝夕相对,甚至同床共枕,心上却反而总好像蒙了一团迷雾一般…

“殿下,甄贤确实手无缚鸡之力,除了多读几本闲书也没有别的长才——”

甄贤骤然竟有些委屈,忍不住长声叹息。

嘉斐连忙哄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甄贤根本不听,反而愈发皱起眉,兀自说下去:

“我也是可以为殿下谋力所能及之事的,不必殿下反过来小心翼翼哄着我,护着我。否则殿下留我在身边做什么呢?”

那可不一定,我就算现在立刻把你关起来,藏起来,什么人也不让见,什么风浪都避开,能做的事也多了去了…

下意识,嘉斐就默默腹诽一句。

但这种话再借靖王殿下十个胆子也不敢当面真说出来,只能在心里轻叹一声,竭力板起脸。

“你要为我谋事,就先答应我爱惜自己,不要再傻到自己去扛刀子,无论为谁也不行。否则我就还得这么缠着你,你嫌我烦也没用。”

甄贤仍浑然无觉地反驳,皱着眉,满眼忧色。

“殿下的心意我当然懂得,可是我的心意…”

嘉斐实在忍不下去,闷闷哼了一声:“我的心意,你不懂得还多呢。”就再一次伸手把人捞进怀里,不由分说低头抢先堵了嘴。

第119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1)

清宁宫里有一盏长明灯是决不允许灭的。

昭王殿下每日晨昏都会去这长明灯前各长跪静思一个时辰。

这盏长明灯,宫人们都说是昭王殿下为亡母守孝的心意。

但只有嘉绶自己心里知道,这盏灯是他的念想,是他所唯一能够看见的有形的希望。

母亲的突然病故仿佛还是昨日。

三年了,他以“守孝”之名被困在这东宫之中,没能迈出去一步。

没有人对他不好,宫女和内官们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无论他嘶吼咆哮还是满地打滚,都围着他哄着他,用惊恐又担忧的神情。

他们什么都能帮他,唯一不能的,就是放他出去。

从第一年的崩溃挣扎,到第二年的消沉绝望,再到如今…他好像已经习惯了,他不能走出清宁宫半步这个事实。

长明灯摇曳的火光可以给他短暂的宁静,就好像,只要这盏灯还亮着,一切希望就都还没有彻底死去。

每天盯着灯火的时候,他会反复仔细地回想,回想他之前的每一步人生,青涩幼稚的,甚至愚蠢可笑的。

他还会想二哥,想二哥当初被父皇关在永和宫里的那一年会是怎样的心情,是否也会和他一样孤独无助,或远比他勇毅坚强。

但他觉得他这辈子也不可能知道了。他与二哥年纪差了十岁,大约在二哥的眼中,他永远都只是个可笑的孩子,绝无可能和他说起这些。

更多的时候,他会想着他心爱的那个姑娘。那个如草原白鹿般的小公主如今在哪儿呢?是好,还是不好?他还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她?

苏哥八剌是他心底的温暖与柔软,就像一颗微小的太阳,始终照耀着皇子外壳之下那个蜷缩的他。

只要想着苏哥八剌,他就还记得当年被鞑靼人抓去的时候,她是如何照顾了他、保护着他,而他又是如何虽然每天都哭着也努力咬牙撑了过来。

今时今日,至少身在宫中,锦衣玉食,难道比身陷外敌的羊圈之中还要更糟糕吗?

他曾在脑海里描绘各种重逢的场面,热烈的,凄凉的,温馨喜悦的,糟糕凄凉的…他只从没想过,苏哥八剌会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睡梦中钻出来,一把捂住他的嘴。

可她真真实实地就在眼前,穿着一身小宫女的青衫裙,双眼明亮,神情却很是紧张。

“你什么也别问,现在立刻跟我走。”

她的掌心用力按在他的唇上,仿佛害怕他随时都会因为惊讶而大喊大叫。而她的声音就在耳边,轻得像拂过脸颊鬓角的云。

嘉绶大睁着眼,就像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奇迹,又像是看见了刺破黔夜的第一束光。

可他却反过来伸手一把死死抓住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方才的话语。

床榻边的纱幔被风吹拂起来,不远处团身打盹的小内侍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又消失在幔帐的那一端。

苏哥八剌心急如焚。

她这一次回来是专为嘉绶而来的。

靖王嘉斐要返回北京,甄大哥特意送了信到北疆给她,请她提前潜回京城,设法将七殿下救出来,使他脱离陈世钦的掌控。

除了不想投鼠忌器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靖王嘉斐已经有上谕在手,最后的关键时刻,嘉绶不能被迫站在靖王殿下的对立面,否则这便是一个难解的死局——当然是嘉绶的死局,不是靖王殿下的。

甄大哥忧心嘉绶的安危,不愿他成为这场角逐中的牺牲品,所以才请她来做这冒险事。

苏哥八剌觉得有些悲伤。

事情走到这一步,皇帝终于做出了选择,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到底还是选择了靖王嘉斐。

与之相对的,是他放弃了嘉绶。

一位父亲,决定放弃自己的一个儿子,去成全另一个儿子,哪怕被放弃的那一个可能变成一块无力自保的踏脚石,瞬间就被碾压得粉身碎骨…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抉择,而这位父亲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做出这种抉择,苏哥八剌觉得无法想象,也并不想真正懂得。

她此刻只想把嘉绶救出去,带着他逃去安全的地方,哪怕此生再也不回来了也好。

这三年她回到了她熟悉的关外,甚至每天都能遥遥望见她日思夜想的草原,那颗属于大草原的心却丝毫也雀跃不起来,再也没有在骄阳之下草海之中奔跑的欢欣。

她发现她思念那个被她留在京中来不及道别就已分离的人。

虽然她还不太敢确定,这种感觉是什么。因为那太不一样了,与她曾经模糊感知的那些少女情怀截然不同,没有憧憬,没有向往,没有鲜花烂漫的悸动,也没有小心翼翼地追逐…她所真真切切知道的,只是她每天都在为一个爱哭又单纯的傻瓜担忧,向腾格里祈求他平安无事。

可她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却只呆磕磕看着她,抓着她,好像听不懂她说话一样。

“七郎,你再在这里待下去,会有危险的。”

苏哥八剌忍不住皱起眉催促。

许是那语声里掩藏不住的焦急不安惊醒了梦中人。

嘉绶眸光一震,如同长梦惊觉。

可他却只又望住苏哥八剌看了一阵,眼中似有水光流动,却是缓缓垂下了手。

“我…不能离开清宁宫。”

第120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2)

他竟然这么说,莫非是受到威逼已然有些糊涂了不成?

苏哥八剌心焦万分,忍不住又用力抓了他一把,愈发压低嗓音道:“你别犯傻!”

“我不是犯傻。”嘉绶缓慢而坚定地反握住她的手。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够有机会安静握住这双手的时刻,惯于执马鞭弯弓弦的手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棉软滑腻,却另有柔韧,忽然让他有种流泪的冲动。

但他竭力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深深望住她。

“陈世钦把我看死了。如果我逃走,他立刻就会察觉得,一定全城戒严搜查,那样的话…二哥要进城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的唇角隐约有一丝苦笑,语声低哑,但再也没有三年前的困惑与无助。

“七郎,你…”苏哥八剌一阵语塞。

眼前的少年已然变了,再也不是当初蜷缩在羊圈瞪着清澈眼眸瑟瑟发抖的那个孩子。

他原来都已猜到了,猜到了这一天或早或晚的到来,并且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这是他作为弟弟对兄长的依恋与期望。正如他的兄长因为担忧他的安危而宁愿放弃先手克敌的良机。

当父亲已然做出取舍,这一对兄弟却依旧决定彼此照应互相倚信,决不轻言放弃。

苏哥八剌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她从前从不相信,以尔虞我诈著称的汉人皇族之间还能保留这样的情义与血性。而今她亲眼看见了。

但这只是眼下。

将来呢?

当靖王殿下顺利归朝以后呢?

彼时,一个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另一个必成众矢之的,纵然不是你死我活,也很难不为人言所裹挟。

她倒并不担心嘉绶。

嘉绶始终是硬不起心肠的。但靖王嘉斐又如何呢?

待到那时候,嘉绶一心维护的兄长,是否还能如此刻这般优先顾虑他的生死?

尤其,当靖王嘉斐真正成为新的君主时…

“我不是个孩子了。甄先生说得对,我是父皇的儿子,圣朝的皇子,我也能做我该做的事。”

嘉绶仍细细诉说。

苏哥八剌心中五味陈杂,忍不住用力反抓住他手腕。

“你可都想清楚了,假如你二哥成了储君,就算他不愿意杀死你这个‘假储君’,他身边的那些臣子也会逼着他动手的。”

嘉绶猛然怔了一瞬,似并没有细想过这问题。

但他的眼睛始终那么明亮,闪动在这夜晚的重重帷帐之中,错觉如天幕星辰。

他沉默了一会儿,展眉无辜地冲她笑了。

“可我们是兄弟啊。二哥不是我的敌人。我不能只想着自己。”

刹那,苏哥八剌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顶,涨得她好一阵头晕眼热。

她忽然有一点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思念这个少年。

那样单纯美好的笑容,她愿意付出一切来守护。

“好,那我陪你留下。”

她倾身捧起他的脸,将薄汗微湿的额头与他的紧紧相抵,低声用蒙语一字字起誓:

“我是大蒙古可汗的妹妹,草原上的苏哥八剌别吉,而你是我选择的男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嘉绶浑然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怔怔盯着她一开一合的红唇,犹豫良久,缓缓环起双臂,将她回抱在怀里。

第121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3)

胡敬诚久有头风之疾,后来到了东南,又在战事受阻和官场倾轧的重重压力之下,染上了常年胃痛的毛病,故而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缺不了大夫。

于是胡敬诚便代问了为他诊病多年的老医师,说自己有两个老家来的宗亲子侄,有心学一些医学药理,能否在返京路上跟在近侧做个短期学徒,看看资质。

不料老医师怎么也不答应,指着靖王殿下说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煞气,不似医者,反倒是对甄贤满意地很,问了几次愿不愿意往后就跟着自己做个入室弟子,悬壶济世。

“有煞气”这三个字,自样算不上什么好评价。老医师并不知道两人的真实身份,却一望便十分敏锐地察觉了表象之下的差异。只是这差异于靖王殿下而言,虽然可以接受,但总有些不痛快。

最终是胡敬诚反复说了几次,老医师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并与胡都堂约定,这一路直到顺天府边界为止,再往前便无法同行了。

甄贤总觉得,其实这位老人已隐约察觉了许多,所以才不愿与他们一同入京。

但他所没有想到的是入京以前临别之时,老医者固执地撇开众人,将他拽到一旁避人处问他:“你的眼睛里,有救人的善念,却没有杀人的戾气,前面不是你的去处,为何不愿跟我走?”

甄贤震惊许久才能回神,不由苦笑。

“我答应了一个人,此生不会再丢下他一走了之了。”

老医者却似早有预料。

“天地之大,救人的路有千百条,你偏偏选最难的走。”他喟然叹息一声,取出一张早已拟好的药方递给甄贤,“你的旧伤没有养好,我这有一副方子,都不是什么特别稀罕名贵的药材,你姑且拿去吃着,往后切忌受寒劳累。”

甄贤接过药方,看见老人孤身背着一只药篓撑着一把锄头拂袖飘然而走,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莫名萧瑟。

再往前走不就,到了北京城门口,远远便望见城门前张贴的净街告示,还有悬挂示众的尸首。黄龙的尸首。

不算高壮的一条猎犬,僵硬沾染血污的身体和孤零零挂在一旁的头颅已然腐烂,呈现出一样的乌色。

死亡的味道招来了食腐的蚊蝇。鸦鸟在枯枝上不断嘶叫。所有进出往来的行人都掩着口鼻别开脸,仿佛不忍直视这惨景。

甄贤怔怔望着那已然身首异处的狗,几乎不能站稳。

一瞬间涌上心头的,并不是往昔相处的画面,亦不是愤怒或恐惧,而是一片没有温度的空白。

他忍不住地开始想,为什么黄龙会被挂在这里,挂在他们返京进城必经的城门,这又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一个讯号,是不是对方也已有所察觉…

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激起千层浪,根本来不及悲伤。

但嘉斐很快从身后撑住了他。

熟悉的体温与力量瞬间将他从无休无止的疑问中拔了出来。

他这才像个溺水之人般,猛地吸进一口空气,咳嗽得屈起身体。

第122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