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的时候并没有受到多少阻碍。

胡敬诚特意让嘉斐与甄贤两人以医者身份留在车内,自己扮作重病模样。毕竟皇帝尚未公开削去胡敬诚的职位,胡敬诚任然是在任的封疆大吏,有许多的便利。

真正麻烦的,是进城以后。

胡敬诚忽然被圣上召还,到了京畿地界,这一件事陈世钦是不可能不察觉的。既然有所察觉,定会有所应对。

陈世钦多半会亲自在馆驿等候,并且沿途使东厂番役跟随盯梢,监视胡敬诚一行举动。但有不慎暴露,靖王殿下便难有活路了。

尤其京中,东厂内官纵然未见过靖王殿下本尊,画像也总是见过的。

果不其然,才进城门,便有一队东厂番子迎上来,各个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模样,竟就想要搜车。

胡敬诚手下的人便死死拦住,称说都堂病重,不得搅扰。

一边决不罢休,一边寸步不让,正僵持不下时,忽然另有一队人马不紧不慢从胡同里冒出来,赫然竟是一队锦衣卫。

为首一个千户,生得剑眉英目,脊背挺得笔直,话也不多,上前就用一把绣春刀将为首的东厂役长往后挡开一步,冷道:“锦衣卫办案,让开。”

一句话,震惊当场。

甄贤坐在车里,听见这一声,顿时浑身的冷汗都在瞬间淌了下来,与嘉斐交握一处的掌心异常冰凉。

锦衣卫是最后一道决定成败的关卡。

但唯有这一步棋,他至今怎么也猜不透。

心里隐约有种预感,他总觉得在圣上的谋局之中,这一颗棋子多半着落在四殿下身上。

可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一队突然出现的锦衣卫一副黄雀在后的架势,显然也是专程在此等候,且还要故意先等着胡敬诚的人与东厂的番子冲撞起来才露面,尤其一开口,便是语气不善——锦衣卫为东厂倾轧多年,已经许久无人敢这样与东厂内差这样说话了。

这一路锦衣卫是来搅局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他们要搅的,究竟是谁的局呢?

甄贤小心翼翼透过车窗的缝隙看出去,正看见那被绣春刀格开的东厂役长一脸震惊地瞪着眼。

那役长显然对于这一队锦衣卫的出现也是全不知情,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搅和,不免露出凶相来。

“我们可是奉了陈督主的命来护送胡都堂到馆驿的。你们来是办谁的差事?”

他话说得已极不讲究,动作也很是粗鲁,就伸手想去推那锦衣卫千户。

不料锦衣卫千户却侧身一闪,轻轻巧巧便躲开去,反而叫那东厂役长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锦衣卫只办圣上的差事。”

这一句仍然说得简短低沉。

甄贤胸腔里“咯噔”一响。

太快了…

皇帝陛下为什么会在此时就动用锦衣卫呢?

这样做固然可以避开东厂和陈世钦,却无异于不打自招,倘若当真是皇帝陛下的作为,用意又何在呢?

既然如此,当初直接派锦衣卫南下办案岂不更好,又何必多此一举?

甄贤总觉得心尖上有一团迷雾,模模糊糊地叫人什么也看不清楚,还正皱眉沉思,果然就听见那锦衣卫千户又说了一句:“奉上谕,着胡敬诚即刻入禁面圣。”

太奇怪了…皇帝陛下不该会做这样的安排。

尤其此时还不是时候。

第123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5)

此时直接宣召胡敬诚入禁面圣,却将陈世钦晾在馆驿,这便不仅仅是会引起怀疑与警觉的问题,而根本是无异于摊牌了。陈世钦一定立刻就会明白一切,进而倾尽东厂之能抢先将靖王殿下控制在手中。即便殿下有圣上密旨在手,倘若根本没有机会将这“衣带诏”公诸于世,那和没有也并无区别。

这所谓的“上谕”绝无可能是真。

那么,这一路忽然冒出来看似“解围”的锦衣卫究竟是奉了谁人之命而来…?

甄贤心中飞快地思索着。

车外全是人,他也不敢出声多言,就用手势向胡敬诚解释对策,而后便下意识把收回来的手按在了身边靖王殿下的手背上。

嘉斐始终神色沉敛,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是固执地再一次反过来将那只企图安抚自己的手握紧在掌心里。如同争抢临危时涌身上前的那一步。

胡敬诚了然点头,敲了敲紧闭的车窗。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家仆将车窗推开一寸窄缝,恭恭敬敬问了一声:“大人何事?”

胡敬诚附耳向那仆从说了些什么,言罢还特意将车外众人扫视一圈,才重又关上车窗。

家仆得了主人命令,转回身恭恭敬敬拱手,“都堂大人染疾日久,又连日赶路,身体实在沉重,就这么面圣恐怕冲撞了圣驾,还是先行至驿馆更衣,再随几位上差入禁为妥。”

方才车窗中露出脸来的的确是仍未卸任的浙直总督胡敬诚本人无疑。

那锦衣卫千户与东厂役长各自思索一瞬,几乎同时有了动作。两路人马角力似的把胡敬诚一辆车围在中间,眼不错珠得盯着,唯恐被对方抢走。

封疆大吏还京,城内早已戒严,一路平安无事,除却马蹄与车轴声响,寂静宛如死城。

到驿馆途中,胡敬诚又敲窗叫停了一次车马,说要寻一家药铺,抓些应急药材。

但城内所有的药铺都早早关了门,加之近来京中风声鹤唳,百姓但凡听见东厂或锦衣卫的名号都唯恐避之不及,一时半会儿竟连一家有人应门的药铺也找不到。

但若此时强行破门去“抢”,只怕就要把事情闹大了。

眼看时间愈耽搁愈久,那东厂役长脸上的焦虑之色也愈发明显起来。

督主交代的事,倘若出了纰漏,必是死路一条。

而胡敬诚又还是两省总督,既然病重待医,且还赶着要入禁面圣,抓一点药材应急这种小事似乎也没有理由拒绝。

尤其这胡大人万一在他的手上犯了什么疾症,他这条小命只怕便逃不脱了。

那役长心里起急,忍不住揪住手下的番子催骂,埋怨他们无能,连个有人开门的药铺子也找不到,就把人全赶出去找医馆去了,只自己一个仍然留在胡敬诚的车马跟前守着。

那一路锦衣卫见状便也都下了马,就在车前守着,按着腰间绣春刀,一点多余的动静也没有。

又等了好一会儿,见一个番役气喘吁吁赶回来,说往东过去有一家医馆开了门,可以抓药。

那役长一心只想赶紧事了交差,闻讯便催着让那小番子带路。

到了医馆,他便让那番子拿了胡敬诚车里递出来的药方进去抓药。

不料小番役进了医馆没多久又出来了,说医馆老板讲这药方里“藜芦”和“丹参”是十八反,“乌头”和“半夏”也是十八反,随便抓了万一吃出人命要吃官司的,一定要写这方子的人进去当面说清楚才给抓。

那东厂役长也不甚明白这些药材名字和反不反的,只听说还要折腾,就不怎么乐意,却也没有办法。

他一直站在胡敬诚车外,盯着车门推开,才看见低头钻出车厢的人头顶上的方巾一角,忽然就被身边的锦衣卫往后挤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再站稳已经被人挡得死死得,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骤然有些紧张起来,急忙想再往跟前挤。

那锦衣卫千户却一把将他推到一旁,意有所指地笑了一声。

“这位公公,陈督主交代的,是让您把‘胡都堂’平安护送到驿馆。咱们办差的,再要紧也不过办好上头交代的,其余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那位小公公跟着进去就是了,您何必亲自劳动呢。”

那东厂役长陡然一惊,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奈何孤立无援,也做不得别的。好在他着实看见胡敬诚本人还在车里。倘若他跟着进了医馆,这几个锦衣卫就把胡大人“抢”走了,岂非坏事?如是一想,他也只能拼命伸长脖子从远处望着,直看见进了医馆的两个人不一会儿又提着几包药材回来,仍然上了胡敬诚的车,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锦衣卫之于东厂便如同是狗一般,被驱使欺压得惯了,说东厂内官们心里全然不怕有朝一日风水轮流转,那是不可能的。恰是如此,这些宦官们才愈发死心塌地为陈世钦效命,只盼着陈督主在位一日,便能保他们呼风唤雨一日。但陈督主本人却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这东厂役长其实并不惧怕别的,只是怕这几个莫名其妙来出头搅局的锦衣卫借机陷害他以为报复。听了那锦衣卫千户的话,愈发恨不得赶紧将烫手山芋赶紧甩出去事了,便急忙忙把自己的人都收拢回来,叮嘱了一番不许多嘴生事,就继续往驿馆赶去。

到得驿馆时,陈世钦已久候多时了,又见胡敬诚的车马前后还跟着一路他事先并未听说的锦衣卫,面色便愈发不善。

那役长察言观色,忙不迭上前表个忠心,也不敢瞒哄,老老实实把前后据悉都说了,又怕见罪于督主,说到抓药那一节,便竭力自陈:“都是因为胡大人着实病得厉害,孙子实在怕得很,万一要出点什么事,只怕对祖宗爷爷不利…”

他虽然自称“孙子”,满口把陈世钦称作“祖宗爷爷”,陈世钦却完全不把他当作“子孙”看待的模样,根本没有耐心听他点头哈腰得废话,十分厌烦地一挥手便将他撵开去,而后亲自上前,换了一张笑脸,一边请胡敬诚下车,一边就先手推开车门。

车内也没有别人,只有胡敬诚坐在软座上,身边一个年轻药师捧着药碗,仔仔细细服侍他喝药。

一旁还有个瘦高个子的药童学徒,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药罐下的文火,听见车门被打开了都连头也没抬一下,待胡敬诚发话要下车,才小心翼翼捧着药罐和小炉先钻出车厢去,恭敬在一旁站好,仿佛这世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及他手中的这一罐汤药来得重要。

紧随其后,胡敬诚也在那药师的掺扶下下了车,少不了笑脸寒暄,说些无甚意义的场面话,又说连为自己问诊多年的大夫不肯再跟着自己,此次面圣恐怕命运难料,恳请陈公公在御前美言几句云云…真真是一副谦卑模样。

那锦衣卫千户很快便上前来,催促胡敬诚快些更衣准备,不要让皇帝陛下久等,而后又转面向陈世钦行了一礼,问:“圣上要即刻召见胡大人。陈公公特意在此等候,是否要与胡大人一同面圣?”

皇帝忽然将胡敬诚召回京城,且要即刻面见,甚至还为此派来了锦衣卫。陈世钦纵然仍心有疑虑,却也无法拒绝,只能在这一路锦衣卫的“护送”下,与胡敬诚一道进宫见皇帝去了。

第124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6)

陈世钦会亲自在馆驿等候,甚至会指使东厂番役以“护送”为名行“监押”之实,这都是意料之中的。

按照原本的计划,胡敬诚会在途中要求寻找医馆抓药,而一直在暗处跟随的玉青则会伺机配合,引开东厂番子们的注意力,助靖王殿下脱身。

只要不被陈世钦抓住实证,偌大京城,要藏下两个人,说难是难,说易也极容易。

四殿下当初为暂且安置苏哥八剌而命童前和玉青办下的那处宅院是最好的选择。这宅子远离闹市地处幽静,乍看毫不起眼,实则是靖王府的别院,常年有王府家人看守,寻常人等不敢搅扰。

而这样一处小院于生性多疑的陈世钦而言却是灯下黑。陈世钦多半猜想不到,暗中潜回京城的靖王殿下还敢大喇喇呆在靖王府的别院中。即便有所怀疑,这三年中,王府留守北京的属官家人也早已做足了对策。

那毕竟是靖王府的地方。只要到了这宅院,殿下便算是暂且安全了。

甄贤所未预料到的,除了东厂番役们在单独面对胡敬诚这个两省总督时所表现出的侵略性,便只有那一路于紧要时刻出现的锦衣卫。

但忽然入局的锦衣卫,与其后孤身折返的东厂番役,依然步步将他们引向了戒严时唯一开门的医馆。

一切仍是早有安排。

甄贤心里一直有一个隐隐绰绰的答案。

所以当他与嘉斐在医馆中和等候接应的玉青会合,换了衣衫,从后院侧门悄然离去,扮作巡街的京卫避开四处游走的东厂番役,终于来到这并不起眼的僻静别院,然后在院中看见那个一眼可辨的身影时,甄贤丝毫也没有觉得惊诧,反而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那是三年不见的四殿下嘉钰。

那一路锦衣卫,号称令上谕行事,实则果然是听命于四殿下的。

皇帝陛下到底是把锦衣卫交到了四殿下手里。

虽然甄贤并不知道圣上与四殿下之间究竟是如何达成了怎样的共识,但无论如何说,四殿下能够拿住锦衣卫,对靖王殿下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

只不过…四殿下这件事做得实在冒进犯险,能成功过关一半是靠得默契与运气,另一半里还少不了对家心重又投机的帮衬,简直叫人捏一把冷汗。

尤其四殿下竟反过来用了东厂的人。

那个引路的小番役,甄贤也无从得知四殿下是如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在东厂内官中有了这样的“帮手”,总之是四殿下的能耐。扪心自问,这样的事若是叫他去做,他大概不能做到。

四殿下之于靖王殿下到底是不可或缺的臂膀。

这原本是极好的事情。他却不知为什么,有种形状模糊的不安感突兀地就从心底冒出来,让指尖冰冷。甄贤骤然有些唏嘘,慌忙收敛起心神,正看见面前的嘉钰转过身来,一身朱袍在这素净院落中,如火鲜艳。

而嘉钰也在这一刻,一眼便看见了甄贤,或者说,是刻意盯着的。他甚至越过了嘉斐,径直先迎上甄贤的面前,审视良久,末了才状似不服地轻哼了一声。

“算你还是个聪明人。”

那模样俨然是仍把甄贤当作对手,纵然知道没什么输赢可争,也还是不甘心得很。

甄贤好一阵无奈,不由略皱起眉苦笑:“那殿下就没想过,若是我没有猜中殿下的心思呢?”

其实也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但嘉钰立刻就挑起眉不悦呛声:“你少鸡蛋里挑骨头。猜不中还要你作甚?”

这毫不掩饰的怒气俨然已漫出来了,若再容他胡闹下去,还不知又要说出什么来。

嘉斐实在哭笑不得,终于再也忍不住,便低低唤了一声:“四郎!”

嘉钰却一回身,扭脸整个人扎进他怀里。

“二哥!”

他这才终于喊出来,双手环住嘉斐的腰,犹如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鼻息里尽是久违的气味,仍是他喜欢的草木清香,并没有因为分离,或是别的什么人而改变。

这一点微小的认知忽然让嘉钰心潮狂涌得快要哭了。

二哥还穿着那身他跟舅父讨要来的京卫铠甲,冷冰冰的,让他觉得不舒服极了。可他只微微皱起眉,仍是紧紧把脸贴在那坚实胸膛前的护心镜上,怎么也不肯离开。

他有三年没见着二哥了。

他念了三年,没有近君情怯,只想就这么死死抱住了,再不撒手。

这熟识的任性有一点骄纵,更是委屈至极,叫嘉斐心都软了,一句到了嘴边的嗔怨也再说不出口,只能无奈轻轻捏了一把嘉钰的鼻子,摆出训斥的模样叹息。

“做什么不进屋里烤着火等,偏要站在院子里吹得鼻尖都凉了…”

嘉钰反而把脸埋在他胸口用力蹭了蹭,想也没想,就负气开口:“你当初去接甄贤,可是一气儿从苏州跑出了居庸关呢。我不过是在院子里等着,连城门都不能出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他着实是什么也没想。

只见到二哥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的那一瞬间,他便什么也没法想了,涌上心头的,全是三年来的隐忍压抑,连舌尖上也是苦的,张口吐出的话便怎么也不受控制。

在场并没有多少人。

甄贤只能尴尬地看着他。

嘉斐也只能尴尬低头,无言看着他。

便是一向大大咧咧的玉青也已经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摆了,只好佯作不懂地把脖子和脑袋扭到夸张的程度。

所有人都不接话。

这冗长的沉默终于让嘉钰警醒起来,察觉自己失态。

他熬过了三年,好不容易二哥回来了,一切都仍在掌握之中,几乎就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就可以将二哥推上至尊之位。而他也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可以无所顾忌地站在二哥身边,成为不可或缺的那个人。

也许,有些妄念始终只能是妄念,他心知肚明,但他此生所能触及的、最完美的将来眼看已唾手可得,他怎么能在这时候,只因为一时的情绪失控就把一切都搞砸了?

嘉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无法抑制地簌簌发抖。心口有种撕裂般的锐痛,痛得他视线模糊,甚至能听见声响。他用力深深吐息了好几回,才勉强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轻道:

“我想早一点见到二哥。能早一眼也是好的。难道二哥就不想快一点见到我么?”

二哥没有立刻回答他。

嘉钰觉得他几乎已经触摸到了二哥的犹豫和抗拒。那黑色的怪兽悄然从心底钻出来,化身藤蔓,牢牢捆绑着他们,又似万千拼命抓扯的鬼手,挠得他撕心裂肺得。

二哥的眼睛仍是望着甄贤的。

他想他大概又要被推开了。

嘉钰遽然后退了一步,暗暗咬了咬牙,作势就要先走。

“我不能留得太久,会引人怀疑的。你们先休息一会儿,小心等我的消息——”

三年不见,嘉钰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病体孱弱的俊美少年,眉目间已然满是及冠盛年时杀伐凌厉的决绝。

他眼中急剧黯淡的光太落寞,言行却何等坚定。

嘉斐明显怔了一瞬,似毫无防备,但很快便明白过来,只得妥协地叫了一声:“阿钰!”紧跟一步把人拽回来,一边哄道:“先进屋再说。”一边颇为无奈地看了一旁的甄贤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