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成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一路随口寒暄似的说些“有时日没见着皇兄,皇兄清减了”之类的闲话,一直到两人在养心殿东阁入了座,用过了热茶,才骤然唏嘘一声长叹。

“昨日小七儿上我那儿,跟我说,他想离开京城。皇兄打算放他走么?”

嘉斐猛然一愣。

这可真是毫无防备。

昨日七郎在跟前时的脸色便不太好,似是被四郎和小贤争执吓着了,之后又和四郎冲撞起来。他也派了人跟去王府关照着。但后来他只一心都扑在小贤这里,便没再顾上七郎的事。

可他怎么也没想过,七郎竟起了这样的念头。

且,仅仅起念倒没什么,七郎竟然主动上门去与三郎“商议”了。

小七儿是父皇的幼子,从小备受疼爱,与三郎、六郎这些其他的兄弟关系也亲近,这些嘉斐从前一向都知道。

可再如何亲近,有没有亲近到沟通这种事的程度?

七郎若是有什么想法,为何不来直接与他商议。

难道他这个二哥竟是还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让七弟对他心有不满?

那他还要怎么做才算是好的?

“七郎是这么和你说的?”嘉斐一颗心骤然沉至谷底,脸上浮现出不悦的沉郁。

嘉成一边摆弄手指尖,一边观察他脸色,轻笑,“他还劝我与他一道离开,去封地,我们都不要留在京中。六郎那儿,他该也去过了。”

寥寥数语,已说得清楚明白。

嘉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来七郎是这个意思。

并不是对他有什么不满,而是…

七郎并不是心血来潮想要自己离开京城,而是在说,如今天下已定而太子年幼,他们这些太上皇的儿子、当今圣上的兄弟都不应该留在京中。

这其中所指,当然也包括四郎。

七郎是想让他安心。更重要的,是要把四郎从他身边支开。

七郎明摆着并不认同四哥的作为。

如果三郎六郎七郎全都离开京城迁往蕃地,他便很难只将四郎一个留在身边。同样是兄弟,如此偏颇,实难有道理可讲。何况四郎原本就病体孱弱,群臣立刻会应声而起,逼着他也把四郎送去一个水土富饶的蕃地休养病体,锦衣卫诸事原本就不是皇帝的弟弟该掌管的事,仍旧归还司礼监主持便是。

但如此一来,才刚刚有了些许新气息的朝政格局便会飞快地倒退回重前,稍不小心,一切用鲜血换来的变革都会随之覆灭。

固然他是可以任用亲信的宦官及别的臣子,但那又如何呢?

曾几何时,陈世钦也是父皇最亲信的首领太监。

只有四郎是不一样的。

四郎是他破局的剑。

也许将来,在他百年以后,他的儿子继承帝位又可以有不一样的作为,但在他的有生之年,只有四郎才能帮他镇住这个命门。

因为父皇把这变革的重任交到了他的手里,只有他来做这变革,他的儿子才可以守成。

而变革必有流血,不杀人是做不到的。

一瞬间,嘉斐忽然觉得想笑。

当他终于站在父皇曾经站在的位置,一下便懂得了父皇所有的隐忍与等待,哪怕是从前曾让他心怀怨愤的。

七郎终于也学会琢磨起这些事来,比起意外,更让他伤感。

他也无从得知,七郎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何以昨日之后便下定了这样的决心,是在和四哥怄气,还是当真想得清清楚楚了,要做一件这样的大事。

他只知道,无怪三郎方才要先把四郎撵走。这事若是让四郎知道了,一定要伤透了心。

四郎所言没有错,时候到了,他真的该放七郎走了。

嘉斐不由神色凝重,沉寂许久,低声问嘉成:“你如何想?”

嘉成仍然笑笑地,一脸无所谓的模样,“皇兄知道我,我是个懒散人,只想避世偷安,什么也不想管。在哪儿玩不是玩呢。我倒是无所谓,可另有的人,皇兄应该是舍不得放走,要留在了身边的罢。”

他说到此处,骤然一顿,打量着兄长的神色,又试探,“还是说,臣弟愚钝,猜错了皇兄的心思。皇兄已然有了取舍,决断了去留?”

三郎想套他的话,以便自己顺着他的心意早做准备。之所以转身就把七郎卖到他跟前来,主要也并不是为了给他提个醒,而是为了自己。

他这个三弟,精明则已,始终耽于油滑了。但能够乐得做个闲散王爷始终是福气,毕竟是弟弟,他乐见其成。

嘉斐沉思一瞬,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嘉成不放弃,紧紧追着他,又问:“皇兄可曾想过。倘若有朝一日,非决断不可,皇兄…打算如何抉择?”

“你什么意思?”嘉斐终于眸光一寒,隐隐已有动怒之意。

他如今毕竟已是天子,比不得当年做皇子亲王的时候要韬光养晦,脾气确实大得多了,动不动心有不悦就要挂在脸上让人知道。也就只有甄贤还会丝毫不顾忌地顶撞他,便是嘉钰都常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地看着他,再其他人更是不敢造次。

嘉成当然识得颜色,忙缩回来,含糊一笑。

“臣弟只是觉着,许多时候,抓得太紧,最终还是要疼着自己,倒不如干脆放开。”

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似有无限深意。似乎在说四郎,又似在说七郎,再细听,却又似说别的人。

心头骤然一股无名火起,嘉斐脸色都阴沉了几分,强压着火气冷笑一声:“你这是想教朕怎么做事的意思了?”

“臣弟不敢。”嘉成面上笑得模糊谦卑,飞快退到门前,一副随时都打算开溜的模样。

嘉斐已然厌烦透了,再不想与他多说,便摆摆手敕令:“你先回罢。”

嘉成得了这恩旨,兔子一样蹬腿跑了。

根本是专程上门拱火来的。也就仗着是亲兄弟,又不谋逆,又不造反,实在没什么理由动刀子,心里也始终是不忍的。

嘉斐心情烦乱,也不让侍官跟着,独自走来走去,绕了好大一圈,才又折回乾清宫。

进了南书房,见那屏风之后卧榻上躺着的人还吐息安稳地睡着,形状美好的眼睛紧闭成一线,清俊脸庞上犹残留有倦容。

嘉斐呆呆看着甄贤的睡脸,好一阵,才觉得胸中翻腾涌动的郁闷之气渐渐平息下来。

第134章 三十九、玉不琢,不成器

他命门外侍候的内官传令出去,今日如无急奏不需打扰,就蹑手蹑脚地爬上卧榻去,躺在甄贤身侧,将人抱进怀里。

就这样又静静过了半个时辰,甄贤才迷迷糊糊转醒过来,睁眼看见嘉斐,呆愣一瞬,再看窗外白花花的天光,顿时脸就白了,翻身就要下地。

他此时什么也没穿,遮掩在绒毯下的身体光/裸着,布满昨夜/情不自禁时烙下的红痕。甄贤羞得血都要从脸上涌出来,抬头瞪着嘉斐,见嘉斐还穿着朝服,知道这人总算心里还是有点正事的,想骂也骂不出来了,只能一手拿毯子裹住自己,一手去摸自己的衣服。

嘉斐一把将他按回原处。

“你躺着,再歇一会儿,不要起那么猛。”

他很是怜惜地理了理甄贤额前鬓角的碎发。

“我看你满脸都是倦色,心疼得很,特意不许叫醒你,要你多睡一会儿。”

你知道我累,心疼得很,夜里倒是也没放过我,硬是折腾到天都快亮了才撒手。

甄贤心里嗔怨也说不出口,就垂着眼道:“我得去衙门里。昨天的公文——”

“都让人给你送回去了。按你的批注,分发给下头处置。让他们去做。你总不能把自己累死。”

嘉斐柔声打断他,半是哀求地望着他的眼睛。

“就一天。你只让自己歇一天。一会儿用过膳,我还想带你去个地方。”

堂堂天子竟如同贪恋的稚儿。

甄贤被他眼神望得心尖酥软,又想起他昨夜那样悲伤,无可奈何,只得顺着他,依言再次乖乖躺好。

直到布膳的宫人准备停当,嘉斐才许甄贤起身穿好衣裳。

袍服从内到外都是新的,干净舒爽,熏过淡淡草木清香,是他喜爱的气味。

一想到陛下还命人随时备着能让他替换的衣物,甄贤心下又是一阵羞臊,却又止不住甜蜜翻涌。

两人用过膳,说了些早朝时议过的事情,嘉斐便命人备车,只带着甄贤和玉青两个,轻车简行,从西安门出了禁城。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靖王府从前的卫军便全部重归了锦衣卫身份,充任要职,只除了童前一个被嘉斐放去京卫指挥使司。

陛下大抵是不太瞧得上万指挥使,认为此人以外戚上位其实能力不足,虽然看在万太妃和荣王殿下的面子上暂时没有说什么,但已有所准备,迟早要让自己的肱骨把他替下来。

老搭档不在跟前,没有往日倚信的老大哥,而嘉斐又成了皇帝,也不能像从前做王爷时那样常把他带在身边,玉青一度十分不适应,郁闷地恨不得薅自己的毛。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跟着嘉斐和甄贤“微服出宫”,欢喜雀跃地跟春游似的,眼瞅着天天见的京城都可爱了许多。

嘉斐命玉青把车驾到一处老宅前停下。

才推开车门,甄贤便眼眶一热。

这是旧时甄府的宅邸,是他幼时生活过的家。

宅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连门槛上的破损也已精心修葺。

甄贤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宅院,再看看身边的人,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推门走进去。

“我从前来找你的时候不多,已然尽力了,也就只能还原到这样。”嘉斐轻轻牵着他的手在宅子里慢慢地走,问他:“你想不想搬回来住?”

眼前的一切都仿佛仍是旧时模样,一花一草,一砖一瓦。甄贤觉得眼泪都要涌出来了,慌忙抬手擦了一把眼角,低声应道:“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宅子做什么…”

“那就多添些伺候的人。”嘉斐想也不想便答,“你来这边瞧瞧。”

他拽着甄贤,一路走到东边一间状似书斋的大屋子里。

屋内一望如海的,全是书,密密麻麻摆在书架上,沉积灰土也都掸得干干净净。

“你看,你爹藏的这些书都还好着呢,少数有些残破,我也都让人修补好了。我还让人把你当年在南京收的那些书卷和字画也都运了过来。你若是不愿意搬回来住了,就当个书馆使来,也是好的。”

甄贤怔怔走进屋内。

脑海里一瞬光华交错,竟又看见少时自己费尽心机也要偷遛进这间屋子里来,只为了“偷”两本有趣的书,拿去和殿下一起看。

那时候他傻得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殿下喜欢和他一起看书,喜欢听他说故事,却不知殿下所真正喜欢的既不是书也不是故事,而是比肩凑在一起近到可以听见彼此心跳吐息的那个人。

甄贤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甚至连身体都无法抑制地颤抖。

“我记得我爹当年曾经想开个书馆,自己就窝在里头做个教书先生,闲暇无事,翻书为乐。”

他把一本书卷从架上抽出来,见是先秦时传下的绝本,便是他自己也许多年没见过了。

“那你呢?”嘉斐就势从身后拥住他,懒懒将下巴搁在他肩头。

甄贤一边翻着书,侧脸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这么些书卷,白白闲着也是浪费,若是真能开一座书馆,是大好事。国中向学之士再有遍寻不得的绝本,也多出一个地方找寻。”

他费心让人修葺甄府,又把这些堆放了二十多年的书全整理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什么别的杂人肆意进出的。

皇帝陛下对开书馆没有半点兴趣,也不乐意,就撇撇嘴,笑道:“可惜你爹藏得多是些什么奇书怪志,看了是要被打死的。”

甄贤闻言竟“噗哧”笑了,“一点儿时蠢事,就你记得清楚。”

小时候他错拿父亲一本书,惹出了祸事,被爷爷打得半死,险些送了命。那时候二殿下来看他,没日没夜地陪着他,熬得脸色发青双眼赤红…

往事历历在目,只是时间竟已过去了那么久。

甄贤喟然轻叹。他听见嘉斐问他:“那本书后来如何了?书名是什么来着…是不是叫《梦中记》?”

甄贤手上一顿,想了想,“我记得烧掉了。还是爷爷盯着我爹跪在院子里一页一页烧的。”

不过是孩子错拿了一本书而已,何至于竟让当朝户部尚书跪着烧书。甄阁老之严厉,也可谓空前绝后。

想到小贤的家人,嘉斐不禁刹那心虚。

“你还惦记你家的那个案子么?你难道就…从未有一日想过要——”

“要如何?报仇么?”甄贤径自接过话来,旋即苦笑摇头,“有何意义呢。死去的人,又不会活过来。”

他说得如此简单,轻描淡写,仿佛那已然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

可他却空目望着远方,久久站在这多年以前的屋子里,不愿离开。

嘉斐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想要说些宽慰的话。

甄贤却反过来,抢先一步,安抚地握住他的手。

“我查过卷宗。所有相关的档案,已经都被销毁了。是太上皇亲自下的旨意,就在你我启程返京的那时候。所以,算了吧。去日已死,又何必萦怀。”

嘉斐闻之恍惚许久。

父皇煞费苦心也想要藏起来的案子,挖出来究竟会有什么后果,实在难以预测。

小贤是在体贴他。为了他,宁愿干脆放下,不再追究过往。

可是他又能否当真放下呢?

如若可以,又究竟是为的什么,他竟那么想要小贤搬回这甄府的旧宅,如同回到两人至纯至简的旧时光。

隔天果然昭王嘉绶便当朝奏请离京,前往南地,为皇兄分忧。

一同奏请的,还有宁王嘉象。安王嘉成倒是没有跟风上奏,只说一切听皇兄旨意,让他如何便如何。

紧随其后,朝臣们便群情涌动起来,纷纷站出来支持昭王殿下,恳请圣上为几位王爷分封蕃地,让王爷们迁往封地治理。

所有人都好像早有沟通,唯一被排斥在外乍闻惊雷的只有嘉钰。

他每日一心一意想着二哥的事,处处提防,决不能让奸佞小人暗算了二哥,却不想被人从背后一刀穿心的竟是他自己。

而那头一个手握着尖刀之人,竟然是七郎。

其余朝臣或厌恶他,或惧怕他,想将他撵出京城,都很好懂,他也会早有防备。

可是七郎,七郎虽与他并没有多么亲厚,不似二哥那般与他而言便是一切,可也是他好好看着护着至今的弟弟,为什么偏要这样对他?

放眼这京城之中,群狼环饲,猛兽俯伏,而他的弟弟却觉得,他才是最该被从二哥身边撵开的人。

朝堂之上,嘉钰睁大了眼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嘉绶,恍如根本不认识他了。瞬间心冷。

后续的争执都没有心情再听了。

他依稀知道甄贤在替他与群臣辩论,说荣王殿下侍奉御前尽职尽责未有过错,且又有旧疾在身,需要太医按时诊疗长期调理,在京中离太医院近些总是更好,不应该任意将他迁离京城,这有损圣上爱护幼弟的德行。又说他执掌锦衣卫这事虽然与祖制不合却是太上皇钦定,而今太上皇闭关玄修,圣上也不可轻易忤逆了太上皇的旨意云云…

嘉钰简直要放声大笑。

这么多年,他看甄贤就如眼中钉肉中刺,只一想到是这人生生把二哥从他身边夺走了,就恨得要呕血,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隔三差五挑刺,见面时有呛声。临到事上,竟只有甄贤一个,会站出来为他据理力争,与这些嗜血豺狼一战。甚至连他的舅父,也只说了两句模凌两可含糊其辞的蠢话,不敢与众人为敌。

嘉钰忽然觉得厌倦至极。

耳朵里混杂的人声此起彼伏,渐渐就融化成沸腾的啸鸣。

他只遽然摇晃了一下身子,就在争执不休的喧嚣中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乾清宫后殿的暖阁里,好几个太医御医正围着他。

穿过人与人直接的夹缝,他隐约看见二哥和甄贤站在外间,正说着什么,可他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