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嘉斐,就似要抓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太医们见他醒来,连忙上奏皇帝。

嘉斐闻讯上前来看他。

二哥的眼中满是关切,抚在他额前的手温柔如旧。

嘉钰忽然觉得委屈至极,像一个再也忍不下去的孩子,“哇”的一声便哭出来。

“二哥不要撵我走…我会死的,离开二哥我会活不下去的…”

“说什么傻话。谁要撵你走了。”二哥的掌心好温暖,一下一下轻拍着他晕沉沉的脑袋,让他浑身都觉得轻飘飘。

嘉钰无声地啜泣良久,埋头放纵地彻底扎进二哥怀里。

昭王、宁王自请外封,圣上次日便准了他们的奏,叫昭王迁往福建,宁王去湖南洞庭。而将余下的荣王嘉钰和安王嘉成仍留在京中。四个弟弟,去二留二,也算各得其所。

洞庭湖毕竟是玉米之乡,也是适合宁王嘉象安养癔症的好去处。而福建虽然好水土,毕竟沿海,仍然时不时就有海寇袭扰。

朝臣们非议君上,说陛下故意让昭王殿下去个苦地,这是责罚。

只有甄贤心里知道,陛下是想要给昭王殿下机会,不是责罚,而是琢玉。

就好像当年太上皇放年仅十五岁的七皇子嘉绶代天巡牧去往鞑靼铁蹄之下最危险的北疆时一样。

玉不琢,不成器。

昭王殿下始终仍欠一些磨练。

虽然比之那个被困羊圈瑟瑟发抖的少年,他已然长大了太多,变了太多,甚至学会了尝试用手段来达成他的目的。但还不够。

他还需要更多的打磨,使他更通透,更沉稳,才能看得清厉害,终于知道什么时候该做怎样的事,知道什么是坚持,什么又是包容。

海疆是最好的去处。适合胸有波澜激荡的少年。

昭王与宁王二位殿下启程离京的吉日很快便定了下来。

然而就在临行前夜,内廷惊起噩耗。

太上皇于大高玄殿中羽化登仙去了。

第135章 四十、他该死(1)

太上皇崩于大高玄殿,弥留之时未召见一儿半女,也未召见肱骨老臣,甚至未召见当今天子,只传令出来要见一个人,要见前任户部尚书甄蕴礼的儿子甄贤。

当甄贤接到旨意,连夜入禁赶到时,大高玄殿前已然火烛通明,站满了焦急等候的人。

甄贤跟着传召的内官穿过人群,进了内殿,看见嘉斐脸色阴沉地站在当中,一旁的凳子上坐着曹阁老,还有荣王殿下、昭王殿下等四位王爷。

荣王嘉钰的脸色也谈不上好,大约是才受了许多打击,旧疾复发便一直没能养回来,在殿内也好披着厚厚的波斯绒毯子,蹙眉垂着眼靠在椅子里。

而另一边,穿着一身黑色法衣,鹤发白须手持浮尘,正躬身向天子行礼的赫然正是多时未见的陈世钦。

甄贤骤然惊了一瞬。

太上皇一旦崩逝,而陈世钦建在,将陈世钦困于大高玄殿的禁符便荡然无存,如同镇妖塔的坍塌。

嘉斐身为在位的皇帝,固然可以将陈世钦遣回老家“颐养天年”,但陈世钦一定不会甘心放手他这一辈子厮杀来的荣华,必要全力反扑,如此一来,尚未瓦解的陈党势力都会成为陛下驱逐陈世钦的绊脚石。

太上皇大行,陈世钦其人没有“告老还乡”这条路可走,只有杀与卷土重来。

甄贤不由深深望了嘉斐一眼,见嘉斐眼中尽是隐忍不悦,多半是方才在他还未接旨入禁以前已有所冲突。他想和嘉斐说什么,但被嘉斐微微摇头制止了。

引路的内官将甄贤交给陈世钦,由陈世钦领往太上皇所居的暖阁。

临入暖阁以前,陈世钦忽然回身将去路堵住,也不抬眼就看人,就细声道:

“旧闻甄大人贤德,老奴有一事想先问甄大人:倘若老父垂危,长子却被弟弟阻在门外不能尽孝榻前,这是父亲的过错,还是儿子的过错?”

甄贤气息一窒息。

他立时明白嘉斐方才为何是那样的脸色。

陈世钦是要借此机会迎回太上皇与郑太后所出的长皇子嘉方。想必方才在他来以前,嘉斐已经被朝臣们的“进言”围剿过一轮,才有那样僵冷的脸色和气氛。

太上皇行将仙去,这边立刻又蠢动起来。政敌互斗,争权夺利,本是常事。偏要在这种时候,连最后一点亲情人伦也不放过,竟还能问得出这种问题,实在叫人齿冷。

甄贤不由心情复杂地看着陈世钦,没有回话。

那陈世钦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这次抬起头,看住眼前的甄贤,又追一句:“甄大人不答,是答不出,还是不想作答?”

这老宦官不过是揣摩他的脾性,想利用他作逼迫陛下退让的刀。

甄贤自然不肯上钩,更觉得厌恶,便仍不回答,只沉沉道一声:“我是奉召来面谒太上皇的,请陈公让开吧。”

陈世钦接连碰壁也不以为意,似早有预料,就紧接着道:

“圣上后宫不兴,膝下只有一子,实非天意,而是人祸。万一不幸,有所不测,储君之位却不可空悬。否则必使皇祚衰颓,招致祸乱。圣上如今余下的兄弟里,唯有长皇子一人乃是郑皇后所出的嫡脉——”

圣上后宫不兴,膝下只有一子,实非天意,而是人祸。

陈世钦所言,无外乎是“提醒”他,他甄贤就是这个祸国殃民千夫所指的“人祸”。如若他不顺从众口,做“明智”之举,与他们一起倒逼圣上迎回昔日的长皇子而今已被废作庶人多年的嘉方,一旦太子不测,祸起萧墙,他才是头一号的罪人,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那一个。

朗朗乾坤之下,凭什么就有这样的“道理”?

纵然当真有,陈世钦又何以见得,他从没有做好这样的觉悟?

心里似有一把钝刀,永无休止地磋磨。

甄贤倦极深吸了一口气。

“当今的长皇子,就在东宫。皇太后殿下所出的长子,虽说多年以前便已获罪,但父子人伦,亦有其理。至于太上皇愿不愿见,我只能当面奏请上意,无权妄言。陈公所谏,我记下了。太上皇急招,请陈公不要再阻拦我。”

这就算是把话挑明说了。

瞬间,陈世钦面上浮现出一丝诡谲轻笑,旋即又藏得无影无踪。

“老奴不敢阻拦甄大人。”他拱手躬身,恭恭敬敬向甄贤行了一个礼,往后推开一步,让出身后那扇沉重紧闭的朱红雕花木门。

第136章 四十、他该死(2)

走进暖阁内,一眼可见的是层层叠叠的轻纱垂幕。殿中众侍者早已被屏退,重重纱帘后的人影,即便不见真容,也可见其轮廓消瘦。

甄贤忽然有些惶惑,不知自己究竟所为何来,又该何去何从。

他按部就班在帐前行了大礼,听见那个低沉疲倦的嗓音唤他靠近些,再靠近些,一直近到重帘之后,君王身侧,奉命坐在床榻的侧边。而后便彻底安静了,无声无息仿佛睡去。

数年不见的太上皇,闭着眼靠在床榻上,形容憔悴,面颊上的凹陷是金丹仙露留下的痕迹,竟让甄贤不忍直视。

太上皇一生沉迷问道,于宫中兴建道观,开坛修法,炼制丹露数十年,但数十年水滴石穿的侵蚀,犹不及这短短数年惊人。

不过是为了牵制住一个陈世钦。

一个宦官。

只因身在离皇权最近的地方,就足以变得如此可怕,近乎妖邪…?

甄贤默然端坐了许久,垂着眼,心绪复杂,感慨万千,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他听见那状似昏睡的老者发出冗长叹息。

“你在想些什么?”

太上皇吃力地睁开沉重双眼,嗓音里的嘶哑如同沙漠中久旱将死的旅人。但他的目光仍然清晰明亮,像奋力燃烧的火焰,不至最后一刻,不肯熄灭。

甄贤心尖一颤。

“陛下当年不杀陈世钦,如今可觉得后悔?”他只犹豫了一瞬,便低声开口。

老迈的太上皇还以他一团模糊的嗤笑,像是嘲笑一个执拗的孩童。

“你如今已是一国之都御史,你为何不治陈世钦的罪?”

甄贤骤然一怔。

气息犹如凝滞,把心口也憋闷得生疼。

他想说是因为陈世钦被太上皇钦点在大高玄殿伴驾,虽然困住了陈世钦,却也保住了陈世钦,使陈世钦彻底成为了即便是当今天子也不能随意撼动的存在;想说陈世钦人虽然退隐大高玄殿,其多年经营的党羽势力仍在,其中不乏朝中重臣,各个大权在握,亲手把控着这天下社稷的各处要脉,只要权力所到之处,必有陈世钦的爪牙如影随形,这些人,一时半会,无法替换,不可尽除,而他们就如同树上猢狲,为图自保,必不会轻易允大树倾倒;他还想说,他手中的实证还不够多,不够一击致命,不够使众人甘心噤声…想来想去,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诸多种种,都是借口。

太上皇在位时,所掣肘者,比其如今的他,只多不少。

他自己也没能做到的事,又有什么立场诘问对方。

心间五味陈杂,实在难以描摹。甄贤怅然长叹一声,垂头时唇角已浸染了一抹苦涩。

他听见更加沉闷的轻笑声。

太上皇缓慢抬起手,指了指摆在床头屏风旁的枕头,示意他取来,然后在那一刻飞快地抓住了他。

那已完全是一个将要死去的老人的手,冰冷,僵硬,再不见往日万人之上的荣光,但仍是不容拒绝。

甄贤怔怔看着那只手,又听见太上皇低沉的嗓音。

“嘉斐与你,比之朕与蕴礼,已然走得远太多了。不必待自己太过苛刻。”

甄贤闻声蓦然抬起头。

瞳中有光华一瞬满溢,一句在心口堵了许多年的话却始终不得出口。

他知道太上皇并不赞同他与嘉斐之间的过分亲近。之所以默许了,妥协了,并不是认可,而只是因为别无选择。

嘉斐,他所侍奉的皇帝陛下,是性情执拗的人,一旦做了决定,便绝不言弃,宁可劈山填海倾覆乾坤也誓不回头。正是陛下的这份执拗,在漫长岁月之中沉默且坚定的庇护了他,才使他得以在今日今时能在这里。

他是陛下的臣子,亦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那个人,明明是最不该兼具的身份,也已然在他的身上合二为一,比之当年的他的父亲甄蕴礼,他的确是走得远太多了。

但他还活着,父亲却早已化作泥土尘埃,化作浸染血色的前尘往事,再不会回来。

那么…为什么?

原本沉静平缓的气息在这一刻骤然断裂,但甄贤什么也没有回应。

太上皇了然看着他。

“你想知道朕究竟为什么非杀你爹不可。”

他用只属于长者的慈爱眼神看着他,如同看一个在迷雾中困顿茫然的孩童,沙哑而缓慢地问他:

“你可有恨过?”

若硬要说恨,少年时多少都有不能释怀,但很快就被更多无法忽视的惊惶与困扰淹没了。

他想了许多年也始终不曾想明白过,终于决定算了,不再想了。

因为毫无意义。

事到如今,归咎于奸恶,一个人,或是一群人,又或是其他,已然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徒劳纠缠只会伤害更多无辜之人。

既然如此,又何必还要多此一问呢。

尤其他以为,太上皇该是明白的,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决定不再提起了。

甄贤气滞良久,颓然苦笑,“臣不明白。”

第137章 四十、他该死(3)

“你的确不明白。”

太上皇竟骤然哂笑一声。他的嗓音低沉冰冷,抓住甄贤时五指用力到抖个不停。甄贤听见他用一种极难琢磨的语气咬牙切齿道:

“你爹博学多才,思辨敏锐,文采风流,是朕的少时挚友,一生引为知己。唯一让朕深恶痛绝的,就是他天生反骨,过刚易折,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始终不肯屈膝顺服,不肯有半句违心奉迎言不由衷,哪怕是对朕,也丝毫情面不留!”

这字字句句究竟是褒还是贬,又是爱还是恨?

一瞬间,甄贤竟感觉到凉气有心脾漫上。

太上皇看了一眼床头那方一直垫在脑下的玉枕,示意甄贤取来打开。

甄贤依言,打开那枕头一端的锁扣,从里头取出一本不薄不厚的书册。

只第一眼,他便僵住了,甚至双手发颤地不能自控。

这书他从前是见过,甚至读过的。

虽不是同一本,但他确确实实记得。

当年年纪尚幼,许多事都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轻重厉害,从父亲的书房里随意偷了这么一本书拿去和殿下一起偷看,正是这一本,结果被发现了,落了一顿痛打。

这书的名字叫作《梦中记》。

当他幼时偷出的那一本是雕版墨印的。

而今眼前这一本,被太上皇藏在枕头里的,却是手书本。其上的字迹,再熟悉不过,他今生也绝不可能忘记。那是他的父亲甄蕴礼的手笔。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你也曾是进士一甲,金殿钦点的探花郎,你告诉朕,你爹的文章写得可好?”

太上皇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甄贤觉得无法呼吸。

眼前的一切陡然变得模糊,有种晕眩的错觉。

他下意识伸手撑了一把,不让自己倒下。

那本书里说的故事,他其实至今也还记得一些。

故事说一个年轻的书生在梦中误入了一处名叫大夏国的地方,与这大夏的皇帝志趣相投引为知己,成了皇帝器重的近臣。

然而这皇帝却沉迷丹道,宠信宦官,无论书生如何劝谏也不肯听,仍然纵容宦官大权独揽,每日向他进奉仙丹,将国政玩弄于鼓掌。

皇帝的皇后是果敢直言的贵族女子,几次三番直言进谏未果,便联合母族想要扳倒权宦。奈何宦官身在君侧,经营年久,皇宫大内尽是眼线。消息不慎走漏,皇后反而被扣上了勾连外戚的罪名,被宦官毒杀。

那宦官害死了皇后,又将皇后的母族尽数迫害贬谪,而后便打起了东宫的主意,想要废黜年幼的太子,扶植自己的傀儡。

结发妻子惨死,幼子危在旦夕,皇帝才幡然醒悟,然而宦官权盛,已难轻易铲除。

皇帝只能向书生求援。

书生便教皇帝将年幼的太子关在废弃冷宫中,严防死守不许任何人接近,名为禁闭,实为保护,表面上却对要韬光养晦对宦官假意顺从。

于是皇帝便装作仍对宦官言听计从的样子,将太子关了起来,另立了与宦官为伍的妃子为新后,立新后的儿子为新的太子,背地里则与书生密谋削弱宦官手中的权力将之扳倒。

然而宦官生性多疑为人精明且凶狠,朝中官员一半都是他的党羽,另一半里有许多又被他掌握着把柄,敢怒不敢言,更不敢站出来反抗。

皇帝与书生几次三番尝试,都被宦官抢先一步破招,杀死了证人,毁灭了罪迹,又纠集党羽兴风作浪倒逼皇帝就范,更是反过来处心积虑想要罗织罪证陷害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