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后来究竟如何,那书生究竟是生是死、皇帝与宦官究竟谁胜谁负,甄贤已经不记得了。

也许是忘记了。

也许是从未看到。

记忆中深刻如同烙印的,只有当时祖父暴怒的脸,和当年的皇帝陛下质问他们从这书里看懂了点什么时复杂的眼神。

他记得当时他回答说:“我只觉得,这故事里的许多人都像是见过的。明明是书中人事,却又是眼前情状。”气得祖父又打了他。

其实当年的他根本什么也没有看懂,否则怎么敢放肆至此,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更从来没有想过,这本书原来竟是他的父亲写出来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

原来如此。

种种揣测,流言蜚语,说他甄氏是不识时务见罪于陈督主云云,其实落到实处,不过就是这样一本“反书”…

而这本“反书”,竟然是他无知无畏从父亲的书房里偷了出来,才招引了无可挽回的祸事。

难怪那时候,祖父气得险些将他打死,甚至竟要让父亲跪在院子里,一页一页亲手把这书烧个干净。

可既然都已烧得干净了,又如何偏偏留下这一本手稿,事到如今仍留在太上皇陛下的枕头里?

那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太上皇每夜枕着这本《梦中记》,又都在梦中见着些什么呢?

太上皇竟还要来问他,父亲写得到底好不好。

他又能如何作答?

明明他的父亲,他的家人,都已死在这南柯一梦之中了。

甄贤经不住溢出一声苦涩叹息。

心里似遽然被捅出一个大窟窿,又疼又冷,汩汩往外冒着血。

“陛下是想听实话么?”他甚至没法抬起头再多看面前的老者一眼,只能兀自死死咬着嘴唇。

太上皇眯着眼细细地看他,看他与他的父亲庶几相似的眉眼,甚至是神情,那一点就算低垂着双眼也仍然不看放下的固执和骄傲,而后从鼻息间轻哼了一声,算是应准。

几乎是同时,甄贤的眉心就难以察觉地拧了一下,“我觉得,父亲他写得好。”

太上皇当即大笑起来。

“对!他写得好,写得没有一句不对。所以他才该死!杀死他的不是陈世钦,不是朕,是他自己!”

第138章 四十、他该死(4)

他愤怒地嘶吼,已然浑浊的双眼中瞬间绽放出灼热光华,如同拼尽全力的最后燃烧,整个人都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颤抖,秫秫如风中落叶,一边却又放声痛骂:

“他该死!最该死是他到最后也不肯低头认错,不肯服软!哪怕他只说一句,只要他说一句‘无心之失’,朕也能设法保住他。可他偏偏不肯!他宁愿去死,搭上全家老小一起去死,也不肯跪下认错求饶。好个铁骨铮铮宁折不弯啊!可他这到底算什么?他算什么儿子、丈夫,父亲?算什么男人?”

甄贤几次想伸手扶住他,都被他用力地挥开,只能怔怔看着这个双眼通红近乎癫狂的老人,竟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才好。

著反书,隐喻当今,这是谋逆的死罪。越是无一字虚言,越是不能为上位者所容。文字之狱兴起,何止株连九族,只怕是但凡有所往来的,都要被牵连。便是没有往来,也能生造出往来,就如同索命的阎王,想要谁死,谁都逃不了。

可若说他的父亲当真有犯上谋逆的意思…那又怎么可能?

甄贤不禁苦笑。

父亲与太上皇之间,虽然与他和陛下不尽相同,却又如斯相似。

甚至,甄贤常觉得,比之他的优柔脆弱,父亲是更坚定刚毅的那一个。

父亲这一生,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为止,没有一日离开过太上皇。

两个自幼小时就在一起的人,就像两棵伴生的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父亲怎么会真有谋逆作乱之心呢。也没必要。倘若厌倦,父亲怕是早就带着母亲和他们兄弟二人拂袖而走归隐田园去了。

甄贤猜想,父亲也许是因为失望,也许是愤懑不得纾解,又或许真就如太上皇所言,是“天生反骨”,不吐不快。

可那又如何呢?

父亲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

心中这样想的,未必只有父亲一个。那些人只是都不愿或不敢说出来罢了。

可…说出众人不敢说的实话,当真就这样该死么?

太上皇如此声嘶力竭地骂父亲,说父亲是自己害死了自己。

然而甄贤觉得不是。

父亲之死,不是因为父亲做错了什么,亦不是因为陈世钦有多么神通广大无法战胜。

陈世钦不过是借势而为罢了。

真正杀死了父亲的,是天子的脸面,是统治的绝对不可撼动。

因为有些实话,皇上根本不想听,不想认,也不能认。

因为皇帝不能犯错,即便是真的错了,也必须当成没有错,绝不允许一星半点的质疑。

甚至直到这一刻,太上皇也还是不认的。

怒骂父亲,拿他的家人做借口,仿佛只要证明父亲是这天底下最败坏不孝的男人,就能洗净自己手上沾染的血。

但他的家人,他的祖父、母亲甚至年少的兄长心中究竟又是如何想的?是否当真会如太上皇所言一般为此怨怪父亲?

甄贤想来想去,始终觉得不会。

这么多年过去了,甄贤也一直记得,那时在诏狱,母亲一手抱着他,一手抱着他的哥哥,朱唇紧抿作一线,虽然一言不发,眉间却无半点惧色。而他的祖父纵然之前那样暴怒起来痛揍了他和父亲,到了这时候也只是沉默阖目正襟危坐罢了。

然而当年的他实在太小了,什么也不懂。

而今回想,那并不是因为认命,而是彻底的看淡与看透,是得其所的凌然。

他已然远逝的家人,骨子里其实都是一样。

甄贤出神良久,只有喟然苦笑。

“陛下当年,曾经是祖父的学生,也曾见识过我的母亲和兄长,其实陛下的心里清楚明白,我爹他…他们——”

“你不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朕!”太上皇勃然怒吼着打断他,仿佛他低声吐露的是如何不可接受的残酷话语,将手边能抓到的一切东西都扔出去,像个耍赖的婴孩。

甄贤只能静静看着,无法阻拦,也并不想阻拦。

空荡荡的殿内好一阵呯呯乱响,却无一人敢再入内。

不知过去多久,太上皇才渐渐平复下来,一如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挣扎。

他靠在床头的屏风下,胸口因为精力的透支而剧烈起伏,凹陷枯瘦的喉骨上下滚动不停。

“正月里嘉斐曾经问起当年的旧案究竟是为的什么。朕没有告诉他。朕叫你来,只想告诉你。就算是皇帝,也有保不住的人。如若那些人各个都想要你死,你该不该死,都无所谓。不要给他们咬死你的借口。不要学你爹。不要让朕的儿子伤心难过。”

他闭着眼,叹息冗长。

甄贤闻之怔忡良久,竟如同被一根锋利的冰锥狠狠刺进心底至柔软处,一时如鲠在喉,想说“臣不惧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最终也还是默然咽回肚里。

没有必要。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又何必多言。他原本也无需向太上皇明志。

“臣…要为臣的主君,尽所能,做能做之事。”甄贤低头思忖片刻,安静地轻声开口。

太上皇沉默良久,久到甄贤几乎以为他已然睡着了时蓦地睁开了眼。

“蕴礼说得没错。你果然还是…更像他一些。”他深深看住甄贤,看那张肖似脸庞,又是许久,眼中沸腾不息的浓烈恍惚竟似望见故人。

直到酸涩与疲倦彻底淹没了眼底最后的光,他便将脸向另一边扭开去,沉沉拂袖,用低哑嗓音敕道:“你去罢。”

他终于缓慢地撒开手。

甄贤如蒙大赦,起身礼毕,神不守舍地退出门外。第一眼,便看见陈世钦躬身在门口看着他,模样谦卑,神色傲慢,待他到了跟前,便似笑非笑地扯起唇角,道:“太上皇与甄大人说了这么久,想来是交待了极为重要之事了。”

甄贤蹙着眉,不愿应声。

他急不可耐地回到大殿外去找嘉斐,如同寻求救赎。

嘉斐也正等着他,远远瞧见便迎上来,双手扶住他手臂先低低唤了一声:“小贤…?”

甄贤已然不能站稳,踉跄一步就跌进嘉斐怀里。

但他迅速察觉了失态,立刻挣扎起来,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的皇帝陛下维持一点庄重的距离。

嘉斐却不放手,反而愈发用力地将他抱住了,在他耳边追问,语声焦灼。

“小贤,你怎么了?父皇与你说了什么?”

手腕处早被掐得通红,在这怀抱中厮磨得隐隐作痛。甄贤觉得太阳穴里似有两只滚烫的兔子在剧烈地跳个不停。

“太子…太子殿下现在何处?”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四下张望起来,似要确定什么。

“在坤宁宫,和他母亲一起。”嘉斐猛然愣了一瞬。

甄贤用力咬了一下舌尖,使自己竭尽全力地冷静下来,“陈世钦方才与我提起太子——”

不待他说完,嘉斐已明白了,立刻拧眉喊起人来。

他命人去把玉青找来,让玉青立刻带一队禁军去把坤宁宫守住,不见他过去任何人不得自由进出。

玉青一脸茫然地领了命,虽不明就里,却也知道不是发问的时候,于是匆匆行完礼去了。

第139章 四十一、人殉(1)

玉青领着一队禁卫和两名太医赶到坤宁宫时,坤宁宫的大殿上倒还是秩序井然。

皇贵妃崔氏和昭王妃正坐在一张贵妃榻上头碰着头细声低语,不知说些什么。

一旁的软凳上坐着荣王殿下的侧妃萧氏,神色伶俐的漂亮面孔上挂着一抹隐约微笑,不时点头应和。

其余皇族命妇也都在座,不敢高谈阔论,三三两两的私语不绝,等待消息传来。

只除了郑太后和万太妃二位。

自从郑太后回宫,与万太妃东西分立,内命妇们的朝见礼数便难免微妙起来。一位是在册的皇太后,一位是当今天子的养母荣王殿下的亲娘,得罪了谁,委屈了谁,都是为难。于是许多原本该由太后主持的事才全推给了崔莹这个独一无二的皇贵妃,任太后和太妃各居自己宫中王不见王落得清闲。

崔莹倒是不在意的。做一个端庄能干可以“主内”的女人是她从出生起便反复被教授的事,已然深入骨髓,即便没什么喜好,也是擅长的。

她只是厌烦这些事要挤占了她难得与儿子相处的时光。

再不远处,两个宫娥和傅姆拥着年幼的太子殿下,正坐在一方与众人隔开的软席上。

太子殿下穿戴齐整,已初初见了个小少年的模样,身形虽还幼小,眉目却很沉稳。他也不吵闹,在一群命妇宫眷的包围之下静静翻看自己的书卷,偶尔会把手伸出去,在暖炉上暖一暖。

崔莹人虽与苏哥八剌说着话,目光却总忍不住要往儿子所在的地方望一眼,确定他还好好儿地坐在那儿。

说来也奇怪,太子的眉眼样貌都像极了他的父皇嘉斐,性情却比嘉斐少时温顺随和得多了,也不喜欢骑射习武,有事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抱一本书找个清净地方慢慢翻看,自得其乐。大约是因为实在被保护的太好了。又或者是因为实在年幼。被迫逃出京城留在边关的三年也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打磨痕迹。他仍然像是一块璞玉,光泽温软。

宫人们巧言讨好,最爱对崔莹恭维:太子殿下像母亲,将来一定是个守成天下的温柔君主。

可崔莹却总有一种微妙地感觉。

她觉得比起她这个母亲,太子反而更像甄贤。

自从当初她执意让太子向甄贤行师礼,后来甄贤也真的做了太子殿下的老师,每日亲自教习太子读书功课,甄贤的存在便再也无法剥离的成为了太子殿下人生中的一部分。

太子殿下一直都非常地喜欢甄贤,每每说到甄先生,两只眼睛里全都是光,充满了崇拜仰慕。甄先生见多识广,文采飞扬,才智过人,清正儒雅,读过的书堆起来比山还高…种种溢美,怎么夸也不嫌腻。相比之下,她这个生身的母亲反倒逊色多了。

她也是出身门阀大族的女人,读过不少书,但甄贤带着太子读的书所涉猎远比她所能接触的更广。起初时,她还能拉着太子问问,今天先生教了什么,但很快地,她就不太能跟得上了。太子每天晨昏前来拜见母亲时,眉飞色舞说得全是她闻所未闻的东西,偶有时候,她甚至不能完全听懂,于是只能愣磕磕听着,维持微笑。

怀胎十月忍痛拼命生下的儿子,渐渐地就离自己越来越远,好像这世上只要有父皇、有甄先生就足够了,她这个母亲反倒成了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崔莹觉得自己可笑。

原以为自己早有觉悟,什么都已想得清楚明白,到头来,还是却会生出这样微妙的小心思。岂非庸人自扰作茧自缚。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什么野心和欲求的女人,原来竟也不是。她并不是只要能好好活着就可以满足的。

然而就算她不满足,又能怎样呢?

难道她还能去向天子奢求所谓的“爱”么?

她嫁给了一个注定不会给她一星半点宠爱的男人。打从第一眼看见当年的靖王嘉斐,她就嗅得见危险气息。这个男人是这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人,天生尊贵,又温柔又残忍,他总有一天是要登上帝位的。她当时就知道。所以她立刻毫不犹豫地上了这条船,像个求生的溺水者。她也别无选择。

帝王的宠爱不过水月镜花,是一味虚妄的媚药,易碎的美梦。

她原本以为她早已足够懂得。

可是当她亲眼看见过,那个男人温柔多情为一人痴心狂浪不顾一切的模样,她才恍然顿悟。

所谓“帝王无爱”也不尽然。

他并不是不会去爱的,只是不会爱她而已。

倘若甄贤与她一样同为女子,崔莹完全可以看得见,陛下的身侧定不会有她半点位置。而她可以是陛下的女人,他的棋子,他的盟友,甚至是他儿子的母亲,但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的爱侣。

可她确实是当今天下最为尊荣显贵的女人之一。每日衣食无忧,被人前簇后拥地伺候着,奢侈又气派。比起需要起早贪黑劳作持家的民间女子,她已然幸运太多。

然而她又真正拥有什么呢?

她的一切都是那个男人的赏赐。

除了她的儿子。

不,包括她的儿子。

而假如有朝一日,太子殿下也真的彻底离她远去了…

其实与甄贤没有关系。甄大人并没有亏待过她。就算没有甄贤其人,她的处境也并不会变得更好。

她所困顿种种,画地为牢桎梏住她的种种,都只是因为她生而为女子。

只是这世道肯给女人的实在太少太少。

崔莹由不得长叹一声,要忍不住地拿眼望着她唯一的宝贝儿子,她的命。

那眼神叫一旁的苏哥八剌忍不住地揪起眉。

苏哥八剌觉得她大约能猜到崔莹在想些什么。

虽然她未必赞同,但也并没有什么兴趣干涉苛责。

她只是觉得崔莹常常太过消极了。

在苏哥八剌的眼中崔莹是典型的汉人女子,坚强,隐忍,逆来顺受,男人和儿子便是她的天,哪怕大地再宽广,始终也是得擎着天的。

但苏哥八剌却是绝不肯服这一套的。虽然眨眼也已嫁入中原这么些年了,苏哥八剌依然保持着当年草原公主的那股子闯劲,觉得这世上一切会叫她不舒坦的规矩都是用来打破的。崔莹的温婉贤淑大方得体总叫她的心里针扎似的,尤其是从应州返回京城以后的这几年,甚至愈演愈烈。相比之下,反倒是时不时便会露出锋利爪牙的萧蘅芜渐渐地让她有了许多痛快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