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贤自认与胡大人之间没有什么私交,更没有彼此欣赏可以一叙的情义,但无论怎么说,当年皇帝陛下从南直隶还京,胡敬诚是有功之臣,只看在这一层面子上,他也实在不能对胡大人无礼。

对面一个是恩师,一个更是恩人,这一局棋注定是要十分难下了。

甄贤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入了座,蹙眉苦笑等着好一番训导。

曹阁老毕竟还是阁老,比起那些急急忙忙上书静坐的人平和太多,不紧不慢与甄贤寒暄闲谈,渐渐才说到近来西苑有人收钱买人助先皇的无子妃嫔腾笼换鸟金蝉脱壳一案。

群臣静坐,未必没有陈世钦的党羽在幕后策动,目的无外乎向圣上示威。无论最终结局如何,这其中牵扯进来的人越多,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便只会越大。

是以,当曹阁老痛心疾首对他说:“陈世钦不死,要死的便是别人,还有更多人要遭殃。”这一刻,甄贤实在很难反驳说,这句话就错了。

他只是无法取其轻重。

以人殉之法杀陈世钦,同样也要死人,只不过死的不是朝官,而是些女人罢了。

在曹阁老眼中,这些或身在后宫或从民间诱捕女子是更加无关紧要的,既然总逃不过要死人,让她们死,是更可以接受的选择。

但甄贤偏偏很难接受。

他听见曹阁老苦口婆心地劝他,说后宫中人“为先皇殉葬而死,总也算死得荣耀”,其家人还可以领一笔丰厚的赏银,足够三代衣食无忧,这样的死总算是值得的。

甄贤只觉得如鲠在喉。

他自幼所受的教养是不允许他质问自己的老师和长辈的。然而他始终听得见,那在心底不断嘶吼呐喊的声音。

什么叫死得荣耀呢?

人固有一死,为践行大义而死,死得其所,那确是荣耀的。

然而被一旨遗诏杀死,像物件一样被摆放在墓穴里,成为殉葬品,这算什么荣耀呢?

没有谁活该为谁去死。

他始终沉着脸,拧着眉,牙关紧咬,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也不肯点头妥协。

直到他听见曹阁老问他:“修文,你以为皇权究竟是什么?”

甄贤猛地一怔。

曹阁老说:“有权在手,当用则用,自废其利,反受其害啊。”

他当然知道曹阁老在和他说什么。

老师是在告诉他,这天下运行的法则,就是君权神授,皇权高于一切,执掌天下,可以生杀。

所以皇帝就是可以说要谁死便要谁死,包括那些宫女们,朝臣们,包括陈世钦,也包括他们,包括普通臣民。

生来如此,没有理由,更不允许质疑和反抗。

这才是天下至极的权力。

只有真正掌握这样的极权,为己所用,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圣上就是可以这样杀死陈世钦的。

甚至于,圣上就是应该这样杀死陈世钦。这才是最简单,最干净利落的办法。远比他都察院追查罪证查到油尽灯枯想要把陈世钦依律判罚来得便利,来得有用。

而他偏偏不识时务。

所以,如今让圣上艰难无比步履维艰的,其实并不是陈世钦,而是他甄贤。

是他可笑的一点执念,一点虚妄,困住了圣上,使圣上有利剑在手却不能使用,不能放开手脚与陈世钦竞猎,才落到被自己的臣子们绝食示威的窘迫境地。

这些人有恃无恐,正是因为笃定了圣上不会轻易就让他们死了。

一个不会杀人的皇帝,就不会让人感到恐惧,进而便极易失去权威,反被弄权者扼住咽喉。

在这个秩序的轮回中,恐惧本身即是权力,即是统治。

所以古往今来的帝王都绝不会放开那把可以任意生杀的刀。

可他偏偏不让圣上杀人。

老师这是在怪他了,怪他带着圣上自讨苦吃。

甄贤不禁苦笑出声来。

他下意识抬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胡敬诚。

而今的胡敬诚一身布衣,把自己打扮得就像个安养天年的乡下老者,不知情者就这么瞧见他,绝不能想象他曾经竟是两省总督,在这圣朝最局势诡谲内忧外患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八年。

那时在浙直,胡都堂正是终于等到靖王南下,借得皇帝那把杀人的刀,才将掣肘多年的祸患一举铲除。

但这八年之间,两省黎民究竟吃了多少苦,究竟为这些既无从得知亦无从设想的权力角逐付出了多少代价,怕是也只有尸山血海与一双双流泪的眼睛才真正知道。

而这些,在权力眼中,都不过是卷宗里的一串数字,是无可奈何,是可依照需要删改甚至抹去的“必要代价”。

这还仅仅只是在浙直。

再往上走,在京中,在君侧,又还有多少“代价”,是已经或将要淹没在这权力倾轧之中的…

天子不可只见利弊而不见民,否则必是天下浩劫。

一瞬间,甄贤眼中溢出一言难尽的自嘲。

他终于喟然开口,一字字地问曹慜:“按照老师的说法,下作恶,可以皇权处置,那学生斗胆请问老师一句:若是皇权作恶,又该如何弹压?”

曹阁老似从没有想过,他竟会当面把“皇权作恶”这样的话说出口,惊得脸色青铁,双手颤抖,僵了许久怒斥一声:“修文!”

甄贤受了这一斥,却是半分也不肯退让。

“老师今日劝我的,不正是让圣上以皇权绞杀无辜吗?可如若圣上当真变成了一个只要有所目的便可以绞杀无辜的人,陈世钦死或不死,还有什么关系?我们的主君比之陈氏何如?到那时候,老师又要期望于谁来‘有权当用’?天降神罚么?”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两朝内阁首辅,他的恩师,略微仰起的脸无论如何也不肯低俯,唯有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老师您或许…认为权衡之下理当如此。但我不这么认为。我不愿意,也不能让他变成那个样子。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劝他去做那种事。所以老师也不必再劝我。”

“他”所指者,自然是当今天子。

曹阁老才骂出一个“你”字,也没有办法再继续骂下去,气得两眼发黑,好一阵激烈咳嗽,不得不靠在椅子里闭目许久,险些当场厥过去。

甄贤与圣上之间的关系,朝中许多人都知道,曹阁老更是知道。

他的这两个学生,怎么说,打小各是什么模样,他也都看在眼里。

于甄贤而言,圣上的确是帝王,却又从来不止是帝王。

然而于圣上而言,甄贤又究竟是什么?

若要曹慜来说,他以为甄贤至今都仍不明白。

曹阁老亦不禁苦笑。

“你以为先皇究竟是为的什么才如此用心良苦?”

甄贤眸色微漾。

他知道这两年嘉斐大刀阔斧,立志于革新,更急于尽可能清除陈世钦的网络,着实触动了不少朝中旧贵的利益。

碗里吃惯了的肉忽然没了,任谁都不会痛快。许多人因此对圣上颇有微词,都不过是因为仍然摸不清深浅,才隐忍不发。其他不论,这一回借着这人殉之事,闹得如此喧嚣,也可见一斑。

又及,还有荣王殿下。

自从荣王嘉钰手里攥住了锦衣卫,当年靖王府的旧人也都回了经历司、镇抚司,各个充任要职,锦衣卫虽不再受制于东厂,不再是缇骑过市厂卫一家,但所做之事,纵然有所收敛,其实与从前也并没有太多本质区别。

圣上倚重荣王殿下,是用荣王嘉钰去做他甄贤做不到也绝不肯做的事。

因为圣上要和陈世钦抢人。所以凡陈氏知道的,圣上都要知道;陈氏不知道的,圣上更要知道。

为此不满者,又不知几何。便是他自己,若非圣上有意回避而偏又是荣王殿下牵扯其中,只怕也少不了要为此与圣上生出许多摩擦…

如此说来,他或许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纵然默许过了,又有什么立场在老师面前高谈阔论。

心口骤然一阵阻滞闷痛,甄贤默然恍惚了好一阵,眉头紧蹙。

“圣上登基至今,或许确实略有激进,但——”

他想要替嘉斐辩解些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口。

曹阁老唯有摇头苦笑。

“你错了,修文!先皇是为了保你!”

甄贤不由一怔,旋即骤然明白过来。

早在旧年,在苏州的时候,荣王殿下便反对圣上与陈世钦硬扛,说得无外乎是陈氏早已年老行将就木,只要稳住局势,待陈氏一死,而圣上仍是精壮之年,问题不攻自破迎刃而解,根本没有强争的必要。

而今老师所说的,仍然是这个“道理”。

陈世钦总是要死的,就算不即刻杀了,也不一定能再熬出个十年去。

圣上原本是没有必要执意要陈世钦殉葬的。

然而将死之蛇,势必为挣命亮出獠牙。陈世钦一个利欲中人又如何能够例外?他知道大势已去,必有穷兽之搏,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圣上,便会对圣上身边之人下手。

而那些今时旧日与之有所瓜葛者,或已在圣上极力推行的新政下吃了许多亏心有怨恨,或担忧圣上执意彻查清算最终也会清算到他们头上,但有机会打击圣上,逼迫圣上放弃继续为一点陈年旧案与贵胄权臣较劲的念头,谁不乐得参与其中,哪怕只为出一口怨气,那也是“大快人心”。

如此想来,那景郡王妃身为今上的宗亲长辈,却带着身揣毒物的婢女入禁,倒未必是真的图谋毒害太子,也许是冲着崔皇贵妃去的,又或许只是趁乱搅一棍子浑水,只要闹得人心惶惶便得逞了。

再比如昭王殿下之前忽然上奏要外封的那件事,以七殿下的心性,那里就有本事联合起那么多人来倒逼圣上,要将荣王殿下从京中撵出去…都不过是趁乱捅刀子罢了。

荣王殿下也好,崔皇贵妃也好,太子殿下也好,都是皇帝身边亲近在意之人,群狼环伺之下,成为借以伤害圣上的目标,实在是一点也不奇怪。

但他们毕竟都是皇族,无论太子还是荣王,哪怕皇贵妃,身份与普通人始终是不一样的,没有那么容易就任人撕咬。以他们为目标,代价总是要大一些的。

而另有一人,身在君侧,却又不是皇族,明明居于高位,却没有朋党,又年纪轻轻,根基浅薄,正是最好下手的肥甘。

这个人便是他甄贤。

他是圣上身边,唯一最脆弱可欺千疮百孔的软肋。

要他死,当真是太容易了。

而他偏偏还不知谨慎逢迎,不知经营人心,要去做那个不同流不合污不容杂尘的出头鸟。

甄贤赫然忆起太上皇临终前特意将他叫去,用力抓着他的手说:“不要给他们咬死你的借口。不要学你爹。”

当时他以为太上皇只是人之将死,所以格外多愁善感多思多虑一些,又或者是始终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多有执念,终于在这一生临近终了之时爆发出来。

如今想来,或许不是。

太上皇是真真地在提点他,要他小心惜命。

甄贤又是好一阵恍惚,听见曹阁老连连叹息。

“圣上是何等地看重你,你难道不知?先皇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知道保住你便是保住了圣上,所以才处处为你们筹谋叮咛。可你怎么就…你啊——”

他的老师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容颜苍老,一脸扼腕痛惜,语重心长。

“你也不是刚入官场的少年郎,怎么就始终不能明白,你要做不到斩草除根,就不要挡人财路,不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宁可无作为,也绝不可授人以柄!早知你始终是这样的个性,还不如当年走了就一了百了天宽地广,好过又回来京中风刀霜剑的。可老师如今再后悔当年何苦把你从岭南弄回来,也晚了!”

甄贤心尖一颤,脸色骤然如灰。

他也曾反复想过,自己被流放岭南时不过是个幼稚少年,一家老小全是死罪,独独留下他一个,能活命已是万幸,如何偏巧在岭南又得遇伯乐对他照顾有加?如今有曹阁老亲口承认了,原来仍是仰仗了阁老的嘱托,才庇佑得他能够一路返回京中,金殿提名…可笑那时,他还幼稚至极一腔热血,自以为孤勇,自以为自己有天大的能耐。

他实在是,没有什么资格在老师面前出言不逊说些大道理的。

可他却又无法认可,绝不能顺服老师的决议。

曹阁老已然是直接在问他了,早知他是如此的冥顽不灵,煞费苦心将他从岭南弄回京中与两方都有害无益,又是何苦来哉?

甄贤略有些崩溃地撑住额角,遮掩住眼底一点难言的绝望。

他不出言反驳,却也不就服软认错,只垂着头拼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曹阁老也一副心痛至极不想再多说的模样。

场面顿时僵冷下来,尴尬非常。

坐在一旁静观许久的胡敬诚终于叹息,摇了摇头,倾身先宽慰曹慜几句,请阁老允他也说几句。

曹阁老满脸的万念俱灰,颓然挥挥手叫他随意。

胡敬诚这才正了正身子,扭头看向甄贤,先略颔首致了意,才缓声开口。

“甄大人是阁老亲自授业的学生,胡某入恩科的那一年,也是承蒙阁老看得起,才有之后的前程。勉强高攀起来,你我也算得上师出同门。当年在江南时,胡某就见识过大人的锐气,知道大人是王佐之才,也知道甄大人对胡某的作为其实不尽认同。但那时候,甄大人尽管不能认同胡某,也依然给胡某留足了体面。今时今日,大人已贵在君侧,而胡某只是一介庸人,可胡某每每思忆旧事,总还念着大人当年待胡某的善念。是以,胡某斗胆,直接问大人一句,大人还京入朝这些年,想法可有改变?”

这一问如此直白,甄贤闻之竟有几分哽咽。

胡都堂与他提及锐气,是在问他,而今年岁渐长阅历见长,可还初心犹在,亦或是已然知觉了自己当年幼稚。

甄贤不禁自哂。

他其实也清楚明白,从前的他,诞在达官之家,打小便与皇子们一起读书习字,而后又做皇子亲王的近臣,做翰林院学士,这是天生来的优渥富贵,即便中途有些曲折,也不改本质。

他与胡敬诚这样真正科举入仕从民间一步步如履薄冰爬上尚书位的寒门是截然不同的。

什么是真正的官场,胡敬诚以为他从前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直到此时此刻,他做了这都察院左都御史,做了当今天子最倚信的阁臣,真正地身在官场正中,他也一样如故。

否则他便不该还这样梗着脖子,辜负太上皇的眷顾,辜负恩师的美意。

这些人,连同胡敬诚,都是想要救他的。他心里知道得清楚明白。

可他偏偏不想接受这好意。

他甚至不想与他们争辩,解释,不想多费唇舌地去告诉他们,他其实与他们所想的都不一样。

他并不是不懂的,他只是不能接受,不愿妥协。

他甚至更早已知道,在这一切人与人斗的惨烈表象之下,真正无可宽恕的至极罪恶究竟所在何处。

那是所有人噤若寒蝉视若无睹的万恶之源,是纵容世间诸恶滋长、将人变作厉鬼的沃土。

但没有人敢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便是死罪无赦,是心死。

甚至于他,自诩一向不畏直言,这么多年了,也从未有一次敢将这些话说出口来,更不敢说与圣上知道。

他当然也是有软肋的。也有私心。也怕心死。

可胡敬诚偏偏要逼迫他,温和有礼地笑着,戳他的肺管子。

甄贤颓然苦笑,数度张嘴,才终于应声,嗓音嘶哑。

“极权之下,必有罪恶。要么作恶,要么死,除此以外无路可走。所以是谁都不重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谁人无辜?谁人幸免?终归都是逃不过的。胡都堂不就是想听我亲口把这话说出来么。”

“修文!”曹阁老瞪着他,痛心疾首地用力拍了好几下桌面。

胡敬诚连忙劝住曹慜,再回身看向甄贤。

“那么你究竟想要怎样呢?你还能怎样呢?”

他刻意顿了一顿,一字字再问:

“甄大人,你可想好了,你难道是想要换一片天么?”

气息骤然凝滞,烈火灼烧的痛感却从血脉蔓延而上,成了鼻息间无法忽视的腥烈。

甄贤哑然良久,无言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