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想要换天的。

他也根本做不到。

无论是为了什么,哪怕仅仅是为了他的私心也好,哪怕他已然真真地看见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换天是要流血的。

可流谁的血不是死人呢?

而他纵然再如何为这天下所想,他也依然是个凡人,有他所执念的那一个人,永远无法割舍,无法放弃,无法不在乎。

所以,他知道他从来不是无所畏惧的。

所以,他甚至软弱无比。

所以,他终究也是一样的,一样只能在一片天下,有所为,有所不为。

无论如何不甘,如何负隅顽抗,他最终都会变成这样,一如当年的胡敬诚。

而这个人,此刻正坐在他的面前,用了然眼神看着他,等着他放弃挣扎,等着他满心苍老,然后或许会拍着他的肩膀宽慰他一句,劝他不必太过苛责自己,说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已然不容易了,已然是此世间的大多人所不能为。

可是那又怎样呢?

意义何在。

他并不需要这样的宽慰。

“你太心急。”

他听见胡敬诚语重心长地与他说:

“陛下所做之事,已是先皇所不能及。而陛下又当盛年,还能做更多的事。再将来,太子继位,更是海阔天空。许多事,也许你我此时看不见,也许今生也未必能见,但山河永在,天永在。天青了,总有天暗的时候,长夜之后,总有黎明。而你我之后,总有来者。这是万物运作阴阳相生的道理。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甄贤怔忡良久,终是喟然。

“可我不能劝陛下去做一件恶事。”他定定看着胡敬诚。

胡敬诚无奈,“你何苦定要认定这就是恶呢?”

如斯眼神,诚恳至极,着实是一位怜惜晚辈的长者。

但甄贤却还是坚定摇头。

“也许胡都堂你所说的是对的。但我也不认为我就错了。因为作恶就是作恶,无论为的是什么。如若我自己都苟且贪生不能坚持,我也斗胆请问胡都堂一句,我又要如何寄望来者?”

他毅然站起身,静静拱手向曹胡二人一躬到地,再起身,语声镇定竟似早已勘破归路。

“若必要流血,那还是流我的血罢。甄贤从不畏死,也不愿慷他人之慨。”

他执意先行离去了,不顾挽留。

曹阁老一路追着他,直追到宅院大门口,要用车送他他也不受,知道再无别法,只能望着他远去,终至消失在视线尽头,倦极阖目长叹。

“先皇曾经把他甄家上下老小全关起来,只想要一句软话,直到人头落地也没要着。你我这才是真真的自讨没趣儿咯。”

先皇旧年在时,尝反反复复念叨一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曹慜知道,那是说的谁。

而今这一句话,竟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如同昨日重现,宿命轮回。

曹慜面色沉郁,颤巍巍转身,只走了一步,便扶住自家这朱漆大门上的辅首。

“要起风啦…你若是有地方可去,就去得越远越好罢。”

一旁的胡敬诚闻之皱眉良久,垂头施礼时,只得冗长叹息。

甄贤离了曹阁老的府邸,也没有车驾可乘,便一路神色恍惚地走着,待回神时已不知不觉走到宫墙下。

西安门外当值的卫军和内官见他神不守色模样,皆吃了一惊,小心翼翼护送着他往乾清宫去面见天子。

待到了南书房,嘉斐正为那些大同小异的奏折搅得心烦意乱,见他终于过来,便立刻起身一把拥住他,也不避讳当着人面,就嗔怨:“怎么才来?”

甄贤竟也一改常态地没有推拒挣扎,反而好乖顺地把脑袋轻轻靠在嘉斐肩头,低低应一声:“我刚从老师府上出来。”

嘉斐微微一颤,猛一把收手抓住他,当即皱起眉,“曹慜说了什么?”

甄贤语塞良久,茫然抬起眼望着眼前人。

那眼神竟似有万语千言都已来不及道尽,看得嘉斐好一阵心惊胆战,连连地又唤了好几声“小贤”,半晌催问不出个所以然,急得嚷起来,要命人立刻把曹慜那个老狐狸抬进宫来说个清楚。

甄贤整个人都虚弱无力地靠在他身上,掌心额角全是冰冷汗水,就如同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直这样静默许久,久到嘉斐几乎以为他睡着了,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想试探他的鼻息,他才缓缓开口:

“我其实时常都会觉得害怕,不知究竟该怎么做才好,我这样做,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可是——”

他的嗓音低沉嘶哑,竭尽全力的挣扎。

他用漆黑的眼睛深深望着他。

“陛下,下诏吧,不能再拖了。”

嘉斐遽然一怔,“…你当真连问也不多问我一句?”

甄贤垂下眼,复将脸静静贴在他心口,喃喃低语。

“我不必问。我知道你。”

熟悉语声从心跳间传来。

嘉斐喉头一烫,险些涌出泪来。

圣朝新隆三年,太上皇崩,遗诏诸后妃及亲信内官若干,尽数殉葬。今上仁厚,以人殉之制陈旧野蛮,前朝多弃,遂废之,诏命先皇后妃,连同宦侍众免死,赐入道门,着法衣,往皇陵陪守,永奉主君,以践先皇遗愿。后宫啼哭遂止,卖人换命之风禁绝,无不感念天子恩德。前朝众臣,有于大高玄殿外恸哭绝食者,三日粒米未沾,晕厥于殿外,为锦衣卫抬往尚善监,以米汤浸泡。余众见之,尽散。

第144章 四十四、对错输赢

皇考众妃嫔迁居帝陵西侧,侍奉先帝近前。宫中精挑细选,着宫人数十同往服侍,无敢不周。天子仁孝,亲自恭敬,送继母与养母至皇陵。身为万妃亲子的荣王嘉钰反而自从先皇大丧便旧疾复发卧病在王府,由始至终没有出现。

万妃夜夜啼哭,泣书天子,恳请圣恩垂怜弱子,用尽了这一生从未对这个幼年丧母的养子所用的慈孝深情,斑斑泪迹烙在绢帛,触目惊心。

据载,天子见之动容,躬亲拜望,亦言出肺腑,道:“娘娘是我的养母,四郎是我的亲弟,我从未有一刻忘记,也绝不敢忘。”二十余年母子隔阂,冰融于临别。

而那位幽居深宫多年,据说早已疯了的先皇继后郑氏,却在步下马车望见皇陵陵门的瞬间,眸中散出异样精光。

她半仰着脸,出神许久,抬手整了整髻上象征皇后身份的礼冠,回身看住前来送行的天子,忽而幽幽扯起唇角。

“你的母亲并非我所杀。可你却害死了我的儿子。”

这一声叹息,几多悲凉幽怨。

依照太医所记录,郑后已经许多年不曾开口说话了。

嘉斐身边浩浩汤汤跟着许多人,有近前伺候的侍人,有钦天监的礼官、翰林院的修撰,有辅国之勋的阁臣,还有带刀守护的锦衣卫,猛听见这么一句,全都愣住了。

玉青反应最快,本能就横起手中刀,想要上前。

嘉斐抬手挡了一下,将之按回原处。

他盯住这位沉寂多年甫一开口便向他发难的继母,静看了好一会儿,沉声应道:

“长兄就在京郊,身体康健,衣食无忧。您如若想见,可以传书宫中,宫中自会酌情安排。”

郑后眼珠乌黑,缓缓转动,将在场每一个人挨个扫过,再次落在直耸入云的陵前石牌上。

“你当初,在这里三年。我们母子,却是此生都再也回不去了。”

那模样,仿佛她的这一生早在当年的庄闵郡王身死皇陵时便已结束,从此再不能走出这一潭死水。

在嘉斐身后跟随注记天子起居的修撰是新科的状元,年纪虽不算小,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手抖个不停,将一支北尾小狼毫掉在地上,连忙弯腰去捡,却连捡了两三次也没能捡起来。

纤细挺直的笔一路滚到郑后脚边,被素色履头截住,才终于停下来。

郑后垂头看了一眼,俯身将那狼毫史笔捡起,竟又扯动唇角,笑了一下。

她上前两步,径直将那支笔送到了站在嘉斐身侧的甄贤面前。

甄贤微微一怔,顿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尴尬得暗自咬紧了牙关。

嘉斐见状便伸手想亲自将那支笔接过来。

郑后却立刻抽回手来。

“这史笔,陛下还是不碰的好。”

她抬眼再看向嘉斐,刹那,眸中掠过的光竟如刀锋一样利。

她缓缓将那支笔挪向自己右侧。

一个人影鹤发苍苍,却不见老态,躬身上前就双手将笔接过,几步疾趋送上那已然吓得哆哆嗦嗦的翰林院修撰跟前。

“修撰大人,您拿好了。”

正是陈世钦。

所有视线都焦灼在那一支由陈世钦奉上的史笔。

那翰林院修撰早已吓得出了满身冷汗,青衫湿透了全贴在前胸后背,一只右手竟抖得筛糠一样,根本无法握笔。

这模样看得众人各自唏嘘忧愁,竟不知他究竟是害怕接了这笔就要被皇上疑心多些,还是害怕不接这笔就要被陈公公惦记多些。

玉青跟在御前,离得最近,眼见主君被如此挑衅,偏当事的又不争气,心里气急,忍不住伸手一把掐住那编撰的手腕,骂道:“别抖了,丢人!”

他硬是按着那翰林院编撰的手将笔接了过来。

郑后略眯起眼,抬手唤陈世钦:“陈伴伴,扶着我走。”

陈世钦得了太后的令,先埋头在嘉斐面前俯身跪拜一回。

“老奴跪谢圣恩,定当小心伺候,绝不敢有怠惰二心。”

而后他才站起来,拍一拍衣袍下摆沾染的尘土,到郑后身边掺扶,竟是面有得色。

先皇大行,这人便立刻站到了太后身边,打量太后虽无实权但有身份,毕竟也是先皇继后天子继母,当可以做他的挡箭牌,故而有恃无恐。

那仍在惊骇中不能回神的翰林院修撰战战兢兢握着笔,呆愣许久竟不知这一出究竟该如何记下才好。

时值寒冬,正是飘雪时节,落得天地白茫茫一片,层林山峦在后,孤高石牌立于帝陵之前,犹如天门。

嘉斐定定看着那道隔绝生死之门,直到郑后在陈世钦搀扶下领着先皇众妃嫔及侍人消失在视线尽头。

人群垂首缓步,静默无声,一步一跪叩,在雪地天阶上留下冗长的足迹,而后很快便又被新落得雪花所覆盖,消失得如同从不存在。

嘉斐静立许久,直到周身血液都几乎要冷下来,才转过身,向静候诸臣低声叹了一句:“回罢。”

礼官与列队卫军奏起低沉婉转的号角。

嘉斐步子一顿,骤然拽住身旁半步之遥的甄贤。

“你跟我的车走。”

甄贤脚步一顿,险些撞在他身上,慌忙中想要闪避便稳不住重心了,几乎跌倒。

嘉斐紧跟着伸手一捞,就拦腰将人搂住了。

他竟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苍天皇陵之前,将当朝的都御史大人紧紧搂在怀里,俨然方才几句小心史笔的冷嘲热讽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根本是在赌气。

才受完好大惊吓的翰林院修撰一脸生无可恋,两次落笔都是一团黑,干脆假装笔墨用尽,把手卷合上了。

所有人都尴尬地站着,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甄贤脸也全白了,又不能就地拉扯给人瞧热闹,更不能就当众推开嘉斐把场面彻底闹僵,只能半推半就地顺着他跟着上了天子的车驾。

车内宽敞,摆着软垫暖炉,一个侍人也没有留下。

甄贤坐在靠近门窗的软垫上,半垂着头,默默听着车轴转动时的吱呀和马蹄踩在雪地里规律又松软的声响,良久无言。

端正坐在眼前的皇帝陛下脸色沉郁,显然心情十分不悦。

这怒气的由来,不必问,自然是陈氏,却也未必全是。

甄贤暗暗咬住了嘴唇,在心里默数着彼此吐息的节律。

果然没要多久,他就听见嘉斐格外低沉的嗓音。

“昨夜陈世钦去找你的事,如若不是玉青,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和我说了?”

甄贤眸光一颤,已有意料,浅呼出一口白气,放下拢在袖中的手炉。

嘉斐眉头紧紧皱起。

不再被许多复杂视线盯着,怒气便毫不掩饰地从他的眼底溢出来,刀子一样割在甄贤脸上。

他低声质问甄贤: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甄贤良久无语,只能抬眼看着他。

这是始料未及的灾难。

自从嘉斐登基,从前的靖王府便空置了。嘉斐原本想把这旧王府改一改,就做都御史大人的府邸,让甄贤仍住在里头,王府的旧家人也仍留在家里伺候,熟门熟路,方便照应。

但这当然是不合规制的。所以被甄贤坚决地拒绝了。

僵持到最后,甄贤便搬进了刚还京时嘉钰殿下叫童前、玉青去置办的那所别院。也正是旧时萧蘅芜劫持甄贤的地方。更是当年靖王殿下潜返京城,与甄贤一起避过东厂搜查的地方。比之靖王府,反而更是风波历尽,叫人心绪复杂。

一进的小宅子,虽不阔绰,胜在安静。纵然嘉斐不满意,最终也还是拗不过。

甄贤也不喜欢让人伺候,不被他强留在宫中的时候,就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呆着,膳食只需清粥小菜,批完公文就看书。

嘉斐几次三番变着法送人到跟前去侍奉,也全被如数退回,连一个帮着拾掇四宝的书童也不留。

众王公贵胄多住内城,出了西安门走着就到,只有甄大人一个住得偏远。皇帝陛下实在是很怕,这人躲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又要突然没了,于是只好让玉青亲自选了几个王府出身的锦衣卫,把一整条胡同都置下了,直接搬进去门对门地住着,眼不错珠地看着守着,平日没事不得打扰,小事直接处置,大事立刻上报。

于是也就有了前夜急递进宫的奏报,说陈公公领了两个东缉事厂的役长和旗下两队番役上了甄大人的门。

陈公公下了车,进了院,见这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情形,除了甄贤之外连一个家仆也没有,当场就大笑起来。

门是东厂的番子踹开的,甄贤正在书房里看书,甚至连门外的声响也没听见。

反倒是斜对门的玉青,还叼着块宵夜的红豆糕, 察觉动静,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提着刀冲过来了,正听见陈世钦笑着对甄贤道:

“想不到啊,竟然是你保住了我的性命。幸亏先皇已登仙极乐,否则怕是要被你这辜负圣恩的小子气到呕血。”

玉青一向最厌恶东厂,更厌恶陈世钦,可算是仇深似海相见眼红,只恨不能拔刀直接砍下去,当即上前护住甄贤,就瞪着陈世钦道:“陈公公明日就要启程上皇陵去了,还是早点回去歇着罢。”

陈世钦一脸谦恭,拱手礼道:“我临行来拜谢甄大人的救命之恩。吾皇圣明,总不至于不让。”气得玉青差点没当场被红豆糕噎死。

甄贤一脸茫然地从书卷中抬头,愣了好一会儿才拧起眉,道:“我没有保你的性命。”

陈世钦目光矍铄,面色红润,姿态有多卑微,字字句句不与明言的嘲弄便有多跋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