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间,她寻访了名医,亦替他继续追寻陆澜,可惜皆是石沉大海收效甚微。

她原本是不必这样做的。虽然她曾经被迫卷入事端,是甄贤的坚定终于解脱了她。但她并不认为自己欠甄贤什么。

既然已走了,就该走得彻底走得干净,为一个谈不上有多么深交的人,再回头来自找麻烦,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谢晚知当然知道。

可她也知道,甄贤至此仍没有放弃。

她其实并不敢自称了解甄贤。

但她这一生,从大家世族到皇室贵胄,见过太多追逐名利者,太多贪恋权柄者,太多彼此算计互相厮杀,却独独只见过这一个执着如斯的人。

这个名叫甄贤的人,宁愿豁出命去也不肯放手的,也许大多世人根本不懂,甚至是至亲至爱之人,亦未必懂。

可谢晚知却觉得,她多多少少是能够了解的,那种迎着古怪目光逆人潮而行,于熙熙攘攘中孑然一身的感觉。

当甄贤拒绝随她远走时,她便已清楚地感知了今日。

该来的迟早会来。

这个人,由始至终执拗,不肯妥协,注定没有活路。

可这样的一个人,即便是死,固然不该死于奸佞陷害,也不应该默默死在客乡风雪之中。

总该有一双看见的眼,至少也该有这么一双眼睛,见证他的存在于生命尽头处完整。无论以怎样的方式都好。

人在将死之时会有极为短暂的回光返照,如同日落以前突然明亮的天光,却是无可挽回的死兆。

谢晚知从鹭儿手中接过厚厚的绒毯,犹豫良久,到底还是叹息一声,没能迈出步子去。

已经不需要了。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她看见梅花的花瓣柔软的落在甄贤的脸上。

那张脸上的神情始终是温柔的,眼神格外清澈,半点不见昏昧浑浊。

他仿佛是在看着眼前的山峦与雪,又似已然飞跃千里,穿透了光阴,看着遥不可及的某个人。

他忽而露出少年一般青涩美好的微笑,眼中散出不可思议的瑰丽光芒,轻声低呼:

“殿下…小贤还有许多话想对殿下说,可惜…”

而后他的手便垂落在雪地里。

寒风摇落的花瓣与雪渐渐覆盖了他,连着致死捧在怀中那卷旧书册,与掌心余温尚存的翡玉一起,斑驳如同血染。

茫然无措的婢女捂着嘴,扭脸发出悲切的啼哭声。

谢晚知静静在雪地里站了许久,回身看见屋内桌案上整整齐齐折叠摆正的一张信笺。

她看完信,将之与那卷《柴扉小扎》还有甄贤的遗体一起烧了,骨灰撒在一棵梅树下,没有立碑。

点火时,她的手没有抖。

而后,她把那块已然冰冷的玉装进匣子里,带着鹭儿下了山。

正德五年春,锦衣卫北镇抚司收到一口四方漆黑的箱子。锦衣卫不敢擅自拆验,连夜送入禁中,呈上御前。

箱中封着几卷详细载录前司礼监掌印太监暨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陈世钦收受贿银与倭寇往来账目的卷册,与一份供词。

供词是陆澜亲笔书写,上有印信指纹。

一同封箱的还有一只小匣。

匣中藏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玉。

传闻天子惊见那翡玉竟呕血晕厥,醒来下令锦衣卫即刻往皇陵捉拿陈世钦。

陈世钦贪渎叛国,人证物证俱全,依律立判斩首,于西市处刑示众。

东缉事厂终遭清洗,判死者百,判罪者千。事毕调南京守备张思远还北京,入司礼监为秉笔太监,提督东厂。

陈氏被诛,东厂彻底翻覆,朝野震动,群臣激愤,纷纷上表,罗列陈氏种种欺上瞒下杀人作恶之大罪,盛赞皇上英睿。未料反被天子怒斥“无骨野蒿,逢迎献媚,可耻至极”,令锦衣卫择其中与陈氏有往来者彻查,重罪入狱者十余,遭罢黜者甚众,更上及皇族宗亲。

内阁首辅曹慜亦被天子以“年老病重,宜多休养”为由逐出内阁削去实权。

如是,遂无人再敢多言。

这一桩延续数十年的巨案,由苏州揭开一角,终于正德年间尘埃落定,涉案者不计其数,西市每日行刑,腥气数月不散,史称“正德大案”。

天子又令缉拿逃犯陆澜。

然陆氏奸猾,早已逃出海外。荣王嘉钰亲自督办,锦衣卫直追千里至南海,终于无功而返。

天子闻讯郁郁,终于大病一场,数日不朝,诏命将城西甄府旧宅改做国书馆,兴办国学,读书人不论身份贵贱皆可入馆对论学习。天下士子趋之若鹜,莫不引为尊荣。

至正德五年冬,龙体渐安,南巡避寒,至庾岭梅关,召见官员,抚恤镇民,于山中小住,觅得一处梅林木舍。天子见一株寒梅格外鲜艳怒放,与众不同,于树下呆立良久,痛哭失声。次日下诏,遍寻天下善养花木之人,将此梅移回京中,于西苑起寒梅殿,栽于内殿前庭。

转眼正德六年秋,天子北狩。

蒙元可汗巴图猛克突然发难,掠杀圣朝商队,阻断通商,兴兵南下攻榆林镇。

天子亲征,对峙月余。

瓦剌也先伺机东进,欲与天子联合,灭鞑靼一统北方草原。

天子将瓦剌也先诱至屠狼堡,与巴图猛克夹击反灭之。

瓦剌也先身死,余部不肯归降者尽诛。

鞑靼人不过界碑,鸣鼓号而退。

天子平定北疆,返回京师,不愿再住乾清宫,改迁往西苑寒梅殿长居,停止朝议,只许百官上奏疏,由内阁与司礼监呈上御前议政。

次年,葡国人于广东贩卖儿童为奴,事发,天子震怒,命昭王嘉绶都督南海,驱逐洋害,连同勾连洋人活跃于南疆之海盗一起,尽数剿灭。

又一二年,国事顺遂,然天子性情已大不似从前克制,愈发变得阴沉难以琢磨。

群臣畏惧天子,恐上意难测,不敢于御前进言,便先往拜荣王,得荣王教,才敢言。

荣王独宠御前,其势滔天,远胜旧日陈氏。

偶有御史弹劾,责天子暴戾乖张阴晴不定,荣王专宠弄权扰乱圣听。

天子充耳不闻,反而变本加厉,于西苑兴建豹房,豢养黄龙猎犬与珍禽猛兽,又从民间择体貌俊美之少年男女充入豹房伺候,日日豪饮玩乐,议政批红事常扔给荣王代理。

荣王嘉钰言上有心疾,忌讳旧人,命翰林院删修史册,焚毁旧日卷宗,凡遇甄贤其名便含糊抹去。然得天子宠幸的豹房少年,或举手投足,或轮廓侧影,概莫例外,无有不像甄贤。

天子喜怒无常,每每酒醒,厌恶身边侍奉之人,当时便直接赐死。久而久之,民间但闻豹房择人,便是坐拥黄金,夜啼不断。

当年初继位时推行新政意气风发的贤明君主早不复存在,避居西苑的天子已愈发肖似旧时的先皇。内阁近臣有委婉谏言者,无不铩羽而归,只好往见荣王,请荣王殿下设法规劝。荣王闻言,久久不语,唯有冗长叹息。

乌飞兔走,白驹过隙,如是直至正德十年,新科有一少年学子,出身京城南一无名书院,后在国书馆学习,姓宋名葭,年方十七已直入殿试,笔锋犀利,颇有见地,更当殿直贬时弊,隐隐有责难天子昏聩暴虐之意。

众人皆以为这少年恃才放旷,胆大妄言,必死无疑。未想天子却不见动怒,反而将之钦点为一甲进士及第,成为当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入翰林院任编修,侍奉天子近前,注录起居。

天子渐渐恢复内阁议事,每每命宋葭侍立身旁听政,阁臣争议不下时,便问宋葭如何想。

翰林院编修不过七品,只是笔录天子言行的史官,竟能与列位阁中重臣同殿议政。阁臣心中不满,但苦于天子必要宋葭旁听才肯重开阁议,只得无奈隐忍。

时人谓天子宠爱宋葭,终日将之带在身边,不过是在宋葭身上看见了一抹旧人幻影。但这旧人的名姓,却无人再敢提及。

其后四年。

太子往西苑拜谒父皇,见一新入豹房的少年擅入寒梅殿,在庭中梅树下抚琴。

天子大怒,将少年脊杖至死。

太子于心不忍,为少年陈情,请父皇遣散豹房众侍莫再滥杀无辜,反被天子斥责。

太子昂首执拗,直言:“父皇执意作贱自己也就罢了,何必以先生之名做这龌龊恶事来辱没先生!您是我的父皇,先生是我的老师,您大可以责罚我,但我若因为惧怕责罚而漠视父皇继续犯下过错,便是既没有尽到为人子的责任,也没有遵守先师的教诲。”

天子以为太子忤逆,怒而要责罚太子,为宋葭劝阻。

宋葭将天子请至梅树下,垂手静道:

“我知道陛下其实已不在乎百年以后史笔如何评说。可是陛下,这株梅已许久不曾开花了。”

天子闻言恍惚,呆望住那状似枯死的孤梅许久,喟然掩面于树下,静坐一宿,次日降诏,厚葬死者,遣散豹房余众。

天子重开朝议,广纳谏言,偶有为下臣触怒,也不再那般暴戾嗜杀。京中阴霾渐散,重现开明气象。

正德十五年深冬,天子崩于西苑寒梅殿,庙号武宗,遗诏传位太子,命新帝重用宋葭。

那一夜,寒梅殿那株多年未开的梅花竟一夜盛绽。

然而殿内哀哭众人不能看到,终于卸下负累的天子容颜焕发,步出大殿,满怀急切向庭中寒梅奔去。

梅下静静等候之人,笑容温暖,乌发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