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侠客吟:疯子 作者:沉佥

一、倏与伐檀

我头一回见到魏伐檀时,他正在我养父燕倏的榻上。
那也是我头一次瞧见那般场面。
我站在委地纱幔之后,看见他将燕倏两腿高架肩头,挺腰前后进出。半透明的纱幔层层迭迭,掩不住他□身躯上泛起的光泽。他的皮肤很白,白皙得就如同初冬里的第一场降雪,纤尘不染,而那爱欲中染出的微红,便是暖阳东升时投下的稀薄霞光。
他几乎将燕倏对折压住,猛烈冲撞时,俯身亲吻燕倏颌下凸起。燕倏极受用地引颈挺起腰身,压抑呻吟时高时低。
那声音何其陌生。记忆中无论何时何地都威严沉稳、优雅从容的养父,竟在此刹那扭曲得面目全非,令我恐惧到浑身战栗,错愕非常。我瞪大了眼无声地望着,手足冰冷,做不得半点反应。
然而魏伐檀却发现了我。
他扭头向我看来。
那一瞬间,我看见他放肆的笑容。他挑眉向我扬起唇角,如同示威,一面愈发将燕倏降服身下,百般蹂弄。
燕倏双手在他背后留下几道长长的血痕,终于不能抑制的长吟出声,好似十分痛苦,却又畅快无限,而后倦极了般倒在榻上,皱着眉,阖目喘息,胸膛起伏激烈,一如终于跃出海面、又跌落回水中的鱼。
魏伐檀却起身下地。他连衫子也不披,就这么浑身精赤地向我走来,□那物仍不见如何疲软,剑一般悬起。他长发披散,三千青丝纠缠着雪缎肌肤,便仿佛一幅画,妖冶入骨,又不见娇娆。
他就这么与我两相对望,隔着一层朦胧又透明的纱。
“伐檀…”
我听见燕倏轻声地唤他,低哑缱绻。
他却半步不挪,只立在那儿望住我,一瞬不瞬的眸子里,有无限笑意。
“伐檀…”燕倏又在唤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般惊起半身大喝:“谁在那儿?!”
这一声喝,俨然又是我威仪在上的养父。
我骇得连连倒退,被身后屏风绊倒在地,脊柱顿时酸麻。
魏伐檀却忽然“唰”得扯开最后一层纱幔,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扬起唇角:“嗤,原是个毛没长齐的猫崽子。”他嘲笑我。
那笑容多么可怕,我僵得几乎瘫在地上,以为此生再也不能忘记。
燕倏却已向我奔来。“狸奴!”他匆忙间只扯了件外袍胡乱披上,眸色慌张又混乱,一面系着衣带,一面又想伸手来扶我。
我却大叫一声,嫌恶转身,落荒而逃,手足并用地,几乎连滚带爬。
之后,便听说燕倏打了魏伐檀,将他重责了三百大杖,浑身是血得扔进雾灵山中那满是狼虫虎豹的谷地。而魏伐檀却一直在笑,大笑着被人抛下山崖,整座山里都是他尖刻的嘲讽。
那一年,我才八岁。那样的魏伐檀,也不过十九岁的少年郎,尚未行冠礼。
没人知道魏伐檀是怎么从山谷里活着回来的,但他还是活着回来了。他伤痕累累地站在云鹤堂前,不弯腰,不低头,傲然仰面盯住燕倏的眼睛。“你当我是一条狗,玩得厌弃了,便可随意生杀?”他忽然又匍匐下去,爬到燕倏脚边,抱住燕倏的靴子亲吻。他抬起头来,笑着问:“我是否就该学做狗的模样讨你欢心?这下你可满意么?”那样明亮的皓眸,竟也能流淌出谄媚颜色,那是最锋利的讽刺。
我默然站在一旁,只觉得寒冷,说不出缘由。我不愿见魏伐檀,尤其不愿见他做下这狗一般的嘴脸。
燕倏也低头看他,忽然,抬脚将他狠狠踹了出去。
于是我看着他纸鸢般飞了出去,撞在门柱上,又从高高的台阶滚下去,几乎以为他会摔得粉碎。
但他却又爬了回来。他似乎断了肋骨与腿骨,嘴角染着血污,却笑得愈发飞扬跋扈。“阿郾呀,你为何不索性杀死我?你可以杀死我,只需一只手便可轻易的杀死我。”他用力地抓住门柱,几乎倚在上面,以此撑起整个身体,像个狂妄的疯子。他用这陌生的名字直呼燕倏,那连我也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只在他唤出这名字一瞬,燕倏便扑了上去,一把锁住他的咽喉,如有疯魔,快得令我看不清身形。
那雪白的颈项也染了血,仿佛绣着梅花的织锦,妖色弥漫。
魏伐檀发出窒息得怪笑,抓住燕倏的手,钳在他喉管的那一只,双目灼灼清明。“我不是狗。我只是个无处容身的人。和你一样无处容身的人。你分明知道。”他模糊低吟,嘲弄地勾起唇角,“杀了我吧,再一次地杀了我。”
燕倏的确可以杀了他,只需掐断他脆弱的脖子,拧下他的脑袋。
我看见燕倏的颤抖,那高大的背影在颤抖中赫然哀戚。“阿爷啊!”我害怕地哭喊起来,不能自抑。
燕倏却猛将魏伐檀掼在地上,大声咆哮:“滚!把他轰出山去!”
仆子们齐声称“喏”,涌来,将魏伐檀拖走。他断了骨的身子在地上拉扯出长长的赤红痕迹,就像一条燃烧的火,灼得我双眼疼痛。
我奔下堂去,像个幼小孩儿该做得那样,抱住燕倏的腿。
燕倏转身蹲下,将我的脑袋搂进怀里。
那怀抱又宽阔又温暖,一如我所熟知。我闭着眼钻了进去,只觉得再不愿离开。
但我却又听见魏伐檀的大笑。“你否认罢,那只会愈发泄露你的胆怯!我已在你心里了。你杀不了我,我总会回来找你!”那笑声渐行渐远,仿佛已被山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我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下意识抓住燕倏衣襟。
燕倏却猛收紧了双臂,几乎将我勒死怀中。
他低声地唤:“狸奴…狸奴…”犹如梦呓。
狸奴。那是燕倏给我起的乳名。
我茫然地听着,忽而颈项湿热,莫名心颤。
燕倏是那样严厉的父亲。他的轻功便如同他的名字,雾灵山中的风也不及他轻灵迅捷。同样快胜急电的,还有他的剑。他教我武功,不容我有半分疏懒懈怠。他要我比他更强,十倍百倍得强过他。我那时以为,我绝没有可能做到。
他从不曾与我提起那一场纱帘后的欢爱,没有任何解释,仿佛一切都已随着魏伐檀的离去而消散,甚至,根本从未存在。
我也再不曾见他与旁的人在一起。不知缘何,我认定他是真的没有,并非没再让我瞧见。我如此相信。
他只会在月明无星的夜晚坐在院中饮酒,以父亲的身份命我坐在一旁,却又不许我沾染半滴。他起先一言不发,而后酩酊大醉,又开始胡言乱语,发出许许多多无法听懂的凌乱声响。他在月下舞剑,直到精疲力竭,便东倒西歪地席地瘫睡。那模样,与寻常时,判若两人。
我只得唤来仆子将他抬回寝阁。我总问他身旁的老仆:“父亲可是有何心事?”
那跟随了燕倏数年的老仆每每只向我躬身一礼:“待到郎君束发,主父自会告于郎君知晓。”
直到我功力见长,独自一人也能将他拖回寝阁去。
我其实喜欢看燕倏酒醉的模样。那仿佛是一种释放,是他的,也是我的,不会让我感觉到半分压力。我常坐在榻旁看着他,直到天光将明。
燕倏并不是个神仙。他是三十余岁的男人,已过而立,将近不惑,只是常年习武让他身型矫健体态轻灵,但依旧会有皱纹,那些岁月风霜留下的刻痕,甚至是华发。可我仍旧难以相信:他到底不过三十过半,竟也华发早生。莫非我印象中的养父,当是个谪仙,永远也不会倒下?
我有时会凑上前去细细瞧看,慢慢地数那些时光的烙印。那时候,他的吐息离我很近,令我错觉有馥郁芳香弥涨。我于是便将耳朵帖在他心口,安静地听,那代表“活着”的声响,温暖又祥和。
不知为何,我很眷恋。我想我永远是个孩子,可以这样安静地蜷缩。
我十五岁生辰那日,燕倏亲自替我束发。
他将我已养长的额发也尽数梳起,却又不仔细束好,只在头顶随便缠了两道,便任由发尾垂落,像根马尾一般。我只得自己将发尾也圈圈盘起,张望着寻找幧头。他却笑着反对:“不好看。”说时,拿起一根黑檀雕做的发簪给我插上。
那发簪似乎很精致,触感滑腻,我甚至能够摸出其上细小的刻纹。我抚着顶上新成的发髻,缓声问他:“今日…这样冷清?”
我那时很犹豫,犹豫是否当真要如是问他。因为我很少能见燕倏笑,那些记忆中的温柔笑容屈指可数,而我一旦问出口,他便又要将这奢侈的笑容收了回去,我确信。
果然他便渐渐敛起了笑容。他在一旁盯着我,我能用余光扫到他眼底复杂的温度,又冰冷又火热。但我不想扭头去看。
“我真想看一看你加冠时的模样。”他的嗓音似乎有些颤抖。他走上前来,双手按在我肩头,很大力,分明说着盼我长大的话语,却仿佛想将我压回幼年。他忽然低声问我:“你也厌恶我么?也与那些人一样厌恶我?我一直记得你当时瞪我的眼神,就像瞪着一个丑陋的疯子。我向你伸手。你逃走了。”
我终于不得不抬头看向他。他的须发呈现出诡谲的灰色,仿佛已然苍老,但眸色却似水明澈,一泓如生。“不。我真心地敬爱着您。”我垂下眼去,向他俯身行礼。
“敬爱。”他忽然被戳了般复念一遍。“我真讨厌这字眼。”他慢慢地道,一面托起我的脸,用更缓慢的语声叹息:“狸奴,爱我,或是恨我,请你纯粹。”他神色十分凝重,眼底似有暗潮涌动。
那奇异的眸色是漩涡,几乎将我吸入。我半跪着向他倾身,不由自主地应他:“如此。我愿爱你。”
然后,燕倏吻了我。
他俯身安静地亲吻我,相濡以沫,何其自然。他的舌湿热柔软,似一尾妖灵的鱼,从容游走在我齿间,缠住我的生涩不放。那是我头一次与人如此亲密,很奇妙,我觉得自己渐渐浮了起来,飘在宽广水面,可以无拘无束荡去,却又沉浮着,满心不安骚痒,在渴求风浪中害怕淹没。我本能地攀住他,就像攀住一根不沉的浮木。
他将我拥上榻去,衣衫散落一路,毫不介意。一切都不必介意。
但他将他的剑放在我身旁,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怕么?若是怕,你可拔剑。”他从上方俯视我。
我双手抱住他,望着他的双眼,仰观辰星。眼前浮现的,却是多年之前,那一幕又清晰又模糊的冶艳。
是的,我害怕,我很害怕。但我不愿拔剑。我只愿抱住他。
很久以后,魏伐檀嘲笑我:“燕十九,你是个与我一样的疯子。不,你比我更疯。你对着比你年长二十余岁的养父,像只春情初动的猫般不知羞耻。”
而我已习以为常。
我想,或许我真是个不知羞耻的疯子,才能与养父做下这等事来,甚至不觉得自己有不是。
燕倏比我年长了二十一岁,不算很年轻了,没有光洁如玉的肌肤,但依旧精硕,一丝赘肉也无,散发着成熟男子的气息。我一直都记得,那时他的手如同柔韧又灵活的藤叶,缠绕包裹住我,搓揉抚弄,令我不自禁地火热、喘息。那感觉便似被拔起了,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接地。我抑不住哆嗦得痉挛,多想哀求:生或是死,给我个痛快罢!但我说不出话来,那些呼喊从喉管里钻出来便碎了,碎作吟喔。
他却嘲笑我的稚嫩与脆弱。
他毫不矫揉地撑开自己,将我深深吞没。我仿佛又看见那个半隐于纱帘后的沉魅男子,看见他在魏伐檀那片雪白裸背上留下的血痕。我环抱住他,吮吻他心口的味道。汗水与肌肤,是咸的,心跳怦然。
那初次的人事并没能有多久,我几乎尚未完全明白,便已不能自持,但触感却残留了下来,无法形容,甚至令我恍惚。
然后,他也进入我。
他动作的极慢,小心翼翼推进。可我仍惨叫出声来。
很疼。被强行充满的胀痛。
以至于那之后许久我都在困惑,如此难耐的痛苦,为何偏有人沉迷?我永远记得燕倏那玄色眸子里,熏然痴酣的涟漪。
然而,那时,燕倏却对我说:“有时候,苦痛便是欢愉;有时候,欢愉才是真正难以承受的苦痛。待你何时懂了,你便懂了我。”他双手捧住我的脸,俯视时热汗从鼻尖坠下,落在我眼睑,竟如泪水潸然。
“我真想看一看你加冠时的模样。”他又如是说,分明是在笑着。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执剑贯穿了他的身体。
冷厉剑锋也穿刺了我抚在他背脊的手掌,可我却直到热血溅了满脸,才猛地张大了嘴,只是发不出半点声音,终于察觉:真的疼痛,原是叫人喊不出的,如此剖心彻骨。
燕倏死了。他杀人从不失手,杀自己也一样。
我拖着一身血污在山庄里独行,耳畔全是燕倏最后那一声柔软的呻吟。
他和着血倒在我身上,阖目长声叹息。
他唤:“狸奴…”
我却忽然觉得,他分明不是在唤我。满心里,一洼潮冷。
天开始下雨,山中湿地冰一般滑。我在其上疯走,偌大雾灵山,再寻不见半个活人。
我只寻见了一连片坟墓,就在燕倏从不让我靠近的溶洞中。那老仆死在一旁,跪地,垂头,双手握刀坼膛,肚肠红血流了满地。
他是在我眼前自尽的。就在他与我对面的第一瞬,他一刀剖开了自己,精狠得没有半分犹豫。
我看见他展眉扬起的笑脸,那仿佛解脱的笑脸。他模糊又安详地对我说:“郎君来了,那便好。”
我愤怒地嘶吼,扑上去掐住他,也只得看着尸身渐渐僵冷。
死了。都死了。
那洞中的许多坟头,还是新的。
手里,是燕倏的剑。剑柄戳磨着掌心伤口,血肉模糊得露出森森白骨。
我猛抽出那尸身上的寒刀,高高扬起,却不知该向何处落去,终于狠狠扔在脚下。
那一声闷响,在深邃洞穴里回荡,久久不绝。
有何意义?
毫无意义。
我将溶洞封起,巨石坍塌的轰隆声里,再没有子猫鸣泣。
但我却又见到了魏伐檀,就在返回的刹那。七年光阴,他已长成了轮廓分明的峻拔青年,瞬息错眸,几乎叫我不敢相认。
他拥着燕倏的尸身,盯住我的眼如有火烧,嗓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仿佛含笑。
“为何不拔剑?”他问。
“为何要拔剑?”我反问。
魏伐檀愈发神采飞扬地笑起来,眼角似有粼光泛过。“燕拂衣,十九郎,你当真便从不曾好奇么?燕倏只你这一个养子,他更未有宗亲,为何你却是十九郎?” 他扬眉问我,便如同在寻常唠嗑中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我亦安静步上前去,缓声请求:“魏君,请你放开他。”
“嗳,猫崽儿竟也忽然变作个小君子。”魏伐檀眯起双眼,狡黠在他眸中闪动,如同狐目。他忽然拥着燕倏纵身就走,身形影动,如鸢鹰展翼。他的轻身功夫,与燕倏如出一辙。
我点足追去,剑尖在他颈下划出一道红痕。“放开他。”我再次要求。
“你的剑竟也这样快呀。”魏伐檀毫不掩饰地嗤笑,任由血水浸透衣襟,“燕拂衣,你来,我便给你答案。”他抱紧燕倏,从山巅一跃而下。
瞬间惊震,我却觉得,他拔向了云端。
我不拔剑。我却杀了燕倏。
魏伐檀回来又走了。
“燕拂衣,你来,我便给你答案。”凌空一跃前,他如是说,抱着燕倏的尸身。
山上飞雪山下桃,我真是要从这静谧无人雪海步向三月桃花缤纷么?
那时我不曾想。
那时我什么也不想。
我也从山巅跳了下去,风声呼喝里,伸手撷一片微薄云光。

二、山下桃花

我在幽州州城内遇见一个女人。
她在酒肆中唱变文,《伐檀变》,说:
一个魏国少年,出生时父亲便为国君服劳役去了,一去不归,母亲便给他取名作——伐檀。
后来这少年长大了,去求见国君,愿替父亲为工,恳请放还他年迈的父亲。
然而国君非但不允,反将他也充作工役,替国君伐檀,修建华车丽殿。
于是他便率领工役们揭竿而起,战胜了国君的军队,将国君带到一棵高大粗壮的檀树下,让国君伐檀,一面伐,一面唱: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 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那女子一身男装,手持一柄宝剑,在酒肆台子上边唱边舞。三尺剑锋,青光凛冽,映着觥筹交错酒色,满堂华彩,一室生辉。
所有人都在喊,高举琼浆。他们喊:“玉娘子,彩!”
他们称她作玉娘子,何其熨帖。
我抱着燕倏的剑,倚柱俯视她。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看来也就十八、九岁光景,正当华年,拥有娇妍的容貌和丰腴的身姿,犹如盛绽牡丹,即便身着男装,依然不掩国色。
但我却看见许多披盔戴甲的卫军涌入。
他们向她扑去,有人高呼:“贼女子!私藏兵刃,持械街行,假托变文,聚众谈说,莫不是心存反念,隐喻暗指,辱蔑神皇?”
雷霆一喝,惊声四起,酒客们鸟兽逃散。
那女子孤身傲然台上,却冲众军展眉一笑:“押衙们好神速,正当值也来酒肆听变?”她一双妙目光华流转,勾起的唇角毫不掩饰她的讥讽。
一瞬恍惚,我竟觉得那嘲弄笑容似曾相识。
像魏伐檀。那样恣意的哂谑,像极了魏伐檀。
“她剑气澄清,并无恶意,你们何必以多欺寡?”我纵身到她身前去。这个竟与魏伐檀相像的女人,我有话问她。
但所有人都惊讶地瞪着我,她也一样。
“同党?一并拿下!”为首军将喝一声,兽吞青甲上寒光闪耀。
他们呼喊着涌来。
我下意识握紧掌中剑,却被人拉一把胳膊。
“莫与他们争。走。”
她像一只穿堂燕,拉起我轻盈绕上梁间,从窗口闪出,转瞬,那酒肆已成身后市井间一豆模糊灰点。
她拉着我一口气出了州城,在郊野湖畔的苇子地歇下,弯着腰大口喘气。
风过平湖,拉扯着大片青绿苇草,与她的身子弯曲成同样的弧度。她抚着心口笑:“哎,我从没带着个人跑过如此远,都怨你,害我逃得这样狼狈。”
我自认无辜极了:“那妳应该早说,换我带着妳跑就是了。”
她闻声愈发双眸闪亮,弯着腰抬头看我,忽然,“扑哧”笑出声来。“玉剑浮云骑,金鞭明月弓。斗鸡过渭北,走马向关东。”她打量我的衣袍佩剑,缓声轻笑:“小郎君,快些回家去罢,游任江湖可与纨绔花苑大不相同。”
她大抵将我看做偷溜出门的富家子弟,只当我在说痴话。
我也低头看一看自己,依旧只见我的寻常衣带靴袍,瞧不出何处不妥。我在雾灵山中这许多年,燕倏从不曾告诉我,不可这样下山去。虽然,那时我也从未下过山去。
但我并不想与她置辩这些。我问她:“妳可认得一个叫做魏伐檀的男人?”
魏伐檀。我说出这个名字。
她的笑容忽然凝在唇边,眸子里闪动的璀璨渐渐安静。“魏伐檀。”她复念一遍这名字,“嘿,这不是变文里的英杰?原来你喜欢听故事。”她又绽出一抹笑意来,眼角狡黠粼粼。这般笑容也很像,很像魏伐檀。
“妳知道我在说谁。”我望住她追问。
“是的,我知道。”她似乎已打算坦诚,又忽然绕开:“你方才为何跳出来?”她盯着我问,目光里再没有谋算,仿佛漫不经心的随便一问,却多了戒备与探寻。
我回答她:“因为我要向妳打听魏伐檀。”
“你可知官家为何要拿我?便不怕受牵连?”她挑眉。
“有何关系?”我反问。
“‘东都连夜火,万载尽成空。日月飞灰去,不堪如意红。’你不曾听过?”她愈发显出诧异。
我摇头。原来世间的女子也如此爱诗,但这一首燕倏不曾教我,我也不曾听过。
“若非你模样生得实在像个汉人,又打扮得这样斯文俊秀,我险些要以为你是才入中土的胡儿。”她盯着我啧啧称奇。
“多谢妳未把我错看成高丽奴。”我不由微微皱眉,记起燕倏曾买回山中的高丽奴子,实在又矮又丑,扁平又粗笨。
她大笑起来。“看来你真是个初出高门的小公子,一身精贵,对些常事却什么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她眼底的戒备消散了,换做好奇打量。
“山里。”我答。
她似乎惊讶极了,“你真有趣。”她随手扯了一把青嫩草叶,塞一片在齿间细嚼,审度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游移。忽然,她劈手来夺我掌中剑。
下一刻,我的剑锋已抵在她咽喉。那只是一种本能。
她显是不曾料到,半晌盯着我没有动静,良久以后,小心翼翼轻道:“我只是想…看一看…”她好似很冷,嗓音里有紧涩颤抖。
我将剑收还鞘中,并不想给她细瞧。那是燕倏的剑,我不愿给旁人瞧去。
她一手抚着自己光洁的脖子,仿佛需要确认我的确不曾剖开她的喉管。“真是把好剑。与我父亲的天狼剑也有几分相似了,只是刃光不同。我小时候偷溜进剑阁,剑鞘上的赤光就险些灼瞎了我的眼睛。”她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手中剑,语声中隐有赞叹。她又问我:“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我微怔一瞬。燕倏不曾告诉我它的名字,我一直只管它叫做“剑”。又或者,“燕倏的剑”罢。“就是剑了。”我忽然觉得这多话的女人实在很麻烦。
“就是剑了?”她瞪圆了杏眸,用力眨了两下,忽然又大笑起来,笑得淌泪,面颊也扑扑泛着红光。她仍在继续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忍不住反对:“分明是我先问妳,妳却已问了我这么多。”
“嗳,你向我打听事儿,总得拿些什么来换。”她嚼着草叶,任由长长的一根青脆从唇角支出去,一下下轻晃。“你叫什么名字?”她重复问了一次。
“我姓燕。妳可以唤我燕十九。”我最后一次回答她。当时我想,若她继续聒噪,我大概应该用剑问她:魏伐檀在哪里?
但她却没有再多话。
她将那根青叶拿下,很柔软地微笑起来:“十九郎,你找魏伐檀何事,可以直接与我说。魏郎之妻,玉氏桃娘,便是我。”
我久久地怔住了。
魏伐檀竟娶了妻,这美丽又灵气的女人叫玉桃娘,就站在我面前。
“妳是魏伐檀的妻?”我下意识又问了一次。
“你不信我,但他难道从不曾与你提起过我?我们成亲三年了,许多人都知道的。”玉桃娘并不介意我的质疑,依旧微笑。
“我与魏伐檀不是朋友。”我不禁皱眉。魏伐檀娶了妻,既然如此,却又回去雾灵山抢走燕倏的尸身,这算得什么?
“哦?莫非你是来寻仇的?”玉桃娘眼中又流露出诧异来,却仍是笑意居多,“魏郎几时得罪了你这样的小郎君?我们也从不认识姓燕的人家。”她分明依旧不信,或许只是我实在不似一个前来寻事的仇家。
“我与他也没有仇。”我安静地应她,“告诉我魏伐檀在哪里。”
“但我也在找他。”玉桃娘却忽然垂下眼帘去,“他离家许久了,有人说在燕云之地瞧见了他,所以我才找来幽州。”
我不禁默然,顿时满心失望。
魏伐檀,他带着燕倏的尸身,失踪了。
“那么,我与妳一同去找。”我如此对玉桃娘说。
“你想将我扣作质子么?”玉桃娘略微眯起眼,笑看着我。
这神情,依旧很像魏伐檀。我想我应该相信,她确实是魏伐檀的妻,以至于顾盼神飞间,受了他这样多影响。或许,我真的可以拿她去换回燕倏。
但玉桃娘却对我摇头。“你若真是来寻仇,我劝你放弃罢。没有人能赢他,我从未见他输给谁过。你确实可以一剑制住我,但你毕竟还只是个少年。”她的眼神很坦诚,仿佛她已预见了我死在魏伐檀剑下的惨像。
“这与妳没有关系。”但我不需要她这份好意,我只需要她找到魏伐檀。
“好罢。”她无奈地扯唇,忽然又笑起来,双眸闪亮,“那咱们来说点与我有关系的。你有钱罢?”她又扯了一根脆嫩青叶叼在嘴里,望住我笑道,“我没有盘缠了,所以才去酒肆唱变文。你要我去找魏郎,得给我饭吃。”她说得很是理直气壮,笑时唇畔酒窝甜美,比贵妇公女们的金花钿更娇妍。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强烈的怀疑,魏伐檀娶了一个泼女。
这山下随风飞来的第一瓣初桃,显然与我曾经想象的,全不是一个模样。
某些时候,玉桃娘的确是个泼女。
不再扮作男装,她穿起妩媚孺裙,层层迭迭,杏黄衫子裹着粉香藕臂,裙摆火红摇曳,仿佛最妖艳的石榴花,警鹄髻上斜一朵娇色欲滴的牡丹,走到哪里都惹来男人们倾慕的凝眸,更有风流少年频频向她呼哨。
她忽然化身香妍少妇,沿途轰动,却也能毫不在意地在酒肆饭馆、众目睽睽之下,吃下三倍于我的水食,引得众人愈发好奇张望。
曾有纨绔儿郎凑上前来调情,被她诱到窗下,翻手一掀,便扔出窗外去。瞬间哄笑迭起,她却拍拍手继续坐下吃喝,俨然什么也未曾发生。那摔了鼻青脸肿的纨绔子怒而回来寻衅,她只用了两根筷子,便将之钉出门去,叫他哭得再不敢回头。
她是一朵香浓的春桃,但风吹不散她,只有她在风中恣意嬉笑。
我猜测她是故意如此招摇,想要引人注目,引人知道她的行踪。而后便会有人来寻她,或许是她的家人,或许是魏伐檀,总之她便能得脱身。她也一定没有带我去寻找魏伐檀。
但我其实无所谓。玉桃娘是一条线,无论谁来寻她,都是线的延生,若是魏伐檀就此寻来,最好不过。
然而,就在第一群人来寻她之后,她变了。
那是个阴天的夜晚,层云浓密,无月亦无星。
我杀了十个人,只挥出一剑,一步之间。
这些人既不愿告诉我魏伐檀的下落,也不愿留下玉桃娘。他们甚至想杀了我,所以我杀了他们。
人的喉管十分脆弱,只要认得准,见血封喉实在太容易。
那十俱尸体从楼阁上跌落尘泥,沉重惊声未绝,我的剑已还鞘。
玉桃娘几乎瘫在门前,用惊恐地眼神瞪着我,仿佛瞪着一个怪物。
我拉起她在那些青黑色的鸱檐上奔跑,悄无声息地跃过城墙,离开那座城。
玉桃娘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或许是因为夜风太急,已让呼吸也成了困难。
我对玉桃娘说:“不如咱们停下来,等魏伐檀来找妳。或者,妳也可以带我去你们家里等。”
“不。你杀了我罢。”她闭着眼,面色惨白如纸。
“我为何要杀了妳?”我问她。
她终于睁开眼看着我,却紧紧咬着嘴唇,不能回答。良久,她问:“魏郎欠你什么?我替他还。”她的声音轻而坚定,那是一个女子的勇敢与坚强。
但我那时却笑了。“妳还不了。”我笑。他欠了我的燕倏,谁能替他还我?
玉桃娘不再说话,她将自己蜷缩起来,愈发紧紧咬着嘴唇,只咬得渗出血红。
我带着玉桃娘到了洛阳,在最大的旅馆落脚。
我问一位过路人:如今的国都是哪里?那人很惊异地盯着我,然后告诉我:东都是洛阳,西京是长安。
我又问他:如今的皇帝在东还是在西?那人一言不发地瞪着我,眼中惊异变恐惧。他没回答我就扭头跑了。
于是我只得换一人再去问。
如此简单的问题,我问了十余人才终于得到答案。
大概人们都觉得遇上了一个疯子,不愿理我。
我带玉桃娘到洛阳,这繁华之都交通便利讯息通畅,无论我找人,或是人找我,都容易。
玉桃娘不再像从前那样将自己妆扮的明艳动人。相反,她用泥灰把自己包裹起来,以至于初到旅馆时,馆中仆子十分为难地对我搓手赔笑:“小郎君,小馆不收容乞丐,旁的客人会嫌…”
我只好与他说:“这是我的家姊,犯了病而已,不是乞丐。你予我一处单独小院舍,不与旁人临近就是了。”
仆子便问我:“可需要小人替娘子请医师来么?”
我说:“不必。我等人来医她。”
那仆子诺诺而去,接引入住的一路,都用一种瞧新鲜的目光打量我们,一旦发现我向他看去,便会赶紧惶恐地埋下头,好像我是会吃人的妖怪,叫他好奇又害怕。
我等着魏伐檀来医玉桃娘。
我知道这女子的心思。她再不想被认出来,不想魏伐檀寻到她。
我对她说:“若魏伐檀寻不着妳,妳就得一辈子跟着我,直到他寻着妳为止。”
她沉默良久,问:“你想杀了他么?”
“妳很怕我杀了他?”我反问。我想,若魏伐檀不把燕倏还给我,我或许会杀了他,但我其实不确定我是否能够杀了他。否则,早在雾灵山中时,我大概已杀了他,而不会只是划破他的脖子,让他带走了燕倏。
然而,玉桃娘却扬起了脸。“不。我怕他杀了你。”她眼中浮现出一种逞强的光芒,又骄傲,又脆弱。
那日夜里她又偷跑了一次,被我抓回来,第二日便开始绝食。
她既不愿魏伐檀来寻她,也不愿一辈子跟着我,所以便绝食寻死。
我说:“妳死了,我也可拿妳的尸身去引魏伐檀。”
她怔怔盯住我,默然良久,很泄气地抱膝垂下头去,声音虚弱而不甘:“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想了一会儿,答:“我是个疯子。”
她又怔住了,旋即大笑。“你真是个疯子”她恶狠狠地说,而后,恶狠狠抱过水饭来吃喝。既然死也不会有任何意义,为何不好好活着?她真是个务实的女人。
但我知道,魏伐檀已来了,他只是不现身。
再见到魏伐檀时,我忍不住骂了他。
他在玉桃娘的茶水里下药。
于是她像条滑腻的蛇一般缠绕住我,浑身燥热地厮磨,将湿润吐息喷在我面颊耳畔。她唤我:“魏郎…伐檀…”
她是个迷人的女子,白皙而丰满,腰肢柔软,双腿修长,一路上我见过无数男人紧紧盯着她,目光放肆而饥渴。但我对她没有感觉。即便她如此紧贴着我,几近讨好地扭动,哀求索取,也无法激起我丝毫的反应。
我点了她的穴道,将她安置榻上。她的汗水将被褥浸湿透了。
我走到院中去,站在夜风里骂:“魏伐檀,你真是个畜生。”
“嚄,不,十九郎,我不知你何时搬家去了鲁国柳下。” 那个畜生带着一脸刻薄的嘲弄剖开夜色,便仿佛是从浓雾里钻出来的。
“她曾想要为你去死。你却这样待她。”我冷道。
“有许多人都曾经、或者将要想为我去死,难道我需要一个一个去负责么?”魏伐檀好无辜地在屋顶上盘膝而坐,双眼闪烁生辉。他就像个绘在夜幕上的妙人。
“你的事与我不相干。我只是要找回燕倏。”我很懒得抬起头去看他。他总喜欢这么站在高处与人说话,或许也只是享受居高临下、人人须得仰视于他的快感。
“燕倏。”魏伐檀将这名字重复一遍,嗤道:“你竟这样直呼他的名姓。难道你不应该称他作父亲么?其实你心里知道,你已经没有资格称他作父亲了罢。”他的嗓音里又显出那锋利的讥讽来,仿佛如此便能让他快乐。
“我爱他。”我平静地回答。
“扯淡!”魏伐檀猛地跳起来,险些踩碎了顶上青瓦。他一步跃上我面前来,攥剑的手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你这连爱是什么都不知的小猫崽儿,能如何爱他?你不爱他!你没资格爱他!”他蛮横地瞪着我嚷嚷,愤怒地似一匹被踩了尾巴的狼,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坚硬得如刺一般。
“我爱他。”我依旧平静地重复,“我的生命里只有他,心里也只有他,他告诉我这是爱,那这便是爱。”
魏伐檀呆住了,定定地望住我,眸中风云急变,良久,却忽然又仰天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开心极了,连英俊的眉眼也弯了起来。“七月初七,你敢不敢来蜀中剑阁?”他笑着问我。
我不禁皱眉:“我为何要去?你现在便将燕倏还我。”这人凭何认定我会听他指使?
但魏伐檀却笑得狡黠:“你会来的。你非来不可。七月初七,燕倏会在剑阁。”
他用燕倏要挟我。
我觉得,如有可能,我连半句话也不愿再与他多说。
我拔剑向他刺去,在心里料想着他可能会向哪个方向闪去,谋划后招。
但我绝不曾想到,他没有闪。
我的剑从他胸口斜没进去,刺穿了他的身体。
“你杀了我罢。用他的剑杀了我!”他跋扈地大笑,一手抓住长剑青锋,鲜血滚落,淌出一片浓稠赤红。“但你永远也寻不回他了。”他又讥笑我,赌上性命来行□裸地挑衅。
我觉得胃疼,火烧一般痉挛疼痛,恨不能旋剑直接将他劈成两半。
但几乎同时,我听见身后凄厉的哀呼。
“别杀他!我求你…”
那是玉桃娘的哭声。
只此一瞬,魏伐檀已猛将我推一把,抽出剑去,闪身便仿佛遁入了夜空一般。
我正待要追,却被身后扑来的女子一把死死抱住。
月华如冰,血腥久久不散,一地凄凉。
“你…为何与他用了同样味道的熏香…我到今日才发现…”我听见玉桃娘喃喃的低语。那声音就像个委屈的孩子,无措又仓惶,竭力想要解释什么。
熏香。呵,不,那只是燕倏喜欢的香味。离开雾灵山后,我便没有再熏香。或许,只是长久岁月中浸入体肤的余香,在此静谧又寂寞的夜晚,特别明显。我觉得我不想回头去看她,那可怜又狼狈的模样。
“忘记罢。妳只是做了场噩梦。”
我推开她,回到旅馆大堂与上夜的仆子付足旅资,转身离去。
我想,我今生最好都不要再遇见这个女人。她是个好姑娘,很好很好,有那样神气又甜美的笑容,不该活在阴影里。
我开始向西南行去。七月初七,崔嵬剑阁,去寻回燕倏,我的燕倏。那时,我如此笃定。

三、濯以明清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对我而言,上青天不难,难在途遇猿猱。
所谓的猿猱,是一个人,一个十三、四岁上的小姑娘。
我第一眼瞧见她时,她正趴在悬崖边上,伸着尚且细幼的手臂,奋力拉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那少年挂在悬崖上,摇摇欲坠得仿佛一片枯叶。
我从远处走到他们近前,一路听见他们对话:
“师妹!你松手!”
“二师兄!我不松手!”
“师妹!你快松手!”
“二师兄!我不!”
“师妹!”
“我不我不我不我不我不!”

我觉得很吵。
这两人声音之大,我在数十丈以外的弯道时便已听见了,待我走到他们身旁,他们也没有显出丝毫疲惫。
底气十足,还有这么大力乱喊乱叫,想来,要拉个人上来应该问题也不大。
于是我皱了一下眉继续往前走。
但那小猿猱却大声叫起来:“喂!你这人怎么见死不救啊?”
我很好脾气地站下来,回头答她:“我看妳实在不怎么像要死了的模样。”许久之后回想,我觉得我那时真友善,明知被人存心戏耍,竟还停下来理睬她。
也不知是正因为我的友善才换回她一条命,还是因为我的友善害她经历一番劫难,总之,就在我站下来与她说话、而她也正趴着身子仰起脸看我的时候,她大叫一声、重心失衡便滑了下去。
她是真的掉下去了,我只得跃上前去拉住她。
但我只拉住了她一个。
确切地说,是在我去拉她时,她那位二师兄也赶去拉她,而我比她二师兄快了一招,于是,她二师兄掉下去了。
剑阁隘束,连山绝险,沿途峭壁盘旋,俯瞰只得见茫茫雾海,望不见底。
小猿猱不叫了,也不再乱动弹,只是紧紧盯着那一片悬崖深谷,我将她放下地,她就趴在崖边向下张望,沿着峭壁边缘走看,似乎想找地方爬下去。好一会儿,她站起身来看住我。“你帮帮我罢…”她在地上蹭了满身土,双环上别着的鹅黄小花蒙了灰,水绿衫裙也已有些辨不出颜色,神色却焦急又坚决,眸子里透着哀伤的倔强,紧紧咬着唇,嗓音微弱,全不是方才胡闹时的模样。
此时,她只是个哀哀求助的可怜小姑娘。
于是,我带着她跳下崖去。
她惨叫一声,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直到平落崖底仍掐着不放,紧闭着眼,脸已哭花了。我颇费了些功夫,才把那一双猿爪从脖子上拽下来,觉得有些微热疼,大概被她抓破了。
她的二师兄没有摔死,只是摔断了几根骨头,又被震得晕了过去。想来是个功夫扎实,也很沉着冷静的人,故而才能临危不乱大难不死。这样的一个人,却愿意跟着个小姑娘胡闹,到也很有趣。
我对小猿猱说:“我先带他上去再回来接妳,妳在这里等,不要乱跑。”
她眼里立刻流露出惶恐,一把死死抓住我:“…我怕!”
我只好说:“那我先带妳上去,再下来接他。”
她却又抓住我:“…不能把二师兄一个人丢下!”
我很无奈:“那妳想怎样?”
“…你带我们俩一起上去!”
我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峭壁耸白雾,层云遮蔽,一点炫目阳光投下…我大概…不该这么好心的。
那日我本可以中午到达藏剑城,结果耽搁到傍晚才到,背上背了个大的,手里牵了个小的,在众人侧目之下,毫无风度很不潇洒地进了藏剑城的城门。
出来相迎的有两人。
一个是魏伐檀,另一人是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一身玄青衣袍,发束高冠,星眸如电,很是英挺俊朗,只是我不认识。
但小猿猱却很欢快地扑了上去,一边喊:“大师兄!大师兄!你已先到啦!”
那位大师兄一把钳住师妹还在挥舞的胳膊,将之拉在身旁,不轻不重应了一声:“师父、师母也已先到了。”
下一刻,那小姑娘便给唬住了,顿时安静下来,一面偷偷拍着衣衫上残余的泥灰,猿猱作处子,也不过瞬息变幻。
那大师兄见师妹已老实了,便向我走来,微微躬身一揖:“多谢。”说着,将还被我扛在背上的师弟接下,简短二字,干脆利落,决不拖泥带水。而后,他领着师妹先走了。
那小猿猱乖乖跟着师兄走了几步,忽然一溜小跑回来。“小阿哥,多谢你。我姓袁,你一会儿打听汝南袁氏就能找到我。”她很腼腆地向我笑笑,返身又跑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名叫袁以柔,小字阿闹,顿时觉得,很贴切,只不知究竟是她爷娘有先知,还是她应了这好名字。
而她那位二师兄叫顾以玉,大师兄姓沈、名濯、原字明清,入师门后改作以清,本是吴地诗书世家子,不知缘何离家在外,做了江湖游侠。这样的人物,本应该读书入世、安享太平。
据传,沈郎原是藏剑城主看中的佳选,本已备齐六礼、定下婚约,不料城主的女儿却青眼另加,城主疼惜爱女便也只好做罢。
藏剑城主的女儿,正是玉桃娘。而那个夺人新妇的男人,正是魏伐檀。
魏伐檀,这人仿佛天生就与这些违背常理、为世人诟病之事有各种斩不断的联系。
而他本人显然也并不以为耻。
说起与沈濯这段往事时,魏伐檀一直都在笑,很是开心得意。
我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炫耀够了罢。燕倏在哪里?”我来这剑门关上藏剑城,当然不是为了来听他强夺人妻的丰功伟绩。
“燕倏在城中剑阁。但你现在去不了。”魏伐檀眸中掠过一道波光,就像一只狡黠的狐狸。“十九郎,别这么扫兴,你不觉得沈濯是个很有趣的人么。”他似乎在怂恿我。
“我只看出他是个与人疏离的人。并且——”我瞥一眼身旁这眸色狡猾的家伙,直接道:“他显然只是不愿与你计较,否则不可能与你相安同行。当然,这并不妨碍你自说自话、自以为是以及自鸣得意。”
魏伐檀闻言大笑起来。“小十九,月余不见,你竟学会了刻薄!”他更开心了,伸手勾搭在我肩头,故作委屈道:“可你怎能这样胳膊肘向外拐?”
“原来你是内?我可从不知道。”我皱眉将他甩开。
他却又将手勾回来,掰住我肩膀道:“当然是。我是你师兄,你是我师弟。”
“魏卿,你该先去找一找你的脸,别不知扔在哪里被狗叼走了。”我觉得我彻底嫌恶他了。
他却很理所当然地望住我,用一种俨然正陈述事实的口吻道:“你的养父是我的师父,你当然是我的师弟。我就是这么与主母和桃娘说的。”
“我没工夫、也没义务帮你圆谎。”我举剑将他隔开,“将燕倏还我,我马上就走,也碍不着你。”与他如此近距离对面说话,让我感到不适与不悦。
但魏伐檀并不理会。“我说过了,燕倏在剑阁,但你现在去不了。”他又开始露出那种狭促笑容,挑眉盯着我,“既然来了,为何不去看看?十九郎,你总是要在这世上活下去的,就算你刻意闭着眼睛,也没有用。”
“我会和燕倏回雾灵山。”我冷道,“你不想被揭穿便立刻将燕倏还我。”
“嗳,小十九,你在威胁我么?”一瞬,魏伐檀的目光冷了下来,嘲弄之色却愈发浓烈。
我当然知道,威胁对这人从来无用。因为他是个连死也不怕的疯子,我也并不怕死,但我怕再不能寻回燕倏。我只是不甘至极。
“好了,这才是个乖孩子,现在跟我走。”见我不再言语,魏伐檀又笑起来。他又将胳膊勾搭在我肩头,便好似我与他是多么情义相投的两兄弟。
但我想那时我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那一刻,我在心里赌咒,待我寻回燕倏,我要把这个叫做魏伐檀的家伙戳成一张筛子。
七月初七的天河洗剑大典,是藏剑城的盛事。
剑门关藏剑城,因其藏铸天下名剑而名震江湖,因其占尽地势天险而威慑朝野。
当年高祖太原起兵征天下,曾多倚仗游侠世家之力,藏剑城玉氏也曾鼎力支持,蜀中取重,剑阁守险,立下汗马功劳。
天下初定,高祖封赏功臣,玉家人不愿入世,只愿留在世代相居的藏剑城中,守护祖宗基业。高祖便封藏剑城主以柱国勋,其母妻皆为郡君,世袭荫封。
自开国后,藏剑城历经四代,传到玉桃娘的母亲时,只此一个独女。老城主便招赘了一名女婿,继承城主之位。但这位城主却许多年不露面了,十分神秘,大小事宜一应由主母出面主持。这个强悍的女人一肩担起了一个家族,也担起了武林纷争与江湖是非,颇受神皇陛下赏识,曾亲诏宣见于她,封她作女柱国,其夫婿为郡公,大有英雌相惜之义。
如今,玉柱国膝下又只有玉桃娘这一个独女。想必在许多人眼中,做玉家的女婿,是一条博取名利的捷径。而这条捷径,终于被魏伐檀占了去。
魏伐檀确实是一个能做出这种事的家伙。反倒是沈濯,那个曾经差一点就要娶玉桃娘为妻的男人,却毫不在意到令众人惊诧。
七月初七,天河洗剑,又上藏剑城,猎奇的目光随处可见,无数人切切低语,等看这两人会否终于翻脸一争。
但魏伐檀不怕。他把我领入城中,逢人便说:“这是我的师弟,燕十九。”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交到沈濯手里,一脸无辜愧疚:“沈兄,我师弟年少,初出远门,我又要去与主母、娘子帮手,分不开身,烦劳你替我照顾他。”
这人若去做个优伶伎子,大概演什么也能活什么。
我不满地想要抗议。但魏伐檀却盯住我。那眼神笑意深凉,分明在问:你不想寻回燕倏了?
于是我只有妥协。只要燕倏在他手中,我便只有受他挟制。
倒是沈濯依旧很无所谓,点头应了声:“好。”就在我身旁站下来,好似的确打算要照顾我了。
无数视线投来,□裸地解剖,比那些不恃武力的寻常人更肆无忌惮,我又感觉到被探究的灼痛。
“我要出去。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我低语一声,转身向外走。
“好。”沈濯又应了一个字,跟着我向外走。
藏剑城很大,依山而建,与燕倏雾灵山中的居处很是相似,原本该是个清净之处,只因为到了天河洗剑的日子,诸多游侠世家前来观礼庆贺,短短数日之内,几乎塞满了人。我在城中游走,只想寻一处僻静角落待着。
沈濯一直不远不近得跟着我,保持三步距离,很稳。当我发现我甩不掉他之后,便也放弃了,仍由他跟着。
我终于在藏剑城最西面的一处断崖找到了宁静。那断崖高而窄,崖身倾斜,立足之地也不过方寸,状似一柄从天插下的利剑。从这个地方,可以远目夕阳西下的余晖,金红交错,一览无余。
我轻身纵上崖顶去,盘膝坐下。
沈濯也跟着我跃上去,轻灵矫捷,落步时,几乎听不到声响。他一直很安静,只是跟着我,决不出声打扰。
我说:“在这里待一会儿罢。”
他便应:“好。”仍旧是一个字。
从初见时起,我听他说了四句话,一个“多谢”,三个“好”。
“你还会说别的么?”我忽然问他,几乎不经思考。
他似乎怔了一下,片刻安静过后,反问:“说什么?”
“算了。”我轻呼出一口气,不再说话。
沈濯,他果然是个与人疏离的人,刻意保持着距离,不会贸然靠近旁人,也不会让旁人贸然靠近他。
其实这样也很好。就好像,我也会讨厌人多的地方,讨厌那些猎奇的目光,讨厌和不喜欢的人说话。
我向着霞光熏染的天空微微仰面。山风的味道很好,闭上眼会有种错觉,觉得我还是在雾灵山里,等到那一轮红日彻底沉下天际,燕倏便会来找我。他会从身后将双手扣在我肩头,用柔软低沉的嗓音在我耳畔说:“回去罢,天黑了。”
我忽然惊觉自己流了泪,忙抬手擦拭。
我一直背对着沈濯,我想他应该没有看见,或者,我可以当作他不曾看见。
但我却听见他开口说话。“真是个好地方,你对山林很熟悉。”想来,这才应该算是我真正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罢。
然而,此时却换我不想应他。
我不想开口,喉管里全是泪水的味道,又苦又涩得发紧,只怕一旦开口,会要泄露了哭腔。
沈濯并没有勉强我。他只是从身后轻轻抚住了我的肩膀。他的双手宽厚有力,掌心的温度很暖,竟有种可以依靠的错觉,仿佛即使我此时向后倒去,他也能撑住我,不会让我坠落。他轻声对我说:“回去罢,天黑了。”
瞬间,我浑身颤抖,被那西方投来的红光灼伤了。
可是那徘徊未去的幽魂,在此瞬间莅临?
我猛回身,盯住身后那男人。
残阳里散出的最后一抹余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调和成温暖从容的色彩。
可他不是燕倏。容貌,神情,都不像。
我不在雾灵山。燕倏也已经不在了。不会再这样唤我回去。
那只是,瞬息迷失的错觉。
我深吸一口气,纵身从断崖高处跳下。
落回平地时,沈濯忽然在身后问我:“你颈上的伤是被我师妹抓出来的么?”
我略怔了一瞬,想起当时似乎确实是被挠到了。想来小猿猱已经绘声绘色复述过当时情形。“小伤,已不疼了。”我下意识摸了一把脖子。
沈濯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踟蹰着说:“抹些药罢,天热,不要落下疤。”
我不禁微笑了。原来他其实是个温柔又细心的人。我对他说谢谢,两人一起往回路走。沈濯依旧跟着我,始终保持三步距离,不同的是,偶尔可以搭上两句话。
半路上,天便已渐渐黑了。
那天的月色很黯淡,显得天幕河汉尤其光洁莹白,长长划过,将苍穹一份为二。
“该快些走了。迟了中天祭典不好。”沈濯抬头看了眼天色,微微皱起了眉。
虽然说了要快些这样的话,他却反而越走越慢起来,虽然并不十分明显,但也不再能够从容得跟定我三步。我发现我忽然可以甩开他一大截,惊讶地站下来等他。他在夜色下走路的模样很奇怪,仿佛并不是在用双眼视物,而是在听声辨别。按理说,习武之人神清目明,黑夜视物并非难事,即便寻常人不惯黑夜,也不可能到了需要靠耳朵认路的地步。“你…看不见?”我折返回去扶了他一把。
“抱歉。我有雀蒙。”他脸上浮现出歉意来。
这并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我只是惊讶于他方才为何不说。我曾在燕倏教我的医书上见过,雀蒙眼的人夜里是看不见东西的,莫说是黑夜里,便是傍晚时,或是在光线不明的地方,也会有视物障碍。但他方才非但没有说,反而跟着我在险峻断崖上来回。
“你敢跟着我走么?”我抓住他手腕问他。
“你也可以先走。”他安静地说。
看来比起我,他还是更信任他的听觉。“那我陪着你走。反正我对什么祭典不感兴趣。”我便也缓下步伐来等他。
“你不是为了天河洗剑来的?”他的声音听来似很意外。
我答:“我是来找人的。”
“找你师兄?”他问。
我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他是指魏伐檀。
“算是罢。”我敷衍了一句。不知缘何,我无端端觉得,不该将燕倏的事说出来。
“我可称你作燕贤弟么?”他忽然如此问。问时,他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凝重,双眸不见焦点,却依旧明若星辰。
“当然可以。”我很意外。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管他称我燕十九或是燕贤弟,只要让我知道是在喊我就好。
但沈濯却似乎认为这很重要。“燕贤弟,你带我走罢。天已暗了,我该早些回去,不叫师父师母担心。”他反而一把抓住我手臂,语声依旧沉稳安静。
于是我拉起他在山林里穿梭,从僻静偏远处回到山城。
夜晚的山风微微泛着凉意,湿润而柔软,几乎又要让我想起雾灵山中那无数的过往。
我忽然觉得,我想这样一直奔跑下去。

四、天河洗剑

山风里带着不寻常的焦躁之气,那是火的味道。
我看见松鼠在枝头来回跳蹿,捧着蓬松的大尾巴簌簌发抖。地面很躁动,不安在冷风中弥漫。
“出事了?”是沈濯先出声问我。
我犹豫了一瞬,轻声应道:“不知道。大概…哪里起了火。”
沈濯闻声略微轻震。
此时已到了城中,房舍渐至密集之处。我站下来,嗅着风中的火讯。
但沈濯已又先一步开口。“东边?”他问时闭起双眼,眉心微拧出的刻痕沉静而严肃。或许是由于雀蒙眼,他的听觉与其余感知力都更加敏锐。
“是东边罢,但我此时还看不见。”我道。
“贤弟,你快去剑阁看一看,就在藏剑城极东的高崖之上。”沈濯忽然沉敛了语声,如是催我。
“剑阁?”我忍不住惊道。
魏伐檀与我说,燕倏在剑阁。
“你怎知是剑阁起火?”我下意识掐住他。
“我只是担心。”沈濯并不见慌乱,“风里的焦烟味似是东面。这个时候,众人都该在剑阁准备观礼了,若真是剑阁出事,恐怕不妥。我走不快,所以请你先去看一看。”他反把住我小臂,沉声又要我离去。
“你呢?”我不禁问。
“你不必替我忧虑。我虽有雀蒙,也不至于完全走不动路,只是稍多一些不便罢了。”沈濯展眉笑了一下。
这是我初次看见他的笑容,也不过短短一瞬。他不爱笑,但他的笑容却很好看,仿佛有种安静的力量,又稳重,又温暖。
“我其实也可以带你一起过去,并慢不了多少。”我拉起他正待要走。
迎面,却见个仆子急急奔来。
“沈郎君!”那仆子或许是不认得我,只对沈濯说话,“剑阁走水,主母与袁公都在寻你。”
“走水”这样避讳的字眼让我略微怔了一瞬,很快便明白,真是剑阁起了火。
燕倏在剑阁,而剑阁起了火。
刹那我有些着了慌,顾不得与沈濯多说上一句,已向东面奔去。
我到达剑阁时,火势已十分盛大。红火浓烟,把天空也映成赤色,星辰在一天火光中黯淡,那渐远穹幕也仿佛被拉扯地稀薄了一般,由浅及深,呈现出透明的紫。
风中满是浓烈的焦烟味,呛人鼻息。
许多人拥在崖下围看,混乱中辨不清人影。
我也顾不得去瞧他们,踩着山石纵上崖顶,一脚踹开已然歪斜的窗,钻了进去。依稀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了声:“十九郎!”但很快便被耳畔火舌卷动的劈啪声吞没了。
阁内已烧得一片狼藉,不断有带着火的粗壮梁木倒落。
我开始觉得掌心疼痛。那在燕倏死去时留下的伤口又裂开了,如有灼烧,仿佛随时会涌出鲜血。
可我看不见燕倏。火海之中没有他的影子。
“燕倏!”我屏息大叫了一声,忽然却愣在原地。
我真傻。他已经死了,就死在我眼前。在这里的,只是他的尸身,又怎么还能回答我?
掌中剑不知缘何震颤着,发出诡谲嗡鸣。它仿佛在指引我,引着我向某个方向走去。
燕倏,是你么?是你在等着我么?
我猛挥开一块砸下的木条,奋力向里钻去。
忽然,却有人一把拽住我。
“你干什么?”那人暴喝一声,拖起我便向回路去。
我抬头看见魏伐檀。他瞪着我,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认真的表情,他甚至显得很愤怒。
但我的愤怒也并不输他。“燕倏呢?”我甩开他质问。
“他不在这儿。跟我出去。”他又更用力地拽起我。
我冷笑一声,甩开他向更深的火海里走。
这个骗子,谁还要再信他。
“十九!”
我听见魏伐檀在身后唤我,他似乎呛入了浓烟,开始很难过得猛烈咳嗽。
“你走罢,我就算——”我就算与燕倏一起在这里烧成灰,也没所谓。我本打算这么说。但我没能说出口。眼前的奇景震撼了我。
那是一柄剑,斜插在石雕高台之上,似要被烈火融化,通体血红,夺目到令人双眼灼痛。
就在那立剑的石台之上,雕刻环绕着九条飞龙,中间却是一匹仰天嘶啸的狼,一双狼目也是血红色的,如同沸腾岩浆。
我只觉得我手中的剑已不听使唤。它想要出来,急切的想要挣脱束缚。一路走来,我已学会用布将它包裹起来,不再嚣张的持械街行,以免招惹麻烦。但如今,它不愿再受这捆绑。
是什么在呼唤它?
我步上高阶,呆呆地向那台上剑伸出手去。
刹那,眼前一道赤影化弧掠过。
速度太快,快到令我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倒去,甚至来不及拔剑。
那石雕的天狼此刻竟活了,獠牙如刃,张嘴向我咬来。
我也曾在雾灵山中见过野狼,但全不及它高大、巨硕、孔武有力。
突然一袭,甚至连回护也无暇,我只能闪身躲避,连滚了几个跟头,方才站定,眼前却又一惊。
我看见魏伐檀竟俯身扑了上去,像只山猫。他手中执一把短刀,一刀狠狠插入那匹狼咽喉,顺着相迎之势一直拖到了尾端,将狼腹整个剖开。
没有见血,那石狼无声地跌落下去。
而他手中刀也全卷了口,完全不能再用。
魏伐檀将短刀举起看了一眼便将之甩掉,左手抽出石台上那柄剑,右手一把将我钳住。“走。燕倏不在这里。”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不再是劝阻,而是低沉的强迫。
然而,我不曾料到,魏伐檀也不曾料到,就在他话音还未落时,只听一声啸鸣,那倒地巨狼竟又一跃而起,一口咬在他执剑的手上。
刹那间,我看见大片鲜红喷溅出来。
魏伐檀哼了一声。那一刻他钳在我肩头的手倏地收紧了,似要掐入血肉。可他并没有放开我,没有将我推向任何一个方向,只是紧紧将我桎梏在臂弯里。
他也从不曾这样紧紧地钳住我。我那时刚满十五岁,他比我高壮多了,我废了极大的气力,才挣脱出来。
那匹狼仍咬着他的左臂不放,我甚至觉得,听见了肱骨断裂的声响。
我拔剑蹿了上去,一剑削下那匹狼的脑袋。
失了头颅的身体重重落回地面,发出沉闷声响。那颗狼头却不松口,鲜红横流得难以辨认。
魏伐檀摇晃了两下,向后跌坐下去,不能站稳。“你快走。把这把剑带出去。”他低声向我催道,脸色白如石蜡。
那模样,竟仿佛是要认命放弃了,半点也不像那个会在风中跋扈而笑的魏伐檀。
烈火灼烧的声响愈发炽烈,出路已被不断坠落的碎石与断木堵得无法看清,或许要不了多久,整个屋顶也会塌下来罢。
我抬头看了看火蛇缠绕的顶梁,将魏伐檀拎起来让他倚在我肩上。
似乎是我不慎撞到了他的伤处,他抽气痛呼了一声,但很快的,又笑起来。“小十九,你就不能温柔一点?”他的声音就在我耳畔,温热吐息即便在这烈火之中依然清晰可辨。
我问他:“燕倏到底在哪里?”
他很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笑:“现在告诉你,你一定不救我了。”
我忽然觉得,我果然还是应该把他丢在这里,让他彻底被烧成一块黑炭。
几乎就在我半扛着魏伐檀从剑阁跑出去的下一刻,那原本恢宏壮丽的殿宇轰然坍塌,激起热浪翻卷,推得我完全收不住步子,只能携着魏伐檀一起向前扑倒,从断崖之上一头栽了下去。
许多人向我们涌来,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大声呼喝,汇成一股洪流,奔袭。
魏伐檀已晕过去了,仆子们将他抬向了不知什么去处。
我爬起身,推开涌上前来的人群,看见一个帏帽垂纱的女人向我走来,下意识攥紧手中剑。
但却有一个娇小身影先一步抢上我面前。
“我大师兄呢?有人说方才瞧见你与他在一起?”
是袁以柔。
那小姑娘踮着脚紧紧抓住我前襟,几乎要将我的衣裳撕扯破了。
我微愣了一瞬,反问:“他还没有过来?”
袁以柔怔怔地盯住我,良久,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我那时其实有些犯晕,还陷在混乱中无法立刻理清思绪,满脑子想得最多的,只是燕倏在哪里。然而眼前只见人头攒动人声混杂,唯独见不到燕倏,甚至连魏伐檀也不见了。我忽然焦躁起来,极度想要摆脱这种困境,四下张望找寻,急急想要走开。
潜意识里,我隐隐地知道,我大概是在找魏伐檀。
虽然他就是个骗子。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能让我找到出口的,只有他。只有他知道我。
袁以柔还在大哭,拖着哽噎哭腔,狠狠揉着眼,泣不成声地说着与沈濯相关的事。“天已这样晚了,大师兄他又——”
然而有人先声喝断了她。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立眉向那小姑娘怒喝了声:“闭嘴。”声并未见如何高,却颇有威严。
小猿猱瞬间便给唬住了,再不敢开口,只是紧紧咬着嘴唇,不住抽泣。
另有一位乌发圆脸的妇人跟上前来,与那男人说着什么,似有争执,神色很是不悦。
我只扫了他们一眼,顾不得去想他们身份,那男人已到了我面前。他将我打量一番,并不见抱拳,只是微微颔首道:“鄙人汝南袁越,敢问小郎君方才是与袁某的长徒一道么?”
我这才知他便是沈濯的师父、袁以柔的父亲。我对他说:“是。但我先过来了。或许他是——”
“想是遇上旁的事情耽搁了,以清素来稳重,一会儿待他回来,自然就清楚了。”不待我说完,那袁越已将我打断。他一面如是说着,一面已向一旁那戴帏帽的女人躬身一礼,道:“玉柱国,好在‘天狼剑’已及时请出,一切还当以祭典为重。”
那已静立多时的帏帽女人点头应道:“以令高足的修为造诣,想来不会有事。既然袁公也如此说了,玉某自然从善如流。”她说着已命属下向众人发话。
一旁袁以柔的母亲似有话想说,犹豫再三,终于默然垂下头去,只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奇怪。袁越似乎很不想让人知道,沈濯患有雀蒙,他甚至竭力地想表现出沈濯绝不会有任何差池。
不由忆起沈濯抓住我手臂,说他该早些回去免得师父师母担心时安静又坚定的神情,我忽然有些伤感。他的师父其实并不见得如何担心他罢,只有那个做不了主的小师妹会为他焦急落泪。即便是我自己,当时也完全忘记了他,一句话也未说就将他抛下了。
而如今,他又在哪里?
玉柱国已命人在崖下空地垓心开设祭坛,以备洗剑之典。
剑阁被烧毁,匆忙搭起的祭坛很是简陋,但那并不妨碍观礼众人眸中渐渐凝聚肃穆。
所有人都席地正坐,在祭坛周围划出一片散射的圆,衣袍色泽十分齐整,一片一片,远望便像一个描了色的银环。
我本不打算看这一场祭典。这与我没有关系,我想去找魏伐檀,然后寻回燕倏,回我们的雾灵山去。
可我却在转身一瞬被人拦下。
玉桃娘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拖住我的胳膊。“别走。你跟我来。”她将我拉至离祭坛最近的地方,与她并肩站着。
这个女子,我本打算再也不与她相见,她却主动来寻我。
“魏伐檀呢?”我问她。
玉桃娘眼眶还泛着湿红,她垂着头,语声低如蛟呐:“典仪罢了,我带你去见他,但你现在不要走。”她说着,又拽住我的胳膊,仿佛哀求。
我能察觉她在轻微的颤抖,那是一种竭力压抑的恐惧。我不知她为什么这样害怕。
我抬起头,看见祭坛上的玉柱国。
这样炎热的七月天里,她却穿一身玄黑大氅,将自己密不透风地遮蔽其中,连头上的帏帽与垂纱也是乌黑的。但她将帏帽取了下来,我这才第一次看见她的脸,瞬间不禁惊鄂。这个女人也不过三十余岁,依旧红颜美丽,却已满头霜华。白发红颜,这样奇丽又哀伤的容貌。
仆子们将一匹四肢被缚的野狼送上祭坛。
玉柱国双手执起那被魏伐檀从火海狼口中夺还的“天狼剑”,阖目将之高举过顶。
那一刻,我觉得,我看见了星河的流动。
横于苍穹的天河之水也被长剑吸引,灼灼星辉如灵光洒落,将泛着赤红的剑身包裹起来。
玉柱国嘴唇嗡动,似在念念有词,她忽然将剑猛得刺下,一剑正穿刺在那野狼的心脏处。
刹那,她睁开了双眼。
那目光竟也锋利如凶悍母狼。我觉得她在瞪着我,用一种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的眼神,狠狠瞪着我。
凄惨哀啸在山中震荡,尚未死透的野狼仍在无力挣扎,血却顺着剑刃透了上来,被剑身吸去,愈发将那长剑浸得赤红夺目。
玉桃娘死死抓住我的小臂,明显地颤抖着,甚至快要将她的指甲也掐断了。
那是多么奇异的祭典,透着妖魅,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焦灼在那柄“天狼剑”上,仿佛被夺去了魂魄。
我又听见掌中剑诡谲的鸣泣。那哀伤犹如哭诉,一下一下穿刺神髓,起初还很轻微,越来越沉重,天地间竟也只剩下这一种声响。这悲苦的哭声,连心跳也为之震颤疼痛。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哗啦啦转成五色漩涡,竭力撑起自己,不让自己跌倒下去…
待我还神时,祭典已然结束。
玉柱国站在我面,正与我说话。她说:“多谢你救了伐檀。”她说时并不看我,目光全落在我掌中剑上。燕倏留给我的剑。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终于没有说出来。她忽然又转身走了。
“还好么?你方才那模样…看起来很可怕…”我听见玉桃娘与我说话。她站在我身后,我一回身,便能看见她不安的眼神。
“我方才怎么了?”我问她。
“不,没什么…”她垂下眼去,并不答我,只是反问:“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你是魏郎的师弟?”
“我们哪里像师兄弟了。”我不禁哂笑。
“很像呀。”玉桃娘却上前一步,“你们是同一种人,不喜欢被靠近,什么都自己藏在心里,温柔也好,善良也好…真是的,就连样貌也有几分相似呀,我早应该发现的,如今仔细瞧一瞧,就算说你们是亲兄弟,我也会信。”她忽然有些神经质地开始絮叨自语。“你知道么,其实我本也有个小阿弟的。”她又抓住我的手臂,垂着头,薄唇微扬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只是,他出生不久便没了。阿娘为了他,伤心的一夜白头。我那时只有七八岁罢,可我一直都记得那天早晨睁开眼,看见阿娘满头白发时的惊恐。我常会在想,若是阿弟还在就好了,阿娘就不会这样伤心,我也不用…不用…”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将眼望住那一方祭坛。
祭坛上已没有别人了,只余下一匹死透的野狼,几个仆子正走上前去,要将之拖走。
玉桃娘眸色一紧,别过脸去咬住嘴唇。“抱歉…要你听我胡言乱语…”她又垂下头去,抬手轻轻捂住自己的眼睛。
她虽比我年长,但毕竟是个姑娘,个头也只与我一般齐,我可以轻易的抚上她额顶。我从不曾安慰过人,只是记得燕倏有时会这样将手轻抚在我前额或头顶,那种感觉温暖又安宁。
但玉桃娘立刻便甩开我。“真难看,你也就与我阿弟一般大呢。”她揉了揉眼,绽出一个柔软的微笑,“多谢你,十九郎,但是,请你不要同情我。”她说完便背过身去了。
“带我去见魏伐檀罢。”我对她道。
她应了一声,也没有再回身看我,只是背对着我在前面走。她是一个坚强而温婉的女子,固执得叫人敬佩又怜惜。
然而,她竟说我像魏伐檀。
我怎会像魏伐檀?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可我偏偏笑不出来。

五、信为何物

魏伐檀的左臂废了。他被那石兽咬断了肱骨和筋腱,能留住手臂已是奇迹,却也只留下一条毫无知觉、再无任何用处的手臂罢了。剑阁中竟有如此玄妙的机关兽,便是玉桃娘也从不知道。
玉桃娘引我去见魏伐檀时,他正躺在榻上休息,紧闭着眼,睡着了一般。然而,当我靠近他的那一瞬,他立刻睁开眼来。
他望住我,眼中有水光颤动,好一阵没有说话,末了,却是扬起唇角,笑问:“你来跟我道歉的么?”
“我为何要向你道歉?又不是我咬断你的胳膊。”我觉得这人可真厚颜。
“嚄,十九郎,你真狠心哩。”魏伐檀却十分理直气壮,他依旧对我笑,无比灿烂:“我是为你才追入剑阁!我是为你才去拿那柄剑!我是为你才挡下那匹狼!我是为你,才废了这条胳膊。”
那之后的许多年中,事实一次又一次向我证明,厚颜无耻是一项生存技能,若能厚颜无耻到令人无从置喙、无可对抗,大抵也就可以顺风顺水心想事成了。而魏伐檀就是最鲜活的例证。我当时本想“呸”他一声,但看着他躺在榻上左臂完全不能动弹的凄惨模样又根本“呸”不出来。尤其是,他确实曾努力地想要保护我,我清楚地知道着。“好罢,真对你不起,委屈你受苦了。”于是我只好在心里“呸”了自己。
魏伐檀却又望住我。他躺着将头微微侧过,青丝散开来,衬着玉枕光泽,更显乌黑发亮。他很安静地望住我,眸中又开始闪动那水一般的粼光。我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干净又纯粹,宛若稚子。而后他展颜微笑了,是很澄澈的微笑,不染半分嘲意或狡黠。他轻声说:“不怪你。并不是你的错。”
逼我向他道歉,而后施于我宽恕。我那时想,这人若不是太喜欢高高在上恩赐他人的快意,便是彻底疯得无可救药了。
我问他:“你到底把燕倏带去了哪里?”
他立刻又恢复了平日那狡黠又尖酸的神情,故作哀怨地低眉抱怨:“你怎就不能好好与我说句话呢?除了骂我,便只会问燕倏。”
“魏君,我只想快些寻回他,回雾灵山去。”我忍无可忍地疲惫叹息。这言辞的游戏,我最不擅长,如此斗法下去,我必败无疑。
“为何偏要急着回去?”魏伐檀噙着笑瞧我,“你不喜欢这红尘世界么?当真就没有瞧见一丝好、没有一花一叶能入得你眼,所以毫无留恋么?若我此时立刻告诉你燕倏身在何处,你就真能立刻回去么?”他连连地逼问我,明明还像个孱弱病夫般倒卧着,眸中散射出的精光比利剑更迫人心惊。
我怔了好一会儿,竟是语塞,不能回答。
他也并不等我回答。“你再也回不到从前。无论你如何留恋,那些昨日都已死了,永远的死了。”他缓慢地说,一字一字,如念魔咒,直念入人心渊底去。
我忽然觉得疼痛,无比狂躁,猛扑上去,抓住他衣襟一把将他拽起。
他却“咯咯”笑出声来,真像个癫狂的疯子,那废了的胳膊软绵绵垂着,摇晃得好似一条蒿秆。“十九郎,你只是个耽于逃避的孩子罢了。固执地沉湎去日,不愿面对将来,于是缩在怯懦的壳里,装作情深又情长的模样。” 他嘲笑我。
若非有人打断,我一定打了他。
但玉桃娘忽然就闯了进来。“沈以清杀了城中的仆子。阿娘请十九郎你过正堂去。”她面色绷得极紧,忧虑又惊愤。
她说沈濯杀了人。
我亦惊了一瞬,松开魏伐檀,抬头盯着她。
她这才又说了一遍:“城里死了一个仆子,尸身上插着沈以清的剑,他人此时还未找到。”
后一句是实情,前一句,却是心声。
沈濯杀了人。是么?那个安静又温润的男人。
我到得正堂时一众人等早已齐坐。
玉柱国靠坐上首,身后高硕宽大的屏风上绘着群狼狩猎图,精细得毫发可见。而那狼群前后簇拥的,却是大片嫣红牡丹,娇妍又霸道。这诡异画面,就与那高坐众人之上的女城主如出一辙。
就在她的面前,是一只鎏金香炉,炉下托盘中的水光在堂中灯树辉映下,竟有潋滟错觉。此时的玉柱国便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贵妇,素手添香。她拈起些香末儿细细撒在香灰里,从婢女手中接过火折,看一株细小明火一跃跳出的曼妙身姿,金红包裹着青蓝。她缓声开口:“十九郎君,请你到面前来坐。”
不待我谢绝,已有仆子送上软席,就摆在最靠近玉柱国的偏首,比堂上任何一位人物都要高出些,而玉桃娘坐在她身后另一侧。
那分明已是不容推拒的姿态。
小婢用精致银碟盛来烧红的香炭,搁在香炉上,将香与火笼在其下,再扣了盖,香味却从镂空雕花之间潜了出来。这一炉香焚得十分精致,几乎瞧不见烟气,但香氛已点点弥散,浸润在神思里,清淡宜人,即便坐在近处,亦不会被浓烈夺去气息。
就在这般萦香环绕中,那女城主不疾不徐的嗓音,也亦绵柔亦铿锵起来,总似透着些明明暗暗所指。她问我:“你与沈濯分别时,他为何不与你一同走?”
我猜测她一定也疑心是沈濯杀了她城中的仆子,就与她的女儿所想一样。
我下意识抬眼向袁越望去。他就斜对着我正坐,双手在膝头紧紧攥起。他也盯着我,目光比刀锋更利百倍。他不待我开口,便已截口抢先:“如今多做揣测也是无益,当务之急,还是先寻着他人。若真是这孽徒胡作非为,袁某也第一个不能饶他。”他说得冠冕堂皇,一面说,一面愈发紧紧盯住我,愈发有寒意弥涨。
“我只是听说剑阁起火先急着走了。”我如是应声,装作全不知情。
瞬间,我仿佛看见袁越眸光闪烁,他顿时似松了口气般,神色也不再那样紧绷,慢慢显出些笑意来:“以清的个性我最为清楚。他素来不喜与人纷争,更不要说无故杀死贵城中的仆子。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 他果真是不想让我说出沈濯有雀蒙。
“那么,令高足的剑,袁公要如何解释?”有人如是发问。
袁越皱眉道:“或许是凶手栽赃。”
又有人问:“以沈郎君剑术精妙,谁能夺他的剑来杀人嫁祸?”
那袁越闻声却道:“袁某不才,劣徒又资质驽钝,要夺他的剑,莫说世间前辈高人无数,便是在座诸位也能做到罢?”他看似自贬,却说的很是傲气。
“哦,原来袁公是说我等都是疑凶!”顿时有人愤愤咄声。
“袁某可从没有这样说过。”袁越冷笑一声,愈发上风占尽。
局势忽而僵持起来,人人怒容不掩,独袁越坐定堂上,昂首睨看群雄。
静观良久的玉柱国见状叹道:“为一个仆子引致众贤友猜疑,看来是我不识大局得很。”她一面说,一面抬眼打量堂中诸人。
话音未落,已是骤然一静,竟连吐息声也收得干干净净。
就在玉柱国膝上,平卧着那饮血火锻的“天狼剑”,它就像一匹俯伏低卧的狼,早已磨利了爪牙,随时都会搏扑下来。
这是一场暗流汹涌的战争。沈濯不过是一个借口,一枚棋子,与那死去的仆子并没有多大差别,没人真正关心他杀人与否、是生是死。袁越不关心,他早已撇清了自己。玉柱国也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是谁当下可信,谁不可。
但却有人忽然做出了最关心他的姿态。是魏伐檀。他从堂外大步走来,一条左臂仍旧无力垂挂着,精神却已十分清明,步履矫健。“这世上焉有弃剑而逃的剑客?那凶手留剑嫁祸反而是欲盖弥彰。沈兄绝不会是凶手,我更担心的,是他恐怕已遭人毒手。”玉桃娘忙上前迎住他,他安抚地拍一下她肩头,转身朗声说道,“诸位难道忘了,那纵火烧了剑阁的贼人还未寻到,这一人可不是沈以清,有十九郎可为人证。”
此言一出,又有私语四起,切切交错。
玉柱国盯住魏伐檀看了好一会儿,竟绽出一抹满意微笑,略点了点头。“你坐下。”她示意魏伐檀入席,却忽然又转脸向我看来。“十九郎,你如何以为?”她竟问我的看法,不是问任何一位德高望重之人,而是问我这无名无望的小人物。
“我如何以为,有什么关系?”我反问她。
“我想听你的说法。你以为,沈濯会不会杀人?请你直说无妨。”她执意要问。
我抬眼望见对面的魏伐檀,他已在玉桃娘身旁就坐,也正看着我,用一种挑衅的眼神。我强烈地觉得,他就是在挑衅我,虽然那目光依旧被那些惯常或不惯常的嗤笑、微笑重重包裹。
可我又有何理由定要接受他的挑衅?
“我以为不会。”我呼出一口气,轻声应道。
“为何不会?”玉柱国眸中一瞬似有异色闪过,她又向我追问。
“只是我这么觉得。”我的确不知为什么,没有理由,只是这样觉得。
我看见玉柱国投向我的目光渐渐沉敛下来。“燕十九郎,你要替一个相识连半日都不足够的人作保么?这会需要你压上一条性命。”她忽然正色端坐起来,语声低沉,严肃至极。
那一瞬,我看见魏伐檀唇角渲开的笑意愈发跋扈不羁。
这是两个无关者的生死,我与沈濯生或是死,他笑得这样开怀做什么?
我忽然觉得,这人大概很想把另一条胳膊也折了。
再若不然,就是他与我有仇。也对,燕倏因我而死,魏伐檀厌恶我、甚至痛恨我,也都是理所当然。呵,果真如此么?所以才步步将我引入局中,看我为难,他便能开心。他甚至蛮横地大声否认我爱燕倏。
我忽然觉得有些失落。
我走到魏伐檀面前去,看定他双眼,轻笑:“若我今日死在这里,请你送我们回去。”
或许,我也只是在挑衅他,出于本能地还击。
刹那,我看见魏伐檀唇上浸着的笑意僵冷下来。他陡然阴鸷地盯住我,转而又勾起个嘲弄弧度,哼道:“好。师弟你有此侠义心胸,为兄也很引以为傲。”
后来魏伐檀常会很阴损地威胁我:“你若敢死,我就把你们一个埋在天南,一个撒在水北,偏不叫你们一起回去。”好像如此一来我就真不会死了。
然而生死这等鬼神之事,又有谁真能掌握自如?
就好像燕倏。
如果我能,我多想他还活着。
我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想要问他,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
藏剑城的仆子们寻到沈濯时,他正倒在深山山涧旁,身负重伤,奄奄一息。鲜血把溪水也染成了红色,被血腥气引来的野狼就在不远处徘徊,盘算着如何趁鲜将他拆吃入腹。藏剑城中人敬畏狼神,不敢冒犯,慌慌张张跑回来禀报,请了玉柱国亲自去看,才将他抬了回来。
沈濯受的是剑伤,他胸口被刺了三剑,其中一剑刺穿了心脏要脉,险些要了性命。
没有人多嘴疑心他在使苦肉计,因为没有人相信他会为了使苦肉计连刺自己三剑,更没有人相信他能拖着这样的重伤,走那样远的路,去倒在山林野地里。
于是新的恐慌将藏剑城彻底笼罩。
在年轻一辈中,沈濯可算一流顶尖的角色,这个将沈濯重伤至此的神秘人又该有多么厉害?或许,剑阁大火也是这人所为。那么此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少人叫嚷着立刻便要出城下山去。但玉柱国严令城众封锁了城门。
真相大白、凶手伏诛之前,谁也不许走。
我去看望沈濯时,袁以柔正匍在他榻边掉眼泪。
上山不过半日,两位师兄便相继负伤,她心中难过,早已哭哑了嗓子。“早知这样,还不如不要来,留在汝南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闭嘴!”袁越似乎很有些暴躁,颇不耐烦地斥了女儿一句。
袁以柔挨了父亲责骂,不敢再出声,只是咬着嘴唇抽泣,满脸垂泪,檀口见血。
“你又何苦迁怒在她身上。”袁以柔的母亲大抵是很不乐意了,走上前来哄着女儿,一面嗔怪丈夫。
“妳把她带回去!当着客人的面。”袁越脸色已十分不好看,又沉着嗓子怒喝。
“好像你骂女儿就不是当着客人的面了。” 袁以柔的母亲冷笑了一声,又望了我一眼,到底还是拉起女儿走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沈濯。他还未醒来,沉睡时眉头紧锁,牙也咬得很紧。那是一种很痛苦的表情,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捆绑着,明明想要挣脱,却又无能为力。我莫名觉得我看见了,冥冥中不可触摸的枷锁。
“燕小郎君师出何门何派?”撵走了妻女,袁越开始向我问话。
“没有门派,我跟我养父学的武艺。”我答。
“那敢请教令贤尊高名?”袁越又问。
我忽然觉得我不想答他。“我养父已过世了。”我抬起头看他,他便立刻露出沉痛又抱歉的神情。这人也很会演戏,只是,他和魏伐檀又不一样。魏伐檀常会故意演给你看,他不怕被戳穿,偏要像个土匪一样□裸地寻衅你、嘲弄你。而袁越却恰恰相反,他怕极了被识破。
“医师说沈兄几时能醒来?”我问袁越。
“看他的造化罢。”袁越叹一声皱起眉:“待寻着那贼人,袁某定手刃之!”
这话说的,好似沈濯已经死了。
我只是来看望沈濯,如今他既然未醒,我也不想再多待,便起身告辞。
袁越执意送我。
然而,待已远离了汝南袁氏所居的客院,眼看快到魏伐檀给我安置的居处时,他却忽然一掌向我劈来。
这一掌来势极猛,我只觉一阵炽烈与阴冷交错的劲气直扑天灵,甚至能听见风被割裂的响声。
不及思考,身手已先本能做出了反应。我没有退,而是拔剑迎了上去。
那是过去这许多年中,燕倏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东西。
他对我说:
“当你遇到冷箭偷袭时,绝不可怯懦逃避。”
“对手既然谋划好要暗算你,早已占尽了先机,即便你能躲开第一招,也还会有第二招、第三招…乃至无数个后招在等着你,躲闪只会将自己陷入愈来愈危困的窘境,让你彻底输掉最后一线生机。”
“所以你该前进,你要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就算你死在这里,也已替自己报了仇;而大多数人都是怕死的,只要你的反击扰乱了他的心神,他便会先求自保而忘记了要杀你,如此,你就赢了。这便叫做‘以攻为守,反客为主’。”
所以我斜起一剑向袁越喉管刺去,迎着他的掌风,毫不畏缩。
剑光风影中,我清晰地看见袁越目光瞬息震颤。那已落在我额前一寸的铁掌生生顿下,反向我掌中剑上拍去。
残余掌风的劲力仍击得我猛一阵头晕,但我的剑却也在袁越掌心横切出一道鲜红伤口,鲜血顿时涌落,灼目得如同断掌命痕。
“好身手!好胆魄!”袁越将伤手紧紧攥拳,殷红仍就从指缝里渗出来,他紧紧盯住我,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试一试你的本事,没想到你的剑却如此厉害。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这是假话。他其实想杀了我,我知道。我在雾灵山中许多年,见过太多野兽,温顺的,凶猛的,奸诈的。燕倏曾无数次地让我与它们近身相搏,磨练我的武艺。他方才劈出那一掌时,就如同山中饥不择食的熊,杀气腥浓盛大。
“滚开!别脏了我的剑!”我厌恶地向他怒吼。
袁越始终笑着,凉凉地转身而去,一晃已不见踪影。
我瞪着这人离去的方向,良久才终于垂手,顿时一阵晕眩,无法控制地向前跌倒下去。
袁越不是普通人,也不是藏剑城派出的那些仆子,甚至不是江湖中某一个普通游侠。他是袁越,汝南袁氏宗主。我那时尚不懂得什么江湖排名、高低比较,但直觉却万分清晰,我知道我捡回这条命是何等的侥幸。
我以为我大概是出了毛病,我应该是摔在地上了,但却感觉不到坚硬冰冷,反而觉得柔韧。直到听见有人与我说话的声音,我才知道,我没有摔下去,只是被人抱住了。“谁叫你不愿与人挨得近些,偏要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那是魏伐檀的声音,“十九,我可不知你原来这么笨。一家宗主亲自把你送到门口来,你早该想到有异了。”
他似乎在责怪我,又好像是讥讽。
“哦,雾灵山里的豹子也常送我回家。”我终于辨清这语声,狠狠将他推开。
魏伐檀大笑。“十九,人是比山林野兽更凶猛百倍的东西,你要记住。”他的声音沉下来,仿佛浸着引人沉湎的醇香,优雅又诡谲。他逼到我近前来。
“你又跑来做什么?如果你不是良心发现,打算来告诉我燕倏的下落,你就也可以滚了。”我再次狠狠推开他,保持着我以为安全的距离。
“你真伤我的心,难为我拖着重伤之躯来照顾你。”魏伐檀又开始没脸没皮地笑,从院外一直跟着我挤进屋里。
“我看你方才也没打算出手助我的模样。”我冷冷地戳他。
“我很高兴你足以自保。”他已很悠闲自在地歪在玄关处,用未受伤的右手撑着头,笑眯眯看着我。
就在他身后,将沉晚色把远处青山与近处院景揉于一方,点点霞辉在檐下打一个弯儿,松软的洒落在他身上,把那双眼眸里的光华也映得愈发明亮。
我忽然觉得他很美,美得就像一幅画,让人只想安静地屏息凝望。
可这人偏要自己破坏。“十九,你干什么这样盯着我?”他笑得深邃,眸光如水,粼粼颤动,薄唇开合时吐出的话语清晰又馥郁,仿佛染着佳酿绯色,“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爱上我了一样。”他如是说。
“谁会爱你这骗子。”我愤愤转身往里,一面斥他,“但愿我回来时你已自己识趣走了,否则不要怪我打你出去。”
“你去哪里?”他微有惊讶地追问。
“沐浴!”我很恼怒,总觉得自己好像落了下风。
魏伐檀又已大笑起来,即便在汤阁里也还能听见他毫不克制的笑声,“温汤水滑洗羊脂。十九郎,慢点洗,我等得起,仔细可别睡着了就好哩。”
我当时很想直接把汤池里的莲花石柱拔起来扔出去砸他,除此以外,也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砸了。
事实上,我也的确后悔没有真的砸晕他。
这人闲了一会儿就很厚颜地跑进汤阁里,自称手伤不便,让我帮他洗浴。
我毫不客气地叫他滚了。
他却大剌剌脱了衣衫走进汤池,将负伤左臂搁在池沿上。“其实我是无所谓,只要十九郎你不介意跟个泥猴儿同床共卧,我也可以过过水就算了。”
“滚!”我觉得我真的再多一个字也不想和他说。
但是魏伐檀他不滚。他半身浸在温泉水里,半身趴在池沿上,侧脸笑看着我。温汤白雾蒸起,袅袅朦胧,将他包裹起来,连眸子也浸润了水华。
泉水澄澈,除了人心,什么都清晰可见。
此时的魏伐檀就像一只妖兽,精赤,纯粹,又诡秘,一团浓烈鲜活,如此灼目,却又如此令人不敢直视。
记忆中的大片潮湿在一瞬间从心底涌出来。这妖冶画面莫名让我觉得恐惧,不由自主地后退,在水纹乱推间,站不稳地几乎滑倒,慌忙撑着另一边的池壁,才勉强稳住。
他却安静地望住我,水汽弥漫中,唇色朦胧。“你怕我么,十九郎?”他轻声问。
我瞪着他,咬牙不语。
他又问我:“为何你却愿意相信沈濯?”
“难道要信你这骗子?”我不知这人究竟想说些什么。
但他却忽然向我走过来,一步一步,有缓慢又坚定,受伤的手臂浸在水里了也不顾。
我还来不及呼出声,便被他一把抱住。他将右臂紧紧环住我,手掌抚在我脑后,竟是这抱住幼小婴孩儿的姿态。即便只剩一条胳膊可用,他依旧强健精硕。汗水与泉水混在一处,散发着特殊的气息,令人不禁恍惚。他低声在我耳畔叹息:“要不…你就永远做这么样的一个孩子罢,或许我就——”可他忽然就噤了声,再也没有说下去。
那一刻,我第一次触到他心的位置,滚烫似火。

六、一步江湖

我绝没有想到,我这样快就要离开藏剑城。
那火烧剑阁、杀害仆子、刺伤沈濯的真凶行踪诡秘十分狡猾,玉柱国封城戒严、命玉桃娘亲自总领搜查,一连十余日过去,也不见半点进展。凶手便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何时得以擒凶?何时真相大白?没有人知道。看似无垠的未知愈发将不安扩散到每一个角落,每一双眼,或是每一个人前人后的心底。
玉柱国每日都会与各家宗主及门派宗师们密谈,说了些什么,也无人知晓。
魏伐檀以养伤为名,整日赖在我住处不走,活像只嗅着了肉味儿的醉狗。
他有时会笑说:“索性不要寻到那小贼算了,你也不要出城去,留下来。”半真半假,依旧那般笑容,叫人捉摸不清。
我其实并不太在乎。人的适应能力实在是很强,我也渐渐习惯了有魏伐檀跟在身边的日子,只要看到他,就能很安心——我想,我可以相信他不会伤害燕倏,我只需要等,等这人何时玩够了,便会告诉我燕倏的下落。或者,我也可以拿什么东西去换。
然而,当我如是直白与魏伐檀说时,他有瞬间睁大了眼。他问我:“若要你等一辈子,你也能等?”仿佛很吃惊。
我反问他:“那又怎样?”
他却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身子望着我:“等到你我都已老了,满头白发的时候?”他盯住我好一会儿,忽然又大笑着扭过脸去,埋头只剩肩头颤动。他笑:“十九,我不能想象,那时候你会是什么模样?”
我说:“人都会老会死,有什么想或不能想的。”
他便摆出一副固执模样拽住我:“到那时候,我要先看看你。”
我说:“你可以来雾灵山做客。燕倏不会再赶你走了。如果你不惹我烦你,我便也不会。”
他陡然安静下来,双目一瞬不瞬,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问我:“为什么?”
我不知他究竟在问什么,便没有搭理他。
但他又跑到我面前来堵住我:“为什么?十九郎,为什么这样爱燕倏?”
我反问他:“你这样问过你自己么?”
他却仿佛完全不曾听见我说话,而是已然陷入自己的疯癫之中,连连质问:“就算他已经死了,也可以为他等待,可以为他一生留在山野,可以把他永远放在心里?为什么?”
他如此高声地叫嚷着燕倏已经死了,让我很是不快。我知道,在燕倏的死去这件事上,我远不像我所竭力表现出的那般从容。于是我很尖刻地回他:“是呀,他还没死时你不也娶了妻过得很是快活得意么。离开了雾灵山,就忘记了他。”
“我没有!”他跳起来,恶狠狠地抢白,做出一副想打架的模样,却又猛地泄了气。他垂着手,像个茫然地孩子般恍惚,满眼全是困惑。“十九,他已经死了,而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得活下去。”他喃喃地自语。
“我们为什么活着?”我问他。
“你呢?你为了燕倏活下去么?为了他能安心,替他活下去?”他眼底声中忽然又涨满了嘲弄。
我想了一会儿:“我只是为了活下去。”
他怔了好一会儿,笑得几乎淌出泪来:“十九,你却也爽快直白。”他双手扣住我肩膀,盯住我的眼睛,用一种低缓的语声问我:“不,你是在嘲笑我,把你的纯粹显摆给我瞧,好让我见识见识什么叫作‘为之而生,失之可死’么?”
“你想事情真复杂。”我拧眉。
“嗯,我心中有佛。”他自嘲地嗤了一声,“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何带走燕倏罢,以后我会告诉你,但现在不是时候。”
“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只关心你几时将他还我。”我如是道。
他只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那是十余天来他唯一一次主动离去。
魏伐檀走后,下午,沈濯来寻我。
他的伤还远未痊愈,却独自一人跑来,走得很艰难。
“你若有事,叫一人来让我去找你就可以了。”我将他扶入屋里坐下,颇为不解。
他苦笑着微微摇头:“我要亲自来谢谢你。多谢你…没把我有雀蒙的事告诉别人。”他薄唇还泛着失血的灰白,声音很轻很薄,说得吃力,仿佛很疲倦。
我闻声呆了一瞬,忽然感觉说不出的古怪。“这是什么很严重的事么?”我问他。
“不,但是我…”他顿了好一会儿,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说,“我不想成为别人的麻烦…”
那声音很苦涩,会让我错觉他在压抑哽咽。
这种错觉实在匪夷所思得可怕。
我觉得很是生气。我问他:“这‘别人’是谁?”
他静默片刻,没有应话。
我又问:“是袁越?”
“燕贤弟,”他忽然凝重了嗓音,“请你不要这样直呼我师尊名讳。”
我看见他不由自主攥紧的拳,那些凸起筋络将他绷紧的情绪暴露无遗。尽管他的神情仍就平和安静。
于是我只有笑了。“嗯,或许我也不该管你的事。”我与他对面而坐,将茶末盛入漏中,舀一勺花果翻滚的沸水冲下。茶饮的清香渐渐馥郁起来,恍惚似又回到幼时燕倏手把手教我煎茶的情形。我又渐渐安静下来,觉得其实我可以体会,沈濯那无论如何也寸土不让的心情。
我将茶盏递到沈濯面前时,他依旧紧绷着,茶水仍有些烫,即便只握住盏身也能感觉出来,他却完全不曾发现,急急地饮了一口,咽下去后便闷声不响地将茶盏端住,看着盏中轻晃的细小水纹,宛如雕塑。
“我的雀蒙眼是天生的。”良久,他轻声开口,“我母亲在我五岁那年没了。我对那个家的记忆也只停留在五岁。那一年,师父和师娘收留了我,教养我成人,直到现在。所以…”他静了好一会儿,将盏中余下的茶水一口一口缓缓喝下去,呼出一口长气,轻笑,“你大概不能理解。你应该是个幸福的孩子,才会有这样单纯的眼神。”
我想了一会儿。是的,在燕倏死去之前,我的确可以算是个幸福的孩子。
“你知道么,”沈濯却像醉了茶,继续笑道:“刚见到你那天,我本想叫你离我师妹远一点。其实你那天若不插手,以玉也不会摔下去。师妹很淘气,打小就是以玉一直陪着她玩陪着她闹,从没出过什么差错。我觉得,有以玉守着她,就足够稳妥了。可是,那天我看见你坐在山崖上哭,所以我没好意思说出口。看,我其实是个经常会临阵退缩的人。”
“你是个很温柔的好人。”我摇头。
沈濯似乎轻哂一瞬。“我能问你么?为什么肯相信我呢?其实对你而言,我也不过是个陌生人。”他问我。
他也这么问我。和魏伐檀一样。
“你见过离群索居的野狼怎样获得一头豹子的信任么?”我反问他。
他微怔了一瞬,只望住我,没有说话。
我对他说:“我看见过。它一声不响地走到豹子前面,先把□而脆弱的后心敞开。然后它们连手战胜了一头熊。你要问那头豹子为什么信任它呢?或许也就是一瞬间的直觉罢了。”
他呆了半晌,仿佛有些难以置信地,问:“若是信错了呢?”
“信错了,大不了再打一场。”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与他一起拔了剑。
他的剑也很快,即便还身负重伤,也完全不输给我。我们看着彼此掌中的锋芒抵在对方颌下,于是互相微笑。
“我不能让人把我有雀蒙的事说出去,那会有损家师的颜面。”他惆怅叹息。
我拧眉:“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丢人的事。你真不值得。”
他依旧苦笑:“其实我现在还是很想临阵退缩。我真的不是那么有魄力的人。”
他的伤口因为动作的牵扯又裂开来,血渐渐在衣衫上浸出颜色,那鲜艳赤红灼目的令我难过。
“你的伤——”
“别管我!”他截口打断我。
这执拗俨然困兽,那怕驮着伤,在满是迷雾的深谷徘徊,依然有骄傲又孤僻地怒吼。我放下剑向他伸出手去。那样靠近心脏的伤口,他总在为别人顾虑,却对自己如此狠绝,这个人…我抚着他的伤口,觉得想要落泪。“你的血明明还是热的。”
他的剑慢慢垂了下去。终至砸落地面,发出似乎清脆又沉闷异常的声响。他忽然跪下去,像个孩子一样拦腰抱住我,将脸埋在我怀里。我听见他压抑的哭声。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哭泣,从那以后,我再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
我俯身搂住他。他身上的血腥气就像酒的味道,浓烈而诱人,让我觉得我应该抱紧他,并且从此不再松手。
然而,我却被惊得不得不松开手。
我看见玉柱国,她就站在院子里,一句话也不说,无声得宛若一抹透明魂魄。我完全不知她是何时进来的,只能看见她瞪着我们的眼神。惊恐又憎恶的眼神,就似瞪住最痛恨的仇人,衬着她满头华发,森森可怖。
我甚至察觉了杀气。
我那时很困惑,不知她为何莫名其妙便要这样。不待我有所动作,沈濯已一把将我推开。他上前一步,立起身时投下的影能将我全部遮蔽起来。他似乎想解释什么。
但没有人想听他的解释。
只是呼吸一瞬,玉柱国已欺身闪上前来,犹如幻影移形,掌中不知何时多出双尺长短剑,剑尖已迫在沈濯咽喉一寸。
沈濯似半点也不打算反抗。我欲举剑相护,却有人快我一步出招。
只见青影如虹,一道寒光掠过,袁越已插身在沈濯与玉柱国中间,将那银发持剑的女人逼退三步。“玉柱国,这孽畜还是交给袁某来处置比较好罢。”
“师父…”沈濯眸光一震,如有涟漪颤抖。
然而袁越却暴起一脚将他踹开了。“别喊我师父!”那声音听来如此陌生,浸透了厌弃与冷漠。
沈濯无声地向后倒去。他摔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歪歪斜斜撑起半身,鲜血从口中喷出,他竭力抑制了很久,终于摁住心口开始剧烈地咳嗽。可他仍固执地仰起脸望着袁越,眼底流动的蓝散射出幼兽将死的依恋。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看见的不是一个男人,而只是一个无助的孩子,明知锋利扎手也悲伤地想要握住那些碎片,再不能承受失去。
袁越铁掌携风劈下。
沈濯没有躲闪。他只是呆呆仰望,保持最虔诚的姿态。
我举剑迎上前去,将之护在身后。
“燕小郎君,请你让开,这是袁某宗内事,不需外人插手。”袁越拧眉喝斥。
“十九郎,你过来,不要与那人站在一处。”玉柱国却用诱哄孩子的语调催我,似乎充满了怜悯与情切。
我静盯着他们,持剑而立,一句话也不想应。
不知何时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院内院外,挤得满满的,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我抬眼扫视,瞧不见魏伐檀身影。
袁越愈渐焦躁不安,我瞧见他的脸色一点点的变,由紫红变得青黑,仿佛油彩翻倒。“我真不明白你们的道理。”我觉得真可笑,这些神经质的人。
“这不是我们的道理。十九郎,这是天理。人不可以悖逆天理。”玉柱国肃然看住我。她向我伸出手来,那姿势如同一个迎接的怀抱,迎接我回归天理正途。
我骤然发现了,他们根本就是一群疯子。
呵呵,谁知道呢,或许在他们眼里,我们才是疯子。
一群疯子与另一群疯子讲天理,这的确很有趣。
我终于渐渐开始明白,为何魏伐檀常挂着那样嘲弄的哂笑。
然后,我与他们动了手。
那以后的江湖传闻总说:年方束发的燕十九郎逼得藏剑城的玉娘子与汝南袁氏宗主这两位顶尖高手不得不合力对阵…而事实上,我输得很彻底。若不是他二人貌合神离又在围观众人面前端着前辈高手的架子,我想我恐怕还要输得更惨烈。
败阵时,玉柱国问我:“你到底是谁?”她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紧紧盯住我,呼吸急迫。
我说:“我是燕十九。”
“你姓燕!你竟然姓燕!”她明明早就知道我姓燕的,可她却恶狠狠地瞪着我,紧攥着从我手中夺去的剑。燕倏的剑。我觉得她似乎很想将那把剑砸在我脸上。但她终于没有。她把它带走了。
我那时完全不明白,为何玉柱国如此憎恶我与沈濯的拥抱,以至于非要杀了我们不可。他们把我和沈濯关在藏剑城的地牢里,反复商讨该如何处置。
袁越到底还是抛弃了沈濯,当着众人又狠狠踹了他一次,宣称与他断绝师徒关系,将他逐出师门。我看见袁以柔的母亲在人群里别过脸去低头流泪,她把张牙舞爪的女儿死死掐在怀里。而沈濯那时的神情却是模糊的,或许,只是我本能的不想记住那样的神情。
沈濯的伤势加重了,开始发热,全身火一般滚烫。但他不说胡话,他紧抿着唇,眸色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明澈。
他唯一对我开口说话,是在我将胳膊伸过牢栏握住他的手时。他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对我说:“谢谢你。对不起。”
牢内昏暗飘摇的灯火把他的侧脸投作剪影,在条条囹圄之间,愈发显得削瘦单薄。
我看着他的头渐渐垂了下去,陡然,满心恐惧。
我想他或许早已不想活了,所以才能那样毫不手软的在自己要脉处刺下三剑;他去找我,想让我杀了他;他不反抗袁越,只想死在师父手上…那种生无可恋的眼神,明明含着笑,却仿佛空无一物,无端端让我想起燕倏,想起那一刻我从燕倏的眼底看见的、无力的自己。
我竭力用双手抱住他,托着他的下颌。栏杆缠着铁索,勒得身子生疼,木刺锉磨血肉。我对他说:“活下去。请你活下去。”听得见自己语声中紧涩的颤抖。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绕过木栏,抚在我脑后,很轻,很湿冷。可我觉得,我看见了他的微笑。
我曾经以为沈濯一定不能活了。或许我也会死,就那样莫名其妙的死去。
然而,玉桃娘放了我们,还有袁以柔和她的二师兄顾以玉一起。顾以玉也还带着伤,行动起来仍不怎么利索,但依旧可以默默地将那跌跌撞撞的小师妹看护起来,细心又温柔。他们都没有说话。沈濯也没有。仿佛这便是最至极的默契。
我问玉桃娘:“我的剑在哪里?”
玉桃娘歉疚地垂下头去,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指:“我阿娘藏得很紧。我偷不出来。”
我说:“我要去取回我的剑、找我要找的人。”
“走罢,留得青山在。”玉桃娘死死拽住我。她用一种哀求的眼神望住我,低声对我说:“十九,我把你当作阿弟。你也把我当作阿姊,好么?”
我不知为何无法拒绝。她的哀求柔软得令我鼻息酸麻。
半山分别时,袁以柔忽然哭喊了一声:“大师兄!”大概是顾以玉很快捂住了她的嘴,余下的哭声便成了呜咽,细弱地从身后顺风飘来。
我明显地感觉到沈濯身子颤了一颤。可他最终没有回头去望。
或许,那才是我真正踏入江湖的第一步。
许久以后,每当有人问他们眼中的游侠燕十九:“你第一次闯荡江湖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总会想起那时沈濯拖着伤前行的身影,还有他掌心灼热的温度。
于是我回答他们:“我踩在尖刀铺下的路上,不想前行,却也无路可退。”
然后,他们开怀大笑。他们不相信。他们觉得侠客都该是豪迈的,义无反顾,热血翻涌,意气激荡。
我只有微扬唇角。不信便不信罢。其实我是一个疯子,他们不信我,才是理所当然。
我会在即将踏上新的旅途时习惯性地握起拳,告诉自己如此便可以留住,一些自以为不曾散去的余温。
那逝水浮沉里的金色花飘零何处?
我该向哪儿走去?
我仿佛知道,却又什么也不知。
我只是必须走下去,在望不见尽头的长路上,朝着第一抹晨曦,用微光,刻下那些名姓。

七、海上日月

后来我拥抱了沈濯,在茫茫海上,一叶扁舟的随波逐流中。除了我们,便只余下天和海,一叶扁舟,满目空旷。
那是一段不可预料结果的旅程。扬帆时,看着那一线蜿蜒海岸渐至模糊,一刹那闪念,我甚至怀疑会就这样漂去不知名的远方,再不能停下,更勿论回头。
海上的夜晚很冷,水浪带着碎冰。我们不能点灯,浓黑里只有星光稀薄。
沈濯忽然唤我抱住他。他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全然不见焦点,嗓音中的战栗纤细得如同破碎。他的身体很冰冷,触不到血液流淌得感觉令我也忍不住暗自恐惧。我用力地抱住他,用力想寻找一些生气,直到我听见他的心跳。那声响在寂夜里燃烧,盛大而虚无,如同一场月入海平的幻觉。
刹那,我的泪水落在他胸口上。
情难自禁,无法抑制,似有什么东西从心深处奔涌而出,宣泄得不堪束缚。我流着泪亲吻他,泪水滑在唇齿,咸涩地令我舌尖发麻,那些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沉浮,耀出的光灼得我浑身炽热,闭上眼,看见的便是燕倏,燕倏的发,燕倏的唇、燕倏的眼、燕倏、燕倏、燕倏…
我撑着身子怔下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但是我动不了了,我只能痴痴地盯住面前那人。
他不是燕倏啊…他是沈濯。
可沈濯他抱住了我。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抱住我,温柔又安静,宛若和风包裹。我把脸贴在他心口上,拼命咬着唇,缓缓抚上那些渐渐陈旧的伤疤。
我们像两个婴孩一样相拥彻夜,什么也不做,亦不能睡去。
天曦将至时,他忽然唤我。“拂衣,”他唤我的名字,拥着我伸手,指着天角灰红的云霞,声若低吟,他说:“太阳要出来了,再往前一步,这长夜便能过去了罢。”
我扭头,那一片天空依旧朦胧,并不见如何耀眼,却似有万丈光来,刺得我双眼生疼。
我坐起身,握住他的手,仰面呆望着,心里满得快要溢出来,却又空旷得一无所有。
我永远都记得魏伐檀被燕倏掐住咽喉时的怪笑。他笑:“我只是个无处容身的人。”直到与沈濯一起沉浮瀚海,一望无垠,满眼全是深深浅浅的蓝时,我竟才终于感同身受。
沈濯告诉我,藏剑城上一任的城主隐居在南海之外,若寻着他,或许能帮我索回我的剑,但若寻不着,或许我们便再不能回来。
他还是一如既往,什么也不多问我,只问我:“去么?”
藏剑城广告天下子弟,悬赏缉拿我们,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袁越也在这么做。我想,其实沈濯他根本就再也不想回来。
于是我便与他乘上了顺流南去的海船。
若是拿不回燕倏的剑,我回不回来也没所谓。
我不知我们在海上究竟漂了多久,我只记得沈濯的体温,那样稀薄的凉在一无所有的海上日月中渐渐生出了不可替代的温暖,成为了失去燕倏后我以为可以握住的唯一。
但我不探究他心中的袁越究竟是何种存在,一如他从不问我有关燕倏的任何事。他只有一次安静地问我:“拂衣,取回剑后,你有何打算?”他唤我拂衣,这与燕倏、魏伐檀都不相同的称呼,很好。
我想了很久,觉得我别无去处。我说:“我要回雾灵山。”
他似想说什么,薄唇嗡动,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我对那段海上日月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片风雨呼啸之中。巨浪拍碎了小船,如同拍碎蝼蚁。但并不觉得恐惧,我看见蓝色的飞鱼,跃出水面,在白浪滔天中撩起绝美的弧线。
它身后是一轮孤月,在狂风暴雨之后,深深天幕之上,兀自明亮。
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了,身下触感十分绵柔,耳中却吵闹个不停。
我睁开眼,看见一团繁花锦簇。
那是个少女,短衫短裙,乌发披散着,并没有衬得肌肤愈发如雪,但那泛着光泽的象牙色也很好看。她衣裙上的花朵是真的,娇嫩新摘,似还挂着露水,在眼前摇曳,晃得我眼花缭乱。
她见我睁眼,立时激动地吐出一连串话来,声如玉珠,语速亦十分快,脆生生得好听,只是我听不懂。
我醒了醒神,坐起来,去看沈濯。沈濯还昏睡着,一只手与我紧紧握在一处,不曾松开。
那少女许是见我不应话,便放缓了语声,又说了一次。可惜,我还是一个字也没能听懂。
少女急得直跳,像只焦躁的黄鹂,绕着我们蹦来蹦去。我只好看着她蹦跳,心想与她说话她也不能懂。
沈濯迟迟醒不过来,我试一试他鼻息,又俯身听他心跳。他气息平缓,心跳亦不微弱,应该没有呛水。我放下心来,就在他身旁坐下,略作调息。
那少女渐渐也安静下来,跪坐在一边望着我,但没一会儿便又嚷嚷起来。我听出,她大概是喊:“阿内桑!阿内桑啊!”她边喊边跑过去,□双足在沙地上留下一串纤纤印迹,不一时,拽着另一个姑娘跑回来,手舞足蹈,满嘴里一串串的全又变得听不明白。
那个姑娘笑着,拉她安静下来,对我道:“伊讲恁手拖手了好紧哦,害伊拆都拆没开,只得要恁躺沙埔上待郎来抬先,未知汝醒恁快嘞。伊讲伊系好厝女,汝安心啦。”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怪,与之前那少女不同,倒像是几种方言混合一处,但与中土雅言又有些许微妙相似,总算还能勉强听懂一些。我怔了怔,向她们道了声:“多谢。”这俩个姑娘皆是百花短衫裙,一模一样的装扮,我得知她们是姊妹。姊姊比妹妹略高出半个头,圆脸蛾眉深酒窝,更显娈硕丰腴。她们都爱笑,总露出八颗牙齿,白如珠贝,人如其名,姊姊叫阿珠,妹妹叫阿贝。
我将沈濯背到两姊妹家中。
这是个海中孤岛,据说,数百年来岛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从不曾离开,偶尔有遇着海难的中土人漂来岛上,但最近一次也已是十数年前。
沈濯醒来时,已又是月上中天,由始至终他都紧紧握着我的手,直到彻底醒来,才终于放开。
阿珠煮了汤送来,海鱼和海菜炖出的汤有股大海的浓香,干净又纯粹。
沈濯又向她道谢。
阿珠在裙摆上擦着湿润酥红的双手,笑道:“唔讲谢啦,侬家都好难见到海那边来个郎客哦。玉阿公话给侬知,恁边国中男仔个个都系恁俊,但女仔嘞,都没侬家酱靓哦,系未真噶?”
笑言软语说得沈濯茫然半晌,待想明白了意思,顿时窘得满面绯红,险些没给一口热汤呛死。
那阿贝也从门外探头进来,抱着门框,语如珠落,清脆叮当,宛若琵琶弦拨。
我觉得想笑。
不知为何,我忽然开始想,若是魏伐檀在这里,他定能把这两个岛上美人哄得开心服帖,不像我和沈濯这样狼狈。
阿珠提起这个玉阿公,倒是跟魏伐檀很像。
我问阿珠:“这位玉阿公是什么人?”
“同恁样哩,阿公唔系岛中郎,不而过当年海上漂来就未走。”阿珠眼波闪亮,似有怀念,柔声道:“阿公说话声好好听,仲教侬姊妹习字,侬家都学不成物啦。”后来我才渐渐习惯了,她说“学”这个字的时候念成“哈”,“不”念成“唔”,但当时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哈唔成物”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猜她大概是抱怨自己学不好。
我又问她:“那玉阿公现在何处?”
阿珠闻言看着我,安静下来,许久叹息:“阿公都过身多年了。”
我怔了怔,心中骤然一寂。
我连证明这人是否我所找寻之人都还来不及,就被告知,他已死了。
郁郁时,却又有人握住我的手,即便不看我也知道,是沈濯,只能是他。我回眼看住他,默然无语。
沈濯又与阿珠说了些什么,我已无心入耳,只听沈濯后来告诉我,那玉阿公故去前似乎留下了什么东西,保管在岛中神庙内,但若要取出,需得等三个月,待祭神典仪之后。
于是我与沈濯便在姊妹俩家住下来,等着祭典开庙。
阿珠阿贝姊妹显然都很喜欢沈濯,尤其是阿贝,虽然语言完全不通,但她却总黏着沈濯,像只灵雀一样叽叽喳喳个没完。沈濯从来都是个温柔的人,听不懂她说话也好,依然会微笑听着。我不知他是否想起了袁以柔,阿贝与袁以柔,其实是相像的,她们有何其相像的眼睛和笑脸。
每每这时候,阿珠总会笑看着他们,美眸明亮,似有宠溺流淌出来。
但有一日她来问我:“汝同沉阿兄很交好?”她把“沈”念作“沉”。
我起初并没懂她意思,直到她又与我说:“大人过身早,只细妹同侬过活,细妹直直都想出这岛去,可怜未有人能带她。”我忽然明白过来,她想让沈濯带阿贝走。
我说:“如此妳该去问他。”
阿珠深深看我一眼,垂下眼帘,“侬知细妹意爱郎客同郎客中意伊系两样事,但侬亦没别路好选,若汝唔在意,侬家会同沉阿兄问。”
我问:“为何要先问我?”
她抬眼又看住我,但不说话。
我又问她:“妳舍得么?她是妳唯一的阿妹,若是走了,不知几时才能再见。”
她笑了笑,摇头,“阿妹开心,侬最开心。”
我看着她的笑脸,她有一双十分好看的蛾眉,弯弯衬在额下,将眼底潜藏的忧伤也几乎遮掩得干干净净。
那天夜里,我听着海浪冲刷沙滩与礁石的巨响,辗转难眠。我在黑暗里睁着眼,问沈濯:“你想留在这岛上么?”如若这样便能彻底遗忘从前,重获新生,他或许会愿意罢。
沈濯背对着我,像是睡着了,久久没有回音。但就在我几乎要放弃了时,他忽然开了口。他轻叹,说:“拂衣,你不要误会。”嗓音沉静如水。
我猛一下从榻上弹起身来,盯着那一片撒在窗前的月霜。胸腔里如鼓躁动。我问他:“我误会什么?”觉得嗓音干涩到细不可闻。
他没有答我。
我翻身扳住他肩膀将他仰摁在榻上,逼他看着我。
黑夜里,他的眼睛没有焦点,却亮得令我心颤。
那就像是,在海上漂泊的无数个夜晚里,我仰面看见的,明亮又坚毅的晨星。
在我细想明白以前,我俯身吻了他。
我将舌探入他口中,舔舐吮吸。他的嘴唇很柔软,内中湿暖,令我安心又焦躁。我不知我是何时学会了这个,或许是燕倏这样地亲吻我以后,又或许,根本是在我无数次偷吻那眉眼与红唇之前,是我灵魂深处蠢蠢欲动的本能。
沈濯没有推开我。他抬手扣在我脊背,将我整个拥入怀里。
交相拥吻时,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燃烧着。沈濯的体温总是刚刚好,在我寒冷时,他是暖的,在我火热时,他便微凉如绸。
我与他贴身厮磨,肌肤寸寸相亲。我不知我是否可以这样做,但我知道,我想。如此,我便能感觉到他,进而感觉我自己。我们都还活着,还得活下去。
他捧住我的脸,似想望进我眼底,问:“我是谁?”但目光却还是越过了我。
我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答:“你是沈濯。”我知道,他是沈濯,很清楚地知道着。他不是燕倏。
他的睫毛在我掌心颤动,没有闭起双眼。他用如同叹息地语声对我说:“拂衣,喊我明清。”
我微微一怔。
明清,不是以清,他不要那人给他的字。
我俯身亲吻他,沿着那优雅的轮廓,吻一下,喊一声:“明清。明清。”撑开他向深处用力挺身。
我顾不得回想当初燕倏是如何做的,我也不愿。
当我察觉他流血时我便停了下来,惊得有些迟疑。但他桎梏住我,不许我离开。从头至尾,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大睁着的眼睛里,似也要涌出血来一样,泛起大朵浓黑落花。我几乎不敢再看,又将手覆上去,可是他扼住我的手腕。
那并不是一场欢愉,而只是一次撕裂的仪式,将一个人,一段过往,从灵魂深处生生扯开,如是而已。
完事后他用手摩挲着我的五官,似要确定什么般又唤了一声:“拂衣…”只此一声,再无下文。
我伏在他身上,盖住他手背,将他的掌心贴在面颊,应他:“是我,我是燕拂衣,我在这里。”
我觉得愧疚,但又不敢,想替他做些什么,亦是不敢,仿佛无论怎样,都是亵渎,唯有竭尽全力地抱住他,一动也不敢动。
待清晨微光终于穿透夜之纱幔,我遽然睁开眼。瞬息错觉,我几乎要分不清了,这世界的光芒,我究竟是期盼着,或是逃避?我生在浓烈黑暗里,一面希冀离开,一面蜷缩不前。
次日我便去找了阿珠。
我说:“妳不要去问他了。阿贝是个好姑娘。这件事还是就了在妳我这里的好。”
阿珠久久看定我,点头。“其实侬早知恁唔得带细妹走。侬都从来未见男仔拖手拖到恁紧,拆都不得开。”她笑起来,又对我说:“多谢汝坦白,为细妹留著体面。都好啦,侬家来天教细妹出船,若伊定定要走,女仔都能出船越海去,未必要靠郎客带。”
我看着她的笑脸,这回她没有露出牙齿,抿着唇,眸色喜忧参半,但依然明亮坚定。阿贝很幸福,有个这样好的姊姊。我怅然笑叹:“世上的姑娘都这么好,可惜我们没福。”
“有福没福,心心相印都作福嘛。”阿珠摇头弯着眼,她拉我:“火瓜收苏啊,暗时篝火会得来啰!”
我后来才明白,她其实是在说“雨过收伞”,代表揭过不提了。这岛上把“雨”也念成“火”,真是十分有趣。
阿珠邀我们去晚上岛中的篝火集会。我问沈濯去不去。他的眼睛夜里看不见,虽然有篝火,想来总还是不便。但沈濯坚持要去。他说:“你带我去,拂衣。”
我于是拉着他去,手牵着手。沈濯的掌心依旧是干燥而微凉的,即便在这样的海岛上,也沾染不着湿气。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剑磨出的茧,没有滑嫩细腻的触感,但分外坚实。
我拉着他找地方坐下,立刻有姑娘们拥上来唱着歌子邀舞。这里的姑娘都很美,乌发如瀑,满身香花。
阿贝正与少年们跳舞,看见了,撒开舞伴就跑过来,把她们都轰走,像只护犊的母鹿。
阿贝是这火光中最美艳的姑娘。男人们只得艳羡地盯住我们。少年郎在对面跳来跳去,挥动长长的不知什么鸟的羽毛,龇出一双虎牙。
我忽然觉得血涌,像受了挑衅的狼会竖起背毛一样,示威地勾住沈濯的脖子,在盛大红火下与他唇舌相吻,召告我的所有权。沈濯亦不推开我,他握紧我的手,我们十指相扣,任火色也不能插入。
四下惊笑入云。
阿贝气急败坏地把我揪起来,拖到篝火旁的空地上,姑娘们又拥上来,将大把的鲜花与大碗的美酒洒得我满身满脸。我扭头去看沈濯,穿过花与酒的洗礼,看见他安静的微笑。火光映在他的眸子里,竟似从心里生出来的,烨烨不灭。
阿贝凑到我耳边说了什么。
她说:“你要一辈子对他好,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她一字字咬出声来,略仰着脸,眼神很骄傲。其实她没一个字念得准,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听懂了。我笑得差点流出泪来。
然而阿贝是认真的,她端着酒碗要我立誓。
酒才从火上取下来,依然沸腾翻滚。我引颈一饮而尽,觉得吞下了一口烈火,整个人也要烧起来。
阿贝一碗一碗得灌我,用岛上最大的“大碗公”。我此生从未喝过这样多酒,终于醉得连路也走不直。可我却又觉得清醒异常。我从这躯壳中抽离了般俯视着自己,不去管何时便会坠落,精疲力竭着痛快。我从不曾如此痛快过。
沈濯架住我把我从人山人海里拽出来,一直拽到海边的高崖之上。我摇摇晃晃地撞倒了他,抱着他摔在尖锐的砾石堆里。
海风凉凉地擦过面颊,触感湿冷。
他的眼睛里,那些烨烨火光仿佛仍未熄灭。
一时口干舌燥,我傻傻地笑了。我抓住他,撑起身,看牢他双眼,说:“我们一起回雾灵山。”
瞬间,我看见他眼底的光,宛若流星,那一汪浓黑中绽出的徽赫,在壮烈前永恒。他搂着我,柔声问我:“拂衣,你想回家了么?”
我大笑着亲吻他,翻身仰躺在他胸口上,向着夜空大喊:“我要回家啊!一起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有家可回。原来我这不见前路的追逐不过是为了要寻回我的家啊…我终于笑到泪水横流。
沈濯细细摩挲着我的脸,连着那些湿痕一并抹去,将我的脑袋抱在怀里,静静地说:“好,我们一起回家。”
远处的篝火仍未熄灭,在墨染天幕映出一片浅浅灰红,如同纱雾。海浪一波一波拍来,冲刷礁岸,震耳欲聋。
我呆呆看着,听着,扭脸将吻印在他掌心上。

八、生死相依

知道袁越曾对沈濯出过手是个意外。
那天我觉得倦乏,和衣小憩竟梦见燕倏。
他扯开我的衣裤生生进入。我痛得吸不进气,哀声求他停下。可他就像不曾听见。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眼中风云卷涌,只顾进出操练。
我被他掐腰拎住,浑身乏力,只能看着他眼底沸腾的眩惑漩涡。
他声声唤我:“狸奴。狸奴。”激情低哑。
狸奴,是他给我的乳名。可他不是在喊我。我知道。没有理由的,我就是知道。那是天赐的敏锐。
心下一片凄凉,我终于忍不住嘶声哀叫:“别这么喊我…求你,别在这时候…用他的名字喊我…”
燕倏骤然静下来。他死死盯住我,眸色由火热渐至冰冷。他猛掐住我的脖子,那样用力。我瞪大了双眼,迷茫到不知疼痛,连惨呼也不能,以为我的颈骨已经粉碎…
然后,沈濯摇醒了我,把我从溺毙的边缘捞回来。
我终于与他说起燕倏。我一直都记得那痛感,强行被人侵入,充斥着对抗的刺激,毫无欢愉可言。
“但是很满足。只有那样被充满时,我才能真正感觉到,我是被需要的。”沈濯似有些恍惚,安静地盯着遥远处不可触及的幻象,语声低婉飘渺。
我呆了呆,像被针扎了尾巴一样,暴怒而起。
其实我本无意去探究他的过去,我只是,偏偏就这样听了出来。
我冷冷地说:“他根本是个畜生。”
说完我立时就后了悔,但既已失言,也不能再咽回去。况且,那厮原本就是个畜生,说与不说,都不改变这事实。
沈濯很久都没有应声,亦未露出受伤的表情。他只是静看着我,牢牢望住。良久,他抬手轻抚上我面颊,叹息着问:“你呢,‘他’对你好么?”
同样单单只有一个“他”字,可沈濯说的含蓄,比我委婉有礼。他是在说燕倏。
我想也不想,答:“当然。”
沈濯问:“真的?”
他如是反问我。我忽然便愣住了,一瞬,似有洪流从心深处涌起,直冲脑顶,涨得我头晕眼花,心底却遽然空了,兵荒马乱。
其实我知道,燕倏对我的好,作为养父,无可指摘,可他不爱我。若他爱我,便不会这样对我。诱我跳下这名为他的火海,却又用我的手杀了他,将他的血溅在我眼底,变成我倾此一生也再不能抹去的烙印,何其自私又残忍。
他不爱我,我一直都明白。然而我却偏偏放不开他,我不能失去,因为我只有他。在那样漫长的成长之中,他便是我的唯一,若我失去他,我又还能向哪里去?
我颓然失了焦点,眼前一片模糊。
“拂衣。”沈濯捧起我的脸,低声唤时印下细密亲吻。
我仓皇想要推开他。这尚自伤痕累累的人,竟还要如此温柔来安慰我。
但他抱住我,一件一件剥开我的衣衫,“忘了过去的痛罢,记住此时,记住我。”指尖摩挲,坚毅的微凉,让我不由自主地便安静下来,顺从地回应。
他一寸寸舔舐我的轮廓,我能感觉到那柔软唇舌绽出的花,温暖地铺遍全身。他曲起我双腿,俯身吮吸。暖热湿润的触感瞬间将我包裹,吞噬了。我像个被牵动了绳线的人偶般,挺腰迎送,从喉管里溢出低吟。身体十分渴求,心里却热得空落。那还迎欲拒的慌乱,叫做羞耻。
是的,我感觉到了羞耻。
即便是与身为养父的燕倏做下那等事时,我也不曾如此。
但此时,羞耻却成了开启感官的第一味药引,长驱直入地,撞碎了心底最脆弱的禁区。
双手不知该抓住什么,只能无措地抵住埋在腿间的那颗脑袋。
可他抬头盯住我的眼睛,坚定得叫我莫名心安。那目光告诉我他要做什么,他不会收手。
他将我的腿架高在肩头,把我压在榻上。
脑海里瞬间翻涌,幼时印象忽然便在眼前飞扬,鲜活如新。我似又看见了燕倏在魏伐檀脊背上留下的血痕。这姿势叫我抑不住地颤抖。
是么,他爱的人,可是魏伐檀…?
我忽然似又被掐住了咽喉,大口喘气,却不能呼吸,胸口闷痛得快要裂开。
“拂衣。拂衣。”沈濯低柔的嗓音又一次将我从魇魔中唤回,“拂衣,看着我,我是谁?”他凝眸问我。
我大睁着眼看他,用力分辨他的轮廓,“明清…明清…”我垂死挣扎般想攀住他肩膀。
“乖,不怕,跟我来。”沈濯抚慰着我。他的长发垂顺下来,厮磨在我身上,酥痒凉滑。
他再将我整个含入,吞吐,舌若游鱼,撩拨着更私密的去处。
我觉得我被他一点一点地打开了。
当他完整地进入我时,我引颈张大了嘴,但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整个人已被彻彻底底地充满,再没有一丝缝隙。
我的腿挂在他肩臂上,他的手撑在我身侧,与我十指交握。他低声地问我:“疼吗?”
然而我已分辨不能。
我究竟是痛着?亦或是快乐着?
恍惚,忆起燕倏那时说:“有时候,苦痛便是欢愉;有时候,欢愉才是真正难以承受的苦痛。待你何时懂了,你便懂了我。”我想我或许已懂了。可我却,依然不懂他…
我挺身凑上去与沈濯缠吻,仔细感觉他在我身体里的每一下碰撞。他将我从那近在咫尺的遥远中拖了出来,圈入陌生又熟悉的欲望之中。他唇齿间还留着我的味道,我们这样彼此融入,放纵沉浮。
情潮没顶时,我痉挛得蜷缩了脚趾,抬腰绷紧浑身每一根神经,然后跌落下来,坠入绵软云雾。眼前有白光飞过,视线重又凝回在那张神色温柔的脸上,他倾身倒在我胸口,我和汗紧拥住他,听着耳畔交错喘息渐至平缓,将心跳与他的贴合一处。我说:“我记住了。痛苦也好,愉悦也好,绝望也好,希望也好…你给我的一切,我都会永远记住。”
他摩挲着将指腹轻按在我唇上,嗓音低缓陈郁。他说:“拂衣,你我约好了,要一起回家。”
我胸腔里猛一抽搐,猝不及防,泪水便从眼眶滚落。可我无力擦拭。我张嘴狠狠咬住他的手指。
他托住我下颌,又将唇印了上来。
那之后我真的开始依赖沈濯。
虽然我亦知道,我不该这样,但我情难自已。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气恼,觉得自己又变成了没长大的孩子,那样软弱地,渴望被宠爱。
沈濯一直包容着我的任性。他比我年长了十余岁,是情人,亦是长兄,甚至,隐隐沾染着父亲的气息。后来我才明白,比我多见了十几个年头世事沧桑的他,早已在这红尘定数间看透了最终的结局,可他如此温柔,从不戳破。
在岛上的日子,闲时我们可以什么也不做,相依靠在海边山崖上,听海涛轰隆,看潮起潮落。每每,我便恍惚有错觉,我们已回到了雾灵山,可以就此白头到老。
直到神庙开启那天,我看见魏伐檀斜斜倚在神像上,单手拿着玉阿公留下的手札,还有,燕倏的剑。
岛民们愤怒地责骂这个亵渎神灵的罪人,但他毫不介意。他死死盯着我,那眼神似要将我咬碎了吞下肚去。而后,他凉凉地笑起来,斜飞眉梢。他讥讽我:“十九,你不是说你爱燕倏么?原来忘得这样快呀。”
待我开口前,沈濯已先叹息:“你何必要挖苦他。叫他难过,你又能有多好过?”
于是,魏伐檀像被踩了尾巴一样暴跳起来。他瞪着沈濯,龇牙怒喝:“我与十九说话,轮不到你插嘴!”有那么一瞬间,我简直错觉他要扑上来,咬断沈濯的喉管。
我对魏伐檀说:“把剑还我。”
“我本来是打算还你,可你这样辜负我,叫我情何以堪。”顿时,魏伐檀又笑得飞扬跋扈。他把玩着燕倏的剑,睨看我,目光精烁。良久,他问我:“为何他可以?十九,你为何就是信他不信我?”
他又问了我这样的问题,那明灭不定的眸色如火,直要燃烧到我心里去。可我却怒不可遏。
我并不介意他嘲笑我,但我讨厌他如此问我,尤其是,他竟还用那般干净又困惑的眼神望住我。他就像个嬗变的妖魔,明明指尖染血,却一脸无辜。我不知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没人能知他在想什么。
“如今在我身边的人是明清,我要与他一起回雾灵山。但那又如何?”我亦对他冷笑,“燕倏不在了,而我们都还得活下去,这话也是你说的。当初将我推到明清面前的又是谁?按说我不正是事事遂了你的意么,你怎么反而又不称心了?魏伐檀,你若要刻薄我,只管自便,但你若以为你真能胁迫我摆布我拿我来寻开心,我劝你不必自取其辱。你莫要忘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燕倏的剑也好,人也好,我总有一日要回来。”
其实若要比谁更伤人,我未必输他。
果然魏伐檀那张脸刷得便苍白下来。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单薄,仿佛只要再推一掌便能叫他立刻倒下。但他很快又用笑容将自己遮蔽了,“原来你是这样想。好!好!”他神情愈发张扬霸道起来,眼底涌出浓稠的妖异,冷冷哂笑。他向着神庙外喊:“这回我改主意了。从前汝南袁氏门下号称‘灵凤’的沈郎君就在眼前,魏某倒是很想会一会。至于我的‘小师弟’,”说到此处,他瞥我一眼,恶质地勾起唇角,接道,“烦劳你帮我看好。可不要让他伤了,否则我保证你拿不到想要的东西。”
我还正诧异他与谁说话,便见一个人影闪入庙殿之中,戴着青面,看不见容貌。但即便如此,我也已一眼看出来,那是袁越。身为堂堂一派宗主的袁越本人。
沈濯身子微微一颤,双眉深锁,但什么也没说。
魏伐檀盯着那张青面脸,毫不掩饰地嫌恶嗤笑。他从神像上跳下来,轻盈落在沈濯面前,挑眉:“你若胜我,我就将这柄剑还‘你们’。”他把“你们”二字,说得格外刺耳。
沈濯深深看我一眼,扫视当场,目光终于落在袁越身上。他久久地看着,宛如最后的凝望,末了呼出一口长气。他对魏伐檀道:“让无关之人先走,莫要累及无辜。”
莫非他真要接受这挑衅么?我知道,自藏剑城中被袁越重伤,他的内伤便不曾痊愈,虽然他从不说出来。“别理他,他诚心欺你有伤在身。”我一把拉住他。
“贵人多忘了,我可是废了一条胳膊。”魏伐檀一脸阴鸷,语声如冰。
沈濯按住我肩膀。“没事,拂衣,你等一等我。”他看着我的眼睛,坚定一如既往。
我当时紧张得冷汗涔涔,眼看着他二人战在一处,觉得胸闷气短。我知道燕倏的能耐,所以,我也知道被燕倏一手教出来的魏伐檀。
但其实魏伐檀伤不到沈濯。“灵凤”是指沈濯的剑,“枪似游龙,剑若灵凤”是毫无疑问的赞誉。何况,魏伐檀毕竟没了左臂。
在我看来,他们俩最终也没有分出高下。
然而,魏伐檀猛跳出战圈停了手。他把燕倏的剑扔在我身上,一脸不甘。
“十九,你记住,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临行时,他忽然这样对我说。我看着他转身离去,那背影真像一匹孤傲不驯的狼。
袁越似乎还不想走,森森瞪住沈濯,杀气从青面上那两个窟窿里射出来。
魏伐檀在远处嗤笑。
我忽然觉得心颤。
我抓住沈濯,不确定地问他:“你没事?”
沈濯依旧安静地将双手按住我肩头,宽慰我:“没事。”
事实上,他有,且很严重。
可那时我浑然无觉,而他什么也不说。
他只是淡淡对我说:“拂衣,回家罢。”依旧温柔似水,温润如玉。
那是我独自涉足江湖以后,所付出的第一个代价,亦是最惨痛的,为此,我用了十年来后悔,一生去缅怀。
然而,即便如此,我依然改变不了任何事。
我失去了沈濯,永永远远。
袁越将一枚淬毒银针无声无息地钉在了他肺里,就在他与魏伐檀相持不下时。而我那时一心盯住战事,紧张得指尖发冷,不能呼吸,甚至连这厮何时动手也不曾察觉。
魏伐檀一定识破了,但他不说。
迟钝到一无所知的,只有我。
直到沈濯终于熬不住咳出第一口血的时候,我才惊得打翻了水囊。
那时我们已在海上,阿珠阿贝跟着别的岛民出船送我们。他原本还想再瞒,恐怕是没想到伤上加伤,发作得这样快。
我抱定他,蜷缩在船舱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心里有大片阴冷潮湿涌落,源源不断,几乎将我溺毙。很恐惧。我仿佛又回到了藏剑城那散发着霉味的牢房里,守着虚弱的他,感觉他的身子渐渐冰冷。
我很想骂他,再任性地质问他,为何不告诉我。
然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反复穿刺:“你为何没早些看出来?”
对,我为何没早些看出来?
我把脸埋在他颈窝,在海浪船只的摇晃中,阵阵晕眩。
我说:“我去要解药。”
沈濯摇头,竭力握住我的手,直攥得我生疼。“拂衣,听我的,你虽然剑术精湛,但论及内力修为与对阵经验与师父相去实在太远,他既决意要我死,你无能为力,何必把自己再搭进去。我瞒着你,就是不想要你去白白冒险。我时日无多,只想与你安静度过。我们说好要一起回家,不是么。”他薄唇已见不到几分血色,靠在我怀里,语声微弱。
“难道要我看着你——”我紧抓住他反问,但我说不下去,那一个“死”字赌在心口上,痛得开裂,偏偏说不出。“我已经没了燕倏,不能再没有你…明清…明清…”我收紧双臂搂住他,寄望如此便能再留住他的体温。
他不应我,只是抬手越过自己肩膀,将掌心抚在我头顶上。
他开始每天每天的咳血,起初还能见着血红色,到后来,便只剩乌黑。那时我最怕的,是他连海船靠岸也等不到,就此要流离在茫茫海上。于是,我将真气过给他,温养他的心脉。他当然不依我,要拼尽全力地反抗。我也知道,如此替他续命不过是杯水车薪,即便将我自己也耗到油尽灯枯,终不能挽回。但我只是,想要多捱一天是一天。我说:“要么你强推开我,我就死在这里,也好过逼我袖手旁观。”
他看牢我,静得似已穿透了我的魂魄,末了,伸手将我拉进怀里。他把我的脑袋贴在心口,摩挲着我的头发,叹息:“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瞬间,我只觉得心尖被狠狠地绞住了,眩晕抽痛,想要嘶声吼叫,却大张着嘴,失语般发不出声音。
下船前,阿贝对我说,她永远都不会再踏上这片土地,也永远不许我们回岛上去看她们。
我明白,这样她们就可以当作沈濯的伤医好了,这样很好。
沈濯去的时候,是我们回到雾灵山的第三天。
一切都来得太快。
他摸着我屋里的屏风微笑:“这是你自幼生活的地方。”细细用指尖拭去积尘。
他在山外夕阳的余晖里倚着我,十指交叠,轻叹:“可惜天意弄人,要在我终于以为可以握住幸福之时,这样快就结束了。”
他向着云霞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他说:“拂衣,能与你相知一场,我惟愿足矣,不要责怪自己,不要活在仇恨里。”
他说:“拂衣,多谢你,抱歉。”
他没有把手垂下去,只是缓缓地覆在了我的手背上,将我的手合在掌心。
他睡去了,平静安详。
我想哭,想到无法抑制地干呕,但没有泪。从前,我还能为燕倏流泪,而今却连哭也哭不出,双眼干痛得像渍了盐。
我茫然拥着他坐在山崖上,整整一夜。
长夜寂如深潭,乌飞兔走。
而后,天又亮了,他却不再醒来。

九、侠客疯子

我将沈濯葬在山中一处幽静深谷。那是我幼时贪玩的去处,风景怡人,除了我,再不会有别的东西去打扰。
立碑刻字时,我犹豫了很久。
我该如何写?
我与他究竟算什么?
想来想去,终于只写下“沈君讳濯明清之墓”。
可笑我与他,直到天人永隔也不能有个盖棺定论的所谓名份。也好,反正事到如今,也不需要了,就这样放在心里,足够。
最后一刀落定时,我吐了血。那一口鲜红,毫无防备地喷在碑面上,顿时,整个心都跟着空冷。
我就着血将字迹涂满,拈一捧坟前土装在珠囊里,贴身挂著。
其实我本应该留下,陪着他,不让他孤单寂寞。但我做不到。我怎能当真放任血仇,让那害死他的凶徒逍遥自在?
而我亦知道,如今的我还赢不了袁越。欠经验欠修为,那我便去找,到那名为江湖的修罗场中去找。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十年以后,仇人垂老,而我仍当盛年,总有一天我能砍下那厮头颅。
人的执著当真是可怕的东西,就像我亦曾无数次地想,若我当初不执著,不去追要燕倏的剑,早早与沈濯归隐雾灵山,任何外人外事也不理,我们是否便能逃过此劫?可即便如此,到眼前时,我依然放不下。一面为旧的执著后悔,一面深陷在新的执著里,不能自拔。
然而,返回云鹤堂时,我看见了魏伐檀。
他站在这曾让他鲜血淋漓的刑场上,受惊般猛回头盯住我,笑了。“十九,你在这里。”他两三步迎上前来,拉住我,忽然一瞬,笑容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你的头发——”他望着我垂在颊侧的断发,伸手似想抹去我嘴角的血痕。
我挥手将他拍开。
他便看着我的一身素衣,眸色明灭不定。
良久,他又追问:“你的头发怎么了?”
我应:“剪了。”
“陪葬?”他眼底漫出凉凉的惊诧来。
“与你何干?”我甩开他径直往内堂去。
他在身后喊我:“十九。”隔了半晌,却无下文。他跟上来,摩挲着我的头发,将掌心抚在我头顶。那暖意瞬间便沿着发丝度来,灼得我不由一颤。
“滚!”我毫不客气地推开他,对他低吼,剑拔弩张到双拳紧握。
他只余一只胳膊得力,被我推地一踉跄,险些摔倒。方稳住身子站下来,他以目光紧咬住我,右手按住左臂。那条残废的手臂无力垂着,没有半点生气。他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穿过帘幔门窗,看着那抹行远的背影,撑不住后退,撞倒了高大屏风,就像多年前一样,望着他呆呆跌在一地残骸里。只是,再也无人伸手扶我。
沈濯不在以后,我才发现,原来他已不知不觉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许多时候,我都会幻觉他还在身边,从不曾离开。习惯了摆下两副碗筷,习惯了抬头寻找他的身影,甚至午夜梦回时的风语穿堂,恍惚也以为是他轻柔地替我掖好了被角。
至此,我终于遽然懂了燕倏那句话。
曾经那些美好回忆,如今全变作了锋利的刀,愈是甜蜜难忘,愈发疼痛难熬。想来,得而失之,不如从未得到,大概便是如此。
可即便此时我懂了,又如何?
我宁愿我永远不懂。
那之后我开始变得畏寒,胸闷气短,吸气时心慌地忍不住咳嗽,常有见血。我真气耗损太过,身体已变得十分虚弱,但我不悔,我只怕撑不到手刃仇人的那一天。
我再次离开了雾灵山。我的头发已短得不够束起,只能披散颊侧,于是我用帏帽将头发与脸一并遮住。素衣丧服,帏帽遮面,路人纷纷侧目趋避,我从一座空山走入了另一座空山,这人世间,冷得不见阳火。
我开始学会在满是泥灰汗味的小旅馆随便找一个角落窝下,喝咸涩的白水解渴,吃干硬的脯糗果腹,对旁人凑上前来的嬉笑挑衅视若无物。
我也开始学会更锋利地识别人这种东西,歹毒的,心善的,阴险的,简单的,懦弱的,蛮横的,外柔内刚的,虚张声势的,面冷心热的,笑里藏刀的…
我找到每一个扬名在外的黑道邪人,小至恶霸匪盗,大至刺客杀手,亦有佞官奸商,以此洗剑。
江湖上渐渐开始传扬燕拂衣的侠名,我坐在龙蛇混杂的角落,听那些人声鼎沸,像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我从来不是为了任侠仗义,我只是为了变强,强到可以报仇。
魏伐檀的名字也从不曾在这些口耳相传中消失过,他深受玉柱国赏识,他智计武勇,他是藏剑城的未来支柱,他风光无限。
江湖人传说,魏伐檀与燕拂衣是师兄弟,但却从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师出何门。
于是燕倏便成了另一个无名的神秘存在,神秘到已然成了神话。他们还很自作主张地给燕倏那把剑起名“啸月”,以此与魏伐檀手中的“天狼”呼应,好像燕拂衣拿着一把无名剑是怎样不能容忍的事。而昔日的“灵凤沈郎”,却以最萧索的神速被淡忘了,倏然如叶落天寒。
然后一日,我又见到了魏伐檀。
他跟随玉柱国出席诸门派的集会,而我追着逃走的“夜枭千杰”误入了会场。
在场的自然也有袁越,还有袁以柔和顾以玉。
袁以柔已不是当年那娇俏少女,她满眼惊色,几度欲与我说话,都被顾以玉死死拉住,只得紧紧咬着嘴唇,咬到面白如纸。
一个样貌古怪的瘦老头翘着白胡子将我上下打量,拉住我,笑:“小郎君,你有病,让我医罢。”
我说:“我不是来求医的。”
老头拽住我不放:“你不让我医定然活不出一年去。”
立时,四下便有切切声起。
其实多半人只是在看戏,要看大名鼎鼎的燕十九如何应对死局。
我抽回袖摆,问:“老阿公,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真是个聪敏鬼。”老头叉腰乐得眯眼,须眉跳动。他斜眼盯住正座席上的袁越,对我笑道:“好小鬼,你替我拿袁宗主的右手来,我保你长命百岁。”
一语既出,满座哗然。
袁越颇有风度地微笑:“神医师又在说笑。”
“说笑?”老头冷哼一声,拨弄着怀里一只白玉臼,嗤道:“你这只右手饮过千百人血,正是天下罕见的‘奇材’,我收来做药,多救几条人命,也算是替你赎罪积德。你死以后下‘阿鼻大地狱’少受几回敲骨抽筋灼身的罪,记得谢我,但下辈子入‘畜生道’我是救不了的。”
话音未落,袁越已黑下了脸。
我忍不住笑得胸口闷痛,又咳出血来。我抹了唇边血渍,对那老头道:“老阿公,我不要长命百岁,我活到能一刀割下袁宗主脑袋的那一天就够了。到时,右手自然是你的,我只要他的命。”
话到此处,已然人人变色。
但那老头却板起面孔。“我只要他的右手,可不要他的脑袋。他虽是个畜生,但你砍了他脑袋这世上却又要多添孤儿寡母,更龌龊的腌臜小人便会来寻无辜妇孺的麻烦以为发泄。你若要他的命,这买卖就没得做了。”他正色瞪着我。
袁越当即放声大笑:“如此说来,袁某当多谢神医师。”那一脸凛然,竟似真正君子好汉。
我下意识望向袁以柔,她也正蜡白着脸望住我,眸光颤抖,再也没有当初欢喜雀跃的娇憨神态。
我唯有暗叹,安静答复:“除非你能叫死人复生,否则这买卖只好不做。”
老头略略显出一瞬惊色,立刻又“哈哈”笑道:“话可不要说太满,你再好好细想清楚罢。”
我看定袁越,一字字道:“我死以前,定会要你血债血偿,你可以从现在开始想如何先杀了我。”
袁越声色不动,很是无辜地问:“燕小郎君,袁某可能问你究竟要袁某偿什么债么?”
每当人前,这厮总能装模作样。而我很清楚,即便我在这里道破他杀了沈濯,也不能叫他折损什么,他会立刻将沈濯狠狠辱骂,甚至还可以再编派出无数由头,把一场杀戮粉饰成替天行道的清理门户,徒劳受辱的只有沈濯。
于是我说:“天知地知,其余谁人知不知也无所谓。”
顿时,乱声再起。
良久旁观的玉柱国终于开口:“十九郎,你还年轻。”她高高在上地俯视我,面色映着白日灯火,目光慈爱又寒冷,复杂交织。
只一句话,这个女人便叫所有人噤了声。私语骤停,一片寂静。
我不知她这话究竟是想说什么,或许是千言万语在其中,但我没有回话。
我要找的“夜枭千杰”早已混入人群再也没有踪影。
所以我转身离开。
直到我走,魏伐檀也不曾与我说一个字。他把自己静于角落,雕像般,隐藏在人与人叠出的阴影里。
那之后,江湖上又有传言:燕拂衣是个疯子。
我终于有了认同感。
对了,这才是在说我。我是个疯子。耽溺于兀自坚守的幻象中,众人皆醒,我独醉。
神医师足足跟了我半月,每天都翘着白胡子说:“小鬼,我实在稀罕你的病,你让我医罢,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一脸不想活的晦气相?”这老头十分古怪,不爱人尊称他“前辈”、“神医”,但最爱人呼他“神医师”,因为他姓神,名医师,被直呼其名便是他的享受。
我说;“我得的是疯病,医好了我才真死了。”
神医师抱着他的白玉药臼笑得绕着我乱转,身形灵动得像只野貂。“好小鬼,你真讨我喜欢。”他鹤发童颜,冲我眨眼时,眸子亮闪闪的,似乎天真。“你这小鬼个性虽好,模样却不好,桃花眼,误人误己的祸害相。”然后他忽而又敛了笑,如是说着,瞥一眼我手中的剑,若有叹息。
我问他:“神医师,你可知道这剑的来历?”
“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总不过是前尘旧事,水过三秋,既已无人记得,你又何必追问。”他口中说着豁达洒脱话语,仿佛隐士高人,身子却歪歪斜斜蜷在角落软草中,转眼又昏昏欲睡了。
他悟到我不会回心转意后便不再跟着我,临走不甘叹息:“你这实心小鬼,魏伐檀可比你识时务得多。这花花世界纵有千般不好,你的命总是好的,何苦何苦。”
我说:“神医师,多谢你,若我有一日改了想法去求你医我,还请你不要赶我才好。”
他哼笑:“那也要看我到时乐意不乐意。”眨眼便跑得无影无踪,空余丝丝药香,还残留空中,久久不退。
神医师离开当夜,我隐约梦见魏伐檀。
他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努力挪动他的左手,竟真的挪动了。他将左手抚在我肩上,依然没有半点气力,就像一块虚弱的绸布,随时都可以滑落。但他眼里却闪动着欢喜。他在我耳畔轻语:“还差一点,十九,你要好好等着我。”
我被魇住了,一时似醒着,一时又怎样也醒不过来。
他却摩挲着我脸颊叹息:“十九,对自己好一些,这种为仇恨而活的日子不适合你。”
那语声沉沉落在耳中,滚烫如火。我蓦得睁开眼,来不及清醒,已下意识拔出了掌中剑。
剑光耀寒,恍如隔世,眼前只余浓黑漫漫,长夜无边,什么也没有。然而,那轻缓触摸却犹在面上,热痕未消,我疑惑自己被灼伤了。
那时我追踪“夜枭千杰”,在洛阳与长安之间往返奔波。
“夜枭千杰”不是一千个人,而是一个人,一个拥有一千种模样的人。千是个虚数,无人能将他的千般面孔见全,因为他从不以同样的面貌示人。
关于“夜枭千杰”这个名号,他自己如是说:“原来他们喊我‘千面夜枭’,多么庸俗无趣,我不喜欢,于是就叫他们改了。”他在暗香浮动的夜风中笑看住我,“我是黑夜里的一双眼睛,藏在每一个人身后,人人都厌我怕我,因为我看见了那些羞与人见的千疮百孔。而最令他们恼恨的,是他们杀不了我,所以他们得听我的,这是守住隐秘的唯一法门。”他抚着风的剪影,低语:“燕郎,让我也看一看你。”
他的手凉滑如蛇,攀上我面庞,那双眼睛,黑得没有瞳仁,就似两团化不开的乌墨。
然后,他变作了沈濯的模样,快到我无法看清他的手法。
“这就是你心中的深潭么?”他的指尖划过我的唇,冰冷刺痛。
我望着那久违容颜,不能言语。
但我很清醒,他不是沈濯,沈濯不会有这样轻佻的语调和姿态。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将剑比在了他咽喉。
“容貌不过一张人皮,有什么稀罕。”他漫不经心地玩弄我的长剑,将乌发绕住剑身,勾起唇角嗤笑:“杀了我吧,看着这张脸。”
我可以杀了他,只需轻轻划破他的喉管,可我竟迟迟不能下手。
我分明清楚地知道着,他不是沈濯,却还是对着那张脸,浑身轻颤,指尖凉透。
“你也杀不了我啊,燕郎。”他两指拈开剑锋,凑上前来,吐息软软喷在我面颊,如有兰芷清甜。他嗅着我鬓角,轻叹:“来做个交易何如?我助你杀了袁越,你让我尝尝你的滋味。”
他如是诱哄我。
我终于厌恶地甩开他。
他却盯住我,“咯咯”怪笑得弯了腰。“你竟害怕□,燕郎呀,”他魅影一样帖身在我脊后,气息便又喷在我颈侧发梢。“为何害怕□?因为那坦诚的欢愉难以自禁到叫你痛苦么?”他扳住我双肩,忽然生生啃下一口,几乎要连皮带肉咬掉,含血睨笑,“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有情有欲,情和欲乃是在世为人最活色生香的乐趣。你连这滋味也害怕,难怪少见你开怀而笑。”他又绕到我面前来,伸手来描我眉眼,叹道:“这样美的一双桃花眼,却不会笑,多可惜呵。”说时,唇角染血,眸中妖色翻滚。
他邀请我:“若你放不开,我不介意让你看着这张脸做。可你难道就真的一点也不好奇么?从未以真面目示人的‘夜枭’究竟是男是女,是美是丑?”
我皱眉,不愿理他。
但他笑得愈发眉飞色舞,兀自接道:“可我对江湖闻名的俊美侠少却垂涎得很哩。”他猛将手插进我胸口,眸中精光不灭,用好无辜地嗓音,软声嗔我:“你怎么能让这样一颗鲜嫩的好心变成了石头?”
他这五根手指葱管一样白净细滑,却锋利如刀,开膛没入肌骨,我竟连痛也未察觉,就被拿住了心脏。那精狠一握掐在心尖上,瞬间,抽搐紧缩着淹没了神经,颈嗓一紧,腥甜便压不住了,一口喷在当场。那些粘稠鲜红落在他掌心,我看见他眼角妖异闪烁的冰冷,听见他笑意散漫地嗓音。他附在我耳便低语:“袁越让我杀你,可你叫我真真舍不得下手呀。不如再给我看一看吧,这心深里究竟还有些什么东西?”
“夜枭千杰”是在死亡阴影中跳舞的人,找“夜枭”杀人万无一失,无论谁死,都是收获,这是绝不会赔本的买卖。
然而江湖中几乎人人都想杀了他,却人人都杀他不能,他便靠着这些恨他入骨又不得不依赖于他之人的佣金讨生活。
袁越找“夜枭”来杀我,真是个绝妙的法子。尤其是在我追踪“夜枭”的时候,如此一来,无论谁死都与他没有关系。我猜他大概盼着我们同归于尽。
“夜枭”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虽然嘴上说着不想杀我,却如此阴冷的一下便掐住了我的命脉。生死并不是他所关注,他只是想玩一场游戏,一次以性命为赌注的奢华享受。
他掐着我的心脏将我推在地上,冷笑低语:“你现在还不想死吧?否则谁替沈濯报仇?”
我终于感觉到那五根手指插入胸口的灼热锐痛。血不断涌上来,咽也咽不下去。我闭起眼,不想看那张脸。
但我依旧听见那满是嘲弄的声音:“你怎么就看不透呢?袁越是什么人未必无人知晓,可他们不会说出来。让一个袁越风光上位与让另一个袁越风光上位有什么区别?待到利益与利益再无法维系时,这位子自然会换人来坐,到那时,袁越又算得了什么东西?我若是你,便去投靠藏剑城。你看看,玉娘子多么喜欢你,她看着你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儿子,你只要肯喊她一声‘阿娘’,叫她从头到脚得欢喜,还愁无人替你收拾了袁越么?可怜的燕郎,你这颗心真是直的呀,这世间的规则是供人牟利的,你却偏用来虐待自己。”
对,我知道,“夜枭”生存在人心的夹缝中,这千变万化的玲珑面孔便是他的利器,他看尽了繁华锦簇下的满目疮痍,并乐此不疲。但我不是。我办不到。
我睁眼瞪住他,竭力想要看清这虚无背后漂浮的影。
他倚身压住我,捏住我下颌,仔细端详我的眼睛,“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初看还只是容貌肖似,如今竟连眼神也像了。可你分明这样像他,却又一点也不像他——你竟然姓燕!”他忽然狠狠收紧五指。
我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却全没能吸入肺里,不由自主咬牙仰直了脖子。恍惚忆起,玉柱国似也与我说过同样的话——我姓燕,但又如何——那时她眼神可怖地似要生吞了我,血丝鲜红。
“夜枭”撇开我的脸,又将手抚上我掌中剑,软声叹息:“‘天狼’‘啸月’本是一对双剑,我曾经瞧见过他们的故事,燕郎,你可想听我说?”
我闻声一颤。
他立刻发现了,猛收手将我整个拽到眼前。“你怕什么?没用的懦夫!”他尖声骂我。我直觉他要拆骨将我的心掏出来。
可我忍不住笑了。源源涌落的腥浓让我发不出声音,我用无声的笑意告诉他,是,我是怕,但我又什么也不怕。
“夜枭”掌握着诸世暗影,但惟独有两种人他握不住。他握不住“赤子”与“疯子”。只有这两种人是无畏的。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不畏死者,又还何畏之有。
而我不过恰好是个“疯子”。他可以杀我,但他永远休想控制我。
他一定察觉了这轻蔑。
他将我拎起来,摁在墙上,冷然警告:“你不该激怒我。我能有千般模样,便能有一千种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我盯着他,不做任何回应。我听到另一个声音沉沉响起。
“如此同理,妳该现在放开他。”
那是魏伐檀。
我几乎以为我是看见了幻象。
可他从模糊夜雾中走来,拖着一身银辉,眉目清晰如画。“妳明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何必?”他步步上前,对“夜枭”柔声低语。他用诱哄声色催促:“放开他,别让我再说一次。”又透着浅浅压迫。
我看见“夜枭”扭过脸去。“你…你还活着…?”他浑身都颤了一下,当真放开我,茫然起身向魏伐檀走去。我跌在地上,胸口似已开裂,空荡荡得疼。我摁住伤处,抬头只能看见那萧然背影,身姿凄迷。他仰面望着魏伐檀,声如呜咽,却唤着另一个名字:“安之…安之…”他猛一把将魏伐檀扑住。
就在下一刻,魏伐檀杀了他。
“天狼”贯穿了他的胸膛,但见白光耀过,已是鲜红涂地。
他的身子向后倾下,仰面时,我看见了他的眼睛。那双乌黑眼眸中竟散射出奇异光华,璀璨如星,熠熠生辉。“你终于,连我也推开了…”他伸手抓住魏伐檀衣摆,痴痴扬起笑脸,嘶声时如着疯魔。他大笑:“‘天狼’‘啸月’是饮人血噬生魂铸成的魔剑,凡剑主必众叛亲离孤独终老,这是无解的诅咒…安之,黄泉路上,我会等着你…”笑得眼角裂出了血。
然后他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十九!”魏伐檀涌身来扶我。
我呆呆望着地上余温未散的尸身。那张脸时而是沈濯,时而竟又是燕倏,在血泊腥雾中变幻莫测。眼前似有红云,天旋地转着被撕裂,四下飞溅。我终于发出一声哀鸣,浑身筋骨都碎了般,再也支撑不住。
“十九,她不是,她不是,你看清楚她的脸!”魏伐檀牢牢箍住我,不许我倒下。
我觉得透不过气来,每一次吐息都漫着血腥,还有剧痛。视线模糊中,那张脸渐渐又变了,变成一个陌生女子。脑子里有根弦“嗡”得终于崩断,我双目一黑,软在那桎梏我的怀抱里,依稀还听见魏伐檀大喊:“十九!十九!”

十、红尘尽处

“夜枭”其实是个女人,本名叫做叶下红,乃是个幻术高手,祖上也曾声名在外,后幻术遭大帝禁止,江湖客又早已恐惧这能魅惑人心的伎俩多时,纷纷声讨,便没落了。叶下红孤身无依,靠着一身幻术在江湖骇浪里穿梭弄潮,数十年未有敌手,而魏伐檀却用她最擅长的幻术杀了她。
我醒来时已忘了她的面容,只记得是个依旧娇妍的美人,娃娃脸,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我亦不知道,叶下红临死前望住魏伐檀声声唤着的“安之”究竟是谁。或许那是另一段曲折故事,然而,每每想起那女人垂死时血泪横流的凄绝哀笑——那容颜与沈濯叠合一处,我便浑身冰冷得什么也不想知道。
我躺在淡香袅绕的房间里,似漂浮温暖水波上,懒于动弹。屏风与重重纱帘遮蔽了我的视线,我听见魏伐檀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他在与另一人说话,听来是神医师。他问:“他这病到底怎么治?”
“怎么治?”神医师哼哼唧唧地笑:“心病拿心治,疯病就疯着治。”
魏伐檀道:“我是说认真的。”
“认真?”神医师道:“认真就没得治。”
“那…”魏伐檀竟给堵住了,良久反问:“当初说能治的不是你?”
神医师冷道,“你还知讲当初。现今他是怎么个咳法你也瞧见了,跟开了腔子往外倒一样,我看那心没给挖出来也快咳出来了。还治什么。”
魏伐檀又是久久没说话。
天地瞬间很安静,听得见微风穿林打叶声。
我浅浅吸一口气,立刻察觉心口隐隐作痛。空气浸入,丝丝得凉。
好一阵子,我听见神医师笑:“怎么,你胳膊已好利索了?就操心起别人的生死来。”他静了静,又叹:“太干净的人命不长呐。”淡淡的一句,也不拖泥带水。
魏伐檀仍旧许久未应声,末了缓道:“无妨,有我这不干净的替他续命,余下多少,给他一半,我只盼同年同月同日死,谁也无需多受煎熬。”那语声竟沙哑得几乎要叫我分辨不来。他顿了一顿,愈发黯然低沉起来,恍如自问:“若他没了,我这条手臂好了又还有何意义?”
神医师嗤道:“少做些一头热的痴梦罢,你怎知你死了他也要受煎熬?”
魏伐檀这才笑了一声,“因为这世间再没人比我更知他,我也再不会让谁比我对他更好。”
“哟,”神医师怪叫,活活一个老顽童,他刻薄魏伐檀,“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不晓得的还以为里头睡的是你的檀卿。”
我不由自主屏息,想坐起来,觉得不该再听下去,然而身子却不听使唤,连骨髓也被抽空了般,挪一挪手指都冒冷汗。还没来得及强行催动,又听魏伐檀道:“如今我都已想得很明白,用不着你管。你只管医好十九,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你们这些小鬼总是有大主意的!”神医师气呼呼地大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果然燕敏之的徒弟林安之的种,是谁的像谁。”
“十九可不像那家伙,他从记事起就跟着阿郾了——你能否不提这些?”魏伐檀冷声反对。
“对,不像,就是跟敏之久了也跟出一样的疯魔来。”神医师喃喃呓语般接道:“不像我才医他哩,否则死也不医的。”
“这样说就是还有得医。”魏伐檀似松了一口气,语声轻快下来。
“别高兴太早。”神医师冷冷接道:“袁越的右手。”
魏伐檀问:“神医师,你知砍袁宗主的右手不是小事,要我这一刀下去你必须先与我明白交底,你究竟要他这只手做什么?”
“当然是晒干了碾碎了做药引啊。”神医师哼笑:“你可真想清楚了,若是这会儿你砍了袁越的手,藏剑城一定不会保你。你这十多年来,图的什么?”
“七日之内。”魏伐檀断然应承。
七日之内砍下一大门派宗主的右手,亏他应得如此爽快。
我只觉遽然气短,竭力翻身,整个从榻上滚落。脊骨磕在高屏坚实的木脚上,并没有多疼,只是酸麻得曲了起来。
“十九!”魏伐檀闻声扑入内阁,慌忙将我扶起,“你醒了?”他盯着我,眼底火光跳动,烨烨生辉得,又忐忑又欢喜。他扶我靠回榻上,仔细理顺我的乱发,温情脉脉。
我看着他,不由一阵恍惚。
我不自禁开始想,有多少年不曾这样近地望著他?或许,从没有过。
我忍不住轻抚他伤了的左臂,问他:“真的好了么?”
魏伐檀扬唇一笑,展眉时眸色如水,“差不多罢,至少,已经可以抱住你。”
心口一窒,悸震无言。忽然之间,我们可以这样平静相对,连我自己也不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
大概只是累了,我们都是。
眼帘沉重,似是困乏。我阖眼,倾身靠在他肩头,轻叹:“那就…抱住我吧…”
他微颤,而后便拥住我,轻柔而紧致。
我嗅见了檀木清香,在发丝吐息间漫溢,将我包裹。那怀抱何其温暖,我便像个终于从冰天雪地走入春暖花开的旅者,在最初的刹那已贪婪陷落,再也不想离开。
然若此世间事当真能够是如人意,我们这些千劫余灰的倦怠疲惫却又从何而来?
“魏伐檀,你已有家室。”我睁开眼,看见了自己眼底无声绵延的黑色枝蔓。
他几难察觉地轻震了一下,抚着我头发。“十九,十九,只要再七日就好,之后我们就回去,回雾灵山,从此再无旁骛。”他说得就似我已然允诺。
不待语声落地,面颊竟有酸麻,察觉时已溢了叹息,“那么你先告诉我,玉桃娘是我的什么人?”我推开他,背身向里,不给他再看见神情,“即便我是疯的,也不痴傻。你该知道,无关燕倏、明清,从你与桃娘成婚时起,你我就再无可能。”
我不知魏伐檀沉默了多久,他只是静得仿佛从未存在。
终于,他哑声问我:“十九,你知道了多少?”
我没有应他,装作睡去模样。
其实我不知道,只是那些支离碎片似有千丝万缕,兀自缠绕维系。我不想将它们拼接,不想看所谓前尘驮着再也抹不去的裂痕转露真相。然而,无论我想或是不想,我都走过了,那碎了一地的锋利残骸依然割伤了我。
魏伐檀不放过我,他把我拽起来,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精光大盛,灼灼如炬得要将我点燃了。他问我:“你当真在意这些么?”
胸腔里一阵激荡,满脑海空落,只余这张分明熟识却已陌生的脸,我怔得挪不开视线。忽然发现,我竟不认识他了。不是那妖冶浓烈的少年,亦不是那诡魅如画的青年,更不是传言里卓尔不群的俊杰,而是…他只是个男人,在红尘尽处望住了我,令我无处可逃。
我呆磕磕不能回答。
“多久了,十九?”他却又问我。
“我睡了多久?”
“两天。”
“那么…”我垂下眼去,“七年零一百三十九天。”
是了,七年零一百三十九天,从我上一次推开他算起,我一日日数着过来,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他亦非从前的他。然而,无论我们如何变了,总有些人和事再也不会改变,我与他,各自心知。
“七年。七年。”魏伐檀抚上我面颊,轻柔厮磨,“你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他叹息,眸中有水华涟漪,俯身凑上前来。
他不急着亲吻我,而是嗅过我的青丝发鬓,眼角眉梢。他的气息轻吐在我脸上,带着三月潮暖,犹如春风。他将薄唇印下来,沿着我的轮廓,寸寸厮磨。
然而,就在唇齿相接的那一刹那,我终于还是猛推开了他。
他的薄唇亦很柔软,亲吻愈加绵长,可我偏还是如遭雷击,从舌尖上炸开去,倏地席卷了指尖发梢。
不一样,那温度与感觉,截然不同。
沈濯留给我的痕迹,依旧鲜明得烙在我身上,操控着我的触觉。我原以为七年荏苒,它们或已在光阴流淌中淡了。可是,没有,我仍深深地记得他。
我别过脸去,与他拉开距离,确实想解释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也多余。
魏伐檀很顺从地放开我,“七年都等过了,再等七日又何妨。哪怕是再七日,再七年——”他低声似自语,戛然又不说了。
我侧身望着帐撑一角垂落的金香笼,听见他叹气,听见他离去,那步子一时沉着,一时急促,渐行渐远着,熄灭了。
魏伐檀守着我,熬药进汤煮粥端水,十二分周到。不知是否因为服药,我总觉得困倦,偶尔睡得沉了,却又被他连摇带晃地唤醒。他每每用那劫后余生的恍惚惊色盯住我,然后便将我揉进怀里,紧得要把我揉碎。
在他这么做了不知十几回之后,神医师终于忍无可忍把药臼砸在了他头上。“你让他睡!没睡死过去倒要被你折腾死了!”神医师气得吹胡子瞪眼,把他扔出门外,任软硬兼施威逼哀叫也不放还来。
他竟也会怕成这样。他怕我就这样睡着了,再也不醒。
我躺着,看他与神医师在门口推来挡去,忍不住笑得伤口扯痛。我按着胸口撑身坐起,戏谑:“你们敢不敢到外头去演一演?活脱脱大猴子和老猴子抢地盘,不出三日,管保传遍南北。”
魏伐檀终于勉强挤进半个脑袋来,痴子一样乐:“十九你笑了,你要多笑,心里舒坦了就好得快。”
我倒回去差点没岔了气。
疯了,这人大概也疯了。
神医师把魏伐檀拍出去,返回来摸我的脉。“有个人这样得想要你好好活着,你就从善如流一下难道不好么?”他乐呵呵地眯眼看着我,眉目慈蔼。
“别管我这事了。”我抬手遮住眼睛,不去看这关切。
老头显然对我的不识好歹很有意见,气呼呼道:“你的命都归我管着。”
不错,他的确是能管命的。我翻身坐起,怔忡久久,眼前一阵阵模糊。我问:“若当时我能找到你,明清…是否就能逃过一劫?”
神医师静了静,嗓音沉下来,“小鬼,你可知道,愈是好的医师,就见过愈多的死亡,只有这样,他才能渐会识辨,怎样的病症是严重的,怎样的人快要死了。”他看着我,目光渐至严厉,终于像个十足的长辈。他接道:“世人万千何其多,每日都有人死去,我能救的不过沧海一滴水。我连求生者都来不及逐一救还,自然绝不将功夫花费在求死者身上。”
“明清他不是——”我胸中淤塞,急急辩白。
“但他已经死了。”神医师截口打断我,“而你难道要等到眼前人也白白得死去,再幡然缅怀么?”
我呆了一呆,苦笑,“我懂,可…”可真要做到,何其难。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人生之苦,实是生而为人便逃不脱的。但,究竟是‘人苦’还是‘自苦’?五阴炽盛,蒙蔽智慧,乃是心魔障目之根源。色、受、想、行、识,五众生灭,我总也看不清明,迟迟寻不得超脱苦厄的法门。看不清明,那便是自苦之极,与人无尤。
我还懵懂迷惘,猛听见神医师长叹:“去了了你的心事罢。不了了它,你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我忽然心下震动,如觉惊雷,渗出一身汗来。
第五日时,神医师支开了魏伐檀让我独自出门。魏伐檀安置我休养了几日的这宅子又大又深,费了我好一番周折才绕出去,好在人少,否则大概走不了了。
我让人称第一快嘴的“风探子”去替我给袁越下战书,约在洛阳城外七十里的桃花林一决生死。
自从叶下红死后,江湖上都在传,是燕拂衣杀了“夜枭千杰”,没人知道那时魏伐檀曾出现过。“风探子”知我要战袁越,当得了天大的值钱消息,撒腿就往外奔。有“风探子”那张嘴在,不出一日,这消息便会人尽皆知。我不怕袁越不来,他舍不得他的面子。
然后我便坐在桃花林里等着,一把剑,一壶酒。
正是桃花盛开时节,风起处,漫天飞红,散落得满身,软香可堪醉卧。
我真的醉了,以至于袁越走来时的影子都成了三五叠。或许又是远处闻风前来观战的人影,我已不太辨认得清。
袁越颇慨然地仰天长叹:“你若执意要向袁某寻仇,不如等你伤愈,再另择时日罢。”
我笑:“袁宗主若是真慷慨,可以现在自砍了右手给我做药疗伤,但燕拂衣就没这么豁达,不想等你再背后使人来杀我一次。”
袁越铁青着脸,冷哼:“你真想死,袁某也不怕成全你。”
我仰头喝尽最后一口酒,一言不发,剑已出鞘。
为这一刻我等了七年半,磨练了七年半,到如今,我已不能再等下去。或许,我仍旧是难以取胜,但无所谓,袁越今日必死,即便我杀不了他,他也不能活着离开。
假使袁越终于杀了我,那一瞬间,他必然松懈,只要我还余一口气不熄,我便有机会杀他,
何况,还有魏伐檀。
我知道,魏伐檀在跟着我,他从一开始便发现我要走,正如我毫不意外地发现他跟着我。
他就在人群的叠影里,可以一剑封喉摘掉袁越脑袋的地方。
如若我死,他一定能杀了袁越。
虽然,如此,残忍至极。
我当然还记得,他说:“有我这不干净的替他续命,余下多少,给他一半,我只盼同年同月同日死,谁也无需多受煎熬。”他说:“七年都等过了,再等七日又何妨。哪怕是再七日,再七年——”那时眸色如火,那时语切情长。可是…伐檀呵,别等了,你若知我这样利用了你,你一定宁愿从未识我…
然而,我绝没有想到,大抵这世间有些人,生来就不适合算计。纵然我机关算尽,自以为天衣无缝,终是算漏了两个女人。
袁越果然老谋深算,狡诈阴狠,我与他长剑相持,迟迟未见胜负,他便忽然以袖刀向我袭来。
我原以为这一刀就能结束一切,但是没有。
寒光迸射一瞬,玉桃娘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涌身就来护我。这突如其来的插手全在意料之外,打得我瞬间方寸大乱,不得已反护住她,徒手去截那袖刀。
可我只截下了一把。
袁越射出的袖刀实是一双,只因疾驰难辨,才看似一支,正是为防我截下其中一支,另一支也能叫我立毙。
然而,那另一把刀却也没有射中我,而是刺入了袁以柔的胸口。
几乎同时,魏伐檀和顾以玉的剑便将袁越刺穿了,一剑剜心,一剑穿喉,没有半点偏差。
起止不过瞬息,却已天下大乱。
袁氏门下有人一拥上前,被顾以玉大喝斥退。但他说了些什么,我全没有听见。我只见袁以柔浴血伸出手去,一把抓住袁越衣摆,她扑进父亲怀里,凄凄低如蚊呐。她问:“阿爷,真的…是你杀了大师兄…么?”
但袁越最终也没答她。
他死了。
袁越死了。
我盯着那具尸体,那具叫我恨不能将之挫骨扬灰的尸体,骤然,整个心都空了。七年淤气陡泄,却是满腔腥涩滚过喉头,一口便喷了出来。
玉桃娘大叫一声,抱住我。我咬牙撑了一把,到底没撑住,带着她一起跌在地上。
再也撑不住了,全身的精力都似在那一瞬间流干殆尽。七年苦求一朝实现,像是连这一辈子也跟着一起结束了,我茫然竟不知今后该向哪儿去,又还能做些什么。
但我却被魏伐檀拎了起来。
他将我衣襟死死拽住,攥拳青筋尽白。我听见撕裂声,还有骨节摩擦声,最沉得,却还是他的语声。“就因为他撇下你死了,所以你便要来撇下我?十九你…你…!”他的嗓音甚至打着颤,双眼瞪得血红,神色疲惫得仿佛刹那憔悴。他这样死死盯住我,质问:“你凭什么?”
他就像只受伤的孤狼,那样鲜血淋漓却执拗哀伤地望住我。我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唯恐就要缴械溃败。
可是他抓住了我,紧到足够将我掐碎。他扳住我下颌,恶狠狠啃咬下来。
我甚至来不及呜咽,便被他咬破了嘴唇。
满嘴里都是血腥味,分不出是喉管里的,或是嘴唇上的,亦分不出是他的,还是我的。
他亲吻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迎着那些震惊视线,绵长深吻,几乎令我窒息。
我想挣开他,但他反扼住了我双手,我连半分气力也使不上。
余光里,我看见玉桃娘惨白的脸。她眼里已没有惊色,而是深浓的绝望。她像个人偶一样呆立在那儿,连转身逃走也不会。
不知缘何,我竟感知了她的心痛。那感觉像是有千万只钩子在拉扯搅弄,我几乎怀疑我要把那被捣成脓水的心也呕出来。
我的血涌进魏伐檀嘴里。他终于肩头一震,松了力道。
我挣脱双手,猛推开他,险些将自己掼倒在地。
山穷水尽,无路可走。
我将“啸月”狠狠摔在地上,拂袖转身而去。
魏伐檀没拦住我。
谁也没拦我。人们纷纷躲开去,惊恐让出一条大路,仿佛躲避猛兽,唯恐不及。
风声人语的喧乱中,忽然,我听见玉桃娘唤我。她声嘶力竭地哭喊:“十九郎…阿弟!”
我足下一虚,顿了顿,终于没有回头。
剑便是剑客的精魂,剑在人在,剑毁人亡。摔下这把剑,从此,世间再无燕拂衣。
没有了燕拂衣的江湖依旧是那个江湖,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魏伐檀和顾以玉杀了袁越,哪怕袁越背信在先罪有应得,依旧是以下犯上,依旧“罪无可恕”。这是每一个上位者的噩梦,一旦开了先河,便是不可收拾。
顾以玉带着袁以柔走了,从此销声匿迹,再无踪影。那一刀究竟伤深几许如今已无从知晓,但我宁信神医师救得了她。
魏伐檀孤身反出藏剑城。他把“天狼”“啸月”插在城头上,一路扬长而去,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他在雾灵山脚下搭屋住下,也不隐姓埋名。有想向藏剑城和袁氏邀赏的江湖人前来寻衅,来一拨杀退一拨。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来。
袁越已死,顾以玉出走,沈濯更是早不在了,汝南袁氏乱了好一阵,终于有子弟重挑重担,但到底大不如前,衰败之势已然无可挽回。
自魏伐檀将那一双盛传天下无敌的“魔剑”插在藏剑城头,双剑归一,藏剑城便再无宁日,终至自顾不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而那时,我回了雾灵山,闭门陪着沈濯,亦不知自己还有几日余生,本不打算再下山一步。
尔后三年。
转眼花谢花开,几度月缺月圆,三年足够世界淡忘一个人,是否亦足够让一个人淡忘了世界?
三年后的敦煌鸣沙山壁前,魏伐檀仰面看着那些大小佛像,绝伦飞天,问我:“你不再追问我燕倏的下落了?”
我盘膝坐在地上,说:“我后来细想,你不能带着个死人四处乱跑。若你将他毁了,我不想看见,若你已将他安置妥当,找不找到,又有何关系?”
魏垂手绕到我面前来,轻得像只能在树尖行走的黑豹。“十九,你开悟了?”他憋了半晌,很是惊慌地抓住我,哀道:“别呀,你这‘放下’、‘皆空’了,那…我呢?”
他的声音淹没在风过沙鸣的万马齐喑中,像只可怜哀兽。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什么也不想说,只是安静地握着。
于是他便也安静下来,长舒一口气,道:“我早就把他葬在山里了,没有立碑,不想要你记着他。也可能,是我也想一起忘了罢。”
我拖着他的手去药泉沙井,这沙中碧水神如天降,三年来,我便每日饮这金上翡翠火中弯月,如今终于身临其地,亲自来看一眼。
我蹲下身去掬一捧送入口中,那甘美滋味如此熟悉,喉头不由为之一烫。我又觉出面颊酸涩。
魏伐檀从身后拥住我,埋首深深呼吸。他叹:“真好。十九。这样真好。”
泉边芦苇风摆,沙沙如歌。
远处的西域胡姬在苇丛波涛间望着我们,巧笑倩影,身姿曼妙。
魏伐檀像个唯恐被抢了蜜饼的孩子,愈发把我搂紧,低低在我耳畔说:“这里的胡女可不似中原闺秀,瞧上了就敢粘上来抱住你。”语声里却又见了得色。
“是,可惜粘了三年也没把你粘走。”我忍不住勾起唇角,靠在他胸口抬眼看他。
这恭维他显然很受用,笑得双目璀璨。我从那些灼灼如星的眉目如画中看见我的脸,三年细水,点滴情长,便又来到眼前。
那时连我自己也以为我快要死了。
是魏伐檀替我取来药泉之水入药,每每将用尽时便再去取来,在那条风沙漫天步步白骨的丝路上往返奔波,三年不曾中断。
在山中时,他总要守着我,熬药煎茶。我不愿他靠近也罢,不受他的好也罢,他都依我,唯独一样——他不许我不喝药,便是把我掐晕了强灌也不惜。
闲时,他便与我说话,无论我理或不理,他总能说下去,絮絮叨叨的。我从不知他竟是个这么多话的家伙。
可他说:“如今这茫茫青山里只有你我,我怕你终于想通了不再与我置气却连话也不会说了可怎么办?”
他这担忧真令我哑口无言。
终于一日,他同我讲了一个故事,说道:
有一对师兄弟,自幼便同窗学文,同门习武,一席而卧,朝夕相处,感情胜过亲手足数倍。
十数年过去,两人都长成了俊拔侠少,更已是江湖中小有名气的后起之秀。那师兄心里对师弟早有了别样情愫,满以为师弟也与他是一般心思,从不惮为师弟拒绝一众对他青眼相加的淑媛佳人——包括师父的独女。
谁料想,忽然有一天,师弟却告诉他,要娶师父的女儿。
那师兄闻之自然震惊不已,一定要向师弟问个明白。
师弟便约师兄是夜到城中无人处相谈。
师兄一心要知内情,不疑有他,自然是去了。但没想到,见到的却不是师弟,而是师父的女儿。
这小师妹心高气傲,被师兄拒绝,定要听他一句实话,便在茶水中下药。
师兄心中苦闷早顾不得细想旁事,吃了她的茶,为药性驱使错将师妹认作师弟,拉住她尽吐真言。
偏巧这时,又被领人来寻女儿的师父看见。
师父以为长徒轻薄爱女,不禁勃然大怒。
而那姑娘眼见心上人竟为了一个男人拒她于千里之外,震惊情伤,反生了恨意,绝口不替他证明真相。
于是师兄当夜便被师父逐出门墙,连想再见师弟一面也不能,从此声名扫地,受尽辱蔑。而师弟却与师妹成了婚,继承师父衣钵,愈发春风得意。
当事时身在其中浑然不觉,事后想来桩桩件件都是早有预谋。
师兄一腔真情被辜负至此,至极心伤之下便有些疯魔了,常爱盯着十岁上下的孩童发呆,看见与师弟肖似的孩子便要带走,悉心抚育教养,哪怕只是偶然一瞥间的略有相像。
他其实已不太能分辨,自己究竟是在抚养一个个孩子,还是在苦苦追寻当年与师弟读书习武的静好时光。
他只想抓住一抹虚无幻影,问他究竟是否爱他。
但他苦求不得。
孩童多是大眼圆脸,待到眉目长开,很快便不像了。那些孩子不爱他,更没有一个是他的师弟。
直到他找到第十九个孩子。
只瞧了一眼他就呆住了。
这孩子与之前那些都不相同,简直与当年的小师弟一模一样。
然而,当他痴痴迷迷地跟着这孩子,一路跟到底,却发现竟又回到了旧时师门。
这孩子是师弟与师妹的幼子。
亲眼瞧见师弟陷害他之后仍如此安心地娶妻生子过着风光日子,师兄心底最后一丝自欺终于也彻底崩溃。他杀了师弟,带走了那个幼小的孩子,从此绝迹江湖,再没人见过他。同时带走的,还有他曾经惯用的剑。这剑原本与师弟那把是一双。可是那个让他爱到连恨也无力的人,却这样待他。
那时月色清寒,照在魏伐檀脸上,就像映出了悠长的过往。我默然听着,从发梢冷到指尖,不能察觉自己的呼吸。我问魏伐檀:“你呢?这个故事里,你又是怎样的角色?”
“一双眼睛,一把复仇的剑,一个说故事的人。”魏伐檀倚门斜坐在玄关,仰面盯住天空中那一轮皎洁。
“复仇。”我下意识重复这字眼,失语时,心下尽凄然。
魏伐檀扭头望住我,“十九,你怪我狠心伤了桃娘,但你呢?你又何尝不是狠心伤了我?我当时真想就此抛下你,死心远走,可是,那种没有你的日子,我试过了,在你跟着沈濯离开我的时候,在你为了他叫我‘滚’的时候…我受够了。”说时,他的眼睛那样深,我几乎就陷入其中,再也出不来了。
但那天,我还是转身关上了门。
我听见他在门外唱:“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之后月余,我去为沈濯扫墓。
掐指算来,一晃整十年。十年前,他埋骨于此;十年后,我多想问他,我该怎么做呵,可他再也不能答我。
而我被一只幼鹿引入了山林深处。
我看见了,那漫天尽绽的桃花,延绵似无尽头。
魏伐檀站在那一片红尘芳菲里,飞花沾衣。他在花下望住我,眸色深静,轻言慢语时声如沉水。
他缓缓对我说:“十九,我自诩骄傲,不惮俗世,名利杀伐里滚过,不羁轻狂也试过,任性妄为更是尝过,而今只想与你知心相伴,过这安稳静好的日子,唯此一愿,再无他求。我并不惧等待,可是,人生苦短,白驹过隙,我不知还有几个十年可以这样等下去。我不想临到末了,却要抱憾终身。”
那一刻,迟了十年的泪水,终于决堤而落。
恍惚竟是当年藏剑城中,他一本正经地望住我惊问:“若要你等一辈子,你也能等?等到你我都已老了,满头白发的时候?”他笑说:“十九,我不能想象,那时候你会是什么模样?”他却又固执地说:“到那时候,我要先看看你。”
其实每每想起他做下的那些恼人事,我仍旧恼他,可我却又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再也离他不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