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么说,可剑谱拿到之前,人还是得救,陈阿诺不得不再度催动内力,将慕容磬就近移入一间厢房内。

厢房中搁着一张乌木床榻,床边垂锦与床上的被褥皆为雪锦所制,叠得甚是齐整,半点儿皱痕也没有,屋子里各处也都是纤尘不染。

想来她误打误撞,竟恰巧闯入了慕容磬的寝屋。

她也顾不得许多,扶了慕容磬在床榻上躺下,复又费了一番力气护住他的心脉,待到欲渡内力与他时,则又碰到了刚才同样的难题。

他体内的真气十分霸道,拼命与她的相抗,叫她费了老力却还是败下阵来。

他内力深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不稀奇,可难以理解的是那真气走势奇怪,偶或沿着血脉逆行,竟像是走火入魔的势头。

慕容磬炼得是正派武功,怎么会到这般田地?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练功的方式有问题。

陈阿诺无奈,只得改硬拼为诱导,学着陈药师曾经教授她的方法,企图将那股子内力泄出慕容磬的体外。

这样做她自己也不得已自损三分,然而情况总算是稳定下来。

慕容磬渐渐转醒,墨玉般的瞳眸凝视陈阿诺道:“多谢少侠二度相救。”

陈阿诺挠着后脑道:“庄主客气,少侠听着别扭,叫我阿喏就好。”

慕容磬顿了顿,终于虚弱的唤道:“阿喏。”

“哎…”陈阿诺忙不迭的应着,裂开嘴笑道:“这‘庄主大人’也唤得麻烦,今后我便唤你慕容公子。”

慕容磬点了点头,含笑应过。

他又欲撑着身子坐起来,却被陈阿诺慌忙拦住。

“我救你不易,你就别再糟蹋自己的身子了。”她一时情急便冲过去按住他的双肩,俯身与他对视之际,发觉那墨玉般的瞳眸里流露出一丝尴尬。

陈阿诺连忙收了手,忖度这位玉华公子喜洁,多半是嫌她满手泥土沾染了白衣。

慕容磬微咳了两声,转换了话题道:“想不到陈少…阿诺年纪轻轻,医术竟这般了得,不知师承何处?”

很明显这是试探,陈阿诺便笑着应道:“我不过是跟着家父学了些祖传的医术,乡野间的赤脚大夫罢了,不值一提。”

慕容磬又道:“如此看来,令尊乃是隐士神医。”

陈阿诺道:“神医不敢当,况且我双亲皆已亡故。”

慕容磬尚且不知她在集市上扮的是卖身葬父的孤儿,忙向她致歉:“恕在下唐突…”

陈阿诺的话本就是半真半假,一时间难免触及痛处,却很快收拾好情绪,看向慕容磬道:“说来你自娘胎里便带了这心疾,却隐瞒至今不肯就医,如此总以内力强制压制,逼得血脉逆行,只怕是饮鸩止渴,一旦爆发出来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陈阿诺话说得直白,抬眼偷睨慕容磬,却见他眼帘微垂,稠密睫羽在如玉的脸上投下两团阴影。

苍白的面容映衬在白衣墨发之下,有种病态的美,仿佛潭水里盛放的雪白幽莲那般惹人怜惜。

慕容磬沉吟了片刻后道:“在下隐瞒心疾,也是自有苦衷,还请阿诺莫要声张。”

话说三分点到即止,陈阿诺也不再追问,这世间高人也罢,圣人也好,横竖都是一样,谁没有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陈阿诺怕他仍提着警惕,便进一步宽他的心道:“公子放心,放着那两次绝佳的机会我都不曾做什么,自然对公子没有恶意,何况今后还要仰仗这酿剑山庄生存,公子若不嫌弃,这病就包在我身上了。”

她说着更是豪气的拍了拍胸脯。

慕容磬轻轻颔首,唇角微弯起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陈阿诺料想他今日是刚从江南的武林大会上赶回来,路上又逢心疾发作,说不定还遇上了别的什么事情,否则号称天下第一的玉华公子也不会弄得如此狼狈。

经过这一路的折腾,而今总算安稳下来,纵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硬撑,现在却也现出疲态来。

慕容磬的眼眸在霞光中仿佛墨玉流光,却逐渐有些空洞,看着你就好像透过你看到别的什么,那一双羽扇般的眼睫也氤氲出更加浓重的影。

陈阿诺知道他倦了,自然不好再打扰,于是安慰的在他肩上拍了拍:“你先歇着,我再去给你配几副药来,虽不能根治,至少可以延缓发作。”

慕容磬原本就要闭上的眼帘复又掀了掀,眼眸落在她触上的那一处,克制阵阵袭来的困意道:“你出去后找衡儿便可,庄内事务都是他一手打理…”

他说着声音已越来越低,渐渐没了动静,竟是沉沉睡去。

仍坐在床沿上的陈阿诺凝视着慕容磬安详的睡颜,心道这位武林盟主着实有些意思,即便是萧千雅那样人人畏惧的绝世魔头也从来都留得七分醒,寝殿更是不容任何人随意踏足,他却在她这样一个刚认识不过一日的陌生人面前睡得踏实。

到底是太累了,还是他果然胸中坦荡,夜半不怕鬼敲门?

陈阿诺犹自不信,又伸手至他面前晃了晃,见他依然没有动静,这才无趣的吐吐舌头,而后蹑手蹑脚的出了屋子。

行至院落门口时,刘衡竟还立在原地。

当真是个尽心尽力的好徒弟。

陈阿诺便背起手大摇大摆的行至他跟前,大喇喇往他肩上一拍道:“带路!”

刘衡顺手将她挡开,又杀了个回马枪险些将她腕子擒住,好在她躲闪及时,未曾叫他得逞。

两人于是在这院子门前过起招来。

这酿剑山庄毕竟是大派,刘衡又是慕容磬亲自交出来的首席大弟子,武功自然精进,可跟陈阿诺这类走“邪路”练出来的相比却还差了一截。

陈阿诺与她周旋了一阵子,又怕被识破身份,忙故意现出破绽,退到一旁耍泼道:“不打了不打了,你们酿剑山庄都是这样待客的,我倒要同你的师父理论理论。”

一搬出师父,刘衡的气势立刻收敛了许多,却还是横了剑对陈阿诺喝道:“在里面待了这么久,到底对师父做了什么?”

“当然是对你的师父…”陈阿诺故意放缓了语调,故作神秘的道出四个字:“欲行不轨。”

“你!”刘衡拔了剑又要朝她刺去。

陈阿诺却一边躲闪一边戳他的无奈处:“你这么担心你师父,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

眼见着又要打起来,她也将他戏弄够了,于是几招间夺了他的剑反过来指向他道:“要是不想耽误你师父的伤势就快带我去药房。”

说完她也不再胡搅蛮缠,将剑递还给她,难得祛了那嬉皮笑脸,彬彬有礼道:“有劳了。”

第25章 酿剑山庄(四)

刘衡被她这前后极大的反差弄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也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碍于他师父的情形,竟真的将她领到了药房里。

许久都没有闻到那么浓烈的药香,陈阿诺忽然有种如鱼得水的自在感。

她迫不及待的冲进摆满各式药材的屋子里,瞅瞅这个药草,捻捻那个粉末,不时的发出赞叹声。

要知道天漆峰里的珍奇药材虽多,却不是她可以轻易碰得着的,而眼下酿剑山庄的药室她正身在其中。

这里的药材品类齐全,不乏千金难求一株的,若是她的爹爹还在世,看到这么多好药材定要十分难得的露出欣慰的笑容。

陈阿诺沉浸其中捯饬了半天,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人。

她自药材堆里抬起头来,站直了身子看向正抱臂立在一边的刘衡道:“我配了药还得熬,你且回去,等熬好了我自会送到你师父那里。”

她原是好心,想着这人本就与自己不大融洽,在这里看着她忙活难免尴尬,却不想这家伙并不领情,反而往药房里踏了两步,脚上长桩似的钉在那里,目光则一刻不落的停顿在她配药的手上,没好气道:“我就在这里看着,好绝了你在药里动手脚的心思。”

陈阿诺顿了顿手上动作,复又恢复如常,继续将挑好的药材放入簸箕中,面色平静的自言自语道:“只怕我真动了手脚,某些人也看不出来吧…”

“再胡言乱语就休怪我不客气!”那刘衡经不得激将,才刚说两句就又要火冒三丈。

如此沉不住气,也不知怎么掌管整个山庄的事务。

陈阿诺这样暗想着,连忙灵活跳开,躲到一排盛满药草的柜架之后,伸出双手挡在身前:“我现在忙着给你师父配药,可没时间同你切磋。”

这个借口屡试不爽,才刚说出口刘衡就收了势,改以尖锐的目光示意她赶紧干活。

陈阿诺摇着头叹了叹,复又开始配药。

她边回想着慕容磬的脉象,边拣选手边的药材,又反复调整配伍和用量,最后终于敲定了一剂方子。

完成之后再细细的核对一边,方才大功告成。

下一步便是到炉灶上熬药了。

刘衡依旧一路跟着,直到她把配好的药材一股脑儿的倒进药罐子里,上了盖子添上柴火,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陈阿诺忙活了半天,如今闲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抬头才发现这灶房里寂静的紧。

难不成要跟这个冤家大眼瞪小眼,直到药熬好。

这实在是太要命了。

尴尬之际,陈阿诺忽然灵机一动,走上前同刘衡商量道:“要不你来看着,我出去逛逛。”

也不知是她的提议太过突然,还是刘衡果然对他的师父尽心尽力,对于陈阿诺的这个提议,他竟然愣然点了点头,答应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陈阿诺拔腿就往门口去,生怕那刘衡回过神来再反悔。

然而当她就快要跨过门坎时,迎面却来了个飘乎乎的身影,险些跟她撞了个满怀。

陈阿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慕容磬的小师妹。

却见那小师妹满脸紧张,连忙护住手里端着的汤碗,而那碗里尚冒着热气,闻起来还颇有些香。

“原来你在这儿,害我好找。”小师妹撇下陈阿诺便往屋子里去,径直行至刘衡面前,将那一碗汤搁在台子上。

陈阿诺又嗅了嗅,这香气忽然间提醒了她自集市上“偶遇”慕容磬起,她就水米未进,于是揉着肚子又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香的鸡汤啊!”

“算你识货!”自刚才起就没有正眼瞧过她一眼的小师妹这会子倒是对她这句赞叹受用得紧,对她招了招道:“你也过来尝尝。”

陈阿诺受宠若惊,连忙靠过去。

慕容磬的小师妹便又寻了一只碗来,将那鸡汤分了一半出来,同时对刘衡道:“这是我特意为师兄熬的鸡汤,衡儿你最是知道师兄的喜好,先帮我尝尝,看合不合师兄的胃口。”

原来如此,那慕容磬好福气,竟得了这么个贤惠的师妹,且对他的恋慕之情溢于言表,试问天下男子哪个招架得住。

陈阿诺边在心下感叹,边埋头喝鸡汤。

小师妹却在一旁满脸紧张的看着刘衡,待他慢条斯理的咽下一口后,又追问道:“怎么样?好喝吗?”

不想那刘衡却皱了眉道:“鸡汤是好,只是油腻了些,只怕师父不喜。”

“这样啊…”原本满怀期待的小师妹顿时有些消沉。

“你别听他胡说,他唬你的哩!”嘴里正叼着块鸡肉的陈阿诺忽的插话进来,打断了他们师姑侄二人的对话:“别听他说的,不油腻的那还叫鸡汤?直接拔两根菜叶子扔进白水里煮了得了。”

“你这鸡汤,简直好喝极了!”陈阿诺说着忍不住又添上一句由衷的赞叹,直说的那小师妹眉开眼笑。

“当真?”小师妹满怀期待的看向陈阿诺,这下子反倒把她那位师侄给晾在了一边。

刘衡见状数次欲劝说她的小师姑莫要轻信这来路不明之人,可每每话到嘴边都被她拦了回去。

陈阿诺便趁势添油加醋道:“你这鸡汤味道已是极好,待我再给你配几样药材进去一同煮了,则是功效和口味俱佳,保证慕容公子饮了赞不绝口。”

听她这样一说,小师妹愈发来了兴致,拉起陈阿诺就往药室里去。

陈阿诺果真依言拣选了几味药,添加进食材里重又起锅煮了一遭。

待鸡汤煮好后,那药也正熬好。

他们三人便分别端了药和鸡汤,一道往慕容磬的庭院里去。

此时天色已晚,陈阿诺等人推门进去时,慕容磬刚刚转醒,正倚在床塌上歇息。

才刚跨过门槛,陈阿诺便觉身边一阵疾风闪过,那小师妹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路上都护得极好的鸡汤扔到了她师侄手上,而后扑倒床榻前,攥着她师兄的衣角便开始抽泣。

又来了。

陈阿诺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却正好撞上了身后的刘衡。

眼见着那一碗鸡汤和一碗汤药都险些撒落出来,她连忙补救,好在还算及时。

待稳住情势,她不禁舒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瞪了刘衡一眼,不想那刘衡却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一双眼睛直直落在屋子里的师兄妹二人身上。

慕容磬劝了好半天,他那小师妹的两汪秋眸却像变成了两股泉眼,泪水源源不断的直往外冒,而且慕容磬越是劝慰,她便越是哭得伤心。

江湖儿女哪有这般婆婆妈妈的?

陈阿诺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不管那尚且顿足在门口的刘衡,兀自迈进屋子里,至床榻边矮机上搁了药,拍了拍小师妹哭得微颤的肩道:“见你哭成这样,只怕你师兄心里愈发不好受,一会儿再耽误了服药,你岂不自责?”

她这一说倒比慕容磬那许多宽慰的话都来得见效,小师妹立刻收住了眼泪,抽抽嗒嗒的抬起袖角一点点抹去泪痕,而后接过陈阿诺手里的药送到师兄面前:“师兄快喝了吧。”

慕容磬刚侧过头朝陈阿诺这边看了看,正见她笑得一脸璀璨,然而当他仰头欲将那碗药饮尽时,发了半晌呆的刘衡却不知何时回过神来,且冲进屋里阻止了慕容磬的动作。

“又怎么了?”陈阿诺甚是不耐的看向刘衡,心里本盘算着从天漆峰到这里一路劳累,待慕容磬饮了药,她也好早些歇息,却不想又生变故。

刘衡不理会他,径自从袖子里掏出一支银针,置入那汤药中试探。

陈阿诺无奈道:“兄弟,这药是你看着我抓的,再亲自看着熬的,敢问我什么时候有机会往里面放毒?”

她这话摆明了是讽刺,可刘衡依旧不以为然,继续慢条斯理的观察过银针,方才道:“人心险恶,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这绝对是赤洛洛的挑衅,陈阿诺忍无可忍,跳起来就要对他进行反击,这时候慕容磬却主动接过刘衡手里的药碗,毫不犹豫的仰头饮尽。

饮尽那一碗汤药,他又转头对陈阿诺道:“多谢。”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已经是最大的支持,陈阿诺顿时觉得自己不战而胜,也不说话了,一脸得意的看着刘衡。

“师父,这小子…”刘衡反而显得不甘。

慕容磬却道:“陈公子既然已是山庄内的大夫,你作为统领山庄事务之总管,应当多关照,切莫再起内讧。”

听他这样说,刘衡心下虽还不服,却也不得不应承:“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师兄都这样了,你们还让他操心。”小师妹适时的出来打圆场。

陈阿诺却很无语,心道最让师兄操心的不就是她么?

小师妹并不知晓她的腹诽,正迫不及待的端了鸡汤呈到他师兄面前:“师兄快饮些鸡汤压一压。”

慕容磬目光落到那碗鸡汤上,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然而迫于三双眼睛都期待的看着他,便还是递到唇边浅抿了一口。

尝过之后他又沉吟了许久,却道:“这鸡汤…有些特别。”

小师妹立刻激动的凑到他跟前道:“很好喝吧?是我听说师兄今日回来,特意起了个早下山买的鸡,再亲手煮的,还请陈大夫添了几位药进去,有没有觉得比平时的更香些?”

这小师妹倒改口改得快。

慕容磬目光还凝视在那碗鸡汤里,略尝了一口,而后抬头看向陈阿诺,微点了点头。

小师妹立马高兴得眉飞色舞。

陈阿诺也受到她的感染,看着她微弯了嘴角,目光不经意间瞥过慕容磬时,却正与他的目光相触。

这一刻,陈阿诺才发现今晚夜色甚是清朗,月光也明亮的紧,自窗阑里流泻进来,刚好撒落在床榻上。

柔和的月光笼在慕容磬的白衣玉颜之上,好似泛着清浅的光晕。

他尚且有些虚弱,乌发松散开来,泼墨一般覆盖在雪衫之外。

不得不承认,所谓“慕容一出,碧玉无华”并非空穴来风,这生生一个大活人,犹在病中还能美得好似一幅水墨画,却也着实罕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