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酿剑山庄(五)

伺候慕容磬饮完了鸡汤,陈阿诺便同小师妹一起被他婉言劝回。

陈阿诺自然乐得自在,毕竟打探剑谱的下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何况人家现在还在病中,江湖还是要讲江湖道义的,所以眼下她只想好生睡上一觉。

小师妹也再度上演了一步三回头的悲情戏码,眼见着泪水又要落下来,陈阿诺连忙对她拼命使眼色提醒,她才费力的憋了回去。

至于刘衡,则留在屋子里和慕容磬汇报这些日子山庄里的事务。

陈阿诺原不是有意窃听人家庄内之事,可是那刘衡好似全然不提防她有内力似的,也不提气敛声,这夜深之际又格外寂静,那声音便夹杂在风里,传进了她的耳朵。

她原本就还没行出多远,不由的更是放慢了脚步,最后竟停了下来。

慕容磬的小师妹见状问她怎么了,陈阿诺只推说还有事情要向刘衡请教,便将她支了开去。

“他这人甚是奇怪,我与他交手数遭,他的武功却忽高忽低,招数奇绝迅疾,分明是个高手,却又没有丝毫内力支撑,实在是奇怪。”

不用推想也知道刘衡这话里的“他”指的正是陈阿诺。

听到这里,陈阿诺已然退回到庭院中,于是顿住脚步,又将耳朵竖起两分。

她侧耳细听,却发现那屋子里忽没了动静。

一时间心提到了嗓子眼,还怕是自己的靠近叫他们发觉,连忙再度将敛起的气悉和脚步又提了提。

虽说慕容磬是当世难得一见的高手,可他毕竟刚心疾发作,体内真气逆行,莫道五识灵通,只怕连普通人尚且不及。

陈阿诺正与心下揣测推想,那屋子里却又传来一阵衣物的窸窣声,想是慕容磬挪动了身子,又沉吟片刻后,才传来他温雅的声音:“为人处世之道,为师自不必赘言,而今你掌管山庄事务,万事皆要有个思量,切记不可鲁莽。”

“是,徒儿明白。”刘衡在慕容罄的面前总是十分恭敬,顺从的应承下来。

陈阿诺在外面听着,却不怎么满意。

方才慕容罄说的那么些话听起来虽然满是大道理,可深究起来,怎么都有些护短的意思。

人家毕竟是师徒,她这外人自然不能比拟。

虽说道理都懂得,可陈阿诺心里还是有些不大妥帖。

她于是放任开脚步和气息,大摇大摆的行到屋前,推门进去。

果然开门之际,那两人都显得有些诧异,刘衡更是下意识的握住了剑柄。

陈阿诺看在眼里,却佯装不知,挠挠头道:“那个…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我的住处在哪里。”

慕容罄沾染了月色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垂下睫羽对刘衡道:“你且先去为陈公子领路吧。”

“是。”刘衡应了声,恭敬的向慕容罄告退,转身自屋子里出来,经过陈阿诺的身边时甚是不耐烦道:“随我来。”

说完也不管她跟没跟上,便径自走了。

陈阿诺心道来日方长,眼前懒得同他计较,就跟了上去。

怎知竟是越跟越远,也不知绕过了多少屋子,经过多少回廊,最后终于在快要出了山庄地界的一处偏院前停了下来。

刘衡顿足,将那木篱栅栏做的院门“吱呀”一把推开,提起剑柄朝里面指了指道:“到了,就是这儿。”

陈阿诺往院子里一瞧,顿时火冒三丈。

往日里她出了天漆峰,哪一次不是住在当地最红火的花楼里,好酒好肉的伺候着,眼下这破院子算怎么回事?

只怕说出去都没人相信是酿剑山庄的地盘。

“这里离药房和你们庄主的居所都那么远,往后要诊病只怕不大方便吧。”看在尚未到手的剑谱的面子上,她还是决定委婉一点儿表达自己的意见。

可那刘衡一离了慕容罄跟前,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顿时满身戾气,对着陈阿诺不耐烦道:“就是要远些才好,除了每日诊脉,其他时间不许打扰师父,对了,还有…”

刘衡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如今你入了酿剑山庄,就要遵守庄内的规矩,山庄里的所有仆从没有得令一律不得出庄,也不许私交外面那些来路不明之人,违令者自当受到责罚,你明白了吗?”

看着架势,他倒是把他师父那套教导人的口气全学了来,不同的是他师父说得让人如沐春风,而他却面目可憎,真是白瞎了这一张俊脸。

不过陈阿诺也当真明白了,敢情慕容罄那些客套都是演来糊弄人的,一个知道了他那样重要秘密的人,若是放出去了反倒不好把控,若是当场灭口,大庭广众的又损了他江湖中的形象,反而是带回这山庄里,横竖绝了和外面的的联系,再观察些时日,实在不成,暗暗的处理了,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还有他方才在屋子里同刘衡说的那一通道理,如今想来句句都是话里有话,不外乎是叫他的徒弟做了这个恶人。

果不其然,这些所谓江湖正派也一样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手段上只怕还不及歪门邪道的来得光明磊落。

想明白过来的陈阿诺面上反而浮起笑容。

看着陈阿诺脸上保持着笑容,缓步向他靠近,半截身子已经在庭院里的刘衡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

这一退,他另一只脚就也迈进了院门。

陈阿诺脸上笑意更甚,待到离他一步之遥时,却忽的顿住脚步,笼住袖子十分客气的朝他一揖:“有劳大师兄费心了。”

她着意强调了费心二字。

不好说这是受宠若惊还是别的什么感觉,总得来说刘衡觉得心里慎得慌,可深究起来她又没错处,甚至在他有意刁难的情况下还显得彬彬有礼。

对,问题就出在这儿!

待到刘衡意识到症结所在时,实则为时已晚。

他只听到原本低头行礼的陈阿诺突兀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接着就像舌头被缠住了一般,指着地上“嘶”了半天没“嘶”出声来。

刘衡想她准是要原形毕露了,于是不耐的斜眼睨着她道:“又耍什么花样?”

这下,陈阿诺终于咬字清晰地把唇边纠缠了许久的那个字吐出来,实际上是嚎叫出来的:“蛇啊!”

她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可事实情况是那条蛇分明是冲着刘衡来的。

吐着红信子的乌头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上了他的脚面,不仅如此,院子里忽然聚集了许多的毒虫,都像受了蛊惑一般,纷纷向刘衡聚拢来。

刘衡大惊,连退数步,却愈发往庭院中央去了。

他只想着脱离那条蛇的势力范围,一时竟忘了手里还握着剑。

等到他终于想起来时,那条蛇已经缠上了他的手臂。

刘衡使的是长剑,每每交战多以剑气伤人,多半敌人还未靠近就已解决掉,然而这样的武器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不利于近身交战。

眼下这条蛇如藤蔓一般纠缠在他的臂上,一来他自己握剑去挑,根本够不着,除非他将剑扔给陈阿诺,二来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万一静了那条蛇,在他皮肉伤咬一口,也不知道有毒没有。

刘衡打心底里不相信陈阿诺这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自然如何也不可能将一己之安危交到她的手上,因此他选择自己解除困境。

其实方才是事发突然,让他始料未及,慢慢冷静下来后,他身为酿剑山庄首席大弟子,对付这样一条蛇还是有把握的。

刘衡于是先稳住身形,另一只手则极慢的从后方向蛇头三寸长处逼近,而那条乌头蛇似乎也觉察到危险,竖起蛇头,警惕的同他对峙。

刘衡面上看起来从容,心里则捏了一把汗。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离蛇越来越近的那只手,瞅准机会准备一击致命。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陈阿诺一声疾呼:“我来帮你!”

接着她整个人都朝着他撞来。

刘衡原已经掐住蛇头,然而被她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撞,则被撞得松了手。

那条蛇得了自由,首先就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至此,一切都乱了。

刘衡吃痛,连忙为自己封住穴道,而陈阿诺则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宝剑,将还欲再发起攻击的乌头蛇挑到地上,然后“唰唰”几下将那条蛇斩成数段。

“你怎么样?”待陈阿诺回过头来问刘衡的情况时,刘衡已经满脸惨白,额上直冒冷汗,连话都说不出来。

“遭了,那蛇有毒!”陈阿诺下定这个结论后,连忙举声呼救,见四下无人,又对刘衡道:“得罪了!”

说罢在他被咬的那处以剑刃割开一条深可见骨的口子,放出毒血。

刘衡本已中毒,又遭受这一重创,顿时疼得紧闭双眼,浑身颤抖。

恍惚中,他又听到那个无比烦人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已经暂时延缓毒性蔓延,这就去找人来抬你,你可要等我。”

后来陈阿诺果然找来了人,将刘衡抬回药室,而刘衡也是有惊无险,在陈阿诺为他内服外用的医治之后总算稳住情况,昏睡过去。

只是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全山庄上下的人都知道大师兄被蛇咬了。

这件事甚至还惊动了慕容磬,所以当刘衡自高热中醒来时,瞧见的便是他师父一脸担心的模样。

原本自己还在病中的人,却被带累着前来瞧他,刘衡心里别提有多过意不去,连忙对他师父道:“不过是小事,怎的劳师父大驾…”

话说到一半,他的目光落在了立在慕容磬身后的陈阿诺身上。

他下意思的紧皱双眉,虚弱的抬手指向她,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慕容磬的话阻住:“前因后果为师都听陈公子说过了,你且好生养着,待伤好了再同她道谢也不迟。”

刘衡不可思议的睁大了双眼,一时气结的说不出话来,又见陈阿诺挪至床榻跟前拱手道:“这个谢字我陈阿诺也当不起,慕容公子是没看到,当时那地方凶险的很,多亏了大师兄以身相挡。”

她这话说得好听,句句都是对刘衡的夸赞,可刘衡听到耳内,却莫名的更加难受,似是一口老血堵在胸腔子里,只怕一泄气就会喷了他师父满身。

为了不弄脏他师父那身白衣,他只得抿了嘴拼命忍着。

陈阿诺却还在继续说着:“说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好在那条蛇并非剧毒,否则从那院落里到此处这样远的距离,人还没抬到就先咽气了。”

她说得绘声绘色,刘衡胸口更加憋闷,而慕容磬则很快领悟到她话里的重点,接过话去道:“那间院落早已荒废多时,确实不再适宜给人住,而且也实在离得太远,今后也不便为庄里的弟子诊病,还是换个近处的庭院安置吧。”

慕容磬说着,立刻吩咐了其他弟子安排,躺在病榻上的刘衡一听这话立刻按捺不住,挣扎着欲辩解,却被慕容磬再度阻止:“你如今中了蛇毒,养好身子是第一,庄里的事务暂且先交与别人,就莫要操心了。”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都歇下吧。”慕容磬边说着,已然边自床榻旁的椅子上起身,衣袂一转便出了屋子。

跟着慕容磬的脚步踏过门槛时,陈阿诺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刘衡终于将那一口淤血吐了出来。

见旁边守着的仆从慌乱的赶来向她询问,她则微不可查的牵了牵嘴角,扬扬手道:“不妨事,毒血吐出来就好了。”

说完后她就打着哈欠扬长而去。

待到一切安置妥当,已然是后半夜了。

陈阿诺一沾枕头便睡了去,这一觉倒睡得十分踏实,第二天日上三竿时,还是在一阵敲门声中不情不愿的醒来的。

第27章 血樱(一)

难得出了天漆峰享受自在时光,陈阿诺极度不乐意的翻了翻身,可转念一想任务还没个眉目,便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一咕噜自床榻上爬起来。

开门一看是山庄里的小厮,见了她便道慕容磬早上曾问起药可有熬好,眼下仆从们在药室里等了许久,见她迟迟没有现身,一个个都急了,这才派了个代表来寻他。

难得堂堂的庄主大人赏识,陈阿诺简单洗漱了一番便往药事去配药熬药,忙完了一切后又亲自端了药送到慕容磬的院中。

远远的,她就听到一阵琴声似随风而至。

随着她的行进,那琴声渐渐清晰起来,最后竟发现是从慕容磬的庭院里传来的。

伴着好似随意波动的琴弦,陈阿诺下意识的放缓了脚步。

当她穿过花丛,移步于层层叠叠的枝叶间,恍恍惚惚瞧见凉亭中那一袭垂首抚琴的身影时,她则彻底顿住脚步,一时间竟似被点了穴道,石雕一般一动不动,甚至连手里的药也险些杂碎在地上。

抚琴之人就那样席地而坐,身旁的白玉香炉袅袅有云雾升腾,乌漆的七弦琴就搁在膝头。

他全然沉浸在音律之中,连墨发流泻至身前也浑然不知。

长过腰际的乌丝像是上好的绸缎,铺撒在背脊上,又蜿蜒至地,流转着午后微阳的的光斑,熠熠生辉。

他眉眼低垂,素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指偶尔在琴弦上拨动,愈发将画面烘托到极致。

眼前的人与物和陈阿诺记忆里不可磨灭的那一幕简直不谋而合。

唯一不同的是他喜着红裳,而他则总是一袭白衣。

若不是这一点,陈阿诺险些就要抛开手中的药碗,冲过去扑进他怀里唤着“小红”。

“你来了。”弹琴的人忽然转过头来对着她微笑。

他武功已恢复不少,要以脚步声辨认倒也容易。

阳光下,慕容磬的瞳眸里似同样泛着流光,仿若一块上好的墨玉,剔透而又无暇。

他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只是她眼角已经泛潮。

陈阿诺抬袖拭了拭,重新挪动脚步,自掩映的枝木间行出,然而远远看着慕容磬浮光的瞳眸,她的动作忽然有些僵硬。

好不容易才步入凉亭,她佯装若无其事的将那碗药摆到慕容磬身侧的石机上,却不想他原本搭在琴弦上的手忽的抬起,竟从她手里接过药碗,随即仰头饮尽。

他越是表现出信任,就越是让她觉得提心吊胆,以至于她都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身份被识破。

这个过程中,他的手无意间触碰上她的。

那指尖上还沾染着琴弦的温度,有些许的冰凉。

陈阿诺像触电一样,忙将手收回,而慕容磬饮完药,执着药碗顿了顿,方才置于旁边的石机上。

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起来,陈阿诺试图缓解难堪,没话找话道:“你弹得真好。”

其实他弹得没有小红好听,至少在陈阿诺看来是这样的。

他的琴音太过深沉,好似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没有情绪,亦没有起伏,可小红的不一样,小红拨动的琴弦似乎被赋予了生命,有那么强烈而又饱满的喜怒哀乐,那样的真实而美好。

当然,此时并非计较这些的时候。

正常情况下来说,一个人在受到这样的褒奖时应该谦虚回一句“哪里哪里”,或者自我感觉良好些的,便会心一笑,表示应承了这夸赞。

不管怎样,都绝不会是慕容磬这样的反应。

却见他那把七弦琴自膝头放下,而后侧了侧身子,对陈阿诺道:“你也来试试。”

这下陈阿诺却是被他说愣了,目光停留在琴上,不知该作何回答。

要知道,她原本打算聊完这一句就抽身撤退的,然而他这般盛情相邀,也实在容不得她推拒,只得磨磨蹭蹭的在他身旁盘腿坐好。

当她抬手勾动第一根琴弦,回忆也仿佛被什么勾住,大片大片的涌现出来。

闭上眼,似乎就能听到天漆峰里刮过耳际的风。

夜幕中明月高悬,盛放满树的绯樱浮着微不可查的馨香。

小红的眉眼在朦胧的月光之中是那么的好看。

有人覆住她的手背,执着她的手弹出后面的音调。

呼吸贴着耳际,这样亲密的距离,好似相拥那般温暖。

正沉醉于幻境之中,一股极端优雅的沉香味却将她拉回现实。

陈阿诺猛的睁开双眼,忽然意识到眼下双臂环过她腰身,手把手教他抚琴的人是并不是小红。

那个人是慕容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