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雪白的衣袖间永远笼着那股沉香的气味,和他的人一样优雅却又疏离。

她似受了惊吓一般将琴推开,迅速的抽回手,起身脱离他的掌控。

待重新触上他墨玉般的瞳眸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过激,忙试着缓和气氛道:“对不起,这琴是风雅之物,不是我这样的人玩得起的。”

说完她便急着去收石机上的碗盏。

今日真是凭得奇怪,样样事情都不对劲,看来是不能在这儿多待了。

陈阿诺这样想着,正要同慕容磬告退,却被突然闯入的山庄弟子给打断了。

那名弟子躬身朝慕容磬唤了一声师父,接着说道:“五岳派得知师父受了伤,前来探望,眼下已经到了门口。”

“什么?”慕容磬听到这个消息后显得很平静,倒是陈阿诺惊呼出声。

那五个门派的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吧,几乎是慕容磬前脚回了山庄,后脚他们就跟了上来。

即便他们是从武林大会直接来了酿剑山庄,可这样看来简直就像尾随着慕容磬一路过来的,况且慕容磬也说了,他有心疾一事是秘密,自然病发之事也不可能大肆宣扬。

可见慕容磬自江南归来这一路上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以至于引起了他的心疾发作,才会到如今的地步。

经过这一系列心理活动,原本急着离开的陈阿诺这下却想跟过去看看了。

于是她嘴上虽对慕容磬说着告退的话,人却还在凉亭里,身子俨然没有挪动的意思。

幸而慕容磬随口应道:“你也一道来吧。”

陈阿诺一听,立马颠儿颠儿的准备跟上,见慕容磬凉亭中起身,便十分狗腿的上去馋住他的手臂。

带她触上他雪白的衣袂时,慕容磬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怔愣了一瞬,终于还是将手搭在她的手上,借了她的力起身。

陈阿诺还沉浸在探寻隐秘的兴奋当中,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细节。

待到酿剑山庄专设来接待贵客的正厅中时,才知来者是嵩山派和华山派的两位长老。

五岳各派中都有那么一两名德高望重的长老,多是师叔祖辈的人物,虽不执掌教中事物,但地位可及掌门,有得甚至连掌门都要对其礼让三分。

这两位长老便是如此的角色。

相互问候之后自然是一番寒暄,华山派的长老率先道:“惊闻盟主在路上遇袭,吾等震惊不已,也恨未及时相助,因此得知消息后,立刻调转车头,径直来到楚地。因十分仓促,未能赶回教派中取些珍奇药材,只沿途采买了些补药,故而差了些,盟主莫要怪罪。”

那人边说边示意随行的弟子奉上了数只锦盒,打开来展现里面各式各样的珍惜药材。

陈阿诺撇了撇嘴,心道这华山派还真是谦虚,光这些药只怕已是搜罗尽了沿途的药铺子才得以挑拣出来。

单是那只五百年的老山参就已经不得了了。

华山长老又到:“我们二人此番代表五岳派聊表心意,几位掌门如今忙于教务,暂时脱不开身,过些日子自会亲自带了各派中最好的补药来探望盟主。”

面对如此盛情难却的阵势,慕容磬只得命人先收下那些药材,并回礼道:“收下这些,慕容已是万分惭愧,劳各位掌门费心,各位的心意慕容自当诚心领受,既然诸位掌门忙于派中事务,实在不敢劳烦几位掌门不远千里至敝庄探望,也劳二位长老替在下传达谢意。”

说完这些客套话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嵩山派长老终于起身,可令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惊的是,他竟然“噗通”一下跪倒在慕容磬的坐前,伏下身子行着大礼道:“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盟主肯施与援手,我嵩山派必定感恩戴得。”

那白须白发的老者说得是声泪俱下,连慕容磬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到,忙自座位上起身,下来相扶。

慕容磬摆出盟主的大家风范道:“慕容既蒙各派厚爱,肩负武林盟主的责任,诸位若有难处,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相信其他各门派的兄弟,也是同样。前辈行此大礼,实在折煞在下,且快快请起,再细细将事情说来。”

那位嵩山派的长老在慕容磬的劝说下总算自地上起身,重新回到座上,平复了情绪后,他便将缘由道来:“老朽今日如此也实在是走投无路,还望盟主救我嵩山派弟子一命。”

老者说着,又朝慕容磬拢袖作揖了揖,而后竟示意旁人抬上来一乘软轿。

陈阿诺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对轿子里的人充满了好奇,伸长了脖子看着一旁的嵩山派弟子撩起轿帘。

第28章 血樱(二)

随着软轿前的垂帘被掀起,众人见轿子里坐着个年轻男子,从他身上的服饰来看,应当是嵩山派的弟子。

但见此人面色发青,整个人处于昏迷当中,身子无力的倚靠在车壁上,看样子是受了极重的内伤,或者中了毒。

很快就有人认出这名嵩山派的弟子:“这位不是嵩山派排行第三的,嵩山掌门的入室弟子吗?”

说这话的是刚才去凉亭里请慕容磬的那位山庄弟子,他的话得到了嵩山派长老的认可:“这位少侠说得不错,轿子里的这位正是我派掌门的爱徒,也是老夫的师侄孙,可怜他在从武林大会回来的路上遭到天英教的暗算,不慎中毒,眼下已是危在旦夕。”

听到“天英教”三个字,陈阿诺立刻来了精神。

据她所知,此次天英教并没有派人伏击参加武林大会的所谓正派人士。

如此推断,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有人冒充天英教行事,要么就是嵩山派的人在说谎。

不管怎样,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那嵩山派的长老继续沉痛的说道:“那些魔教妖孽手段极其歹毒,交手之际暗中在我派弟子身上下了毒,且那毒除了魔教中的解药,再没有别的药物可解,除非有一绝世高手,以内力强行将毒逼出。”

听到这里,陈阿诺不禁思忖,天英教还有这么厉害的毒药,她怎么不知道?

而嵩山派长老话中的用意不言而喻,眼下这座山庄里唯一能称得上绝世高手的就只有慕容磬一人。

酿剑山庄的弟子同样领悟了他的意思,立刻反驳道:“贵派弟子中了毒,你们掌门不管,叫我们庄主来逼毒,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啊!”

嵩山派长老便解释道:“若是掌门或是老夫和其他长老能够救得了,又怎会来此求盟主相助,依理事关派中弟子性命的大事应当掌门亲自前来,然而我派掌门心焦,现已赶赴天漆峰向那魔头讨要解药,老夫实在不忍坐着干等,这才出此下策啊!”

“你们弟子的性命重要,就要来耗费我们庄主的内力,凭什么?”

“就凭你们庄主是武林盟主,武林中人有难就不得不帮!”

双方年轻气盛的弟子忽的争执起来,在场众人陷入一片骚动。

对于酿剑山庄的人来说,自然不愿已经受伤的慕容磬再动用内力,而嵩山派的人则是对酿剑山庄的态度不满。

气氛眼见着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一直默然不语的慕容磬则在这时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并对酿剑山庄的弟子道:“尔等不得无礼,五岳派的各位既然远道而来,自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这样一说,嵩山派和华山派众人情绪果然得到安抚,原本吵嚷着的人们顿时平静下来。

慕容磬便又朝两位长老笼袖道:“可否容在下探一探这位少侠的脉。”

两位长老相视过后点了点头,慕容磬得到首肯后便移步至那软轿前,陈阿诺见他过去,也连忙跟了上去。

近距离一瞧,那名弟子嘴唇呈现乌青色、眼窝深陷,眼睑有明显的紫黑色,确实是中了剧毒。

慕容磬探了一会儿脉,又沉思了一阵子,接着让到一边,示意陈阿诺来看看。

陈阿诺便搭了两指在那人腕上,蹙眉闭目的把了一会儿,她心下已经有七八分了然。

这个嵩山派弟子中了剧毒不假,而且从脉象来看,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若不及时医治,只怕有性命之危。

可奇怪的是他中的毒并非像那位长老所说的是某一种奇毒,而更像是好几种剧毒叠加在一起,同时发力。

不仅如此,此人所中之毒虽然已经不同程度的侵袭了内脏与经脉,需要内力深厚的人才能将毒逼出,但只要辅以清除血毒的药物,也未必一定要绝世高手。

况且就算是慕容磬的武功天下第一,嵩山派掌门的武功与他也不至于那么的天差地别吧?

她正想着找个机会将这些话告诉给慕容磬,身后那位华山派的掌门却又道:“吾等也知慕容公子如今受了内伤,前些日子江湖上更有传言称慕容公子伤重,已经不能再动用内功,若真是如此,吾辈亦不敢强求公子以身涉险,只是若真如此的话,只怕这武林盟主之位…”

竟连称呼都改了,这华山派的长老真真善于变通。

听到这绵里藏针的话,一切的疑团都得到了解释。

顿时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慕容磬的身上,这一次五岳派的人自然是在等着看好戏,而酿剑山庄的弟子多少也听到类似的风闻,眼下皆为他们的庄主担忧。

若这件事是真的,那么不仅慕容磬武林盟主之位不保,就连酿剑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也会受到极大的动摇,更往坏处想,极有可能山庄就此没落,甚至在弱肉强食的武林江湖中被别的门派吞噬毁灭。

面对五岳派的责难和所有人的殷切目光,慕容磬却依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只是将把脉的那只手收回,慢条斯理的自袖子里取出一块雪白的绢帕,仔细的将那双手擦了又擦。

于此同时,他转过身来对华山长老笼了笼袖道:“江湖上的传言难免夸大其词,不可尽信。”

酿剑山庄的众弟子似乎松了一口气,可华山派长老却咄咄逼人:“既然如此,那盟主为嵩山弟子逼毒之事…”

他说到这里便顿住,目光锁在慕容磬身上,等着他回答。

慕容磬的情况才刚稳定下来,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即便剧烈的活动都有可能加剧他心疾的恶化,更莫要提用内力帮别人逼毒。

若他当真强行这样做,引得心疾再次发作也是有可能的。

而如果真的再次发作,不仅他将离死亡更近一步,甚至就这么撒手人寰也有可能,而且他极力在众人面前隐藏的秘密也会暴露出来。

毕竟这不治之症要比内伤更加严重,那么他所做的一切牺牲也都百搭。

关于这一点,在场众人中,唯有慕容磬和陈阿诺心里清楚。

看着慕容磬似乎陷入沉吟,陈阿诺明白他正在权衡,下意识的便暗自于袖下握住了他的手臂。

慕容磬被打断思绪,诧异的侧过头来看她。

陈阿诺便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冒险。

慕容磬墨玉般的瞳眸浮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流光,他垂眸不再与她目光接触,抬起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似乎是在安慰她。

陈阿诺自知劝说无果,只得松了手,看着他朝前踱了两步,对众人道:“还请二位带话给五位掌门,慕容磬既然身负武林盟主之名,落在肩上的责任就绝不会推脱,更不会假以他人,请各位掌门放心。”

说完,他又看了看软轿里的那名嵩山弟子,而后道:“还请诸位移步到内院,在下这就为贵派弟子逼毒。”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最冒险的那条路。

陈阿诺摇了摇头,跟着众人移步至内院里的一间厢房中。

慕容磬命人将那名华山弟子扶到塌上,又在旁边的桌上点起一支香,自己则撩起衣袍盘腿坐在他身后。

当他开始运功的时候,挤满了厢房的人们不约而同的屏息,屋子里安静得落针有声。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凌霄剑法。

看到这一幕,陈阿诺也算明白什么是绝世高手了。

慕容磬即使在身体状况如此糟糕的情况下,仍然能够凝聚起如此深厚的内力,而这凌霄剑法也实在玄妙,完全以深厚的内力支撑,想来普通人没有大半辈子的刻苦是不可能有所成就的,而慕容磬如此年轻就领悟了其中真意,只能说是一种天赋。

这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关于这世上到底是慕容磬的武功天下第一,还是魔头萧千雅更高一筹,眼下看来还真不好说。

陈阿诺这五年来虽然一直在天英教中,可除了领教到萧千雅简直犹如妖魔幻术的轻功外,却还从不曾亲眼目睹他的武功。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若当真有一日这两人碰面交手,只怕会成为江湖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场大战,并且从此载入史册。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后,逼毒的过程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陈阿诺密切将注意力放在慕容磬的身上,果然见他面色越来越苍白,双眉紧蹙,额上也布满薄汗,已然现出不支的势头。

她又转头去看桌子上的香,时间在不断的流逝。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慕容磬的心疾只怕就要发作了。

或许是受了这厢房内氛围的影响,她不禁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脚下下意识的朝着塌边跨出两步,似欲上前阻止。

就在悬于一线的那一刻,那名失去意识的嵩山弟子忽的浑身一颤,倾身吐了一大口发黑的血出来。

慕容磬见状赶紧收势,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将翻涌乱窜的真气压制住。

此时华山和嵩山的两位长老已经冲过去查看那名弟子的情况。

慕容磬平复下来后,仍盘腿坐在榻上,对他们道:“他已经没有大碍了,回去后再辅以草药,调息一些时候便可恢复如初。”

很明显,慕容磬的声音如同半悬在天空中的烟云,虚浮得好似随时会逸散开来。

嵩山长老携众弟子跪倒在慕容磬的面前磕头道谢,慕容磬却拦住他们道:“诸位不必客气,还是先送这位嵩山弟子回去要紧,在下尚且需要调息,不便相送,还望见谅。”

他都做到了这个份儿上,那些人自然不好再挑刺,千恩万谢过后,终于浩浩荡荡的往山庄外面去了。

当除了陈阿诺以外的最后一个人退出厢房后,陈阿诺加紧步子至榻前查看慕容磬的情况。

然而她才刚开口问他是否还好,第一个字还没说完,慕容磬就直直倒了过来。

她连忙上前将他接住,才发现他已双目紧闭陷入昏迷,显然是心疾发作了。

第29章 血樱(三)捉虫

陈阿诺极其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却还是不得不将救人的那一套又重头到尾来了一遍。

待到慕容磬的情况稳定下来,已经是傍晚十分。

午膳尚且不曾用,陈阿诺拖着疲惫的身子自厢房里出来,却还得马不停蹄的赶去给盟主大人开方子抓药,以护住他的心脉防止再次发作。

为了凌霄剑谱,她可真是操碎了心。

药终于熬好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陈阿诺饿得前胸贴后背,冲进厨房里胡乱找了些点心对付下,就又赶回慕容磬歇息的房中服侍他喝药。

她推门进去时,慕容磬才刚醒转过来。

他睫羽微颤,缓缓掀开眼帘,看到守在床榻边的陈阿诺后,眸光先是诧然一滞,而后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温雅笑意。

这病中娇弱的美人还真是好看。

陈阿诺于心下赞叹一番,随即起了捉弄之心,换了一脸江湖小混混的标准笑容,调笑的语气道:“小的不才,又自阎王爷那里抢了一遭人命,盟主大人可想好了要如何报答?”

“养你。”慕容磬仍有些虚弱的声音,温文尔雅的落下这两个字。

这下却换成陈阿诺不知所措了,总觉得这是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填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慕容磬看起来这么正直的一个人,开起玩笑来竟然比她还没有底线。

这个世界怎么了?

凝视着慕容磬墨玉般的瞳眸,她生生愣了小半刻的时间。

回过神来时,尴尬的咳了咳,连忙找点事情来做给自己解围。

她转身端起那碗新熬好的汤药,递到慕容磬的面前,因他如今元气大伤,必须躺着一动不动的静养,她便不得已的伺候到他嘴边,一勺一勺的舀起药汁吹凉了送到他唇畔。

气氛尴尬中又熬了好一会儿才将药用完,陈阿诺收了碗,回头看了看慕容磬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再想起他运功时那天下难敌的霸道气场,顿觉对比强烈。

她便有感而发的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其实以内力还未恢复暂时回绝了他们日后再做打算也无不可。”

慕容磬则道:“五岳派觊觎武林盟主之位已久,只因内讧难平,一直未能成气候,此次他们却像是难得达成一致。想必你也知道,他们此番前来的真正用意,倘若我不答应,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眼下至少是暂且平复了江湖上的流言。”

“可你的身子…”陈阿诺本想说出实情,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这件事对于一个风华正茂,且处于顶峰的绝世高手来说,实在是过于残忍。

然而就在她犹豫的片刻里,慕容磬却以平淡的语调道:“我知道时日无多,可我必须把酿剑山庄支撑下去,直到衡儿能够接替庄主之位。所以我想争取更多的时间,哪怕多一日也好…”

慕容磬的语调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可他深藏的情绪还是不可抑止的自他的瞳眸中流露出来。

陈阿诺听着他的话,陷入了沉默。

她一直以为当一个人变得足够强大的时候就可以获得很多的自由,可以不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束缚,可以不用再担惊受怕,遭到威胁,可是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原来这天下第一的玉华公子竟然也是如此的身不由己。

不知为何,忽然就觉得这个原本高悬在天际,可望而不可即的男子和自己拉近了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