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诺本就是个性情中人,眼下见始终温雅,完美得不似凡人的慕容磬流露出丝丝绝望的情绪,她竟也有几分动容。

忍不住握住他搭在床榻边的手,陈阿诺凝视着他的瞳眸道:“你放心,我一定倾尽毕生所知,为你调理置药,一定要让你好起来。”

“恩。”慕容冲微笑着点了点头,却也由她握着那只手不曾移开,似乎是累极了,睫羽扇了扇,便又闭目睡了去。

陈阿诺松开手,为他掖好被子,便收拾了碗盏退出来。

刚到院落里站稳脚步,迎面便撞上了慕容磬的小师妹罗绮。

显然她是闻讯赶来,见到陈阿诺便抓住她的双臂道:“我师兄他怎么样了?”

说罢不等陈阿诺回答,她便要推门进去。

陈阿诺连忙上前阻拦,拉住她道:“慕容公子只是运功累了而已,才刚睡下,千万莫去吵她。”

说着陈阿诺又编了一堆谎话来圆,总算是说服罗绮先回去,待慕容磬休息好了,再派人通知她。

罗绮转身之际,陈阿诺却又将她唤住,并道:“你的那位师侄才是真的需要照顾,你不若多陪陪他,宽慰宽慰或许能恢复得快些,他若是好了,也好为你师兄分忧。”

罗绮顿住脚步,有些诧然的看向她,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继而转身出了庭院。

自那一夜之后,各门派和江湖上前来送礼和慰问的人络绎不绝,酿剑山庄可谓门庭若市。

不过这些人多半是抱着巴结武林盟主的心态,亦或是前来观望的,倒也没有再出现挑衅之事。

难得酿剑山庄消停了几日,陈阿诺也趁着这段时间四处打探凌霄简谱的所在。

她旁敲侧击的几乎打听遍了除了慕容磬和刘衡之外所有的山庄弟子和下人,然而不幸的是,作为酿剑山庄的镇庄之宝,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其存放在何处。

陈阿诺忙活了大半个月还是一无所获,然而她答允慕容磬的事却是大有进展。

考虑到慕容磬的心疾随时有发作的危险,而在情况紧急的时候,临时的开方子熬药也来不及。

于是她想到一个法子,便是将治疗他心疾的药物炼成药丸,使他随时带在身上,一旦觉得不适,抢在发作前服食,或许能够暂且压制,再不济也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药丸炼成后,陈阿诺将它们装进小瓷瓶里,捧了去找慕容磬。

一路上她都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冒险探一探他的口风。

到了慕容磬的住处时,他正在入定调息,陈阿诺于是有幸再度见识到那强大的内力,然而也只是一瞬,他便感觉到她的靠近,收了势朝她看来。

虽然十分短暂,可陈阿诺明显的感觉到他的内力恢复了不少,不禁暗叹这凌霄剑法果然厉害,只是不知和萧千雅的无月神功相比哪个更胜一筹。

慕容磬自蒲团上起身,双目微弯,半掩住墨玉般的瞳眸。

他笑起来的样子温雅至极,简直人畜无害,直叫陈阿诺以为方才运功时满身杀伐之气的是另外一个人。

她走上前去,亦十分配合的对着他笑:“打扰了。”

慕容磬摇摇头,示意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替她斟了一盏茶。

那茶香很淡,却沁人心脾,不必尝便知是极上等的。

陈阿诺只是形式的握了握茶盏,到底不敢真饮,只客套的同他寒暄。

“这些日子多亏了你的药,我觉得好多了。”慕容磬看起来冷冷清清,可从不吝惜表达感激,身为武林盟主,必然擅长于人情世故。

陈阿诺也忙陪着笑脸道:“如此我也可心安了。”

她又将手里的瓷瓶递到他面前:“这个是我专门替你炼的丸药,里面的成份和那些汤药一样,另添了几味温补养心的药材进去,你若觉得不适便可服一丸,能延缓心疾发作。”

说着,她将药丸倒出一粒,打算自己先咽了下去,按照山庄里的规矩,慕容磬的饮食都要经过试毒,她这么做也是瓜田李下、避人嫌疑。

然而慕容磬却握上她的手臂相阻:“我信你。”

虽说他这明显是在讽刺,可陈阿诺不知怎的,还是有些难为情。

“你炼这些药不易。”慕容磬又添了一句。

敢情是怕浪费了药丸,陈阿诺的眉角不自觉的抽了抽。

他们二人正说着话,却又有人来请慕容磬去会客。

这次那传话的弟子神神秘秘的,绕过陈阿诺行至慕容磬身边附耳低语。

听完后慕容磬起身,对她辞道:“庄内忽有要客造访,先告辞了。”

说罢一贯慢条斯理的他更是疾步往外行。

看着慕容磬消失在庭院门口的背影,陈阿诺默默在心底盘算。

到底是何等要客,叫慕容磬这般重视,不仅如此,往日会客,他总是邀她同往,唯独今天委婉的将她支开。

这让她愈发觉得有必要前去一探究竟。

陈阿诺毫不犹豫的放下碗盏,将想法付诸行动。

未免被人发现,她跃上了房顶,娴熟的运起轻功,敛住气悉,小心翼翼的潜伏而行。

抵达前堂时,慕容磬和那位“要客”都已在堂中坐定。

陈阿诺就着瓦砾间的缝隙查看里面的情形。

但见那客位上坐着个气度极其不凡的白发男子,面容却又保养得十分得益,面色红润,犹如少年,肤若凝脂,比女子还细腻。

此人正翘着三根指,捻起茶盏饮茶,那画面着实古怪得紧。

虽说他举手投足间无不是极端优雅,却又和慕容磬的那种温文尔雅不同,仿佛是…透着一股女气。

第30章 血樱(四)

当那位要客开口说话时,则更验证了陈阿诺的感觉。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听得人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像是捏着嗓子,却又似与生俱来那般自然而然。

总之非常的渗人。

却见他放下手中茶盏,也不起身,抬眼睨着慕容磬道:“听闻慕容公子因遭人暗算受了伤,咱家念着私情,特抽身来瞧瞧。”

先前见那人未着官服还不敢确定,这下陈阿诺则十分肯定,这人是宫里的公公,且看派头还是个位高权重的。

只是这慕容磬跟宫里的人有什么私情,酿剑山庄和朝廷又有什么联系?

陈阿诺想她这一遭却也没白来,虽然还未将剑谱弄到手,倒是有了些意外的收获,实在不成,这事儿指不定还能救她一命。

陈阿诺盘算着,愈发附了耳朵,听得仔细。

慕容磬正接过话去,同那位公公寒暄:“有劳九爷记挂,九爷亲自驾临,真是折煞在下。”

陈阿诺很快自他的话中捕捉到“九爷”这个称呼。

这世上名号唤作“九爷”的公公只有一个,那便是当今宫里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位。

所谓离万岁只有一步之遥,这位至权宦臣让别人管他叫“九千岁”,这便是“九爷”的来历。

太后与皇后尚且只称千岁,他却敢称九千岁,足见其一手遮天的本领。

据江湖传闻,当今帝王昏庸,整日沉迷于炼丹修道,早就不问国事,故此所有的实权都落在了他最信任的宦臣身上。

这位宦臣也是无所不能,不仅在朝廷上呼风唤雨,其人听说也是武功高强,性情又反覆无常,为人十分歹毒,在江湖中亦令人胆寒。

陈阿诺顿时对这人提起了极大的兴趣,然而慕容磬和那位九爷又聊了片刻,却也只说了些场面上无关痛痒的话。

陈阿诺在屋顶上由精神抖擞趴到快要打哈欠,终于见九爷挪了身子,自座位上起来。

她原以为他这就要告辞,却不想慕容磬的面子了得,竟让这位堂堂“九千岁”都要给他送礼。

九爷略使了使眼色,他身后侍立一排的随从立即行动,干净利落的从不知何处抬出了一个蒙着华锦的物什。

那东西有一丈来长,七八人合力方能抬起。

在场众人都被忽然出现在院子里的庞然大物吸引了注意力,慕容磬也起身步出。

陈阿诺又打起精神,将目光集中在院子里。

九爷命人揭起华锦,现出其下覆盖之物,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发出惊呼。

那竟是一棵樱树!

事情若只是如此也不甚新奇,可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如今已入盛夏,早就不是樱花盛开的时节,而眼前这棵却是满树繁花娇艳欲滴,着实新奇。

“这是…”慕容磬似乎也有些疑惑,不明白九爷为何要不远千里的送一棵树给他。

九爷道:“此树乃是琉球藩王进献的,如今咱家便将它转赠与你。”

“谢九爷赏赐。”慕容磬笼袖朝九爷行过谢礼,行至那樱树前端详了片刻道:“此树确乃奇物,只是如今并非樱花开放时节…”

“慕容公子所言不虚,咱家知道慕容公子乃天下第一等的雅士,若此树与那些俗物一般,咱家也不会千里迢迢将其带来。”

九爷接过慕容磬的话道:“这棵树原本种在琉球藩王的庭院里,本来只是一棵普通的樱树,后来琉球发生内乱,有浪人闯入琉球藩王的庭院,企图将他推翻,琉球藩王早有所查,亲手将带头作乱的浪人斩首于樱树下。浪人的血撒入土中,渗入樱树的根脉,自此以后这棵樱树便终年花开不败,且花瓣如同染血一般娇艳。”

九爷尖细的话音落下后,整个庭院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所有人仿佛都沉浸在那个诡异的故事里,好似眼前便是那琉球藩王的庭院,暴怒的藩王正举起刀刃,砍下浪人的头颅。

原本美好的樱树也顿时变得可怖而狰狞。

九爷虽以私交做文章,可毕竟还是代表了朝廷,而朝廷将这样一棵有着古怪背景的樱树送给慕容磬,其用意不言而喻。

陈阿诺重又将目光转到慕容磬的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

却见他依旧面不改色,朝着九爷又行过一礼道:“九爷相赠,必然是好东西。慕容这就让弟子将樱树栽种在山庄里,日日警醒。”

九爷对于慕容磬的回答似乎很满意,自始至终都绷着的面容难得松弛了几分,踱至慕容磬跟前道:“如此甚好。”

这时候有一名酿剑山庄的弟子凑到慕容磬跟前附耳说了一句,慕容磬便对九爷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筵席已经备好,还请九爷赏光移步。”

许是达成了此行的目的,九爷一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庭院中原本凝滞的空气也随着他们的离开而消散。

趴在屋顶上的陈阿诺也终于松了提着许久的心,长舒了一口气。

招待九爷的筵席一直持续到深夜,待停留在山庄门口的马车相继起行,慕容磬似也倦了,遣了众人散去,自己也回了寝屋里歇下。

庭院里彻底安静下来时,天上月已转过朱阁。

只是今夜的月色有些晦涩,眼前向布满了迷雾那般看不真切。

确定再没有人在附近后,陈阿诺终于自暗处迈出脚步,移至月光之下,抬头凝视那棵摆放在庭院正中央的樱树。

夜里有风刮过,绯红色的花瓣窸窣而落。

陈阿诺心下被触动,无意识的抬手将零落的樱瓣接入掌心握住。

移到眼前再摊开五指,那樱瓣镀上了月光的色泽,愈发增添迷幻的色彩。

风越来越大了,将更多的绯樱吹落成雨。

陈阿诺本要抓住那片花瓣,却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它被风拂走,融入满目樱雨。

原本美丽得令人屏息的满树华樱,因为那个血腥的故事而变得诡异。

陈阿诺不知何时迷了眼,痴痴望着月下绯樱,却什么也看不真切。

恍惚之间,她仿佛置身于幽深的山谷之中。

那里与世隔绝,从来与江湖无关。

每到阳春三月,深谷里那片樱树便开满了绯红色的花,远远看去,茫茫花海像极了一片绯色的云雾。

所有的宁静和安逸最终都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那景象犹如梦魇,却始终盘踞在记忆的深处,无从消解。

眼前的花海顷刻间好似变换成那片火海。

陈阿诺觉得心口处似被什么攥住,张开嘴大口的喘息,却也无从缓解那痛苦。

最终她又看到了安详坐在樱树下抚琴的小红。

明明是炙热的红,可穿在他的身上却给人一种宁静安详的感觉。

起伏的情绪终于平缓下来,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待到如梦初醒时,她竟已是满面泪痕,这让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诧然的抹去眼角的泪水,再度看向那满树绯樱时,心下已是忧思满结。

不知小红现在过得好不好,天英教里的人有没有欺负他。

他武功那么高,想必也不会有谁欺负他。

对于她的不辞而别,他会不会介怀,会不会还在生她的气?

会不会…

会不会也偶尔思念她?

陈阿诺这样想着,晶莹顷刻间又在眼眶里凝聚,不知不觉竟顺着双颊滚落下来。

“都这个时辰了,公子缘何仍逗留在此?”

就在她望着满树绯英潸然落泪之际,身后忽然传来的说话声着实吓了她一跳。

是她太过投入了吗,竟连有人靠近也毫无察觉。

还有这声音,好像有些耳熟。

带着诸般疑惑,陈阿诺循声回头,见到声音的主人后又是一惊。

那夜幕里婢女装扮的女子竟是黑莺。

难得她换掉了一身黑衣,虽说面容依旧冰山一样没有表情,可看起来却也隐约可见几分女子该有的风韵,纯良无比。

难怪方才她没有察觉到她的靠近。

依照陈阿诺的性子,若放在平时少不得要调笑几句,然而今非昔比,一来她并不知道慕容磬是否早对她存有怀疑,在庭院里布下眼线,等着抓她个现行,二来此番黑莺潜入酿剑山庄,只可能是一个目的,那便是做萧千雅的眼睛。

果然,黑莺继续端着婢女的恭谨,朝她略欠了欠身道:“天色已晚,庄内众人皆已歇下,公子也莫再踟蹰流连,误了自己的本分。”

陈阿诺心中默然失笑,心道萧千雅果然等不及了,若真是如此,何不让青龙亲自来执行任务,但表面上却还是拱手对黑莺揖了揖:“姑娘提醒得是,阿诺这就去为庄主准备明日的汤药。”

话才说完,她又想到了另一层。

算算日子一个月之期还剩下半数,倘若她不能在那之前拿到凌霄剑谱,那么深埋在她体内的毒就会发作,届时若萧千雅心情好或许能赏赐她解药,再给她一个月时间,若是她刚好不走运,那么恐怕她连和小红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无论如何,她已忍辱负重坚持了这么些年月,若是就此功亏一篑,如何叫她能够心安的撒手,更重要的是她和小红的误会,如果这一世都没有机会向他解释清楚,她更是不可能瞑目的,所以拼上这最后的半个月,她只能冒险一试。

第31章 凌霄剑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