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迅速在脑中寻找着合适的理由,却找不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可以糊弄赵婧。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突然间阿香的声音如同天籁一般适时传来。

“药来了!药来了!”阿香一阵风似的冲破庭院门口的守卫,窜到了陈阿诺和赵婧的面前。

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埋怨陈阿诺道:“你走的那么快,我都赶不上了,我知道你心里担忧教主,可没有药,你人到了又有何用?”

虽然事先未曾合谋,可阿香演得简直浑然天成,连陈阿诺都惊到,连忙配合道:“唉,瞧我这脑子,都怨我太着急了!”

陈阿诺接过药,朝着赵婧露出胜利的表情:“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赵婧却还是不放,又道:“且慢,待我进去通禀再说。”

想不到她这样难缠,陈阿诺作势就要硬闯,好在玄武及时出来劝解,拉住赵婧道:“罢了,就让她进去吧,教主不会怪罪的。”

费了好一番力,陈阿诺才终于得以进入塔楼。

那琴音自塔楼的顶层传来,已然十分清晰。

陈阿诺的心不由自主的被悬起,迫切的沿着台阶拾阶而上,却又小心翼翼的迈出每一步,

终于来到这最后的一层台阶前,陈阿诺驻足片刻,方才一口气提步上去。

塔楼的最顶层是一间静室,空阔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摆设和纹饰,只垂落数层冰丝绢帘。

层层帘幕随着窗外拂入的清风翻飞回旋,仿佛将这屋室内灌注了薄雾,而弹琴之人就坐在那翩跹而舞的帘幕之后。

透过朦胧的绢帘,陈阿诺隐约瞧见那弹琴之人笼了一身红衣,这让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已然快要不能呼吸,真到了这一刻,陈阿诺却露出怯意。

她早已忘了这里原是萧千雅的闭关之地,满心里都只搁着小红。

伸手撩开那最后一层幕帘之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见一袭红衣的男子盘腿坐在屋室中央的蒲团之上,此时正背对着她,满头青丝未束,如上好的绸缎一般铺撒在红裳间。

火红的袖缘之下,他素白纤长的手搭在琴弦上,缓缓勾动弦音,流出的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曲调。

从方才她远远听到这琴音直到此刻她立在他身后,他始终不厌其烦的弹奏着这首曲子,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好似永远都不会厌倦,又像是等了许久,只为等她寻到这里。

陈阿诺的眼中忽然充盈了温热的水汽,就要盛装不住自眼角滑落。

“小红…”她几乎无法完整唤出这两个字,声音都带着呜咽。

琴音戛然而止,弹琴之人听到她的呼唤回过头来,窗外的最后一抹霞光流转于覆盖他容颜的黄金面具,如同锥刺扎进她的心窝里。

陈阿诺差点儿就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攥着身旁的锦帘才勉强维持住。

她慌忙垂下头,怕萧千雅看到那些顺着脸颊滚落的泪水。

心里有丝丝抽痛越攥越紧,可血脉中的蛊虫一见到他却显得十分激动。

感觉到萧千雅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陈阿诺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药捧至身前并跪在地上对他行礼:“司樱参见教主,特来为教主奉药。”

“起来吧。”萧千雅顿了片刻,最终对她说了这几个字。

陈阿诺默默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被他看出端倪。

她在萧千雅的授意下靠过去,十分熟练的为他处理肩上的伤口。

纵使曾与她有过那样亲密的举动,可在有光的情况下,萧千雅却显得十分自持,外袍都只褪至肩胛,堪堪露出那道剑伤。

陈阿诺于是更加小心,生怕药汁弄脏了他的衣袍而将他触怒。

与此同时,她假装套近乎的同他搭话,不甘心的探知《逍遥调》的来历:“属下听到方才教主弹奏的那首琴曲,甚是悦耳。”

萧千雅的目光移到她身上,只是淡淡“恩”了一声。

陈阿诺便进一步试探:“过去不曾听教主弹过,这首琴曲可是新进的?”

说完后她又十分后悔,因为萧千雅通晓音律之事她也是听别人说的,此前从未曾见过他弹琴,如今这样问来,确实显得很突兀。

不想萧千雅竟没有怀疑,反而应道:“是从一位朋友那里习来的。”

能被萧千雅视为朋友的想必绝不是简单人物,只怕江湖上也没几个,可是在陈阿诺的心里,小红也确实是天下最特别的人物。

她拼命忍住了想继续探究的心,加快手上的速度为萧千雅包扎,此刻只想迅速脱身。

然而,当她完成一切准备告退时,她的目光却不经意的落在那把萧千雅弹奏的七弦琴上。

上好梧桐木所制的琴身,镶以冰蚕丝为弦,虽没有繁复的雕刻和纹饰,却可以弹奏出世间最美妙的乐声。

这把琴正如它的主人一般,安静却又浑身散发着掩盖不住的风华。

它本该在那幽潭之畔,绯樱树下,如何却出现在这里。

陈阿诺一时愣在那里,双脚似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挪不动。

直到萧千雅再度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目睹她痴了许久之后,启唇相问:“怎么了?”

听到萧千雅的声音,她才如梦初醒,连忙向他告退,而后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塔楼。

她离开之后,萧千雅没有再继续弹奏,稍待了片刻后也自塔楼里出来。

在旁边张望了许久的陈阿诺连忙迎了上去,却见他并没有带着那把琴。

可她还是十分介意,而且十分确定那把琴就是小红弹过的。

怀着诸多的不安与疑虑,陈阿诺在接下来的每一日都会抽出一段时间赶去后山的山谷之中。

可是每一次去却都是失望。

小红终究没有出现,那琴音也不曾再想起,萧千雅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弹琴,而陈阿诺也无从知晓,到底那把琴以及萧千雅弹奏的琴曲,是不是和小红有关。

这一夜夜幕堪堪降临,月色格外清许,像极了陈阿诺第一次在天英教中遇到小红的光景。

她一个人在月光里坐了很久很久,凝望着潭水之中恍恍倒影,心下竟是越来越凄楚,一时间模糊了眼眶。

恍惚之间总以为他还在身边,可转身去看却又成空。

“小红,你到底去了哪里?”陈阿诺对着潭水犹自叹息,正暗自抹泪之际,竟有人声传进她耳朵里。

这里地处偏僻,极少有教徒靠近,陈阿诺忙警惕起来,擦干眼角泪花,假装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来。

然而当来人靠近,却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

原来是两个婢女,许是为了抄近路才择了这里经过,与陈阿诺堪堪隔了一丛矮木,便不曾瞧见她。

她们只当附近无人,闲谈间也不刻意压低声音,于是尽数穿进了陈阿诺耳中:“你听说了吗?前日里有个会弹琴的乐师被教主给赐死了。”

听到这句话,陈阿诺脑中又浮现出在塔楼之中见到的那把琴,顿时如遭五雷轰顶,什么都顾不得,立刻越过木丛来到那两名婢女面前。

婢女们见她从天而降,皆吓得花容失色,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陈阿诺逮住其中一个急切相问:“你们刚才说谁被赐死了,怎么回事?”

这两名婢女想必也是在萧千雅身边服侍的,见到陈阿诺立时就辨认出来,于是一五一十的答道:“回司樱姑娘的话,是一个乐师,本是极善琴技而受教主宠幸的,可想不到他暗自与教外人士勾结,将教中消息卖出去,就连这一次教主受伤也和他有关。此事后青龙护法彻查教中上下,才把他揪了出来,禀到教主那里,便赐死了。”

这名婢女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陈阿诺听后更是不能平静,转身朝萧千雅的寝殿赶去。

她必须要找他问个清楚。

然而当她来到寝殿门前,却被告知萧千雅此时正在浴殿中沐浴。

按照天英教的规矩,萧千雅在沐浴时方圆数里内皆不许人靠近,远比闭关之时还要严苛,违令者死。

然而此时的陈阿诺却一心牵挂小红安危,全然顾不上这教中规矩,最终不顾仆婢们的劝阻强行冲到了浴殿前。

她丝毫没有犹豫,径直便推门进去。

此时浴殿里正是雾气缭绕,隐约伴有有水声传来。

陈阿诺未曾顿足,穿过冗长的过道,直抵正殿所在。

正殿之中她看到一方浴池,池中盛装的乃是自山中引来的温泉水,正源源不断的冒着热气。

池畔屏风上搭着数件衣衫,而那一袭耀眼的红袍正是萧千雅常穿的样式。

此时在屏风后沐浴的想必正是萧千雅无疑。

这个时候,陈阿诺才想起事情的严重性,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即便后悔也为时已晚。

虽说从闯入浴殿范围到抵达此地,陈阿诺都是一气呵成,丝毫没有犹豫,可萧千雅毕竟是萧千雅,早已觉察到有人靠近,只是沉住气等着来人自投罗网。

当陈阿诺注意到在她脚边搁着的黄金面具,并下意识的去拾起时,原本立在她面前的屏风伴着一阵猛烈的杀气毫无征兆的袭来。

陈阿诺连忙聚气相抵,奈何那股内力太过厉害,她即便躲闪也躲闪不及,顿时呕出一口血来,手中的黄金面具也飞了出去。

屏风后沐浴的男子已在方才转瞬之间披上外袍,而后再度向她袭来,准备补上致命一招。

或许是因为确信她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间浴殿,他并没有着急去取面具戴上。

此时陈阿诺彻底怔愣住,雕塑一般立在原地,甚至连逃命都忘了。

她这样却并非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看到了那张脸。

那是她在无数个日夜里反复回忆,支撑着她在面对任何困难与危机时都坚持下来的容颜,也是她遍寻不得而百般思念的容颜。

“小红…”她朝他扑过去,泪水在顷刻间模糊了双眼。

他本在掌心凝聚了十分功力,却在距离她不到方寸的距离强行收势。

反噬的内力使他连退数步,而陈阿诺已经冲入他怀中,双臂紧紧将他环住,一副打死也不放的气势。

“终于让我找到你了,可知我有多担心!”陈阿诺将脸埋进他怀中,满是委屈的兀自诉说着衷肠。

沾染了水汽的怀抱格外温暖,他亦将她紧紧揉入怀中。

他的掌心停留在她的乌发上轻柔的摩挲,携着万般眷恋与怜惜。

就在陈阿诺沉浸在这重逢的喜悦之中时,耳畔却传来了一个无比悦耳而又温柔的声音:“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陈阿诺像被人自后脑用钝器猛击了一下。

她猛的将他推开,耳中仍嗡嗡作响。

她使劲的揉了揉眼睛,可是立在水雾朦胧之中的男子分明就是他熟悉的模样。

“你怎么…会说话了。”她以颤抖的声音问他,却自潜意识里不愿听到他的回答。

他朝着她靠近了两步,而她神经质的后退,余光正落在地上的黄金面具上。

她不愿思考,也没有办法思考,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她不可置信的凝视着他的双眸,看着他沉如深潭的瞳眸渐渐凝结冰封。

她怎么就没有想到?

拥有那样高的武功,怎会在江湖上不为人所知?怎会甘心居于天英教内做一名乐师?

属于小红的七弦琴怎么会被萧千雅弹奏?天英教中穿红衣的除了萧千雅还会有谁?

那么多相似之处,那么多的巧合,可她却从来没有怀疑过,甚至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他们是一个人。

然而萧千雅左肩处逐渐浸出的殷红却昭示着事实,就在刚才催动内力之时,那剑伤又裂开了。

她不顾一切的扑到他面前,却双腿发软跌落下去。

此时萧千雅的眸中已冻如寒冰,看着她攥着他的衣摆不断落泪:“你告诉我,这是一个误会,你是小红,你不是他!”

现在的陈阿诺甚至连唤出那个名字的勇气都没有,她浑身都在发抖,可自己却浑然不知。

萧千雅只是沉默的看着她,再没有说一句话。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向她俯下身来。

他的指尖轻触上她的下颌,而后猛的收紧,迫使她抬起头迎向他。

陈阿诺已是满脸泪痕,可泪水还在不断的滚落,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心里的打击。

萧千雅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眸,似能透过它们看进她的心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阿诺注意到,自他的眼中隐隐浮现出腥红之色。

她在他身边侍奉多时,可那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情形。

他虽然不动亦不言语,可是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自他周身散发出来,她还记得,在面对端王催发无月神功时,似乎曾有相似的杀戮之气萦绕在他周围。

陈阿诺感觉到强烈的杀机,可是在这一刻她竟也是生无可恋。

就在她准备赴死之时,萧千雅却忽然将她推开,他身后的浴池随即发出隆隆巨响,承载了深厚内力的池水被高高溅起,几乎掀翻了殿顶。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犹如修罗降世,步步逼近,弥漫着浓浓杀意的瞳眸里亦流露出痛苦之色。

到最后他只是冷冷对她道:“留着你的怨恨,去找慕容罄报仇吧。”

第48章 终任务(一)

七月将尽,亦带走了伏天里的最后一点儿暑气。

秋风透着萧索平地而起,卷裹起枯枝落叶,平添几许凄清。

许是还未习惯这日渐薄凉的时气,又或者还沉浸在月半凭吊的哀思之中,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巷尾,如今却是人烟稀疏。

即便是在这索然之秋,酿剑山庄门前的那条街却依然人头攒动,原是庄内弟子在这里摆了粥铺施粥。

衣衫褴褛的人们闻讯而至,纷纷加入队伍领粥,千恩万谢之后便挪到旁边去狼吞虎咽,有的甚至就蹲在山庄门前的石狮旁,酿剑山庄的人却也不驱赶。

正是热闹之际,一辆四面垂锦的马车自远处驶来。

原本簇拥在粥铺周围的人们一看到那辆马车便立刻聚拢过去,连喝了一半的粥都不顾,纷纷放下碗朝着马车跪拜。

这里的人都知道,那辆马车是酿剑山庄庄主慕容罄的。

对这些百姓来说,他们未必懂得武林盟主的意义所在,但是在他们眼中慕容罄便是救世主,是有着菩萨心肠的大善人。

而慕容罄除了处理江湖要务,平日里几乎都不会出庄,如今难得遇上,所以他们才会急于向他表达感激之情。

原本不宽的街道被拥挤的人们占去了大半,马车也不得不停止前行。

面对过于热情的人们,慕容磬并没有露面来接受拜谢,只有一名仆从立在马车前,向众人转述庄主之言:“今年春夏,楚地连逢天灾,如今许多田地颗粒无收,乡亲们也遭受饥荒,幸而酿剑山庄里尚有屯粮,我家庄主请各位乡亲放心,只要庄内还有粮食,这粥铺就会摆下去,酿剑山庄会和大家一起渡过难关。”

随着那名仆从的话音落下,人群又爆发出一阵满含感激的呼声,愈发向马车跟前簇拥过来,恨不能向慕容公子亲口表达谢意。

然而对于酿剑山庄,特别是被传得如神仙似的慕容公子,所有人都是心怀尊敬的,所以即便是将整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也没有一个人真的凑到跟前做出冒犯之事。

当然,凡事皆有意外。

正当众人在那位仆从的劝说下纷纷后退,让出来一条路令马车得以通过时,一个身影却自人群中闪出,径直扑到了马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