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生的十分娇俏的女子,特别是有一双乌亮的眼眸,泛起水泽之时真是好生的我见犹怜,以至于立在车前的仆从都不忍将她驱赶开来,又见她一身衣裙干净整洁,并不像是来行乞的,于是弯下身来相问:“姑娘有何事?”

那女子却不答话,只是绕开她拼命往马车跟前够。

这一举动却让他不得不出手相阻,否则只怕是要惊扰了庄主。

他便前去将她拉开,毕竟是女子,动手时自然也是收着力道的,可她却还是重重摔在了地上,竟像是无力支撑身体的。

仆从大惊,连忙上前查看,将她扶起之际才发觉她浑身都在发抖,体温也异常高热,鬓前的发丝被不断冒出的冷汗黏在额际,甚至连那双好看的眼睛也因为热症而蒙上雾气。

“姑娘这是怎么了?”仆从惊慌失措,也不知她这是身患重病还是受了伤。

那位姑娘却好似听不到他说话,自顾自的喃喃低语。

“慕容公子,我是…阿…诺…”

仆从把耳朵凑近些努力分辨,奈何周围太嘈杂,而那位姑娘的声音又是气若游丝,他如何也听不真切,情急之下提高音调追问:“姑娘你说什么?什么阿诺?”

那姑娘气悉越来越弱,仍然没有应他,而周围的百姓却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

仆从转身去看,竟见他家主子自车内撩开了帘幕。

陈阿诺强忍着五内俱焚的痛苦,硬撑着那一口气,目不转睛的盯着马车。

当她听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对慕容罄的呼声时,脑中已是嗡嗡作响,就快要承受不住毒药的侵蚀。

她强撑着困意,掀起沉重的眼皮,透过模糊的光影瞧见自车帘后现身的白衣男子。

纵使一切都像裹着迷雾,她却清楚的看到慕容罄紧蹙的眉宇以及眼眸中复杂的情绪。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他伸出手。

慕容罄已然步下马车,甚至不顾尘土沾染了他素白的衣袂,自仆从手中将她接过拥入怀中。

躺在他怀里的陈阿诺总算了松了那口气,放心的昏睡过去。

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亦是萧千雅亲自交待给她的任务。

潜入酿剑山庄,杀了慕容磬,她既可以为爹娘以及全村的人报仇,也可以获得自由。

只要杀了慕容磬,萧千雅便放她离开天英教,从此天涯海角不再纠缠。

对于江湖中任何一个派别的杀手来说,这样的结果无疑是求之不得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萧千雅满怀愤怒的开口,却开出了这样如此便宜她的条件,可是当陈阿诺得知自己自始至终只是被萧千雅耍得团团转的玩物后,他许诺的那些早已没有意义。

最后的支撑已然崩塌,而今她已生无可恋,唯有报仇二字促使她坚持下去。

时间好似定格在了那夜的浴殿之中。

或许因为现实无从改变,所以要在梦里一遍又一遍的修正过往,可是无论重新来过多少次她都还是义无返顾的冲了进去,还是看到了那面具之下熟悉的面孔。

她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他眸中渐渐结满冰封,宛若凌迟,一遍又一遍剜着她的心。

梦境依然朝着既定的放行发展,自始至终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结局。

在不知道第几次在梦中凝视萧千雅浮起猩红的双眸后,陈阿诺终于挣脱了无穷无尽的梦境。

睁眼之际,满目都是素色的幔帐,这与萧千雅的寝殿中那些耀眼的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竟叫她有些适应不过来,却也提醒着她如今已经离开了天英教。

不知道为什么,心口的地方有些酸胀,或许是没有及时服用解药的缘故。

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只有使用这苦肉计才能让慕容磬打消疑虑,再一次顺利的混入酿剑山庄。

可是这毒药发作的感觉真是难以用言语形容,陈阿诺痛苦的直抽抽,下意识的攥紧五指,怎知却握住了一只手。

这时候她才想起环绕她周身的锦被和幔帐都是如此眼熟,而这张床榻她也不是第一次躺在上面。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里正是慕容磬的寝屋,而此刻被她握住手的那个人想必就是…

陈阿诺于是掀起眼帘顺势看过去,果然见一抹雪衣铺展在床边。

慕容罄正以两指搭在她的腕间为她探脉,被她措不及防的握住,却也不收回。

接着,陈阿诺耳边就传来了他关切的声音:“还是很难受吗?”

陈阿诺虚弱的点点头,费力道:“我想喝水…”

慕容罄听罢连忙起身,亲身去倒了茶水与她。

趁着他转身的这一瞬,陈阿诺连忙将事先藏好的解药塞入口中。

毒发的痛苦已然将她折磨的奄奄一息,倘若再不服用解药,只怕她就真的要一命呜呼的。

慕容罄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起,再将茶水递到她嘴边。

陈阿诺也不推拒,便倚在他怀中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顺势将解药咽下去。

服食解药后,源自于脏腑经脉之中的痛苦慢慢得到纾解,而慕容罄并不知情,仍运功以内力助她化解。

片刻后,慕容磬见她面色缓和些许,只当是渡给她的内力暂时稳住了情势,便扶了她躺下。

陈阿诺又趁势握住他的袖角,嗫嚅道:“你怎么不问?”

慕容磬顿了顿,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紧攥他袖角的那只手上:“我知道你是女子。”

“哦,原来我扮得这么不像。”陈阿诺松开他的袖角,一脸懊恼的嘟囔着。

原本一直紧锁眉宇的慕容磬唇角竟弯了弯,似忍俊不禁那般,但很快就被瞳眸里的忧虑所取代。

他凝视着陈阿诺的双眸道:“我倒是有另一桩事要问你,你可知自己中的到底是什么毒,为何我以内力替你逼毒,也始终只能暂时压制,不能尽祛。”

陈阿诺知道他迟早会问,于是已有准备,佯装无辜道:“我也不知道,只知是被魔教中人下了奇毒,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不发作的时候又毫无感觉,看过许多大夫,也都说配不出解药。”

慕容磬愈发蹙紧了眉宇,沉吟许久后又搭上她的脉探了探,随即不解道:“奇怪,现下脉象平和,竟丝毫察觉不出中毒的迹象,可是那毒分明又还潜伏在你体内。”

陈阿诺连忙抽回手,生怕被他看出自己服了解药,双眼避开他的眸光道:“兴许是被你的内力压制住了。”

说罢,她又连忙转移话题,引开他的注意力,于是愈发无辜的对他嗫嚅道:“你怎的不问…我为何不辞而别,又…为何回到这来?”

慕容磬并没有想到她会反过来问他,先是诧异的怔了怔,而后却以掌心覆住她的手背道:“无妨,回来就好。”

第49章 终任务(二)

“回来就好。”

慕容磬的声音透着温暖,犹如春日里和煦的阳光。

陈阿诺不得不承认,倘若没有那些恩怨情仇,倘若先遇上的是他,她或许真的会沉溺在这句关切中,可是想到爹娘的惨死以及村庄化作灰烬的惨状,她的心里就只剩下怨恨。

陈阿诺小心翼翼的掩饰起内心的情绪起伏,弯起嘴角对他回以笑容。

两人正默然相视,却被门口传来的惊呼声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却见慕容磬的小师妹罗绮如同卷着一股风儿那般冲了进来。

她径直行至床榻边,将陈阿诺从上到下来回打量了许多遍,而后还似不相信,又凑到跟前细将她的鼻子眼睛好生端详了一阵子。

而后才恍然大悟的叹道:“原来真的是你!原来你真的是女子啊!”

这两声叹息让陈阿诺和慕容磬皆有些尴尬,匆匆相视一眼后,陈阿诺于是垂下眼帘,显得有些羞赧的点点头。

罗绮便又叹道:“我竟一点儿都没有发现!”

陈阿诺笑了笑,觉得恢复了一些体力,于是挣扎着坐起身来,倚在床头听罗绮说话。

“其实这样也好。”罗绮弯起嘴角笑着,没头没脑的冒出这么一句。

陈阿诺不解的看向她。

罗绮则偷睨了一眼慕容磬,接着说完后半句:“这样师父就不用担心自己是断袖了。”

陈阿诺的眉角抽了抽,斜眼去瞧慕容磬,却见他倒是十分沉得住气,除了睫羽低垂遮盖了眼眸,面色有些泛着微红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变化。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显得更加尴尬,陈阿诺咳了咳,知道指望慕容磬来打破僵局是不可能的,于是主动和罗绮聊起来:“你最近可好?怎么没见刘衡?”

说到这里陈阿诺又想起离开酿剑山庄的那夜,庄内是怎样的一番乱局,于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收声,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却是没法收回的。

她看向罗绮,果然见她一脸羞赧的垂下头,绞着衣摆嗫嚅半天也没应声。

陈阿诺正懊悔不已,一直未说话的慕容磬却替罗绮答道:“你离开之后,她们二人已经成婚。”

慕容磬说得十分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陈阿诺听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对罗绮道:“恭喜,恭喜。”

罗绮点了点头,似乎又添了几分羞涩,可是无论是她眸子里难以掩饰的光芒,还是面上隐藏不住的笑容,都昭示出她对这段姻缘的认同与满足。

陈阿诺看在眼里,不禁有些同情慕容磬,然而当事人却似乎并不在意,俨然一副娘家家长的做派。

好不容易打开了话匣子,陈阿诺欲和罗绮接着聊,房门口却又刮来了一阵疾风。

这次是慕容磬的大弟子,也是罗绮如今的夫君刘衡。

刘衡一进来,见陈阿诺正与罗绮手拉着手聊得尽兴,便闪身至近前,一把将罗绮拉开掩至身后,而后瞪着眼睛凶神恶煞的看向陈阿诺道:“你这臭小子,敢轻薄我娘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刘衡说罢,当真抽出剑朝陈阿诺劈来。

陈阿诺本被他这声“娘子”苏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见他如此激动,忙装作惊恐的往后缩,同时向慕容磬求救。

刘衡的剑还没落下就已被慕容磬亲自起身阻住,他一掌推开刘衡握剑的手臂,同时喝道:“不得无礼。”

刘衡碍于师父相阻,不得不收回剑,却任然一脸敌意的与陈阿诺对视。

这时候,罗绮却自刘衡身后探出脑袋,安抚他道:“你别这样,阿诺是女子。”

刘衡皱眉,目光在陈阿诺身上逡巡了一周,眸子里透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但很快被一脸余怒未消的表情掩盖过去。

他自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道:“哼!那也是个妖女,一会儿男一会儿女的,也不知是个什么妖怪。”

什么叫“一会儿男一会儿女的”?陈阿诺满头黑线,简直就要控制不住冲上去胖揍他一顿。

她忙在心下对自己说:不要冲动,不能让慕容磬起疑。好不容易才稳住情绪,才于心下叹道这刘衡真是无可救药,难怪连罗绮嫁给她后心智都下降了十万八千里。

陈阿诺提醒自己正事要紧,便懒得同他一般见识,转头一脸委屈的看向慕容磬道:“我累了。”

慕容磬略点了点头,果真将刘衡轰了出去。

罗绮则一步三回头的对陈阿诺道:“等你好了,我们再聊,好久没有人陪我聊天了。”

自慕容磬接任庄主后,酿剑山庄内就再没有收过女弟子,也难怪罗绮如此。

陈阿诺便冲着她笑着挥了挥手,应道:“一定。”

屋子里再度安静下来,慕容磬扶着陈阿诺躺下,又亲手为她掖好被子,而后对她道:“你且歇着,有什么事只管唤了就是。”

陈阿诺点了点头,方才整个过程中,她都安静的仍由他摆弄,待到他转身欲离开时却忽的握住他袖袍下的指尖,故意满含深情的凝视住他的双眸:“等等…”

慕容磬见她欲言又止,于是折回身来待她相告。

陈阿诺收回手,攥着被角,扮出一脸羞怯的表情,嗫嚅道:“这次回来,阿诺实在没脸继续白吃白住,待身子好了,阿诺愿意为奴为婢,伺候慕容公子左右。”

说完后,她更是将半张脸都埋进了被角里。

慕容磬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怔了好一会儿,将她诸般女儿情态尽收眼底,顿觉同过去女扮男装时大相径庭。

他似是不由自主的伸手至她脸颊旁,最终却只是替她抚开鬓前的细碎发丝,而后俯身凝视她道:“待你好了再说。”

触到他眸中复杂的情思,陈阿诺有些诧然,却还是扯出一个笑容,顺从的点了点头。

慕容磬离开后,她便果真又歇了一眠。

这一觉睡了许久,好似要将这段时间以来难以成眠的夜晚都补偿回来,只可惜陈阿诺却歇得并不好。

萧千雅的影子不断在梦里纠缠着她,这让她在醒来后仍然十分怨念,只叹自己已然离开天英教,到了这样远的地方,他却还不肯放过自己。

不管怎样,睡了个饱觉,又没有毒发的折磨,陈阿诺好歹觉得精神恢复了一些。

她拥着锦被自床榻上坐起身来,才发现自窗外铺撒进来的霞光已暗,竟然已经到了暮色低垂的十分。

心道入了夜只怕也不便再占着慕容磬的床榻,她便掀了被子起身。

见四周皆十分安静,陈阿诺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挪至屋门前推开那两扇门,却见厅堂里已点了蜡烛,而慕容磬正手握书卷,坐在灯烛畔。

听到动静,慕容磬自书卷上移开目光,抬眼看向她:“可睡好了?”

陈阿诺点点头,摸着后脑道:“弄脏了你的床榻,对不起。”

慕容磬摇了摇头,起身行至她面前,握起她的手腕探了探,明显比方才在屋子里时松了一口气。

他道:“脉象已然平稳,想是无碍了。”

陈阿诺展露笑意,仰头凝住他的双眸,再度捕捉到他眼中满载的关切。

慕容磬被她这样看了许久,不由的移开眼眸,转身唤了仆婢来传晚膳。

待到屋子里弥漫起饭菜的香气,饥肠辘辘的陈阿诺便也不再同他客气,坐下来大快朵颐。

就在她迫不及待的扒着碗里的饭食时,一大块鱼肉却自动掉进了她的碗里。

她诧异的停下来抬头看,只见慕容磬执着银箸,递至陈阿诺最中意的那盘菜中,无比优雅的夹起一块,而后却是径直送到了她的面前。

他一遍又一遍,慢条斯理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自己的碗里还空着,却把她的碗里堆成小山。

这样的场景如此熟悉,陈阿诺端着碗不知怎么的就模糊了眼眶。

慕容磬搁下银箸,侧过头来关切的问道:“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

经他这样一问,她才发现豆大的泪珠儿已经掉进了碗里。

她放下碗,忽然就没了胃口,偷偷抹干净眼泪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起这些年孤身一人在外,许久都没有人陪我一起吃饭。”

她撒了谎,可是慕容磬却并未识破,覆住她的手背道:“你要是喜欢热闹,今后我叫衡儿和罗绮都来陪你吃饭。”

陈阿诺勉强扯出笑容,却不再动筷。

慕容磬见状又问道:“可还要在用些?”

陈阿诺摇头道:“我已经饱了,可是你还没吃。”

说话的同时,她亦将目光投向慕容磬始终空着的碗里。

慕容磬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却缓言道:“无妨,我而今正修习辟谷之术,三餐并非必须。”

陈阿诺无话可说,等到仆婢们撤下残羹盘碗,她才注意到摆在旁边的灯烛已经烧了大半截,看来自天色刚暗时,慕容磬便已在此。

她突然意识过来,于是问他道:“慕容公子该不会一直守在这里吧?”

“嗯。”慕容磬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陈阿诺忙道:“庄内事务繁忙,其实公子不必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