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花林中不知疲倦的转着圈儿,不一会儿就笼了满袖子的绯色樱瓣。

小家伙小心翼翼的收拾好袖子,担着那些花瓣便拔腿往山谷边的村子里跑。

说是村子,那里不过只有一户人家,简陋却干净的茅草屋就建在潺潺溪水之畔,此刻正袅袅的冒着炊烟。

身着粗布衣衫的少妇正立在栅栏前张望,远远见着那小小的人影,便叉起腰做个茶壶状呼道:“臭小子,一天不见人影,野到哪里去了?”

听到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喝,小家伙不由的缩了缩脑袋,忙收起步伐端端正正的行路。

这一正经起来,虽是个稚童,可举手投足之间却带着与生俱来的端雅,竟隐有倾城之相,若非方才那妇人唤他小子,定要以为是个娇俏的女娃娃。

小家伙到了那妇人跟前,忙将袖子往前一摊,委委屈屈道:“孩儿是见山谷里的樱花开了,采些回来给爹爹。”

“当真?”妇人狐疑的看了看他,最终将目光落在那盈满樱花瓣的袖子上,终究还是信了。

她于是收起脸上强装的严厉表情,自然而然恢复平日里的盈盈笑意。

她这灿然一笑,顿时山间的繁花都随之失色,便是她身上的粗布麻衣也不能掩盖那玲珑的身形和明艳的面容。

尤其是那双乌亮的眼睛,现下才知原来这孩子是随了娘。

小家伙亦眨巴了两下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不禁有些痴然,要知道在他的世界里,娘亲可是大美人,要说这世上有谁能比得过他的娘亲,那便只有唯一一人,便是此刻躺在屋子里,他的爹爹,只有他的爹爹是比娘亲还要美的美人。

“娘…”小家伙撒娇的唤了一声。

那妇人便将孩子搂至跟前,弯身在他小脑袋上亲了一口,而后表扬他道:“好孩子,我们阿樱最乖了。”

名唤阿樱的男童双颊泛起微红,和那一身绯色衣衫相映成辉。

他略显羞怯的垂下头,嗫嚅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道:“娘,可不可以换个名字…”

妇人却露出惊诧表情:“怎么,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可是阿樱很好听啊!”

“好听是好听…”阿樱绞着手指道:“但是青姨上次说了,阿樱是女孩子的名字,还有这绯色的衣裳,也是女孩儿穿的。”

好不容易寻着机会,阿樱一股脑儿的把自己的不满申诉出来。

怎料他的娘亲却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我给你取的只是个乳名,你若不喜欢,等你爹爹醒了,自让他给你取个新的,至于这件衣裳,娘亲好不容易才做好的,你不穿娘亲会伤心的。”

说着她果然做出伤心的表情。

阿樱见状立刻动摇,小小的一双眉毛几乎拧成麻花:“话是这么说,可是…”

“好了,你爹爹也总穿红衣,天底下却没有一个人穿得有他好看,所以你也一定可以驾驭这绯色的衣裳!”妇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表示鼓励,而后将他轻轻往屋子里推了推:“好了,快把你摘的花拿给你爹爹吧,他一定会喜欢的。”

“恩。”阿樱一听到娘亲提起爹爹,那些小事便都不计较了,说来这一日未见着爹爹,心里当真是颇为想念。

他于是笼好了袖子里的樱花瓣儿,抬起腿便往屋子里去。

屋子里安静极了,阿樱不禁放轻了脚步,好似生怕吵着了那床榻上卧着的人似的,虽然他心里知道,倘若他真能把爹爹吵醒,只怕娘亲高兴还来不及。

此时不必娘亲唠叨,他亦拿出乖顺懂事的态度。

他的爹爹虽然一直这么睡着,也不曾同他说过一句话,可是在他的心里爹爹就像是神仙一样的存在,和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

所以他要争气,若是有一天爹爹醒来了,一定不可以让他失望。

“爹爹,山谷里的樱花都开了,我特意采来给您看,是不是很漂亮。”阿樱在床榻前的小凳子上坐下,将手里的绯色花瓣递到爹爹面前。

他捧着那些花瓣,一双手都举酸了,却也终究没有等到任何回应。

阿樱于是兀自将花瓣仔仔细细的在枕头旁边摆好,这样爹爹就可以枕着他采来的花儿入眠了。

想到这里他便又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做完这些之后,他便在床沿边撑着下巴,和爹爹说着今日的见闻。

山谷里哪一处又开了朵没见过的花儿,前些日子他又跑去河里捞了条鱼,还有能不能醒来后告诉娘亲,给自己取个神气点儿的名字。

他的爹爹虽然从不回答他的话,可是娘亲也是这样,总一个人坐在这里和爹爹说话,有的时候也拉着他一起,说这是一家人的天伦之乐。

阿樱不知道什么是天伦之乐,只知道能够守在很美很美的爹爹身边,就觉得很自豪。

就在他说话说得嘴巴都干了的时候,屋子外面突然传来了娘亲的声音,却不是在跟她说话。

阿樱好奇的跑出去看,才知道是青姨来了。

听娘亲说,青姨是从一个叫做“江湖”的地方来的,每次来都会带很多有趣的东西给他,那些东西都是他没有见过的,以至于让他对“江湖”这个地方充满了好奇。

于是每次青姨一来,他便冲过去挂在青姨身上,吵着要听江湖的故事。

每到这个时候,娘亲却总是过来打断,还一再叮嘱青姨莫要同他说这些。

对此阿樱很是不满。

今日又是如此,陈阿诺见儿子端着一张和萧千雅有七八分相似的小脸,一见着青龙却像个跟屁虫似的缠着她讲故事,顿觉反差难以接受,只怕萧千雅若是醒了定要怪罪于她,于是忙过去提起小家伙的衣领,把他给拎到一旁,这才能好生的和青龙说几句话。

青龙看着闹腾的阿樱,总是严肃的脸上便难得展露笑容,摇着头叹道:“日子过得真快,阿樱都这么大了。”

“是啊。”陈阿诺摸了摸阿樱的脑袋,又见着青龙,心中亦是汹涌难平。

“说来最初原是我选择了归隐,却不曾想到如今反而只剩我仍在那江湖中纠缠,当真世事难料。”青龙不禁又叹。

听到她这样说,陈阿诺亦知晓她心中万般事务繁杂,难以纾解,便也跟着叹了一叹:“终究是我与教主亏欠于你,害你深陷其中,不得脱身。”

青龙却道:“话不可这样说,留在天英教是我自己的选择,虽然经历那番浩劫,可我终究不忍看着它就此销声匿迹,至少在我这一生中,我想撑下去。”

面对青龙执着的目光,陈阿诺也只能点了点头,而后引她至屋中,不等她开口问便道:“教主还是老样子,虽没有起色,但也不至于太糟,且打个招呼吧。”

“自然。”青龙表示赞同,而后便至萧千雅面前行了拜见之礼。

见过萧千雅后,青龙再度向陈阿诺提起那件事:“幸而那时在教中发现了一具身穿教主衣衫的尸首,那人虽被划花了面容,可脸上轮廓也有几分与教主相似,再加之亦是内力尽废,五脏衰竭而亡,才得以骗过了那东厂的宦臣。”

听她说到此处,陈阿诺不禁想起那日在密道中遇到武林盟主孟昭一事。

那件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她便又想起当年坠落山谷中,那位天英教长老提到过,萧千雅的生父是华山弟子,却为了所谓正义而抛弃了他身为魔教圣女的母亲。

对于这件事,陈阿诺不敢妄加揣测,亦不曾对任何人提起。

她想或许有朝一日待萧千雅醒来,他若能放下过往一切恩怨,或许她会告诉他。

沉吟之际,青龙又道:“那一战,各大门派都遭受重创,东厂那个宦臣更是身受重伤,之后又逢圣驾突然薨逝,他忙于朝堂争斗,便极少涉足江湖,后来新皇登基,听说还是那宦臣前后奔走挣来的皇位,最后却是狡兔死,走狗烹,前些日子那宦臣便被问了斩,也算绝了对天英教最大的威胁。”

第71章 番外:绯樱诺(二)

“如今新封的武林盟主是个不喜挑事之人,巴不得江湖一家天下太平。正是因为如此,天英教才得以重整旗鼓,如今教中事务恢复如常,莫不如将教主接回去,毕竟可以照顾的人手也多,说不定能早些恢复。”

青龙又向陈阿诺提起将萧千雅接回教中之事,言辞甚是恳切。

陈阿诺却不假思索道:“万万不可,如今无月神功的秘籍不知去向,那些门派不再找天英教的麻烦,最大的因由是以为教主已亡故,倘若教主回去,教中那么多张嘴,只要一人走漏风声,必然再度掀起波涛。况且我想教主也不愿再卷入江湖纷争,能够清清静静的在这里养伤,才是对他最好的恢复。

见陈阿诺拒绝得这般干脆,青龙低头叹了叹,便也不再勉强,只对陈阿诺道:“如此,便需劳你以一人之力照顾教主,我若得闲,也会常来探望,惟愿教主早日醒来。”

这最后一句却是勾起了陈阿诺的心事。

她转头看了看萧千雅所在的屋子,叹息道:“那时我见他五脏具损,原是想随他去的,却不想这孩子竟在这时候来了,我守着孩子只想着留他一时便是一时,至少让这孩子出生时不是没有父亲的孤儿。可这一留,我就舍不下了,纵使知道以药草和内力为他续命也只是保留那一丝脉息不断,却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希望…”

陈阿诺说着竟控制不住的落下泪来。

青龙见状便上前安慰道:“不管怎样,教主而今尚存一息还在,便有一息的希望,我相信终有一日,上天感念你的真心,会让教主醒过来的。”

“但愿如此。”陈阿诺勉强扯出一抹笑意看向青龙。

因为教中事务繁忙,青龙只稍坐了片刻便辞过陈阿诺离开了山谷。

陈阿诺守着萧千雅和儿子,又过回了惯常的日子。

每天早上,她都先为萧千雅准备好药浴,待将他安置好后,再张罗自己和阿樱的早饭。

好在阿樱虽然偶尔调皮但十分懂事,无论是药浴还是别的事情都会给她帮忙。

得闲的时候,她或是守在萧千雅身边跟他说话,或是弹琴给他听。

至于那琴还是过往在天英教中他弹的那一只,是陈阿诺托了青龙送来的。

凭着他曾执手教她拨弦的记忆,花了这么些年的时间,她倒总算是能顺顺当当的弹上几曲。

其实她弹得不好,远没有他好,可她却偏要抱了琴到他面前来弹,好似故意要气他,闹得他看不过去了醒来数落她才好。

只可惜这都是她一厢情愿,五年了,萧千雅终究没有醒来。

其实这五年来,她以各式各样的药草为他调理,能够延续他的脉息,使脏腑以极缓慢之势得到修复,已经是奇迹。

她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奇迹,只是日复一日的期盼和失望,但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还在,她便打定主意要继续下去。

这一日,她依旧弹了那熟悉两曲给他听,他照旧没有任何反应。

陈阿诺双手搭在弦上叹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恢复满脸笑颜,看着他道:“是不是你不喜欢这首曲子,我学一曲新的弹给你听。”

说着,她便起身去取了一本琴谱过来。

这本琴谱正是当年逃亡时,萧千雅留在她身上的。

后来因为天英教被围攻之事,她一直没有机会仔细看这本琴谱,待到隐居在这山谷之中才终于得闲钻研,可是每次都是无疾而终。

今朝她又将这琴谱拿了出来,在那七弦琴的前面摆好,而后双收搭弦,端起架势,紧张的看了萧千雅一眼,方才依照琴谱上描述的手法弹奏。

陈阿诺咬牙坚持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只因依照琴谱所记,弹出的声音十分刺耳。

这首琴曲实在太奇怪了,根本不会有人这样来排音布律,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那时阿香特意嘱咐,说这本琴谱对萧千雅很重要,可萧千雅在音律上的造诣极高,不可能欣赏这样的乐曲。

陈阿诺亦大胆设想过,怀疑这琴谱不是琴谱,而是什么武功秘籍,或是萧千雅留给她的密信,奈何她怎样尝试,弹奏出的都只是杂乱无章的刺耳之声,终究没有任何头绪。

再度尝试无果,她只得停下乱弦,握着那犹如天书的琴谱叹气:“这琴谱都底该怎么解读…”

她这般喃喃自语,萧千雅自然不会醒过来回答,正陷入死胡同里不能自拔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乐声。

与其说是乐声,不如说是简单的敲击声,可偏又错落有致,颇得韵律。

陈阿诺寻声回头,见阿樱端着一只碗,小手执了一条箸边敲着碗沿,边往屋里走。

“我来给娘和曲。”阿樱甜甜一笑,腻着声音说道。

行至陈阿诺身边后便贴着娘亲坐下,而后撒娇道:“娘亲你听,好不好听。”

陈阿诺原本心事重重,也无暇与他做这些小孩子的游戏,却还是耐着性子敷衍道:“好听。”

然而说话的同时,她却注意到阿樱手里端着的碗并不是空的,因为里面盛了水,所以才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就在她模糊的意识到什么的时候,阿樱又道:“娘亲快看,我敲一下碗,水里就会起圈圈,好听又好看。”

“你刚刚说什么?”陈阿诺忽然抓住孩子的手,紧张道:“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阿樱被她的表情吓到,怯怯的把方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陈阿诺听完,脸上忽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猛的站起身来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说完她便抱起琴,往屋外冲去,行至门口却又驻足,回过头来对阿樱道:“你在这里陪着爹爹,娘去去就来。”

阿樱甚是乖顺的点了点头,待娘亲离开后便偷偷抹了抹眼角。

而后他便将碗放下,端端正正的坐回爹爹身边,露出一脸和实际年岁不符的忧虑表情,叹息道:“爹爹还是快醒来吧,娘这是要疯了。”

再说那陈阿诺,抱着琴来到溪边时,起初只是照着琴谱弹了一遍,可细观那溪流,除了细微的扰动,并没有明显的变化。

她便又灌注内力在琴弦中,将那首曲子再弹了一遍,这一次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却出现了。

伴随着指间每一次的拨弦,溪流之上波纹叠起,竟形成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神功出世,嗜杀孤绝,血浸天地,是为无月。”

当流水之上出现这十六个字时,陈阿诺便知道这所谓的琴谱正是无月神功的秘籍。

想必那些费尽心力攻上天漆峰的人们绝不会想到,他们不惜性命寻找的绝世秘籍,就隐藏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琴谱之中,更不会想到这琴谱竟落在她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手上。

陈阿诺胸中澎湃难以平静,当真是世事弄人,待在萧千雅身边的这些年,她最是知道这无月神功的可怕之处,如今对这本秘籍也是万般怨恨,恨不能烧之而后快,那么多人想要,可偏偏这本秘籍却落在了她的手上。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每每当她拿起这秘籍,心里却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她突然有一个大胆的设想,萧千雅之所以始终无法醒来,究其根源还是因为脏腑受创,经脉受阻,倘若有一个和他内力同样深厚的人为他注入内力,打通经脉,说不定他就能好起来。

可是普天之下,除了当年的慕容磬或许可以同他一较高下,恐怕再没有人武功能在他之上,除非有人练成这无月神功…

想到这里,陈阿诺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连忙将秘籍盖起来。

可自冒出这个想法后,数个夜晚她都是辗转反侧,一想到萧千雅可以醒过来,可以像过往那样看着她,对她笑,她便又忍不住心底的百爪挠心。

如此纠缠踟蹰不知过去多久,她终究还是颤抖双手再一次在溪水边翻开了那本秘籍。

她在身侧燃起一盏香烛,而后依照琴谱中描述的方法准备调息。

自不自量力也好,逆天而行也罢,纵使最后也挣不到一个好的结局,她还是想要一试。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难捱,她不想再等下去。

陈阿诺定了定心魂,下定决心一般叹了一口气,而后开始运功,正当她准备控制内力运行的轨迹时,却突然传来了阿樱的声音。

“娘!娘!…”那小子叫唤的一声比一声急,跟平日里虽然偶尔调皮却也乖巧的样子出入甚大。

陈阿诺不得不停下来寻声看去,却见阿樱一溜烟儿就跑到了她跟前,许是跑得急了,凑到她跟前来弯着腰直喘气。

见他小脸憋的通红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陈阿诺便伸了手到他背上,边帮他顺气,边心疼道:“出了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何必这样着急,慢慢说就好了。”

说话间阿樱总算喘匀了那口气,却还是一脸火烧眉毛的表情,指着身后茅草屋的方向,说话都结巴起来:“娘,是爹…爹动了…”

陈阿诺凝视着儿子的脸,半天还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那小家伙急了,攥紧了她的袖子左右摇晃,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眸里盈满了水汽:“爹要醒了…”

这一次,她清清楚楚的听到孩子说的每一字,几乎不曾晕倒过去。

她摇晃着身子站起来,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心跳的快要从胸口里蹦出来,陈阿诺踩着虚浮的步子不知是怎么回到了屋里,但当她看到床榻上依旧如故躺着的那个人时,悬起的心却蓦地沉到底。

“傻孩子…”她在床榻便坐下,两行清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阿樱也跟进了屋子里,见她不肯相信便握了娘亲的手道:“是真的,刚才爹真的动了!”

陈阿诺却只是可怜这孩子的执念,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一定是看错…”

她错字才说了一半,一双眼瞳却忽然放大。

若方才不是错觉,她当真看到萧千雅的睫羽微不可查的颤了颤。

陈阿诺霎时怔住,捂着嘴不可置信的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