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樱却扑至床边不住喊着:“爹爹快醒醒!”

当那双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眸终于在真实的世界里再度展露在她的眼前时,陈阿诺几乎支撑不住,朝着地上栽倒下去。

“小…红…”她好不容易扶住床沿,才不至于跌落在地。

她看到他沉如深潭的瞳眸里映出她的面容,就如同他闭上眼前的那一瞬。

忽然之间,这漫长得由如几生几世的五年,竟当真像是只在一梦之间。

陈阿诺再也无法自控,不顾一切的扑进他怀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嘤嘤的哭泣。

许久之后,那曾无数次小心翼翼地想起,令她魂牵梦萦的温暖声音竟贴着耳畔传来:“我…睡了很久吗…”

萧千雅的声音还很虚浮,因为干涩而显得有些沙哑,也提醒了陈阿诺不该这般放纵自己的情绪。

她于是忙起身抹了抹眼泪,而后端了茶水来同她饮。

这时候,她却注意到萧千雅的目光由她的身上转移到别处。

陈阿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了被她忽略了半天的小家伙。

父子俩的第一次对视似乎和设想中的有些差距。

萧千雅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张和他小时候几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却又带了几分和阿诺相同神态的小脸,却是一句话也没说,一个字也没问,偏生只是看着他,连陈阿诺递来的水也没接。

而那小家伙平日里信誓旦旦,说等爹醒来了要同他说好多的话,如今真的实现了,却只顾着发愣,什么也说不出来。

陈阿诺见气氛似乎有些尴尬,便对着阿樱招了招:“快过来,喊一声爹爹。”

阿樱便挪至陈阿诺身侧,半掩在她衣袖边,冲着萧千雅试探着喊了一声:“爹。”

见这孩子都要哭了,可萧千雅眼眸里还是如深潭一般辨不出情绪,陈阿诺也急了,便握了他的手道:“这是我们的孩子啊,他已经这么大了,你不高兴吗?”

“孩子…”许久过后,萧千雅才有了反应,缓缓抬袖,触向孩子的脸庞。

陈阿诺清楚的看到他指尖都在颤抖,便引了阿樱过来与他相认,怎知阿樱竟哇一声哭出来,然后一头扎进萧千雅的怀中兀自哭得尽兴。

见到这一幕陈阿诺亦是一愣,然而父子俩初次相认的尴尬便在孩子的啼哭声中化解开来。

这一刻她已等了太久,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与期盼,如今等到了,她反倒不敢相信。

陈阿诺仍陷在恍然若梦的情绪里,却见阿樱还腻在萧千雅怀里,转过头来却露出惊恐的表情。

他举起小手指着窗外:“娘,有火…”

陈阿诺这才觉察到有什么东西烧焦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她连忙起身冲出屋外,却见那火势已盛,不知是否方才离开得匆忙打翻了灯烛。

烛火点着了琴弦,将整个琴烧得面目全非,甚至波及到摆在一旁的秘籍。

陈阿诺心道不妙,连忙上去救火。

她引了溪水将火熄灭,只是琴烧了或许还能再造,这名动天下的秘籍如今已被烧去大半,只剩下残卷。

陈阿诺懊悔不已,捧了残存的秘籍进屋子里。

说真的,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刚醒来就要告诉他这个坏消息。

此时萧千雅魂思已彻底恢复,倚在床头虚弱的看着她相问:“怎么了?”

陈阿诺反复绞着衣摆,最终还是和盘托出:“我见你醒来太过高兴,不小心碰翻了灯烛,烧了琴,还有…还有这秘籍…”

她吞吞吐吐的说着,不得已将半边焦黑的秘籍呈到他面前。

已经做好了被他责备的准备,怎料萧千雅伸出手来,却是错开了秘籍,径直握住了她的手。

因为气血不足,他的掌心有些凉,可他却紧紧与她掌心想贴,仿佛害怕松开便又是长久的别离。

陈阿诺抬头凝视他的双眸,没有因有的便再度湿了眼眶。

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听见他道:“无月神功本就是逆天之物,多少人为它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或许毁灭才是最好的结局,一切都是天意。”

“对啊,都是天意。”陈阿诺顺势依进那个她等待了太久的怀抱,低声喃语。

或许从一开始便以注定,这纠缠不息的缘分,并非灾祸,而是她累世修来的福分。

就算付出一切,她也甘之如饴。

“小红。”她倚在他的胸口轻唤那个独属于她的名:“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我带你去看山谷里的绯樱好不好?”

温暖的掌心熨帖上她的发丝,满载深情与怜爱反复的摩挲,他似乎在心中酝酿了很久,方才腻着她的耳畔,轻声应允:“好。”

第72章 番外:白头到老

萧千雅醒来后,陈阿诺觉得日子快了许多,像是握在指缝里,一不留神就会滑走。

她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守在他的身旁,每日不厌其烦的为他疗伤,陪他说话,就连一日三餐也总是要等阿樱满怀哀怨的催促过几遍才肯起身去张罗。

功夫不负有心人,萧千雅的身子也渐渐有所好转,如今已能起床在屋子里走动两步。

陈阿诺自然迫不及待的将萧千雅苏醒之事告知青龙,而青龙一得到消息便放下一切事务赶了过来。

然而当她看到萧千雅时,那原本许多要恭请他重回教中坐镇,以及关于重振天英教的话便都哽咽在了喉间。

最终他只是稍与他寒暄,说了些宽慰的话便起身离开,而当萧千雅问到天英教时,她也只是含糊其辞,避重就轻的搪塞过去。

直到退出屋外,她才避开他对陈阿诺道:“教主的一身武功已废,依如今的情况来看,只怕今后再习武都是不可能了。”

面对青龙满脸的惋惜,陈阿诺却反而显得十分乐观:“对我来说,他的性命比什么都珍贵,武功尽失原就在意料之中,如今他还活着已经是奇迹,人生在世不该太贪心,你道是不是?”

青龙垂头长叹一声,心中豁然开朗,身为天英教教主的萧千雅已经亡故了,而今在那茅草屋中的只是阿诺的小红,是阿樱的父亲。

她沉吟许久方才道:“过往是我过于执着了,或许你说得对,远离江湖纷争,对于教主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今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的生活,就此别过。”

说完这诀别之话,青龙凝重的面容反而轻松起来,对着陈阿诺抱拳行礼,而后便头也不回了向山谷外行去。

陈阿诺没有阻拦她的脚步,不得不承认,此刻的她是怀有私心的。

哪管天下如何,天英教又如何,只要她的小红可以与她相伴,她多么希望可永远这样独自霸占他,这样一家人隐居在这山林之中。

目送青龙远去的背影,陈阿诺忽然听到阿樱呼哧呼哧的跑来身边,而后一脸着急道:“娘,快去看爹爹…”

见阿樱这般模样,她自然知道是萧千雅出了事,一颗心蓦地攥紧,忙提起裙摆往屋子里跑去。

到了房中,她见到的却是一片凌乱之像。

原本应该搭在他双膝上的锦被胡乱的仍在地上,桌机上摆着的书册和其他物件毫无规律的撒了满地,而萧千雅则坐在地上,乌发遮蔽了他的面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从他颤抖的双手来看,显然这乱相便是他造成的。

陈阿诺也顾不得收拾,连忙扑到他跟前查看他可有受伤。

就在她无比焦急的拉起他的袖摆时,一个令人寒彻心扉的声音却自耳侧想起:“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萧千雅的这句话说得极其绝望,就像利刃一下子戳进了她的心窝子里。

陈阿诺顿时明白过来,想必是他方才试着运功,却发现自己内力尽失,而且筋脉俱损,再也不可能修习任何内功心法,又或者是青龙的出现让他受了刺激。

不管怎样,此时萧千雅的情况都远比真的拿利刃戳在心上来得让她疼痛上百倍。

都怪她没有寻到合适机会,先将此事告知于他。

陈阿诺满心懊悔的捧起他的脸,凝望那双深不见底的瞳眸,就像是回到了当年的天英教中。

他亦是这般没有悲喜,却将所有的绝望和怨恨深埋在心里腐烂穿刺。

到底有多疼,她根本无法想象。

“你别这样…”陈阿诺着急的想要宽慰她,可越是如此就越是不知所措。

她只能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拥住,自己反倒落了泪。

呜咽了许久,她才仰头对他道:“小红,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每一天都过得胆战心惊,我总觉得这些时光是偷来的,就怕哪一天老天爷发现了,再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再回到没有你的那段日子,我连想都不敢想…”

说话间,陈阿诺已是声泪俱下,下意识的攥紧了胸口的衣襟,好似这样就能缓解心上的疼痛。

她从未如此坦诚的对萧千雅掏出心中这些话:“只要你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强。不能再练武了又怎样?你也说了,神功秘籍被毁是天意的安排,如今的你我又何尝不是上天的恩赐,你虽然没有了神功,可你还有我,还有阿樱,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生活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陈阿诺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是阵阵轻吁,而萧千雅也终于为她的话所动。

他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辩驳,只是默然回拥住她,以薄唇将爱怜之吻落在她的眼角面颊,一点点为她拭干那些仿佛没有止境的泪痕。

经过陈阿诺的劝慰,萧千雅渐渐接受了失去武功的现实。

情至浓时,她甚至还可以同他玩笑,与他咬着耳朵道:“还记得那时候我说要保护你,只可惜过往你太厉害,我再努力也总是只有被你保护的份儿,如今总算是兑现这诺言了。”

每到此时,萧千雅便也不同她争辩,只以唇封住她的呼吸,片刻便可叫她阵阵急吁,自觉的投降告饶。

日子渐渐趋于平静,唯独让人闹心的是这越来越寒冷的时节。

陈阿诺虽每日坚持以数十种药材为萧千雅入浴,却也没有办法阻止那些旧伤带给他的痛苦。

每到阴雨天气,噬骨焚心的痛苦虽非加诸她的身上,却也丝毫不差的影射在她的心上。

眼见着冬至将到,山谷中亦落下了初雪。

陈阿诺愈加小心翼翼的照顾着他,尽量保持屋子里的温暖,傍晚时分早早的便烧好热水为他药浴,赶在天黑前将他安置进温暖的被窝里,这一天的忙碌才算结束。

萧千雅却比过去变得更倔了,分明在天英教里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眼下陈阿诺甘愿照顾他,他却非要事事亲为。

陈阿诺甚是无奈,可是每每为这些事情纠缠争辩,她竟也乐在其中。

这一日又是雪天,陈阿诺不由的紧张起来,自用晚饭起就仔细捕捉他面上的表情便化,生怕他旧伤发作却又碍着脸面不肯说。

如此直到夜里熄了灯烛,或许那些药草起了作用,萧千雅直到在榻上躺下也没有出现不适之感。

陈阿诺哄着阿樱睡下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是当她摸黑爬上床榻后,却还是发现了异样。

因为血脉不通的缘故,萧千雅身上总是发凉,夜里最喜拿她当暖炉。

哪天不是她还没在锦被间躺好就被他迫不及待的捞进了怀里?

可偏偏今日她都主动偎了过去,他却只是背对她侧卧着不动。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陈阿诺立刻提起敏感的神经,坐起身来问他。

等了许久,萧千雅却只是答非所问的应了一声,依旧表现得异常疏离。

陈阿诺重新点起灯烛,凑到他跟前去瞧,却见他薄唇紧抿,双眸紧闭,纤长的睫羽不断的颤抖,额上也起了一层薄汗。

她再明白不过,这正是旧疾复发之相,可偏生他还企图独自扛下来。

陈阿诺顿时心如刀绞,不禁想起他背后纵横交错的狰狞疤痕。

或许从他幼时起,就已经习惯了隐忍。

不过是阿樱这般的年岁,别的孩子都被捧在掌心里百般呵护,他却要承受生母的打骂,忍受修炼无月神功带来的痛苦。

这世上没有人是生来残忍的,正是自小压抑的伤痛才造就了他这般寡淡的性子,既然从没有被爱过,又如何懂得爱一个人的方式。

天下人都道他是睨视苍生的魔头,那一身绝世神功可以操纵世人生死的能力,有无数的人艳羡、嫉妒,却从没有一个人关心过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

看着这样的他,陈阿诺更是不知该如何倾尽全部来让他感到关怀。

情急之下,她于是将掌心贴上他的背脊,欲催动内力为他缓解疼痛。

不想萧千雅却在这时抬手将她的手腕握住,阻止了她下一步的动作。

他忍耐着蚀骨之痛,挣扎着掀起睫羽,沉如深潭的瞳眸凝视着她。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费力的张阖着薄唇道:“别白白耗损内力…没有用的…”

陈阿诺被他的目光绞着,愈发心下难捱,只能收了手重新将他紧紧拥住。

她努力的将自己的体温渡给他,而他也总算不再推拒,渐渐放松下来,将她收入怀中。

陈阿诺蜷缩在他怀中,与他一同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也不知过去多久,竟浑浑噩噩的睡着了。

奇怪的是,这一夜她竟将那个总是支离破碎的梦彻底的拼凑完整。

那是春光水暖的时节,耳边处处皆是鸟鸣莺啼,窗外的枝桠沉甸甸缀满了繁花,将春风中摇曳的影投射到窗棂上。

她便在那春光中醒来,却化身做倚雪阁阁主的掌上明珠。

小丫鬟怯怯的催促她起身梳妆,睡眼惺忪的穿戴齐整后,她起身便迎面撞进了氤氲着熟悉香气的怀抱里。

“娘…”她携着初醒的软腻声音轻轻唤了一句。

身姿端雅的妇人俯下身子刮了刮她的鼻梁:“小懒虫,还不快快准备好,慕容府的人就要来了。”

伊雪诺还迷糊着,不知道这慕容府的人是什么人,只是被那妇人牵着便往庭院里去了。

妇人将她安置在樱树下的凉亭里便先一步去门口迎接贵客。

伊雪诺一人坐在凉亭里,却被那远处的开得繁茂的一树绯樱吸引了注意。

她于是提起裙摆朝那边行去,待到树下才发现有人早一步占了美景。

“你是谁?”她冲着那一身红衣的小小少年发问。

这样好看的人她似乎从来都不曾见过,亦不曾见过那样深沉的眼眸。

可惜少年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伊雪诺想起母亲说过,府上的下人中有些下作之徒总喜欢欺负那些家生子,大概他也是被欺负了,所以才不敢轻易说话吧。

她默然在心里演绎着这小小的故事,于是豪气的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我会保护你,这里没有人敢欺负你。”

说完她明显看到小小少年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接着便蹙起了好看的眉宇。

伊雪诺欲走上前去牵了少年的手一起玩耍,怎料身后却传来母亲的声音:“诺儿,诺儿…”

妇人焦急的来牵她的手,边将她引回方才的凉亭里,边数落道:“怎的一个人乱跑,也不叫婢女们跟着,可吓坏为娘了。”

伊雪诺却分明没有听进去她说的话,仍扭着头去看那绯樱树下的少年,却已是满地落英,再无踪迹。

等到她再转回头去,则看到一位长相十分威武的男子领了一名白衣少年站在她面前。

少年面容清秀,笑容也十分温雅。

这时候一个沉如洪钟的声音自亭中传来:“这就是阁主夫人和令爱,幸会幸会…”

母亲与那男子寒暄了几句,却将她引至白衣少年的跟前,而后俯下身子对她道:“诺儿,快叫慕容哥哥,他可是你未来夫婿。”

“什么是未来夫婿?”她不解的问道。

妇人便答道:“就是今后要娶诺儿过门,一辈子和诺儿在一起的人。”

妇人说着,又将半块玉佩系在了她的腰上,她抬头一看,才发现白衣少年的身上也有一块相同的玉佩,似乎是另外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