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便不再犹豫,快步走入前方石室。

瘦高如角楼的申玄冷漠的看着自门口走入的丁宁。

“坐。”

他点了点身前的一张铁椅,示意丁宁入座。

丁宁看了他身旁的莫青宫一眼,不发一言,在冰冷的铁椅上坐下。

申玄伸出手来。

他太过瘦高,他的手也比一般人长许多,所以他一伸手,手掌便已落到了丁宁的头顶。

丁宁看到了也无法避开。

他的五指略紧,劲力微微透入丁宁头部的血肉和骨骼之间,然后松开。

他的眉宇里闪现出一丝不加掩饰的遗憾和萧索之意。

在元武皇帝登基的历史进程里,他是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人之一,后来掌管这大浮水牢,在长陵绝大多数权贵的眼里,他要么是在有些事情上引起了元武皇帝的不快,要么就是元武皇帝也不喜欢重用背叛过别人的人。

然而只有他十分清楚,他来大浮水牢并不是因为谪贬,而是因为他自己的要求。

因为这事关他的修行。

世上还有哪个地方,有大浮水牢里这么多强大的修行者?

哪里还有那么多鲜活的修行者的身体,可以让他肆意剖析和研究?

更何况这些人的口中,还会吐出许多修行的手段和修行的经验。

所以这大浮水库,本身便是一个巨大的宝库。

正是因为选择这样的道路,所以在元武初年之时,他的修为不如夜策冷,不如长陵的那些王侯,然而现在,他却甚至已然比其中的许多人还要强大。

一切皆是虚妄,唯有实力为高。

实力,便是地位。

比起真元和气息,一名修行者身上的血肉、骨骼更做不得假。

他只需要一下的触碰,便可以感觉出来对方血肉气机的强弱,就可以感觉出骨骼的“新旧”程度。

骨龄便是真正的年龄。

在他先前注意到丁宁的存在时,想着这名酒铺少年惊人的崛起速度,他便有了一个异常惊人的设想,甚至说是希望。

若这名酒铺少年是那个人的传人…那那样的修行速度和领悟力,对敌能力,都显得正常。

若真是如此,只要能够从这名酒铺少年的口中得到一些东西,那他的实力,在长陵的地位,更加不能同日而语。

可是让他遗憾和失望的是,今日里这名少年没有任何的问题。

一切反应,即便是真正的年龄,也绝无可能。

因为这名酒铺少年应该是在那人死去之后三年才出生,那又怎么可能和那人有任何关系?更不可能得到那人的亲口传承,得到那人的些许经验。

因为太过遗憾和失望,所以他便意境萧索。

第六十三章 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计划

萧索之后便是自嘲,申玄心想终究还是自己想得太美了一些。

这世上哪里正巧来那样的好事,只是自己一个动念便正好被自己撞上。

“看来你们的调查没有什么问题。”

瘦高如角楼的他微微垂下头颅,对身侧的莫青宫表达歉意。

莫青宫自然不认为自己有和他平起平坐的能力,当下躬身回礼,道:“申大人客气了。”

看着申玄的面色变化,丁宁便知道自己最大的危机已然过去。

然而同时他决定要将今日在大浮水牢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长孙浅雪,让她明白,他和她的敌人,如申玄这种真正强大的敌人,即便在元武皇帝登基都已经十二年之后,他们都依旧保持着强烈的警惕,在长陵有些值得他们注意的事情发生后,他们甚至潜意识都会联想到那个人。

申玄转过头来,示意丁宁可以起身,同时缓缓地说道:“修行者的意志力比起寻常人强出许多,尤其许多强大的修行者,甚至能够欺骗自己,将感知和自己的身体剥离,那时的身体对于他们而言,简直就像是一副不相干的皮囊,不管你对他们的身体做任何事情,对他们而言都像是在对别人施刑,所以要彻底瓦解他们的意志,便始终要在他们的精神层面入手。刺杀你的那名修行者我已经审讯得差不多,但生怕还有些遗漏之处。这名修行者因你而入大浮水牢,看见你,情绪会更加不稳,我便有文章可做。”

丁宁站起来,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申玄转身朝着后方铁钩上如蠕虫般微微扭动,发出呻吟的身影走去。

一股淡淡的元气从他的身体里析出,带着一些鲜活的力量沁入那条身影的经脉。

丁宁小心的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和杀意,看着那名曾经在鱼市里刺杀自己的修行者。

此时这名修行者已经完全变成一块可怖的红色鲜肉,然而半张脸却似故意保留,还看得出之前的模样。

在那股鲜活的力量沁入之后,这名修行者骤然一声难听至极的剧烈吸气,好像溺水很久的人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一样,他一只完好的眼睛里,也终于出现些亮光,倒映出眼前的三人。

然而只是在看清丁宁和申玄的面目的同时,这名修行者的这颗眼球便变得无比血红,眼球瞪大到了极致,布满的无数血丝好像马上要爆裂开来。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恐怖、惊骇、后悔等诸多情绪交缠在一起的神色。

不等申玄开口,这名修行者已然带着疯意,如背诵般连续发声:“我是庄永烈,原胶东人士…”

又一股淡淡的元气从申玄的身体里透出,落入这名修行者的身体。

这名修行者瞬间处于静止,就好像连情绪都被冻结在这一刻。

“你出去吧。”

申玄对着丁宁挥了挥手,直接示意丁宁可以离开。

走出这间石室,丁宁看到血一已然在外候着,此时的丁宁胸口有一股悲意,眼眶微涩,他很清楚那一间最深处的石室已经距离这里不远。

他甚至很清楚那间石室的位置,然而最悲的是,他此刻甚至不能朝那边看上一眼,甚至不能仔细去感觉一下那边多了些什么样的布置,他甚至不能让眼眶里的涩意有丝毫的显露。

他只能想着,至少如一开始的所愿,他终于进入了这个已经有不少改变的大浮水牢。

跟随着血一的脚步缓缓的走着,他心中冰冷的思索着,在原先那么多强大法阵都完好的保存下来的情形下,似乎要想迅速的进入那间最里的水牢只有一种途径。

而进入那间水牢之后,要想能够从这里再出去,似乎也只有一种可能…那必须要四名七境之上的修行者联手。

再想到申玄体内流淌出来的气息,他的目光就又沉冷了些,他确定四名还不够,至少需要五名七境之上的修行者。

然而此时放眼整个长陵,哪里有五个敢于杀入这里,违抗大秦王朝的修行者?

丁宁感到有些寒冷,他微微的缩了缩身体。

梧桐楼酒铺里那面墙上,画着的许多花朵都已然因为时间太长而黯淡。

这一面画墙里牵扯到众多的七境之上的修行者。

然而就如梁联,就如最新他添上的周家老祖…这些人,在他的计划里互相厮杀还有可能,然而又何来联手为他所用的可能。

长孙浅雪此时便正在他画的这一面墙之前。

她看不懂丁宁那些如花般的符号是什么意思,她也根本不愿意在修行之外的事情上花费丝毫的脑力。

她只是要将自己变成一柄忘却许多事情,越来越简单,但越来越强的一柄剑。

所以这面画墙虽然存在许久,但她也是第一次真正的站在这里认真的看一下。

今日对于她而言有这样的改变,是因为血一来找丁宁的话她听得很清楚,她十分清楚大浮水牢是什么样的地方。

进入那样的地方,丁宁也极有可能直接陷落其中。

她的心情不自觉的变得有些焦躁。

此时第一次真正看丁宁留下的这面画墙,她初时觉得繁复无比,心想要牢牢记住这么多恩怨也是极不容易,但很快,她如画的秀眉深深皱起,心中却泛起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异样滋味。

她隐隐的看出,那些花朵之间的阡陌,便是长陵的道路。

其中的一处青色花朵,赫然便是她此时所在的酒铺位置。

而一些灰色的花朵所在的位置,却就是牢牢监视着长陵各条平直道路动静的角楼。

这些位置一定,还有很多看上去纷杂而毫无意义的绿叶,在她的眼睛里便成为了驻军和活动的虎狼军。

其中一些故意留空的地方,便是最好躲避角楼观察和这些虎狼军的路线。

所以这面画墙,同样一份如何最快逃出长陵的路线图。

丁宁如此轻易的用一些暗示便画出这样的路线图,他必定烂熟于心…所以这份图,是给她看的。

更让她有些难以理解的是,隐隐约约,这面墙上所有的图案,其实是一个人的容颜。

是她的容颜。

虽然除了她之外可能任何人都难以看出,只是有同样的神韵。

但就像练剑一样,炼其形不难,难的便是炼出神韵。

“若在深夜之前还没有你的确切消息,我便会设法离开。”

长孙浅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如平时对着丁宁说话一样,对着这面墙,清冷地说道。

然而也就在此时,她绝丽的面容上又骤然笼上了一层寒霜。

她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一辆马车停靠在沿街的酒楼外。

穿着厚棉袄的车夫捧着微烫的铜汤婆子打着瞌睡,等着酒楼里的雇主,一阵微风吹拂在他的脑后。

这名车夫只觉得眼皮一沉,就此头颅垂下,沉沉睡去。

而一股柔和的力量,却是从他身后原本空空荡荡的车厢里传出,控制着缰绳,勒转马头,缓缓朝着梧桐落外的一条巷道行去。

这辆马车悄然跟上了一名穿过了梧桐落的商贩打扮的男子。

在跟过了数条街巷后,这辆马车却失去了控制,停了下来。

熟睡中的车夫霍然醒转,在看清周围景物的同时浑身大汗,连连在心里骂自己嗜睡误事,竟然睡着让这马车乱走了数条街巷,幸好没有撞到什么人。

此时,这条街巷中另外一辆马车的车夫却是和他一样垂下了头颅,陷入沉睡之中,同时车厢中也传出柔和的力量,继续控制着马车跟上那名男子。

又穿过了数条街巷,那名商贩打扮的男子脚步停顿下来。

他的正前方的一间酒楼关着门。

然而在车厢里缓缓释出柔和力量的长孙浅雪的感知里,那间酒楼的后院,有一名灰衫男子正在洗刷一些马具。

她知道这名灰衫男子叫做荆魔宗,是王太虚最为忠诚的下属之一,而且也是曾和丁宁在街巷里浴血冲杀过的人。

此时她也感觉出了那名身上流淌出她熟悉气息的商贩打扮的男子的用意,在微微的沉吟之后,她清冷而轻声的,对着丁宁说话一般,说道:“不好意思,计划不如变化。”

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她身上的气息微震。

那股控制着缰绳的元气变得更加猛烈了一些。

站在那间酒楼前方的男子霍然转身,目光落在了她所在的这辆马车上。

长孙浅雪的面容没有什么改变,她控制着这辆马车继续前行。

商贩模样的男子微微的眯起了眼睛,流淌出一丝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冷意和桀骜不驯的意味。

一丝微嘲的笑容出现在他的嘴角。

没有任何犹豫,他加快的脚步,跟上长孙浅雪所在的这辆马车。

第六十四章 并不擅长做很多事

马车在长陵的街巷里穿行,丁宁那面画墙上的线路起到了一些作用,这辆马车很快的穿出闹市,行向渭河一处支流岸边的田舍。

马车上的车夫在穿过街巷之时,便已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落在一处阳光照耀的墙下,看似就像无所事事坐在墙下晒太阳打盹的闲人。

看着这辆马车不紧不慢的行进速度,一直尾随其后的商贩模样的男子脸上的冷嘲之意越来越浓烈,眼睛里也开始弥漫出一股霸烈无双、桀骜凶狠难言的气势。

这种俨然不将一国一朝放在眼里的难言气势,放眼天下,也唯有数名大逆才能拥有。

这名商贩模样的男子,自然是云水宫真传弟子之一的樊卓,白山水的左臂右膀。

此刻樊卓自然已经看出这辆马车的故意相引之意,然而在他的眼里,这辆马车里的人只是自寻死路。

长陵能够杀死他的人是有限的,但那样的人不会存在于两层楼里面。

即便是两层楼外请的修行者,都绝对不会想到他是云水宫的人。

只是这些只是他个人的想法。

长孙浅雪平日的想法极其简单,但并不代表她笨。

当马车驶入一片应是河边养鸭人留下,此刻没有人烟的棚户区时,她确定这个地方已经不会被最近的角楼观测到,她又在脑海里认真想了一遍丁宁那面画墙里的线路,想好了出手过后离开的路线,这才将马车缓缓的勒停,停在一片简陋的屋棚之间。

樊卓沿着马车的车痕走入这片临时村落。

看着被马车车轮碾裂的冰面下露出的青黄色或白的鸭粪,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嘲讽出声道:“位置选得不错,可是环境太差了一些。”

车厢内的长孙浅雪眉头也深深的皱了起来。

她一直有比较严重的洁癖,这虽然是她选定的最为安全的出手之地,然而听到樊卓的话,她还是极不舒服。

她决定要快一些离开这种地方。

“你为什么想要杀王太虚?是因为梁联?”她异常直接的问道。

“你是兵马司的人?”樊卓一怔,他未料到车厢中的是名女子,也未料到对方直接说出这样的话语,但想到兵马司不存在夜策冷这样强的女修行者,他的心中并未生出多少警惕之意。

长孙浅雪摇了摇头,不悦道:“是我问你问题,而不是你问我问题。”

她本身出身于第一旧门阀,性情又是高冷至极,此时心中不悦,声音便自然带着一种凛冽的寒意,高高在上的逼迫威势。

樊卓顿时冷笑了起来,浑身桀骜不驯的气势也轰然爆发,他的身体都好像骤然高大起来。

“你难道是夜策冷?敢对我这种口气说话!”他不屑的看着车厢,道:“只怕你真的知道了我的身份,便要马上下车跪在我的面前,求我不要杀你。”

“云水宫只不过一没落宗门,在外啸傲山林还可占山为王,在长陵便要懂得夹起尾巴做人。”

长孙浅雪是秦人,又是昔日贵族,本身就看不起外朝修行者,尤其是已被灭国的修行者,她也冷笑了起来,没有耐心地说道:“既然夜策冷都令你忌惮,那你更应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直接杀了你。”

樊卓骤然收敛了脸上冷笑。

一种凶险的感觉开始弥漫在他体内。

既然已经知晓了他云水宫的身份,还敢故意引他到这里,而且他听得出对方话语里的意思,是连夜策冷都根本不放在眼里。

放眼整个长陵,所有的女子修行者里,谁能比夜策冷还要强?

再想到这名女子自从出声来,一直散发着的那种高贵而不可一世的气息,樊卓陡然想到某个可能,眼瞳都不可置信的收缩了起来:“难道你是郑袖?”

郑袖便是大秦王朝最尊贵的女主人,大秦皇后,同时她也是郑氏门阀最强的修行者。

然而听到他这样的惊声,车厢内的长孙浅雪却脸色一变,清冷的呵斥道:“谁是这个贱女人!”

樊卓瞬时觉得荒谬。

贱女人?

对方竟然直接称呼皇后郑袖为贱女人?

而且似乎呼得那么理直气壮。

在感觉到无比荒谬和难以理解的同时,更加强烈的危机感,让他的背上都开始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色变得无比肃穆,紧盯着车厢,眼眉间全部都是狠辣之气:“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云水宫的人会在敌人的逼迫下说出对方想要知道的东西?”

车厢内的长孙浅雪的眉头皱得更深,她开始觉得自己真如丁宁所说,根本不擅长做修行之外的事情。

但她做事一向简单。

“我本来不想杀你,但是正好遇到,我也不想你杀了那个两层楼的人。既然如此,我便杀了你。”于是她说道。

“口气倒不小。”

樊卓冷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洪亮如雷。

他的身外同时也如有雷声响起。

一柄如水流般的剑出现在他的手中。

与此同时,上方的天空里,一片白云也突然落下。

在半空里,这片白云已经全部化水,变成一条晶莹而气势磅礴的水流,就像一条真正的蛟龙。

樊卓手中的剑化为一条水流,朝着车厢斩去。

天空里那条蛟龙般的晶莹水流,也从空中朝着车厢罩落。

与此同时,他的身影却是被剑势牵动一般,朝着一侧冻结的河流飞去。

他的身体也包裹着浓厚的水汽。

空气里,就像同时有三条水流在飞舞。

樊卓的脸上全是戾气,眼神却是沉冷宁静。

虽然他的修为是六境上品,距离真正的七境还有一步之遥,然而云水宫的修行功法和对敌手段并非一般修行宗门可以比拟,而且越近水,云水宫的修行者就会越强。

此刻这条河流虽然结冰,但他自有办法使之化为万倾水流。

即便对方是真正超过夜策冷的修行者,他都有信心借这条河流逃脱出去。

水流未至,强大的力量却已瞬间将整个车厢撕裂,将两匹拉车的高头大马推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