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这初升的旭日行了许久,这辆马车才折返方向,到了一间小院前。

无雨。

然而数顶黑雨伞撑开,遮住了头顶洒落的阳光,也遮住了伞下修行者的面目,拦在他的马车前方。

申玄拍了拍车窗沿,让马车停了下来,然后出声,道:“我想见夜司首。”

“此处是夜司首的私宅,不见客。”黑雨伞下传出一声很不客气的声音。

申玄面无表情,重复了一句,“我想见夜司首。”

黑雨伞下的声音显然夹杂着冷笑,“夜司首却不想见你。”

申玄道:“你应该明白我此时的身份,在长陵,我有权在任何时候见任何人,你若是再阻我,信不信我杀了你?”

那数顶黑雨伞下没有回音,因为此时后方小院里已经有一道声音响起,“你这样想见我,你真敢这么做,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这声音显得霸道而不讲道理。

然而夜策冷在长陵,似乎的确从来不怎么讲道理。

申玄起身,走下了马车,他的目光穿过拦在自己身前的那数顶杀意盎然的黑雨伞的缝隙,看向那紧闭着门的小院,认真微躬身行礼,道:“正是长陵想要杀我的人太多,所以我才来求见夜司首。”

夜策冷的声音微讽的传了出来,“只可惜我也很想杀你。”

“今日过后,你会改变主意。”申玄说道。

院内不再出声。

那数顶黑雨伞明白了她的意思,让开了一条道路。

申玄推开虚掩的院门,绕过影壁,便看到一名身穿白裙,和灰色黑色的长陵似乎的确很不合的女子。

夜策冷背负着双手,虽然比申玄矮上许多,但却散发着一种比申玄更为强大的气势。

“皇后想让我活,但圣上那一边有很多人不想我活,所以你必须保我不死。”申玄看着她,说道。

夜策冷看了他一眼,道:“说说看。”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空气里却骤然生出了无数真实的杀意。

“有人在祖山里托我带回了些东西给你。”

申玄轻声说道,然后他便闭了闭眼睛。

这个小院里水渠缭绕,水汽很足,在他闭眼时,和他身体齐平的高度,却是骤然生出更多的水汽,有一种无边风雨的气息在生成。

夜策冷的瞳孔骤缩。

“这部剑经和您的天一生水也很合,给您之后,您的境界更至大成。”

申玄睁开眼睛,看着她的双瞳,道:“而且您应该明白,我不可能那么快参悟这样的剑意。”

夜策冷蹙紧了眉头,然后道:“所以他并未死?”

申玄点了点头,“所以你要保我不死。”

夜策冷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道:“我没有想到我居然会和你这样的人站在一起。”

申玄诚恳但真诚道:“我也没有想到。”

第九章 直接

大雪。

一支军队静静的守候在荒原里,因为雪片分外的大,所以显得沉重,落在衣甲上,甚至发出箭矢力尽坠落在皮鼓上的那种噗噗声。

最为首的一名将领手中牵着两条金索,金锁的尽头是两头身高超过寻常军士足足一倍的雪猿。

当嗅到风雪里终于出现的熟悉气息,这两头雪猿同时低沉的咆哮起来。

“耶律大将军,风雪太大,不如不要赶路,到我的营帐喝壶热酒。”

为首的将领身上的铠甲也是纯金色的,和此时的天地显得格格不入,因为周围太过苍白而冷,他身上的纯金色铠甲就显得更加耀眼,一束束光芒就像是金黄色的阳光燃烧起来,最终映入人眼帘又像是有桔红色的焰气在翻滚。

他的面上戴着一个纯金的面目,数条独特的符文就像是泪痕一般,有晶莹的光点在其中流动。

此时他的这道声音穿透了风雪,使得前方所有的飞雪都如一锅热粥沸腾起来。

“何必客气。”

风雪里传出一声淡淡的,却是蕴含着难以想象威严的声音。

沸腾的飞雪骤然平息,如重铅般纷纷落地,明明只有一人走来,这些飞雪落地的声音,却似像千军万马跟随。

“倒不是客气,我东胡废黩的太子,乌氏国的大将军,此时乌氏和大秦战事尚未完全停歇,不在乌氏领军,却到我东胡风雪散步,如何能不尽地主之谊招待一二?”

这名东胡将领看着那名缓步而来,身穿着白狐毛大衣的男子,道:“倒是望耶律苍狼大将军体恤我等,早早移步休憩,不要让我等陪着一起散步。”

身穿白狐毛大衣的男子便是乌氏国军方第一号人物耶律苍狼,此时他面容平静,看着这支风雪里若隐若现的庞大军队和军队后方的广阔天地,他的眼睛里有一丝难言的唏嘘,只是语气却依旧是冰冷而淡:“东胡皇帝别的用处没有,立太子倒是厉害,连续立了五位太子,却都不满意,全部废黩。以至于外朝别国都只有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东胡却是有大太子,二太子,三太子。”

东胡将领的语气骤然转厉:“耶律大将军,您逃到乌氏,做了乌氏大将军,我皇不做追究,依旧和东胡结为盟友,已经念及骨血之情,怎么,你今日里是想来论旧账不成?”

“不必紧张,我只是来送封信而已。”耶律苍狼看着这名东胡将领淡淡地笑道。

东胡将领摇了摇头,冷漠道:“可惜无论你想要送信给谁,我都不会让你过。”

耶律苍狼微微抬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会跟着我,所以真正送信的人,此时应该已经将那封信送到那人手里了。”

东胡将领的身体骤然一震,身上的金光就像无数金索漫空飞舞起来。

他霍然转身看向身后。

那无边的暴风雪里,如天地的尽头处,有一团巨大而巍峨的影子。

东胡人在世代的传说里,认为是神灵居所的冈波齐神山。

“你想要做什么?”

这名东胡将领有些僵硬的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耶律苍狼,缓缓地说道:“你想要送信给谁?”

耶律苍狼看着他,没有回答。

并非因为不喜欢这名将领,而是因为回答没有意义,因为就连他都对那人不熟悉,不了解。

巨大的山体上有着天然生成的十字形的巨大阶梯。

每一级高达数丈的石阶上都有着万古不化的冰雪覆盖,一条条如蓝黑宝石般的经络,带着一种沧桑而诡异的力量。

不只是空气,连天地元气在这样的高度都变得极为稀薄。

神山的底部,靠近寻常牧民可以供给的草场,有一些石窟,内里居住着许多真正的苦修僧人。

这些僧人追求的极致是尽可能的减少自身对这个天地的索取,尽可能的减少食物的摄入,尽可能的追求精神世界的祥和喜乐。

在这种暴雪来临的冬季,就连这些真正的苦修僧人都撤出了这些洞窟之中,然而在山腰的一处石窟里,却依旧停留着一名苦修者。

这个石窟并不深邃,在盛夏时节,阳光可以落到石窟尽头。

两侧的石壁上雕刻着数尊看不清面目的尊者,面相原本似乎有些凶恶,然而因为雕刻的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交缠着岁月的味道,在昏暗的环境里,却是有种慈悲的味道。

石窟尽头有一些深紫色的棉垫,结着寒霜,上面坐着一名干瘦到极点的老僧。

老僧的肌肤似乎经过鞣制的皮革一般,紧紧的贴在身上的骨骼上,然而当他睁开双目时,眼睛里却是晶莹一片,泛出真正的五色光蕴。

一名背着剑的年轻人出现在这个石窟洞口,就在他睁眼的同时,身影倒映在他的眼瞳深处。

感觉到那个城独有的剑的味道,这名老僧感觉这是宿命的相逢,他开口,喉间的声带在很多年未震动之后第一次震响,发出温和的声音,“你是长陵人?”

年轻人躬身行礼,道:“晚辈厉西星,出身长陵,是秦人,前辈您的故人,托我带给您一件东西。”

“故人?”

老僧疑惑的看着这名年轻人,毫无情绪地问道:“什么?”

厉西星起身,手中一片木片便弹了出来,落向老僧身前。

当这片木片在空中飞行时,老僧的目光便精芒大作,两侧石壁上的数尊尊者雕像便发出了某种奇特的声音,元气稀薄的空气中灵气顿生,如喷泉一般从窟口往外喷去。

一阵莫名的金铁交鸣声响起。

老僧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的同时,那面木片便停留在他面前,然后在他的呼吸间化为粉末,崩散消失,而那木片上的数条线条,却是依旧存在于他的双瞳之中。

“原来如此。”

老僧笑了起来,对着厉西星行礼,笑道:“他还对我说什么话?”

“希望东胡和乌氏交好。”厉西星说道。

老僧想了想,带着真正的欢喜,道:“好。”

“还有什么话么?”

“没有了。”

当说出第二个“好”字时,老僧的身影就从这个石窟中消失。

一种空明浩大的意味越过厉西星的身体,骤然远去。

厉西星见过无数强者,尤其连顾淮那种强者都已经见过,然而这样的气息,依旧让他呼吸停顿。

一座小山上,覆盖着黄色、白色和深红色三种色泽的建筑。

这些压住了山的巍峨建筑,便是东胡的皇宫。

在这些皇宫的许多底层建筑里,有无数农奴在皮鞭下哀嚎,有许多女奴的白嫩身体在主人肥硕的身体下哭泣。

东胡和此时天下各朝不同,除了权贵之外,其余便全部是奴民。

皇宫外皆是手持金戈的军士在巡察。

一名赤足的老僧,便毫无征兆的出现在皇宫的主山道上。

感应到这名老僧身上的强大气息,一名堵在山道上的将领谨慎的问道。

“我要见耶律真应。”

耶律真应便是东胡皇帝。

这名将领还想要再问,这名僧人的脚步却根本未停。

这名将领一声厉啸,忍不住出手。

山道上顿时金流涌动,无数的军士从皇宫中四面八方的山道上涌来。

老僧的手里出现了一根木杖。

这根木杖黑黑的,就像是烧焦的烧火棍一样。

当这根木杖出现的时,他的脚步就慢了下来,身上任何可怕的气息都消失,就像是一个完全不懂修行,从来没有修行过的普通僧人一样。

然而可怕的气息却尽集在他手中的这根木杖。

他只是很简单的,没有任何花俏的递出这根木杖,敲击着接近他身体的人或者兵刃。

没有一击落空,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承受他一击。

无论是三境四境的低阶修行者,甚至是数名七境的将领,在他的这根木杖之前都没有任何的区别。

只是一杖,便身上血肉横飞,就此死去。

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住这名老僧的一击,这名老僧就这样直直的穿入了皇宫,出现在东胡皇帝的面前。在东胡皇帝惊惶至极的声音里,这名老僧只是再次很简单的递出了这根木杖,在东胡皇帝的头上敲击了一记。

噗的一声,东胡皇帝的头颅如一个纸灯笼一般轻易的爆开。

整个东胡皇宫如风雪停歇般骤然死寂。

老僧转身,直直的沿着来时的山道走出。

那一片木符上的剑意点醒了他修行之中最缺的真意其实便是“直接”二字,若是光足走入河水也能渡过,又何必踏一浮水芦苇?

一通便万通,今日做这件事,既然整个东胡皇宫都无人可以抗手,他便自然只需用最直接的方法。

这样直接杀死东胡皇帝,东胡皇宫的人便自然会慢慢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现今整个东胡最强的修行者。

“和乌氏交好。”

在走出皇宫之时,他才微转头,对着皇宫里那些人,说了这一句。

第十章 财富

任何皇宫里不会有特别多的七境修行者。

七境这种宗师存在太多,对于皇宫里帝王的安危也是种很大的威胁。

然而皇宫里的七境修行者和七境以下的修行者也不会太少,甚至有很多修行者一生都在皇宫里修行,明明修行境界极高,然而外界却根本不知道其存在。

以各朝各代的经验而言,一定数量的修行者便足以抵御外敌的刺杀,拖延足够的时间,以让大军到来。

东胡这座依山而建的皇宫里,便是依照着各朝各代的经验,一支名为“密宗”的修行宗门的修行者,一生都能够得到仅次于帝王的优厚礼遇,得到东胡能够给予的任何修行所需,而他们存在的价值,便是守护皇宫的安危,便是刺杀东胡境内叛乱军的领袖。

整个东胡,从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竟然有一名修行者能够毫无掩饰,直接从皇宫主道极其直接的一直杀入皇宫,杀到皇帝面前,然后直接将皇帝敲死,再离开这个皇宫。

“那是来自神山的那名苦修者。”

一名身穿深紫色僧袍,头戴金冠的僧侣看着那名手持木杖离开的老僧,震惊到难以复加的地步。

他在最后的时刻赶到,甚至这个皇宫里绝大多数修行者都无法感知到他什么时候到来。

然而看到这名老僧手中递出的木杖,他便知道自己也不可能挡得住这名老僧。

“他就是传说中我宗的那名师伯。”

在这名僧侣出声之时,一名衣衫褴褛的苦修者也到了他的身侧,看着那名老僧的背影,缓缓的点头,接着却是认真的单掌竖起,对着那名老僧极为尊敬的躬身行了一礼,同时接着说道:“他昔日去长陵时,修为境界便已经让人难以揣度,然而也没有如此可怕,我原以为他受重创而回,将在神山终老,却没有想到他反而修为大进。”

“法王!”

“大日轮法王。”

“阿难罗法王。”

当这名僧侣和苦修者相继显身,皇宫里响起了许多敬畏的声音,绝大多数人跪伏在地,以示虔诚。

当东胡帝王死去,这名僧侣和苦修者便成了这个皇宫里位置最高的人物。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头戴金冠的僧侣看着那名老僧的消失处,嘴唇微微颤抖。

“不需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关键只在于他做到了。”衣衫褴褛的苦修者叹息了一声,“他毕竟也未到八境,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敌国,但他能够直接做到这样的事情,只在于他有绝对的信心,和在于我们东胡有无数肯为东胡而死的修行者,却没有多少愿意为耶律真应而死的修行者。”

头戴金冠的僧侣想到最后时刻自己的停止出手,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这名苦修者,“阿难罗,你觉得我们该如何做?”

苦修者毫无迟疑的道:“他说我们要和乌氏交好,我们便和乌氏交好。”

头戴金冠的僧侣想了想,道:“耶律苍狼在乌氏贵为大将军,让他回来。”

苦修者点了点头,道:“好。”

头戴金冠的僧侣面容微松。

他看着山道上遍布的尸体,鲜血淋漓,眼中充满不忍,但是他同时却又叹了口气,在心中也越发对那名老僧敬服,他承认的确为了达成这样的目的,如此直接的手段,反而死的人最少。

当这名僧侣和苦修者的意见达成统一,如释重负的看向那名老僧消失处时,丁宁坐在乌氏国皇太后的大帐里,看着朵朵如重铅般砸地有声的风雪。

“如果没有意外,东胡将很快和乌氏结盟。”

他对着身后坐在厚毛毯上的老妇人缓缓说道,“限制乌氏最大的,只是军粮和符器。”

老妇人微微一怔,苦笑了起来,道:“想必先生已经发现近日来已经在限制口粮。”

“不需要再节粮了。”

丁宁摇了摇头,道:“节粮节掉的是士气和胜利的信心,尤其在这场大战死了很多人,又远道迁徙至此之后。到雪融之后,军粮和符器便不是问题。”

“先生是说东胡?”

老妇人有些不理解。

即便东胡的局势能够全安先前所想,然而东胡军粮本身也不富足,更为关键的是,丁宁还提及符器。

乌氏除了一些天铁陨铁之外,极少制造符器的矿藏出产,东胡也是如此,即便是在先前的战事之中得到了一些秦军的符器,大多也是在撤退途中便已经丢弃。

凭借战争自然不可能得到足够的符器装备军队,而正常的手段,除了矿藏之外,还必须有符器的制造法,还必须有懂得制造符器的修行者和工匠。

“至今冬过去,明年春雪融之后,楚会开放和你们和东胡的边贸。”丁宁看着这名老妇人,平静地说道。

老妇人陷入了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震惊里。

她甚至一时震惊得难以说得出话来。

“大多数军粮不会从东胡来,但会无偿运送至乌氏。”

丁宁看着震惊难言的她,接着说道:“楚会提供一些制造符器的矿藏,还有匠师。”

老妇人终于凝了凝神,沉思了片刻,道:“只是楚之时局并不稳,如此大张旗鼓,恐怕就连那赵妃都难以控制。”

丁宁又摇了摇头,道:“楚不会无条件付出,提供这些东西的钱财,会来自于秦。”

老妇人又呆了呆,下意识道:“巴山剑场?”

丁宁看了她一眼,道:“不只巴山剑场。”

老妇人能够在乌氏将权势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里,自然不是一般人,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便彻底想明白,道:“旧权贵。”

丁宁没有再说话。

没有否认便代表着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