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宁的面容依旧平静,但面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神气。

他感知到了那柄剑的位置,但同时也感受到了无数强大的力量,如一根根困龙的巨索,牢牢的锁住这柄剑。

这一根根巨索便是昔日灵虚剑门那名强者留下的力量,他和这柄剑长久的修行者结合产生的本命元气,还有他布置的法阵的力量。

这种力量极为强大,甚至超过七境。

然而在此时,丁宁只是保持着伸手的姿势。

整根冰柱已经彻底碎裂,随着湖底热气如喷泉的上涌,碎裂的冰片第一时间纷洒如花,往上飞起。

一片冰片切过丁宁的掌心。

丁宁没有抗拒,任凭这片冰片切开了他掌心的肌肤。

没有鲜血流淌而出,却是有数条苍白的流束,如无数小蚕堆积,滴落在他身体前方的冰面上。

无数沙沙声响起。

这些小蚕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到了那柄剑在湖底的被捆锁之地,然后聚集在牵绊这柄剑的其中一根巨索上,接着如蚕食桑叶般,将这根巨索瞬间咬断!

只是切断了许多股力量的其中一股,然而丁宁却只是轻声的说了一声,“现在便看你了。”

随着他如和这柄剑对话般出声,一道剑意从他的指尖流出,沿着这些小蚕行过的通道,落在那柄剑上。

这是一道极为简单的冲天剑式。

是御使飞剑之中最为简单的剑意,只是要让剑往着上空飞起。

然而这道简单的剑意落在这柄剑上,这柄剑却是彻底的活了。

湖底其余所有巨索,在这一刹那彻底崩断。

轰隆一声巨响,冰封的湖面上,许多巨大如房屋的冰块往上飞了起来,就像是湖底有许多巨大的章鱼在负痛往上抽打。

这柄剑往上飞起。

一道强大无比的剑意随之释放,令远处冰川和冰原地带所有传说之中的猛兽都感到了恐惧。

丁宁的前方出现了一道圆形的深渊,接着便如日出。

无数明亮的光线超过了热气喷涌的速度,从深渊之中如一轮烈日升腾而起。

这道强大无比的剑意往上运行的十分缓慢,就像有人在缓缓的往上拔剑,但是首先出现在明亮光线之中的并非是剑柄,而是剑尖。

长孙浅雪的眼睛眯了起来。

并非是因为这剑光太过刺目,而是因为她体内气海深处的九幽冥王剑也不断的震动起来,感受到了极大的压迫。

很久以前王惊梦和巴山剑场那些人的判断没有错误。

灵虚剑门这柄传说中的大刑剑,的确是天下最为惊人的剑,是甚至能够气息压制九幽冥王剑的绝世好剑。

只是这柄剑的制式很奇特。

这柄剑的剑身比一般的剑要宽厚,而且长度也显得比一般的剑要略短一些。

这柄剑的颜色也只是普通的青色和铁灰色之间的那种色泽,而且不见任何清晰的符文,剑身上只有锻造和冶炼之中,留下的一种自然的繁花折叠般的花纹。

这柄剑处在耀眼的光明之中,本身却是朴实到了极点。

朴实得甚至就像一柄没有彻底打好的厚铁尺,一柄没有最终完工的剑胎。

这是他已经等待了很久,甚至真正可以用一生来形容的剑。

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毫无保留的将此时的心意,此时的情绪,彻底的放开,让这柄剑感知。

湖底所有的声音消失。

被强大的力量震起的巨冰却在纷纷的坠落,到处都是震人心魄的撞击声。

只是湖面上这四个人的世界,在此时却似乎已经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极为自然的,这柄从湖底挣脱束缚而来的剑落在了丁宁的手中。

丁宁握住了这柄剑的剑柄。

老僧呼吸停顿,难以置信的看着这样的画面。

只有像他这样级别的修行者,才能清晰的感知到挣脱那名灵虚剑门强者的束缚,同时切掉那名强者留下的本命元气是何等的困难,即便是他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做到。

“剑是朋友,是知己。”丁宁知道他的不解,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他,道:“唯有令其有生命,当其有生命,双方顺其心意,才能真正得到最大助力,剑意所指,是要剑之意,修行者本身之意落向同处,才能发挥最强的威力。”

第四十五章 活着

这是剑理。

然而很多道理容易明白,做到却难。

老僧认真想了想,问道:“如何做到?”

丁宁看着他说道:“赤诚之心。”

老僧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道:“就如天地万物皆有本来面目,修行者也有最纯真的本心。”

丁宁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手中的这柄剑上。

这柄剑此刻正开始自由的呼吸,天地四方的元气,被这柄剑感召过来,尽情的涌入剑身。

这的确是一柄足以强大到统领天下万剑,刑天下的剑。

长孙浅雪体内的九幽冥王剑再次震荡不堪,如感受到了致命的危险,然而此时长孙浅雪却的目光却是没有落在这柄剑上,她的目光落向到处都是热气喷涌如幕的破裂冰封湖面。

一道蹒跚的身影正在离开,如撞破墙一般,艰难的穿过一层层白色的热气。

“他受的伤很重。”长孙浅雪看着白启的身影,忍不住皱眉说道。

“像他这样的修行者,能够统领这样一支军队,既然他选择活下去,就绝对不会死在这里。”丁宁看了她一眼,说道。

一道淡薄的本命气息接着从他的指掌间缠绕到他手中的大刑间上。

这道本命气息带着一丝微微的感伤。

若是很多年前,在巴山剑场兴起时的王惊梦便得到了这柄剑,那后来即便有长陵之变,可能结果也会变得不同。

这柄剑被冰封在这湖底,等待重见天日已经等待了很多年。

同样,丁宁寻觅这样一柄本命剑,也已经等待了很多年。

这柄大刑剑如同清晰的感受到了这股本命气息里的感伤,它也开始散发出一股气息。

这股气息,便是相知、相守。

这股坚如磐石的庄重气息,便如同战场上面对箭雨,寻常军士身前的那一面厚盾所绽放的气息。

老僧垂首,再度在心中赞叹了一声。

这便是本命物的接纳,在修行者的世界里,也被称为认主。

这个过程对于一般的修行者而言恐怕要很多年。

然而丁宁只用了一瞬间。

苍白色的星火还在往天空倒卷。

长陵深寂皇宫里的郑袖缓缓的抬起头来,擦净了白玉般嘴角的一丝血痕。

在她的识海里,那一柄长陵无数顶尖的修行者都曾经想得到的剑的气息终于彻底的消失。

巴山剑场想得到那柄剑。

王惊梦想要得到那柄剑。

元武也想得到那柄剑。

整个胶东郡和她也都想得到那柄剑。

然而现在她知道那柄剑终究被人炼成了本命剑。

她知道曾经潜伏在长陵的九死蚕,到此刻终于已经强大了起来。

星空里的星辰很多。

修行者的世界里,也有无数的修行者,在每一时刻,也都有人在炼化或者精修本命物。

老僧先前苦修的洞窟里,厉西星盘坐在老僧的榻上。

他的身前有一道晶黄色的光华,不断的变幻着各种剑形。

然而不论变成任何一种制式的剑形,却似乎无法承载他的剑意,或者说,他或是这柄本命剑,都还差数分火候。

东胡边境的这些冰川亘古不变,但随着时日推移,长陵城中的寒意却在层层减退。

真正的智者和蠢人的区别也只在时间,只在事前和事后。

寒冬将消春将近。

在入冬之前,极少有人察觉大秦王朝春将伐楚,然而到了此时,长陵城中的气氛日益凝重,连市井街巷之中的凡夫俗子都开始由一些辎重和军队的频频调动而觉察到了熟悉的气息。

熟悉的气息来源于元武登基之前,大秦王朝灭韩赵魏之时。

两辆马车会于一座残桥。

这座残桥在长陵某处街巷的背阴处,积雪未融。

这两辆马车之中一辆来自神都监,一辆来自监天司,马车里坐着的便是陈监首和夜司首。

在长陵几乎所有人看来,这是绝对对立的两个人,乃至两个职能有些相同的司设,都是互为监督,争锋相对。

要刻意避开一个人都无数种方法,只有这两人,才知道两人为何难以相逢。

“你为什么还不走?”

神都监的马车里,身穿着一件新的深红色官袍的陈监首依旧有些颓废落寞的样子,目光只是平视前方的车帘,慢慢的问道。

从另外一条街巷行出,行至并排的监天司马车里,夜策冷不悦的皱起了眉头,“如果只是问已经问过的问题,那就没有必要特意在这里和我相遇。”

“你不喜欢这里,我也不喜欢这里。我很多年前就想走,只是你在这里。”光线黯淡的车厢里,陈监首的眼瞳深处却燃起些不一样的亮光,“我希望你能走,然后我和你一起走。”

夜策冷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抬头了头,看着旁边的马车,道:“有些东西,一旦说明白了,就如一层布,一旦揭开,便没有了意思,或许便意味着彻底结束。”

陈监首缓缓的抬起了头。

他也转头看着夜策冷的车厢。

只是这短短的一个呼吸时间,他的目光却似乎穿透了万千层帘,穿透了很久的时光。

他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但这次我问这个问题,和之前不同…因为胶东郡来了三个人。”

夜策冷微微一怔。

胶东郡掌控了大秦王朝的沿海一带,是大秦王朝的最大郡属,势力之大,甚至比月氏更像一个属国,而不是一个郡属,所以才养得出郑袖这样恐怖的女子。

胶东郡来来往往,一年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往来长郡,但他既然用这样的语气说来了三个人,那这三个人,自然和寻常的胶东郡人极不相同。

“什么人?”她蹙紧了眉头,问道。

“三个足以像她一样,调动整个胶东郡的人。胶东郡的人一向神秘,尤其是她家里,这些年来,胶东郡她家里,真正进入长陵的人便只有她一个,所以我也不可能知道这三个人的身份。如果一定要我用言语形容,那这三个人都是她家里人,是她家里的长辈。”陈监首隔着两重车帘看着她,缓缓地说道,“你应该明白,她的家中对她在九死蚕出现之后的许多的表现都不满意,所以既然是她家里的长辈,便有可能完全不按她的意愿行事。”

夜策冷很能理解这些话语之中包含的意思。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爱慕是很难用言语形容的情绪,长陵那些猜测我并不喜欢长陵,却一定要留在长陵的人,便是认为我爱慕昔日教导我剑技的王惊梦。但和仇恨相比,爱慕这样的情绪,却是可以退而其次。昔日死在长陵的许多人里面,有许多是我的朋友。而有些原先是我朋友的人,却背叛了那些朋友。这才是我想要留在长陵的最主要的原因。”

“想要报些仇,想要看着一些人死,觉得我留在长陵有用。这才是我留在长陵的最重要理由。”

夜策冷突然笑了起来,看着对面车帘之后的陈监首笑了起来,“我应承你,如果等到这些仇恨消失,你我还好好的活着,我便随你一起离开长陵。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海外的风景,那些传说中的仙岛,旖旎的景象,比起这横平竖直的长陵的确美过太多…所以你要答应我,你至少要保证自己能够活着。”

说完这些话,她所在的马车便动了,离开。

她不需要听到对方的回答。

陈监首也没有回答。

“很难呢。”

他轻声说了一句,接着垂下首来。

但是这言语里,却是有些欣愉之意,显得他似乎有些年轻。

第四十六章 杀人

时光流逝,春还未至,长陵却又下了一场雨。

冬雨不比春雨,往往令人生厌。

更何况对于绝大多数修行者而言,雨和水便意味着阴柔,在长陵也只有极少数的修行者,比如夜策冷这样的存在,本命气息才合这水意。

雨能够对修行者的感知起一些阻隔的作用,能够掩盖很多气息。

所以在修行者的世界里,很多大事,都往往伴随着大雨的到来而发生。

黄真卫站在一座角楼最顶层的雨檐下,沉默的看着一名黄袍修行者走进皇宫。

这是来自胶东郡的人。

自元武登基,郑袖正式成为整个大秦王朝的女主人之后,这种近似干燥泥土的黄色袍服的颜色,已经成为胶东郡使者的特有标志。

或许为了一些特权,或者是彰显与众不同的地位,这些胶东郡的使者从不掩饰自己的身份,进长陵便必定穿着这样的黄袍。

而在长陵的很多老人看来,这甚至是胶东郡对长陵旧权贵的赤裸裸的羞辱。

胶东郡最早对于整个大秦王朝的战略意义,便只是可以提供丰富海产以补充军队肉食的港口,即便凭借渔船和一些海外的稀缺灵药的商贸,胶东郡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在昔日长陵权贵的眼中,胶东郡的人也只是乡巴佬和渔夫,还有便是经手的二道商贩。

只是时至今日,整个大秦王朝,乃至整个天下,都已经认识到了胶东郡的强大和可怕。

这可怕在于,胶东郡的巨大财富似乎大多数都用在了布置耳目方面。

胶东郡有着恐怖的各种消息来源。

很多隐秘的事情,能够瞒过神都监和监天寺,却瞒不过胶东郡。

除此之外,为郑袖和胶东郡而死的修行者,往往来自胶东郡之外。

尤其是郑袖的“家里”,培养出郑袖这种修行者的郑氏门阀,内里到底有什么样的修行者存在,外界却几乎是一无所知。

正是因为地处偏远,在长陵人眼中只是乡下地方,所以自郑氏门阀掌管胶东郡以来,从没有战火在胶东郡内燃起。

就连先前追随着郑袖到长陵,亲眼见证了郑袖如何从一名乡下少女成为大秦王朝女主人的那名黄袍修行者赵高,都并不知道郑氏门阀宗室内,到底有什么样的人,有多少人。

即便是当年围杀王惊梦,剿巴山剑场,郑袖调动了胶东郡的无数力量,但都没有来自郑氏门阀宗室内的修行者正式露面和出手。

所以这些年以来,胶东郡郑氏门阀的家中,依旧神秘。

在外行走的,都是郑氏门阀的一些外围子弟,甚至极少有姓郑的旁系血亲出现。

然而今日行向皇宫的这名黄袍修行者给黄真卫的感觉截然不同。

首先这名黄袍修行者的年龄偏大。

这名黄袍修行者至少有五六十岁的年纪,比起之前那些胶东郡的黄袍使者超出整整一辈。

其次他看不出这名黄袍修行者的修为到底有多强。

这名黄袍修行者身上的气息完美的隐匿在雨中,即便不可能到八境,但是黄真卫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一种和这名黄袍修行者对敌恐怕会被杀死的直觉。

对于黄真卫这种级别的修行者而言,强烈的直觉便意味着必然。

所以这名黄袍修行者,必定是郑氏门阀真正的“家里”人。

这名两鬓微染霜,身材中等,看上去五十余岁面貌的黄袍男子进了皇城,然后按规矩通报,接着便径直到了皇后的书房前。

皇后郑袖在书房门口等待着他的到来。

“大伯。”

在这名黄袍男子出现在她面前站定时,她先行颔首为礼,招呼了一声,接着却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不应该来。”

这名男子的样貌很普通,也不带任何大人物的气势,然而他听到郑袖的这句话,却是微微一笑。

他的微微一笑很迷人。

在年轻的时候,光是这样的微笑就容易迷倒一些少女。

然而此时面对郑袖露出这样的微笑,却是使得他莫名的充满了一种威严和强大的气势。

他微笑着反问:“我为什么不该来?”

“你来,便露了胶东郡的底子。”郑袖看着他,微冷地说道:“便是向人示弱。”

“示弱和技穷?”这名黄袍男子的笑意更盛了些,他甚至有些同情的看着郑袖,看着她的目光是真正的长辈看着小辈的目光,“若不是家中对你太过失望,觉得你恐怕会弄得无法收拾,我又何必来?”

郑袖淡漠的看了他一眼,“失望?”

黄袍男子平淡而感叹的看着她:“近年来你一直并不重视家中的意见,甚至一直在威胁家中。但家中先前越来越由着你,并非是害怕你的威胁,而是因为胶东郡对于大秦王朝的将来而言,地位变得越来越不稳固…变法之后,大秦王朝的粮草,甚至肉食都不那么紧缺,我胶东郡原本作为大秦王朝最不可缺的肉食供应地的地位正在消失,军队对于我们仰仗便越来越小。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们的根基正在消失,而你便是我们胶东郡的未来。”

说到此处,这名黄袍男子再次微笑了起来,只是微笑里带着由衷的感慨和恳切,“先前家中任由着你来,并非是惧怕任何的外因,而是因为你很完美。平心而论,你是我胶东郡数百年来,最完美的天才。你先前的一切表现都很完美,但这两年不同,你造成的变故越来越多,你身边死的人太多。但这依旧不是家中所真正担心的,家中真正担心的,是你这次的春伐…你赌得太大,很容易将整个胶东郡都赌进去。”

郑袖的面容依旧毫无情绪,她白皙的肌肤上绽放着美丽的瓷光:“所以家中便对我没有信心?”

黄袍男子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摇了摇头,道:“不是信心的问题,而是家中觉得你应该明白,你和家里始终是一体的。你应该明白,应该是你和家里一起走向大秦王朝的未来,而不是你走向未来,而家里变成你的棋子。”

郑袖看了他一眼,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这名黄袍男子便已经不再看她,转身过去,看着远处长陵街巷上方的天空,轻声说道:“我记得厉侯的儿子叫厉西星,他小时候被淹死了一条狗…你不要忘记,你小时候也被淹死过一条狗。”

郑袖微微仰起头,完美的眉头蹙了起来。

突然之间她很罕见的笑了起来,笑得极为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