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玄一声低沉厉喝,他的身影急剧的飘向左侧,一股剑气紧贴着他的右脖掠过,切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线。

这是一道真正无形的剑气,随念而生。

“心间宗!”

申玄的身影还在晨光里带出残影,声音却已经响起。

他的声音里带着没有掩饰的震惊。

这名黄袍男子明明是胶东郡的强大修行者,然而施展的,却是心间宗的心念剑!

黄袍男子的脸面上全部都是猫捉耗子般的戏谑神色,申玄能够避开这一剑,让他觉得更为有趣。

“眼光不错。”

他戏谑的微笑着,也不急着出手,道:“我是郑白鸟,是皇后郑袖的二叔,十七年前我的身份是心间宗的真传弟子,在那一辈分的弟子中,按入门顺序我排第九,但心间宗的绝大多数修行记录却都是我留下的。”

申玄的身影在此时停顿下来,他身周的残影消失,带起的风却依旧在急剧的流动,使得他的身体就像是在一层透明的雾气中慢慢的析出。

他的面色苍白了许多。

对于郑白鸟的修行历史他并没有任何兴趣,然而他十分清楚,这数十年间,整个心间宗能够参悟出心念剑,并能够完美运用的,就只有寥寥数名修行者。

这数名修行者便都是如参加岷山剑会的易心那样的天才。

心间宗的最强力量便在于心念剑。

心念剑的最可怕和最难防之处便在于随念而生,直接在对手的身外天地元气中生出,和对手的身体之间根本没有距离。

就如方才掠过他颈部的那剑,便就是一道剑直接贴着他右脖生成,切向他身体内里。

没有距离,便更没有反应的时间。

第四十九章 腐铠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心念剑便是天下最快的飞剑御使之法。

其余宗门,哪怕是最讲究缠身极速的飞剑御使之法,始终在敌手的周身飞旋,飞旋之间,必定还有距离。

有距离便有飞行的轨迹,有轨迹便有首尾和起始,便容易被捕捉。

心间宗的心念剑,却是一念而生,剑气随着心意所指,直接凝聚天地元气生成,不仅这剑气透明无形,而且毫无轨迹可言。

这一剑在身前,下一剑却可能从身后任何地方刺来。

除非申玄能够始终以极高的速度运动,这样郑白鸟才不可能时时在他身边直接凝出无形的剑气。

只是始终以极高的速度行动,不仅会时刻消耗大量真元,更何况身体毕竟不比飞剑,运动之间带着极大的惯性,想要做到始终流畅的无序无踪,让郑白鸟无法准确的捕捉身位,便只有传说中早已失传的几种步法才可以做到。

最为关键的是,郑白鸟的真元修为也极为恐怖,他凝出的每一道飞剑可以达到真正的实质,和真正强大的飞剑没有任何的区别。

心间宗如易心这种年轻一代的修行者,凝出的剑气会很快的散失,然而他凝出的飞剑,即便落空,依旧会像真正的飞剑一般惯性飞行。

所以当他连续不断的全力施剑,前面的飞剑还在空中飞行,后面的飞剑便已经继续生成。

这些在申玄身体周围不断生出的飞剑,在郑白鸟这种级别的修行者的有意为之之下,绝对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组成一张剑网。

逃避不能,近身不能,施剑阻挡却是身体的反应不可能跟得上对方念剑的速度。所以自大幽王朝以来,岁月更替,长陵一带不知道有多少修行地出现又消失,然而心间宗即便无法像岷山剑宗和灵虚剑门因时势而站上某一时期的巅峰,但却因为有着这样强大的剑经的存在,始终在长陵一带拥有一席之地。

“你不可能逃得掉,所以不需要考虑谁占着道理,不需要考虑你活着还是中刑令。”

郑白鸟嗜血般舔了舔嘴角,带着一丝莫名的兴奋,嘲讽地说道:“你比我有名得多,但只可惜,你只是和我同境的修行者。”

申玄这一生大多数时间除了修行之外都在审问刑讯之中度过,他可以从对方一些话语和神色之中得到大量的讯息。

这名名为郑白鸟的胶东郡强大修行者很骄傲。

他被压抑了很久。

他很渴求被世人所认知,毕竟对于绝大多数修行者而言,都想要在史书上留下浓重的光影。

但表达的最赤裸的讯息,却是同境几乎无敌。

迎着郑白鸟的目光,申玄知道此时的郑白鸟自信到恐怕连郑袖等仅次于元武的修行者,他都能够战而胜之。

申玄没有说话,他保持着沉默,当郑白鸟最后几个字的余音还未在空气消失时,他再度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面色变得更为苍白,连双颊都灰暗得近乎发黑。

然而也就在这瞬息之间,他的身体表面充满了血腥刺鼻的味道。

一层浓厚粘稠的鲜血,就被他这一息从身体里逼出,就此从身体发肤的无数毛细孔之中溢出,遍布了他身体的表面,就连他的脸面上都不例外。

庭院里的无数枯叶和尘土却似被他的吸气牵引过来,如无数飞蛾扑在他的身上。

这些枯叶和尘土粘附在他的身上,瞬间就形成了一件灰暗腐败般的铠甲,让他变得格外阴森恐怖,充满着令人心悸的凄厉气息。

也就在这一刹那,他开始往后逃遁,逃向自己庭院的后方。

而与此同时,郑白鸟的第二剑也已经发出。

一道透明的剑光带着骄傲而强大的杀意,落向他的左腹。

就像一块石片砸入充满浆糊的浆缸。

剑光和他身体表面的血层一触,竟是略微的迟滞,只是溅起数片血花和灰色的碎屑,速度便慢了下来。

接着便是铮的一声轻鸣,申玄弹出一道剑光,击碎了这道念剑。

这一刹那的交手毕竟太快,甚至超出了思索的速度,直到这道念剑碎裂所化的气流在空中绽放出一道道好看的白痕和涡流,视线里浑身猩红的申玄撞入后方的庭院之中,郑白鸟的眼睛中才闪过些微惊讶的神色。

申玄的身外以鲜血和天地元气以及枯败物组成的铠甲里有着一种独特的腐朽味道,这才是他的剑意无法深入的原因。

这样的秘术,似乎便是传说中的腐败之甲,如岁月风化般侵蚀,据说抽引无数朽骨中的元气才能修炼而成。

身带铠甲,无疑是阻挡心念剑的很好应对方法。

申玄的表现再次让他感到意外。

只是他并不觉得这能改变最终的结果。

在他看来,这只是饮鸩止渴的手段。

轻咦声中,他的双脚连续轻点在地上,整个身体在申玄逃遁产生的尘雾之中带出一条长长的空洞。

他追击的速度都比申玄要快。

只是为了保证心念剑的优势,他刻意的和申玄保持着数十丈的距离。

申玄逃遁的方位并不是向皇宫方向,而是向着渭河的方向。

看来申玄早已知道既然是胶东郡的人出现在这里要杀他,那他逃向皇后所在也没有意义,而且胶东郡的人也不可能让他冲入皇城。

申玄之前居于水牢,在渭河之上曾经有过和白山水等人的战斗,他比绝大多数修行者更擅长借水逃遁。

只是这真的是正确的选择么?

郑白鸟微讽的笑着。

两道剑光直接出现在尘土里,落向笔直朝着渭河方向逃遁的申玄后背。

申玄后背溅起两片枯败的灰色尘雾,就像两片腐烂的翅膀。

绝大多数府邸都不愿意落于角楼的清晰视野之中,申玄的这座府邸便也位于两座角楼之间的盲区边缘,但在这一带的街巷之中,有一座客栈的某一间上层客房,却是可以看到申玄这大半个庭院。

“可以应付得了么?”

谢长胜透过这间客房的窗棂,看着此时的战斗,轻声的问身侧的吴広。

“让他逃脱应该没有问题。”

吴広自然很清楚这对敌的双方是谁,但是他没有问任何多余的问题,只是轻声回答了这一句。

谢长胜却是出现了一刹那的犹豫。

吴広说让申玄逃脱应该没有问题,却没有说可以应付得了,这便说明吴広面对这样的心念剑,也并无必胜的把握。让申玄逃脱的代价,便有可能是吴広被留下。

以命换命,哪怕是换掉这名胶东郡高手的命,对于谢长胜而言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计划有所改变。”

也就在他这一刹那犹豫之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来自于谢长胜身后一张轮椅上的长发男子,这名长发男子双足皆断。

“你不用去阻止这名用心念剑的人,你只需杀死沿途胶东郡安排的棋子,杀死那些阻碍申玄逃遁的修行者。”

这名长发男子看着转过头来的吴広说道。

谢长胜眼睛微亮,先于吴広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和这名胶东郡的修行者一样低估了申玄。”

这名长发男子看着他,说道:“真正的亡命逃亡和他此时的逃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我没有看错,他只是想要找到机会甩掉这名胶东郡修行者的同伴,他有着单独杀死这人的能力。所以我们只需要杀死这名胶东郡修行者身边有可能出现的帮手,只要给他创造出真正单独对敌此人的机会。”

申玄能够单独战胜这人?

这明明已经是疯狂的逃窜,哪里看得出不是真正的亡命而逃?

谢长胜有些不可置信,但是他却绝不怀疑对方的话语。

“既然如此,就按先生所言行事。”

他马上如释重负般的看了身旁的吴広一眼,说道。

吴広也没有质疑什么,只是在走出这间房间之前,对着这长发男子行了一礼,道:“请问先生名号。”

长发男子微苦一笑,“有人称我为孙病,有人称我为孙鬼。”

吴広身体一震,“魏上师鬼谷先生?”

长发男子自嘲般道:“魏还在时便已被逐,还能算是魏上师?”

第五十章 鸿鹄

一道沉重的声音在长陵的角楼声响起,震得角楼雨檐角上挂着的铜铃叮叮作响。

数名角楼守将看着黄真卫,等待着黄真卫的回答。

申玄的院落虽然处于角楼最难观测的区域之一,然而七境之上的宗师真正交手,此时申玄一路穿巷,破墙破瓦朝着渭河逃遁,风雨里震碎的雨水都如同蛟龙一般长长一条,又怎会逃脱角楼上诸多守将的视线。

长陵先前布置这些巨人般的角楼,本来便是用以最及时发现在长陵之中出手的强大修行者,对于大秦王朝的敌人,便能更好的阻而杀之。

先前包括白山水和赵剑炉的修行者们,之所以始终对长陵感到敬畏,不愿意进入这座城,最大的原因便是有这些可以迅速察觉他们动向的角楼存在。

他们只要在长陵之中出手,就必须以很快的速度杀出长陵,否则便再不可能离开。

每座角楼上都有布置强大的术器,守将都是不弱的修行者。申玄是大秦重臣,遭遇刺杀,角楼城守军原本便担当者保护的职责。

更何况当墨守城死后,当城守军交到黄真卫的手中,黄真卫便和申玄一起成为了长陵城中新生的巨头。

在这些忠诚于黄真卫的城守军将领看来,申玄和黄真卫既然是郑袖最新培植出的新生巨头,是现在的左右臂膀,那胶东郡来人现在刺杀申玄,在接下来就有可能刺杀黄真卫。

这是唇亡齿寒的道理。

然而沉默的看着雨中那条水雾长龙的黄真卫听见这样的问话,却是摇了摇头,道:“不要动。”

“为什么?”这些守将都不能理解,依旧是那名为首的将领出声,问道。

黄真卫道:“我和他不同,胶东郡杀他,圣上不会有意见,但圣上不会容胶东郡杀我。”

这几名守将都同时想到了鹿山会盟中发生的事情,都明白了黄真卫的意思。

“仅此而已么?”为首的将领沉默了片刻,说道:“圣上不会永远需要,更不可能永远对某人有依赖。”

黄真卫点了点头,“但就算要动,也会有更恰当的时节。”

水雾长龙里,不断的有无形的长剑生成。

这些长剑不断的落在带出这条水雾长龙的申玄身上,不只是往后溅起一蓬蓬腐土般的灰意,还随之溅起猩红的血花。

郑白鸟负手在风雨中飞掠。

他很是满意。

无论是在看到这样景象的修行者的视界里,还是在他的感知里,此时的申玄就像是龙头,而他就是很随意的站在长龙背上的修行者。

这条长龙无疑很强大,然而面对他的剑意无力反抗,他此时越是随意,就显得他越是强大。

最为关键的是,长陵将有无数的修行者看到这样的一战。

世所周知的强大,远比自己觉得自己强大而来得快意和满意。

长陵郊野的一条小河里,停留着一叶小舟。

一名身穿青衫的道人,安坐在这叶小舟的乌篷里。

河水轻轻荡漾,小舟的船沿轻擦着芦苇。

他在等待着那条烟雨长龙冲出长陵,途经此处。

此时尚远,所以他犹有闲暇。

然而蓦然之间,这名青衫道人骤然色变,在他的感知里,有一道气息如烈火陨石从空投射而来,其势竟比长陵城中往外逃遁的烟雨长龙快了一倍不只。

就如出剑,不管是何等境界的修行者,其势太快,便无后继之力,但却意味着暴烈和毫无回旋余地。

这名从面目上根本看不出年纪的青衫道人没有丝毫犹豫,手中无剑却是身体内骤然响起一声急剧的利剑出鞘声。

他的手中亮起一道羊脂白玉般的剑光,坐着的这叶小舟顷刻化为无数的碎片,如无数蝴蝶往外飞洒而出。

随着他的剑势往上指出,天空中轰隆一声,如巨山滑向,这一方野河水域之中,所有的芦苇尽数折断,被他的剑势带动,万千箭矢般嗤嗤往上射出。

这些芦苇在冬日本身便已干枯,尤其此时折断,更无生机,然而以比箭矢还快的速度在空中穿行,和被他引动而来的天地元气急剧的摩擦,却是擦出了令人心悸的生机和绿意。

如山般不断涌来的天地元气,令这些芦苇奇迹般发绿,如在泥土中急速的生长,竟是瞬间在半空形成一片绿幕。

与此同时,他手中羊脂白玉般的本命剑上,也生出无数青色的剑光,如无数藤蔓无尽的往天际生长。

从天空中坠落的修行者冲碎了绿幕,带着狂暴的冲击波和他手中的这柄本命剑相交。

这名道人一声闷哼,身体半截狠狠砸入下方水面,然而他毕竟接住了这可怕的一剑,一挥将上方袭下的这名修行者也反震出去。

“何必要和我分生死!”

连用两道世所罕见的秘术阻挡住来人的这一击,这名道人体内气血翻腾不已,身体麻木不堪,然而他在这一刻却强行出声,根本不问这来人的身份,只是厉喝道:“不管你和申玄有何关系,你应该明白,今日在这里阻他的修行者决计不只我一个!你如此赶来,体内真元早已燃掉大半,即便你能杀了我,又能走得掉么?”

“春意浓,你是何春意,厉侯府镇守长陵的供奉。”

吴広的身影在飞洒的青色碎屑之中强横的定住,他的衣衫已经被强劲的天地元气扯碎,比乞丐身穿的衣饰还要破烂,但是他手中的剑却是分外的耀眼,通体金黄到了极点。

他皱着眉头看着这名面色冷厉的道人,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意:“厉侯昔日为了讨好权贵,连唯一的儿子都送到了关外,现在却是又倒向了胶东郡,倒是大秦十三侯之中,最没有骨气的侯府了。”

青衫道人正是厉侯府在长陵镇府的供奉何春意,自军中跟随厉侯成长起来的宗师,也是厉侯留在长陵镇守侯府的七境修行者之中的最强者。

此时听到对方这样的言语,这名厉侯府的供奉眼中顿时燃起幽幽的怒火,冷笑起来,“你以为其他侯府便有骨气么,若有骨气,长陵城中又会如此安静,我又何必在这里等着?”

“旁观也比帮凶要好很多。”

吴広双脚踏落水面,横剑于胸,看着何春意,庄重的道:“请。”

在长陵,这便是决斗的相邀。

何春意的嘴角略微的抽搐了一下,便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出剑。

他体内如决堤的湖水狂暴的涌入手中白玉长剑,但是从白玉长剑上析出的剑意却是柔和到了极点,带着独特的圆融之意。

天空之中轰隆引落的天地元气落在远处,却是从地里急速的冲到他的身侧。

数百道青色的剑光在他的周围飞旋起来,如生长的藤蔓穿插在一起,密密编织。

他这一剑是取守意。

他虽是罕见的七境之中的强者,但今日也只不过是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在他看来,即便自己在此处和对方纠缠,也依旧会有人拦下申玄。

对方以燃掉大半真元的代价赶到此处,绝对不耐久战。

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他以守势最强的一剑来应对都是最好的选择。

但关键在于,他必须能够守得住这一剑。

在他出剑之时,吴広也已经出剑。

当青色藤蔓般的剑光编织成茧,将他牢牢护在中间,他看到吴広的剑上飞起两道金光,就像两片巨大的翅膀,在他的视界里变得越来越大,竟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感知,遮挡了天空,充斥了他身外的所有天地。

两片巨大的金色翅膀拍了下来。

这条野河之中河水尽干,然后他连带着包裹着他的剑光,被继续往下压,不断的压入地底,一息之间便不知深入多少丈。

“竟然有如此恢宏的剑意!”

何春意的面色剧变,他脑海之中才刚刚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他身外的剑光已经承受不住压力,顷刻崩裂。

剑光崩裂,随之崩裂的便是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像石头一样炸裂开来,砸入周围的泥土里。

“鸿鹄剑?”

郑白鸟微微眯了眯眼睛,神情凝重起来,他和长陵城中很多修行者一样,看到了那两道如巨大金翅的剑光。

第五十一章 破剑

鸿鹄剑对于长陵而言只是很多年前一道涟漪,一道流星的光芒,不算是剑名,也不算是剑经的名字,只相当于某位宗师的独特记印。

有很多从外地远道而来的宗师在长陵遭遇的都是这样的结局,他们在长陵只是出现了短短的一瞬,以至于长陵的修行者对他们的了解太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和他们所用的剑,所修的剑经。

这鸿鹄剑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