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很多哪怕是忠于元武的长陵修行者都不得不承认,元武之所以能够在登基之后的十几年里破境,成为这个时代第一个真正踏入八境的修行者,恐怕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王惊梦。

王惊梦对于元武,是亦兄亦师的关系。

所以当元武这样的人和郑袖一起骤然生变对付王惊梦时,在烈火上人看来,王惊梦是必死无疑。

然而现在反过来想。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王惊梦也同样了解元武。

此时从烈火上人气海里涌出的真元就像是已经和他完全无关,即便是他如此心绪杂乱的想着很多有关元武和王惊梦的事情,置身度外一般,他体内流淌出的真元运行的都极为平顺。

那些末花残剑刺入他体内残存的剑意和刺穿的经络,就像是一个法阵,完美的模拟出了元武的手段,甚至是更胜一筹。

烈火上人忽略了一点。

当年的王惊梦除了对剑招运用得天下第一之外,还有最为可怕的一点是,当他开始出手,一场战斗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局。

这一剑带起的下一剑是什么,他早已经安排好了。

就如此刻,当放弃杀烈火上人的刹那,他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剑。

丁宁的身体往下开始陷落。

天空中落下的郑庵无比苍老,这名胶东郡辈分最老的修行者身体看上去都没有多少斤的分量,但是苍老瘦小的身体里却蕴含着可怕的力量。

只是这镇落时带来的元气形成的狂风,就已经像一座真实的巨墙压在丁宁的身上,让他的双足开始没入被鲜血浸润得湿软的土地。

那些剩余的腾蛇掀起风雨潮汐,在后方追击着她,但是袭向她的力量,反而推动了她的来势,甚至因为本身元气十分相合,所以一部分对她毫无威胁,反而被她所用。

从烈火上人体内平顺流出的大量赤红色真元在空气里变成了无数条晶带,汇聚在他手中的大邢剑上。

他手中的大刑剑开始燃烧。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只是往上微微抬剑,剑身上燃起的红宝石粉尘般的焰气便将上方镇落的狂风燃烧一空。

他的身体一轻,变得毫无压力。

然后他出剑,朝着已经和他距离很近的郑庵划出一剑。

大刑剑本身是他追求的最强剑,剑身里内蕴的天地元气极强,此时喷涌而出,却是没有任何暴戾的气息,甚至连烈火上人体内抽引出的所有真元绽放成的离火,都凝聚在一起,变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这招剑招名叫一线天。

这是他最强的剑意之一,也是昔日杀死梁联的剑招。

例如水流是极柔和之物,但是当压缩到极致,变成细细一线,且拥有可怖的速度,那这一条细线便足以切割金铁。

当年他的境界和梁联相差很远,却以这一剑破梁联。

更何况现在这一剑便是烈火上人七境的力量,而且是可燃天下一切真元的离火。

除了元武和东胡老僧这样的八境,现在有谁能够接得住他这样的一剑?

看到这样的一条细线生成,天空里的郑庵一声抑制不住的如老鸦嘶鸣般的尖叫。

即便之前烈火上人和玉勾太子连连落败,在她的眼里,当澹台观剑和青曜吟再无战力,丁宁就已经是个死人。

她何曾想到丁宁竟然还能用出如此可怕的一剑!

这样的一剑,和当年的那人亲自出手,还有什么分别!

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里,她的气海处透出一点晶光。

一颗晶亮的圆球飞了出来,挡在她的身前。

这是她用一生元气滋养的蛰丹。

本命物滋养的时间越长,力量便越是强大。这是岁月的累积,而她活得恐怕比现在世间所有的修行者都要长,这一颗本命物的强大自然超出绝大多数七境宗师的想象。

然而咔嚓一声轻响。

这颗蛰丹上出现了一道裂缝,当整个千山法阵都剧烈的晃动起来之时,这颗蛰丹分成两片,破散的元气甚至瞬间掀飞了数条接近的腾蛇。

这依旧无法阻挡住这一剑。

郑庵在用这颗本命物的时候,便已经是在拼命。

她的身体在空中横移着,一瞬间便如同撞碎了很多道晶墙,她的残影过处连连音爆,一团团肉眼可见的白色莲花般冲击波不断扩散。

只是当年所有七境都接不住王惊梦的一剑。

现在这一剑既然已经拥有了昔日王惊梦接近巅峰时的一剑,丁宁又怎么能够让它落空?

这一道剑线依旧落在了郑庵的身上。

郑庵所做的这一切努力,只是使得这一道剑线没有能够完全从中切开她的身体。

她的右侧身体上出现了一道红线。

右肩和右腿的近半随着她的小半片身体被切开,气血喷涌间带着白生生的骨茬似乎还粘连在一起,看上去比直接杀死还让人觉得可怕和恶心。

第八十八章 收局者

郑庵继续痛苦的尖叫着。

那小半片身体和她的身体彻底分离,然而她的身影却是依旧往后方的尘山中退去,血花还在空中氤氲,她的身影却是瞬间隐去。

看着这样的画面,烈火上人几乎跪了下来。

这一剑就如当年王惊梦的巅峰,虽然大部分来源于他的力量,然而想到当年王惊梦的积威…若是当年那王惊梦杀得尸山血海之后并未死去,现在重新出现在许多当年亲眼见到他那一战的修行者面前,恐怕所有这些修行者都会和他一样的感受。

“你我恩怨已了,但只有等这阵消,你才能出得了阵。”

丁宁没有去看他。

他看着郑庵消匿处,眉头不由自主的蹙了起来。

小半片身体直接被切开,内脏和经络都遭受致命重创,然而他直觉郑庵依旧在竭力的用真元汇聚天地元气封住自己的伤口。

郑庵终究会死。

然而修行者的世界里不乏身体被切断之后还能继续坚持战斗一段时间,直至真元耗尽而死去的例子。

现在郑庵不只是要压制体内的真元和气血流逝,她最需要压制的,恐怕是自己身体被切开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如果她再次现身出手,我们里面已经没有人能阻止她了。”

长孙浅雪靠近了他的身侧,对着他轻声说道。

“如果一定要死,像她这样的人也不会甘愿就这样死去,克服内心的恐惧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她一定会再次现身出手。”丁宁听着长孙浅雪的话语,心中想着的却是终究还是差了一分,那烈火上人的真元毕竟不是自己的真元。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慢慢地说道:“还少了一个人,还有一个应该会来的人没有出现。”

他的话语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甚至包括烈火上人在内。

“玉勾太子的确是想都没有想到的人物。”

丁宁转头看向玉勾太子。

此时的玉勾太子已经被毒的连感知都失去,甚至发不出声音,在尘山里混乱的乱撞,身上的肌肤和血肉开始成片的溃烂和脱落。

当一名修行者最终无法压制住体内毒素的泛滥,连真元都被腐蚀,那最终的结果便只有死去。

隐世许久,却千里来送死。

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情很讥讽,但是却都不理解丁宁说的还少了一个人是谁。

“玉勾太子名为太子,却是连一天的太子都没有做成,现在看来他恨我和巴山剑场还要超过郑袖和元武,只是现在来看,就算没有我和巴山剑场,像他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和元武和郑袖斗?长陵和大秦其它郡县的人们需要的是元武那样光辉而明亮的圣上,而不是一个阴气缭绕的魔王。当年他选择功法的时候,连这点都没有想通,又如何能够获得长陵当时那些贵人的支持?”

丁宁收回了目光,接下来很直接地说道:“我本来以为和胶东郡的人一起进来的,应该是孟放鹰,而不是这玉勾太子。”

烈火上人心中一跳,就连他都马上反应了过来。

尤其是此时心情极为复杂的扶苏都顿时面色大变。

孟放鹰就是孟七海的父亲,便是孟侯。

郑袖有唯一一个堂妹郑非夜,便是嫁给了孟侯。

所以众所周知,大秦十三侯里,孟侯和郑袖走得最近,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孟侯便是郑袖拉拢的心腹,付出的是联姻和给予一部分胶东郡利益的代价。

杀九死蚕是郑袖春伐楚最大的目的,此时已经有数位王侯死在了阴山和阳山郡的战场上,早有军情表明孟侯也到了阴山一带,但到这时未出现在战场上,他又能去哪里?

“孟放鹰的性格和郑袖差不多,不到最有把握的时刻,他都不会出现。所以他深得郑袖信任。”

丁宁垂下眼睑,漠然地说道。

当他的脸色变化之时,一道冷淡威严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你果然对我很了解。”

也就在这道冷淡威严的声音响起的同时,玉勾太子乱跌乱撞,正在溃败腐烂的身体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直接击碎。

片片惨绿色的碎屑如千万道利箭落于尘山深处。

“玉勾太子虽空得名号,窃世盗名一般还不自知,执念不去,但毕竟是皇室骨血,至少也要让他干脆的死去,留有一些尊重。”

一名身穿侯王朝服的中年男子从尘山中显现出来。

他的双鬓虽然已染了风尘,但是面容依旧俊美,只是裸露在袖外的双臂却是给人一种坚硬如铁的感觉。

肌肤表面的一些伤痕,就像片片的刀锋刮过,但养好的伤痕,却又像铁片覆盖,甚至闪耀着森冷的光泽。

他原本是边军中一养鹰人。

蓄养的鹰也只不过是用来传递军情,然而他花了二十余年的时间,却从边军的最底层爬到了长陵的高处,成为了大秦王朝的王侯,而且娶了胶东郡另外一名天下闻名的美女,郑非夜。

“你就是王惊梦。”

孟放鹰深深的看着丁宁,然后说道:“圣上说的果然不错,你不是九死蚕的传人,而是他本身的重生。”

丁宁看着这名熟悉的男子,没有应声。

此时思索任何应声的话语没有任何意义。

关键只在于,尘山内外,还有谁能够阻止郑袖的这招棋子,最后真正的收官者。

林煮酒和张十五来不及。

他们原本就原在楚都,而且关注的重点本来就在如何确保楚都不乱,以及保证赵香妃不死。

“还有什么遗言么?”

孟放鹰收敛了嘴角淡淡的微笑,看了一眼长孙浅雪,然后认真的看着丁宁提议道:“或者可以说一下九死蚕的秘密?这样我或许也会让这里所有人死得更轻松一些。”

“我即便是真说九死蚕的秘密,你敢听么?”

丁宁突然笑了笑,微讽地说道:“哪怕你从我这里听到,又告诉了郑袖,郑袖会容许天下有除了她之外,另外知道九死蚕秘密的人存在?”

孟放鹰猛然一滞,心中寒意顿生。

第八十九章 师叔

“叶新荷强还是你强?”

丁宁平静的看着孟放鹰,问道。

孟放鹰面色再变,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进来了,我死了,你活着出去,今后会怎样,你想清楚了没有?”丁宁的神容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像平时平和的陈述着某个事实,“如果你和叶新荷比剑,死的应该是你而不是叶新荷。那为什么是你来而不是叶新荷来?”

“不要告诉我叶新荷在长陵还有别的事情,没有任何事情有毁灭九死蚕更为重要。”

丁宁看着嘴唇微动的孟放鹰,根本未曾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道:“你说过我对郑袖很了解,在我看来,要想彻底毁灭九死蚕,她便只会采用一种手段,让任何接触过九死蚕的人全部死去。”

孟放鹰的眼睛眯了起来,寒声道:“简直是荒谬。”

“郑庵本来老得快要老死了,烈火上人本来也不算她的人,至于玉勾太子,恐怕最好他去死。”丁宁微讽地说道:“如果你相信这些人都是必死的棋子,但是你却可以独活,过得很好,那只要你能说服得了你自己。”

孟放鹰深吸了一口气,面色阴霾,还未有更多的反应,在一旁听得清楚的烈火上人却已经浑身冷汗淋漓。

他觉得丁宁说的很对,而且说的很简单透彻,只是他先前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

孟放鹰沉默了片刻,然后抬了抬头,说道:“照你这么说,我来见你了,就只有死了?”

丁宁平静的看着他,依旧没有正面回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有个问题你们这么多年真的没有想过?你们大秦十三侯里绝大多数人,为什么要选择站在郑袖一边而不是站在巴山剑场一边?”

孟放鹰心中一跳,但是没有马上出声。

“王侯若是长存,和当年的旧权贵门阀又有何区别?好不容易战胜了那些旧门阀,结果再生出一些权贵门阀么?”

丁宁缓慢却清晰地说道:“即便是当年强横无比一统天下的大幽王朝,最初之乱也是七名封王的叛乱,虽然武力平复,但是大幽王朝元气大伤,又给了更多的叛军希望。当年的巴山剑场便只想要一个高度集权的中央皇朝,而不想要诸多的封侯存在。所以当初你们很多人才配合元武骤然兵变,对付巴山剑场。但是这些年你们真的没有想过,郑袖和元武虽然除了巴山剑场,但所有一切,却都在按照巴山剑场的路在走。因为只有这样的一个中央皇朝,才能让他们的权势到达顶点,才能建立万世不变的基业。”

“这一场大战,即便九死蚕真的被灭了。但是又能剩下几个侯府?”

丁宁淡淡的笑了起来,“在这阴山战场和阳山郡战场上,要消失多少侯府?”

尘山里阴暗明灭变化的光线落在孟放鹰的身上。

他的睫毛不断的颤动起来,他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出声道:“我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

丁宁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你还是要死,我还是要杀你。”孟放鹰深吸了一口气,认真而感慨地说道:“不管郑袖到底如何想,但是我和你早在很多年前的长陵便分敌友,就像黑夜和白昼,已经不可能共容。”

丁宁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所以说了这么多,我还是要杀了你。”

孟放鹰看着丁宁,说道:“不过说这些也不是全无意义,至少提醒了我一些该警醒的事情,所以我必须感谢你。”

丁宁突然笑了起来,道:“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更重要的意义。”

孟放鹰微微一怔,心中涌起一些不好的感觉。

“这些我好不容易提及的,能够拖延你一些时间的话,终于让我拖到了人来,而且还是一个我很喜欢看到的人。”

丁宁松了一口气。

他的背心已经完全湿透。

前面说那些话的时候,已经是很接近死亡的时刻。

孟放鹰霍然转身。

这一刹那他依旧有杀死丁宁的把握,但是他感知到了真正的危险,他自己不想死,所以他必须确保自己的安全。

他身后明灭不定的尘影里,随着一股气浪,出现了一道瘦高的身影。

丁宁有两柄剑,一柄末花,一柄大刑。

这道瘦高的身影也有两柄剑。

一柄剑的剑柄分外的长,横在胸前,而另外一柄是普通的白玉小剑,挂在腰侧。

孟放鹰并不认识这人,但是在看清了那柄白玉小剑的时候,他便瞬间想到了这人的身份。

此时他的身后,丁宁却已经退远了,然后对着来人躬身行礼,声音里面说不出的高兴,“师叔。”

“李道机。”

孟放鹰喝出了这来人的名字。

这人和所在的修行地在之前并不出名,在长陵而言甚至不入流,然而在一年冬里,这修行地的宗主薛忘虚入七境,击败了梁联梁大将军。

这修行地便是白羊洞。

被郑袖下令合院的白羊洞。

白羊洞又出了丁宁这样的天才,于是便名噪一时。

张仪、苏秦、李道机这些白羊洞的重要人物的名字,便被长陵的修行者知晓。

“就凭你?”

孟放鹰陡然大声的冷笑了起来。

虽然丁宁利用口舌拖延了时间,终于拖到了一个人来,然而这只是一名白羊洞的修行者,在昔日离开长陵时只是六境,现在哪怕真的已经到了七境,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这不是凭什么的事情,我既然握着白羊洞的宗主剑,我便是白羊洞的宗主。”李道机和昔日在长陵相比,显得更加清瘦了一些,老了一些,也更冷峻了一些,“我既然是他的师叔,就会出剑。而且我不一定要凭我来战胜你。”

“我在入阵来之前,我在远处看到了一道剑光。”

顿了顿之后,李道机看着孟放鹰,接着说道:“我虽然离开长陵日久,但是依旧认得那道剑光是方侯府的曜天光,是方侯府用来传令的剑光。”

孟放鹰的呼吸骤然停顿。

“方绣幕!”

澹台观剑惊喜的叫出了声来。

第九十章 不变

澹台观剑很少如此喜形于色,但是他现在真的很高兴。

他当然也不想死。

对于他而言,方绣幕就是那种只要能够赶到之后就可以保证他们不死的人。

能够代表方侯府发出传令剑光的人,只可能是方绣幕。

孟放鹰又沉默了片刻。

他很清楚方绣幕的分量,然而他的头还是抬高了些,他看着千座尘山外落下的天光,嘴角弯起倔强的弧度:“昔日我在边军放鹰,便没有想太多。我是边军军士出身,所想着的只是这个帝国最终能够和昔日大幽王朝一样一统天下,建立无双霸业,若是我能够成为将领,自然也可以名垂青史。当年对于长陵权贵到底谁争赢了谁我并不关心,到了今日,我心不改,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关心的是复仇,但我所想的只是灭了你们,灭了这楚王朝,我大秦便无抗手。神仙的恩怨和凡人所想的事情不同,而凡人终究多过神仙。所以当年既然你们已经输了,那现在你就更不可能赢。”

顿了顿之后,他低下头来,看向丁宁和李道机,缓缓说道:“就算方绣幕又能改变什么?既然你能看到他的剑光,我座下三鹰自然也能看到他的剑光,还有…关键在于,你能阻拦我多少时间?”

说这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目光停顿在丁宁的身上。

这是一种警惕。

他已经见过了丁宁是如何借用烈火上人的真元,在他看来,既然李道机是丁宁在白羊洞修行时的师叔,丁宁自然对李道机所修的功法和真元十分了解,也有借用李道机真元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