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丁宁平静的目光,他颔首为礼,深深道:“先前我在长陵城中见过您,只以为您是无法修行的废材,然而今日看您,知道是您,但您…却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

丁宁明白他的意思,颔首回礼,轻声道:“死过一回再活,没有人能和以前一样。”

千座尘山里,一切声音渐渐消失,变得彻底安静下来。

纷扰的元气也归于平静,形成千座尘山的剑意,却是因为方绣幕的到来,那一瞬间的抽取而变得有些松动,开始缓缓的化解。

一条条灰尘变成奇妙的流焰,往上飞起,又消失在高空的风里。

他们活了下来。

只是从丁宁这句话里,没有人听出多少兴奋和愉悦,有的只是说不出的感慨和感伤。

能够和敢于进入这千座尘山的早已进入。

到此时未入的,便也再难觅机会。

只是这原野里,总依旧会有些人不愿意放弃,还有人在尝试。

盘随着一道阴冷的狂风,距离千座尘山法阵不远的一片小湖里的湖水骤然空了大半,被一道白影卷起。

那是一条白色的巨蟒,背上竟是负着一个奇异的鞍座,鞍座连着一座小道殿,鞍座和道殿足有两辆马车大小,用独特半透明白色晶石所制,不知为何,竟然是能够令其中的修行者能够长时间在水下生存。

晶殿中是一名道人,双袖空空,双手早已被人斩断,然而这条白色巨蟒的气息都堪比一名七境宗师,这名道人自然也是罕见的强者。

有一些距离这小湖的修行者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却并没有太过震惊。

当确定那尘山法阵之中困着的修行者是九死蚕的传人,或者就是元武所说的九死蚕的重生,那这片荒原里再出现什么样的宗师都很寻常。

这十余天里,在这片荒原里不知道死去了多少七境宗师,甚至让人麻木,甚至让人恍然觉得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七境存在。

一如当年的长陵,从各朝蜂拥而至的宗师的尸身堆成了小山。

这名宗师的年岁并不算老,但泛着沧桑的气息,他隐匿在这片湖里很久却不进阵,很显然不是想要救里面的九死蚕。

此时他决心进阵去看看,然而却没有想到,有一个人也已经守了他很久。

一道不带丝毫情绪般的杀意骤然出现在他的身后,甚至在临近他的晶殿时根本没有让他感觉到。

当这道杀意刺破他的晶殿时,他才有所感应,而且通过这一股杀意知道了出手的是谁。

“白启?”

在这道杀意刺入他的身体时,他惊骇而不可置信的叫出了声。

他没有想到有这样一个人安静的守了自己很多天,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人竟然不站在郑袖和自己这一边。

第八卷:长生

第一章 水中物

千座尘山开始消散。

一道道已经在世上留存了很多年的剑意开始消散。一缕缕原本属于昔日强者的精纯元气开始流散,带出一股股尘土,在高空绽放为一道道色彩缤纷的焰火,如万千天树花开。

夜枭强留着的最后的意识也开始消散。

他微惘的看着这提前开始崩散的剑阵,模糊的视界里并没有出现胶东郡那名老女人的身影。

他感到巨大的失落,隐约觉得事情并没有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发展。

这一瞬间的失落便让他再也支持不住,留存在胸肺之间的最后一口气息涌出了身体。

这名在黑夜中行走的旧权贵皇者,就此堕于永恒的黑暗之中。

远处的山丘上。

元武安静的看着开始消散的千座尘山。

无数缤纷焰火燃起又消失的美丽画面,也代表着夜枭这样又一名足以影响长陵局势的强者的落幕。

很多年里有很多次这样的落幕,只是他依旧存在。

持着黄纸伞的修行者依旧站在他的身后,在这时轻声的对元武说道:“那人走了。”

元武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轻哦了一声。

持着黄纸伞的修行者接着说道:“是赵剑炉赵四,她最后按耐不住,流出了一丝剑意试探了一下,但是我没有理会。”

“她也是个豪杰。”

元武点了点头,说道。

他和这名持着黄纸伞的修行者的对话很平淡,然而若是此时有人听到,心中必定会卷起轩然大波。

原来赵四已经到了这里。

赵四唯一不去千座尘山的理由,便只有要乘机刺杀元武,或者盯住元武身边的这名修行者,不让他进入尘山。

然而赵四在这里盯了很久,却是依旧忌惮这名持着黄纸伞的修行者而没有出手。

听元武身边这名持着黄纸伞的修行者的说话,即便是最后不甘的试探,赵四也未能占到好处。

能够居高临下的震慑赵四,这是什么样的存在?

“兑了不少子。”

持着黄纸伞的人继续淡然的说了一句。

元武点了点头,缓声道:“什么时候这些人都死光了,天下就真的安定了。”

“使命是什么东西,其实我自己都不清楚。”

“秦人称我为大逆,其实我也不喜欢杀秦人,只是我很清楚,就算我想要安静的在这里隐居,秦人也不会放过我。”

一条大江围绕着楚都,两岸都是肥沃的田野,郁郁葱葱。

此时秦楚边境厮杀惨烈,然而在这楚都,却是一副恬静景象。

在这条大江侧一处山崖边,有着一栋医馆。

医馆有名,昔日来往者众多,下方临江畔便有客栈和酒肆,甚至还有一个码头。

只是今日这里被皇命所用,这栋医馆除了医师之外,只接纳了两位客人,其中一人是病人。

一名身穿白衫的女子站在窗前看风景,看着这条大江两岸的沃土,对着内里床榻上的病人说道:“倒是你,为楚生为楚死,如果给你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你还会自沉于水底?”

这名女子高挑,其实骨架不大,然而却给人分外高大和桀骜之感。

当她说话时,江面波光粼粼,那些水波都似乎讨好般朝着她汇聚。

普天之下,只有两名修行特殊功法的女子能够自然拥有水之皇者的气息,一人是夜策冷,一人是白山水。

夜策冷身材娇小,白山水身材高挑,常做男子装扮,这名临窗女子自然就是白山水。

床榻上的病人是李云睿。

大浮水牢所受的酷刑太重,直至今日李云睿还无法彻底复原,需要靠这楚都手段最佳的名医来慢慢调理。

他和白山水从长陵退到这里,一路朝夕相伴,早已熟稔,甚至眉目之间的情意和寻常的情侣也已无太大区别。

此时听着白山水这看似庄重的问话,李云睿却是微微一笑,道:“若是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当然不会再自沉于水底。”

白山水转头一笑,罕见的妩媚:“为何?”

李云睿故作叹息,“昔日了无牵挂,现时却不同,心有挂碍,便生恐怖。”

顿了顿之后,他看着白山水,道:“说的简单点,便是舍不得了。”

白山水摇了摇头,道:“油嘴滑舌。”

李云睿笑了笑,道:“这也是有美女在侧,自生的,以前我也不这样。”

白山水笑了笑,转过身来走道一边,端起一碗温得差不多的药汤,取了一把玉勺,递给李云睿。

李云睿伸出手来,然而也就在此刻,白山水眉头顿皱,霍然转身。

李云睿看着那碗药汤,只看到药碗的边缘都开始震颤出药滴,他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心情骤然紧张。

白山水沉默不语。

她凝视着远处的江面。

这辽阔的江面上没有任何的东西,然而她却感觉到了许多异样的水流在深处涌动。

这些水流里激荡着不寻常的元气,渐渐的在她感知里勾勒成很多巨大的阴影。

这巨大的阴影让她的心中充斥着不祥的预感,就像是有很多巨兽在潜行进她的心里。

李云睿听到白山水的这一句话。

在下一刹那,药碗在他手中,而白山水已经在江面之上。

空气里响起一声剧烈的嘶鸣。

一道白练般的剑光冲向高空。

白山水站立在水面之上,如履平地。

然而她的面色凝重阴沉到了极点。

在下一刻,她脚下的水面剧烈的晃动起来。

整条大江的江水,开始像一个装在脸盆里的水一样整体晃动起来。

远处的江底响起了很多宏大的撞击声。

就像是紊乱的水流撞在了水底的巨钟上。

独特的金属轰鸣声伴随着水声,让江面上开始掀起巨浪。

李云睿如何能安心服药。

他站到了窗侧。

在下一刻,他的呼吸彻底停顿了。

在远处那声音传出的江面上,掀起了数十米的水浪,水底的淤泥和鱼虾的碎块溅射而出,紧接着是一艘艘如山般的钢铁舰影。

这些钢铁巨船上闪烁而出的森冷光芒,让李云睿的眼瞳感到刺痛。

第二章 幽浮

眼痛而心痛,这是一种很直接的感觉。

这种剧烈的痛感太过沉重,瞬间压得李云睿无法呼吸。

他和白山水都不是普通人。

他本是楚帝身边最值得信任的死士,而白山水这一生都在和大秦王朝的铁蹄和诸多强者抗争,所以他和白山水对于大秦王朝的认知,恐怕还在大秦王朝朝堂里一般的官员之上。

海外有仙山,仙山有仙药。

许多年来,胶东郡的强大来自于海外的丰富出产,而大秦王朝的诸多灵药,一些让大秦王朝修行地的修行者进境神速的药材,更是和海外通航密不可分。

当年大秦王朝变法开始,大秦王朝就用铁甲舰队征服了胶东郡外围的海域,征服了诸多岛国,从此大秦王朝的舰队一直能够航行到其余王朝未知的海域,航行数月而不归。

大秦王朝的铁甲舰为大秦王朝独有,据说制造图录来自当年的大幽王朝,而图录更是篆刻在八座金人之上。

这种巨船,在大幽王朝时称为“幽浮”。

在各种确切的记载和传闻里,元武登基之后,便增强了对更多未知海域的探索,以期望得到更多的灵药。

这种探索在鹿山会盟之前曾被认为是基于对破八境的渴求。

然而在鹿山会盟之后,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元武已经正式突破八境,之后便都认为元武依旧不惜耗费国力,派遣更大规模的舰队去海外探索,是想要更长久的寿元。

强壮的身躯,旺盛的精力,长久的寿元对于一名修行者而言有着重要的意义。

当一名修行者年纪不断的增长,身体内五气衰竭,那哪怕拥有更多的修行经验,气血和真元也会走下坡路,无法再通往更高的修行层次。

八境之后自然是传说中的九境。

当拥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王朝之后,必然是更长久的拥有和统治。

所以所有人认为元武已经在追求长生之路。

统御大秦王朝“幽浮”舰队的统帅是徐福,是伴随元武一起长大的陪读书童和修行者,他原本就是元武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一。

他统御着几乎大秦王朝所有的“幽浮”铁甲舰去了缥缈的未知海域,为大秦王朝开辟新的疆域和寻觅仙药。

然而现在随着江水的冲击和震荡,被迫从水下显露出狰狞的铁甲舰队,不是这“幽浮”舰队,又是什么?

“怎么会在这里?”

白山水见惯了很多大场面。

即便是在长陵街巷之中被发现行踪,冲杀出城时,她都没有多少心悸的感觉,然而此时,她的双手却冰冷到僵硬。

因为她很明白这支庞大的舰队对于她身后的李云睿意味着什么,对于近在咫尺的一个都城意味着什么。

然而她无法想明白很多东西。

无论是在任何记载里,这种重量无比沉重的铁甲巨舰能够以很快的速度乘风破浪航行于海上,本身就是奇迹和很神秘的事情,而且从未有过记载,这种幽浮巨船能够在水下潜行。

如果能够,那夜策冷早就已经对她说了。

因为她在长陵和夜策冷一起居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除了互相学习修行的手段之外,自然交流着很多有关大秦的秘密。

夜策冷在海外和这些舰队有着密切的接触,她不可能不了解这种铁甲舰的构造。

所以这些幽浮铁甲舰,一定是在这次出海之后才被秘密改制成了可以在水下潜行的怪物!

然而即便如此…这支舰队太过庞大。

上百艘这样的铁甲巨舰,在水底通过时,不可避免的会产生独特的元气波动。

这种元气波动不能逃过她的感知,自然也不可能逃过一些修行特殊功法的修行者的感知。

从外海海域通过海港,经过这江到达这里,沿途要穿越大齐王朝和大燕王朝的大片疆域。

大齐王朝和大燕王朝的强者众多,怎么可能瞒天过海,悄然出现而令世人一无所知?

李云睿心痛的无法呼吸。

大楚王朝的绝大多数军队和强者都在阴山和阳山郡的战场里,就连那名真正的女主人都在战场上拼命搏杀。

这样的一支舰队里的力量,骤然降临这里,便意味着末日。

他在数息的时间之后终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口饮尽碗里的药汁。

他放下碗,跃出了窗,踏着江水,到了白山水的身边。

如山的钢铁巨舰如巨大的海兽跃出水面,然后重重砸在水面上,激起巨浪的同时,又稳稳的浮于水面。

所有这些巨舰都吃水极深,负载着很重的分量。

他微眯起眼睛,透过水雾,看到了这些巨舰上纂刻着的一些如巨大骷髅和魔神般的符文,看到了那些萦绕在这些符文里,甚至形成包裹整条巨船的黑灰色阴气。

他再次深深吸气,苦涩道:“齐帝背叛了我们。”

白山水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她面容上之前的柔和已经完全消失,变成了寒光。

她没有应声,握住了李云睿的手。

想不明白也必须看清事实。

这些巨舰很明显是依赖于大齐王朝的某种阴神鬼物手段的改造,才拥有了潜行的能力。

这些巨舰名为出海,恐怕是偷偷的停留在了某个海港,而那里,拥有很多大齐王朝最强的修行者和工匠组成的工坊。

只有齐帝原本是站在郑袖一边的人,这些巨舰才会悄无声息的通过大齐王朝。

至于大燕王朝,在昔日平乱之时,大齐王朝倾尽全力帮助平乱,凭借此点,齐帝便自然拥有了燕帝的信任。

燕帝或许并不知情,让属于大秦王朝的一只庞大军队,悄无声息的过境,接近楚都。

这楚都,便成了一场阴谋的牺牲品!

无论阴山一带和阳山郡战争最终的胜负如何,当这支庞大的大秦军队出现在这里时,大楚王朝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所以现在,她不担心这结果,只担心李云睿要做什么。

“你会怎么样?”

她紧紧握着李云睿的手,问道。

李云睿又沉默了一息的时间,看着她,说道:“我希望你走…我希望在这天下所有的战争结束的时候,你能平安喜乐的活着。”

第三章 帝泣

“我知道你生于此,长于此,但是这没有意义。”

白山水的脸色莫名的苍白起来,她摇了摇头,“就算我们能够阻挡一些时间,楚都也不会阻止起有效的抵抗力量。”

顿了顿之后,白山水加重了语气,接着说道:“这种时候我比你更有经验,这种都城里的贵人们,根本就没有做好战斗的准备,他们虽然在经历战争,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所住的地方会变成占城。你完全想象不到,当看见军队涌入时,他们会表现得如何卑劣和懦弱。”

“赴死的是军人和一些修行者,但是这些权贵…只想着求饶和依旧能够保证一些优越的生活。”

听着这些真挚的话语,看着白山水因为回首往昔而变得苍白的面容,李云睿努力的呼吸着,说道:“国之将灭,今后再无楚,想尽最后一份力。”

白山水摇了摇头,带着说不出的倔强之意,“你还有我。”

李云睿微愣。

“哪怕国没了,但有我就有家,所以要死也不能像今日这样没有意义的死。”白山水看着李云睿,说道。